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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起始之日——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十四点三十三分)

    1

    『——请问是哪位?』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心脏猛跳了一下。

    我说什么也不会忘记,也不可能忘得了。这个说话的声音显得没礼貌、冷漠、非常嫌麻烦,但显然是我非常熟悉的嗓音。

    我勉力用颤抖的手翻找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错不了,画面上显示的日期表示这里就是过去的世界。八年前的世界,我还是十七岁时的世界,而且也是她还——活着的世界。

    ——我不敢相信。我真的……回来了?

    『请问……』

    又听到说话声。我全身一颤,回答「有、有!」的声音都变得有点尖。她就在这扇门后。她存在着,在呼吸,看着我。

    『……请问,是哪位?』

    对讲机传来显然觉得受打扰的说话声。

    「是、是我啊,是我。」

    『…………』

    「是我啊,我。」

    『…………』

    隔了一会儿,我才惊觉不对。

    ——糟糕,我搞什么鬼啊!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犯的错。这里是八年前的过去世界——也就是说,我和她根本还没认识。现在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这个时间点的她是个拒绝上学,始终不现身的神秘转学生。相对地,我对她而言,则是个连长相都还没看过的陌生人。

    ——呃,该怎么办……

    我的目光停在自己穿的制服上,这才想起怎么回事。高中二年级第一学期的结业典礼,我受真理亚所托,送学校讲义与暑假作业到星乃的住处。

    「那、那个,我是你在月见野高中的同班同学,叫作平野大地。然后——」

    『不用了。』

    这句冷漠的话说完,对讲机的光就应声消失。

    「……咦?」

    我傻眼了。不用了——我细细咀嚼这句话的意思,脑袋慢了一拍才意会到我吃了闭门羹。

    ——总、总之,再按一次。

    我大乱阵脚之余,再度按下门铃。但我等了五分钟、十分钟,还是没有回应。

    ——难不成……

    我断线的脑内回路终于对我下了结论。

    我被她无视了?

    冷静一想,就觉得这是当然的。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是彻头彻尾的茧居族,极度厌世,不擅长人际关系,连附近的便利商店都不肯去,生活所需全都靠邮购买齐。她就是这么一个沟通能力零的十七岁女孩。

    这我明白。

    可是,我最受打击的是我被星乃无视的事实本身。

    五年前,我们一直在一起,几乎每天都见面。虽然不是情侣,但确实有着超乎朋友的关系,我们一起走在通往她梦想的路上,苦乐与共。现在这些都回到原点了。

    我回到了认识她之前的过去,所以这是当然的。然而,就是有一股落寞与心酸笼罩在我内心。

    ——若进行「Space Write」,将由于电池电力不足而无法归还,请问是否确定?

    我该不会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

    我心中一瞬间冒出后悔的芽,但立刻就被摘掉。

    ——救、救、我。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星乃就活在这面墙的后头。哪怕她不认识我,哪怕她不记得我们一起度过的五年时光,她仍然是星乃,是我不惜赌上性命也要拯救的少女。

    我一闭上眼睛,「Space Write」的瞬间看见的那影像洪流立刻历历在目。记录了我一辈子的记忆资料,其中夺走她性命的「大流星雨」更是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我再也不要尝到那种滋味了。

    ——没错,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的。

    为了救她,为了找回她的梦想与未来。

    「呃,我是平野。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不好意思,我按了这么多次木星。」

    最后我补上一句:我还会再来。

    没有回应。只是,我觉得这样就好。失去的时间,必须从现在起脚踏实地重建回来。即使是这样,比起少了她的那三年的痛苦,根本就没什么。

    我捡起放在地上的书包,在二楼走廊上缓缓走远。隔壁二○二号室的门上还插着今天早上的报纸,日期一样是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看到报纸我才想起,这个时候银河庄里还有星乃以外的住户。挂在窗框上的透明伞,还有隔着毛玻璃可以看出疑似装着厨房清洁剂的容器等用品,都透出一种生活感。

    仔细一看,我很久没穿的天蓝色运动鞋鞋带也有一边松脱了。我在原地蹲下来,重新绑好鞋带,随即怀念地想起这双一直穿到高中毕业的鞋子,曾几何时也不知道塞到哪儿去了。刚才拿出来的红色智慧型手机,也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换成颜色更朴素的机种,而我隐约排除明亮色调的穿衣品味,也透过这长达八年的岁月,让我在在感受到差异。

    ——我真的,回来了啊……

    我重新对这「Space Write」——回到过去的世界这件事大为感慨。即使是已经亲身体验过的现在,我仍然迟迟难以置信,觉得自己是不是还在作梦。

    绑完鞋带,我走下楼梯。这满是铁锈的楼梯和八年前一样破烂,不一样的只有从下数来第三阶还没凹陷。

    今天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正当我想到这里时。

    突如其来的喀嚓一声。一种像是金属互碰的独特声响——开锁的声响。

    我心想不可能,但仍转过身去,结果……

    我倒抽一口气。

    二楼最边边的房间门已经打开,一名少女用门板遮住身体站在那儿。她披着一件与她娇小身躯很不搭,松垮又泛白的体育服外套,一头及腰的黑色长发蓬松地被风吹得晃动。短裤底下露出雪白而修长的双脚,和上半身服装的邋遢感很不搭调。脚上穿的凉鞋印有适合儿童的角色,配上她娇小的身躯,看起来非常孩子气,但刘海下一双不高兴似的眼睛却充满了对我的敌意。证据就是她手上抱着飞碟布偶,我知道那里面其实装了空气枪。这位美丽又难以亲近的少女。

    天野河星乃,十七岁。

    「啊……」最先是一股觉得必须说些什么的念头推动了我。「呃,你、你好。」

    我想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意识无法从眼前的少女身上移开,脑袋的线路短路似的无法正常运作。

    星乃站着。星乃活着。星乃看着我。

    我就像被吸过去一样,从楼梯折回去,再度回到二楼走廊。然后我踏出一步,少女就做出全身一震的退缩动作。我心想不妙,又退回半步。

    我们隔着这令人心焦的短短几公尺距离对峙。

    「——为什么?」

    起初,我不懂她问这话的意思。

    少女带着冰冷的眼神说下去。

    「你为什么知道这是『木星』?」

    「啊……」

    ——不好意思,我按了这么多次木星。

    我这才发现自己失言。这个时代的我还不知道这款对讲机,我没道理会知道她私人发明的名称。

    「啊,呃,那个……」我吞吞吐吐起来。「我……我是听真理亚伯母说的。」

    「听那女人说的?」

    那女人——这个称呼让我耿耿于怀。

    「嗯、嗯。她跟我介绍你,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她说起的。」

    「你?」

    「星、星乃。」(注:日文中叫对方名字比直呼第二人称来得礼貌)

    「可以请你不要这样装熟地直接叫我名字吗?」

    「那……天、天野河……同学。」

    我觉得非常不习惯。我上一次用姓氏叫星乃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

    她从杂乱的刘海下,以毫不掩饰敌意的眼神盯着我看,自顾自地想通似的回了一句:「是吗?」

    「所以全都是那女人指使的?」

    「咦……」

    「那你就回去跟她说,不要多管闲事。」

    她忿忿地撂下这句话。

    我想不通。星乃和真理亚感情这么差吗?我试着在脑内叫出八年前的人际关系,但从老旧的记忆里就是找不太到我要的资料。星乃与真理亚,被监护人与监护人。从星乃的观点来看,是过世父母的好友;对真理亚而言,是过世好友的女儿。我只挖得出这种表面的资料。

    「呃,我……」总之得说点什么才行,得维系住跟她的关系才行。我以往前倾的姿势靠近一步。

    结果就在这一瞬间……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有东西打在我脚边。

    「唔哇!」

    仔细一看,星乃举起飞碟型的布偶,「准星」对准了我。

    「等、慢……」

    我还来不及说话,脚下又传来啪的一声。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一种叫作BB弹的空气枪子弹,是天野河星乃的标准配备。

    「你敢过来我就开枪。」

    「你明明就已经开枪了吧!」

    似乎是对我的回答不满,又是一枪打在脚下的地面。「唔哇喔!」我像个小丑蹦蹦跳跳。

    「好啦,我回去总可以!别开枪!很危……好痛!喂!住手!很痛啦!」

    每次我一开口,子弹就打在我脚上。非常痛。

    「别再来了。」

    「喂!你!给我记住!」

    我一边重复和上次的「第一次接触」时同样的台词一边开溜。

    2

    我被赶出银河庄后,束手无策。

    「哇,好糟……」

    卷起裤管一看,腿上有好多BB弹的弹痕,排出北斗七星似的痕迹。我想起了「枪口不可朝人」这句连小孩子也懂的警语。

    ——我都忘了,她以前很凶暴啊……

    我揉着痛得热辣辣的脚,就当去疗伤,绕到惑井家一趟。但不巧的是似乎没人在家,真理亚和叶月都没有会出来应门的迹象。惑井家的外观,只有屋顶铺上了格外抢眼的水蓝色,我这才想起他们家就是这阵子在施工补强屋顶防漏。

    ——没办法,先回自己家一趟吧……

    八年前的街景有些地方变了,也有些景色没变。例如常去的便利商店是同一家连锁超商,但打工的店员不是同一个人;写着内有恶犬的附近住家,那只本来应该已经死掉的大型犬还精力充沛地乱吠。住商混合大楼一楼那间应该已经倒闭的理容院还在营业,二楼的空位还空着,记得应该会在两年后才有一家个别指导式的补习班进驻。看到明明应该已经连夜逃债的镇上工厂还在正常营运,就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改变的不是只有这些。正当我来到自己的寄宿处,准备拿出钥匙时。

    ——咦?

    找不到钥匙。口袋里找不到我随时都会带着出门的钥匙圈,钱包和月票夹里也没有像钥匙的东西。

    不妙啊,怎么办?正当我转得门把喀嚓作响时……

    「这位同学!」

    门突然打开,猛力撞在我的手臂上。「好痛!」我呻吟着退后,就有一位陌生的女性从室内探出头,而且还穿着性感睡衣。

    「你找我们家有什么事?」

    「啊……」

    这时我才发现不对。门牌上写的姓氏是「坂井」,不是平野。

    ——糟了!

    这星云庄是我在父母离婚后才搬来住的,所以现在还不是我的住处。

    「啊,对不起,我弄错房间了!」

    我赶紧走人,跑出公寓占地。这完全是我的疏忽。

    对于这里是八年前的世界这回事,我还是有些地方没能适应。即使脑袋知道,脚还是会自然而然走到平常回去的寄宿处。就和我忍不住直呼星乃这个名字一样,非得小心不可。

    「呃……是那边啊。」

    我来到马路上,踩着不怎么听使唤的脚步走向老家。

    「好怀念啊……」

    我仰望着漆成白色的两层楼「自宅」,也不知该说当然还是不自然,总之这尴尬的感想就是脱口而出。

    父母在我高中毕业的同时离婚了。

    原因是发现父亲出轨,母亲很干脆地递出离婚协议书,离开了家。当时父亲外派到远处,于是直接卖掉住家,用这笔钱挤出要给母亲的精神赔偿金,以及我的学费与生活费。之后父亲健康迅速恶化而病死,一年后母亲与一名有孩子的男性再婚,只有我被抛下不管,就这么过到今天。

    这平野家将来就是会走向这种空中解体的命运,所以要我现在回这个家,坦白说会觉得心有芥蒂。说这感觉就好像回到一间倒闭的公司上班,不知道妥不妥当。

    「我回来了。」

    一走进玄关,母亲就来迎接我:「哎呀,阿大,你回来啦~~」也不知道我已经几年没见过她了。听说她年轻的时候,虽然没有名气,却也当了一阵子舞台剧女演员,白嫩的肌肤和清秀的眉目都和惑井真理亚一样让人看不出年纪。我自己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是没怎么放在心上,但用活到二十五岁左右的观点一看,就觉得她确实够漂亮。和真理亚不一样的大概就是由于眼角低垂,显得比较文静吧。

    「成绩怎么样啊~~?」

    「咦?」

    我一时听不懂她问了我什么。乘机?

    「就是成绩单啊。今天不是结业典礼吗~~?」

    「啊,对喔。」

    我打开书包,翻找了一阵。换作当时的我,八成会为成绩单上的成绩觉得呕,但现在连有成绩单这回事都已经忘得精光。

    「给你。」

    我连内容也不看,就把这张横向的成绩单交给母亲。

    母亲翻开来,一边嗯嗯几声一边查看。

    「原来数学进步,国语退步啦~~剩下的应该算持平吧~~」

    母亲语气悠哉地查看我的成绩。她语尾拉长的习惯跟真理亚很像,但若真理亚算是女战士,那我家老妈大概就是治愈系的女祭司吧。

    「你明年就是考生了,一定很辛苦吧~~暑假也要努力念书喔~~」

    母亲似乎觉得没问题,把成绩单还给我。我看了看,五阶段的评分里,3与4交互出现,内容可说平凡到了极点,让我想起我以前的确就是这样的成绩。没有拿手的科目,也没有不拿手的科目,平板而没有个性。

    「晚饭要吃什么~~?」

    「什么都好。」

    「吃昨天剩的好吗~~?」

    「那就这么办。」

    我随口回完,上了楼梯。

    ——好了……

    自己的房间我总还记得。二楼最里面,往左转。打开门一看,窗边有金属床,左手边最里面是书桌。

    「哇,还在用『7』喔?好旧喔~~」

    打开笔记型电脑一看,被出现的作业系统之老旧吓了一跳。我听说在IT产业过个半年就已经算是上一个世代,那八年前应该就是远古时代了吧。

    「噢~~对喔~~说来的确是这样啊~~」

    我看看标记为书签的「我的最爱」项目,想起了当时自己的兴趣以及常去看的网站。和太空或天文观测相关的网站很多,不过海外歌手相关的网站也不少。这阵子我有在涉猎欧美音乐,虽然现在已经完全不听了。

    电脑和智慧型手机的联络簿、书桌抽屉里的私房钱、电子书清单、从网路上扫来的免费色情影片……我把当时自己的「装备」都检查过一轮。

    「对喔,暑假啊……」

    桌面上显示的是一位笑咪咪穿着泳装,但到八年后早就退出演艺圈的偶像,上面的日期是二○一七年七月。今天是结业典礼,从明天起就是暑假。

    当时的我,是怎么度过夏天的呢?我回溯记忆翻找,但就是想不太起来。八年的岁月,原来会让人的记忆变得如此稀薄吗?

    之后我也继续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翻找,从网路新闻到时事话题都看,消磨时间。像是新内阁的阵容介绍、核电厂除役问题、连续杀伤案的公开判决内容、无人行星探测器停止更新消息——从政治经济到娱乐、文化甚至科学新知,所有最新时事话题都让我怀念。附带一提,新内阁因为阁僚闹出丑闻,撑不到两年就解散,核电厂的事情到了八年后也完全没有得到解决,连续杀伤案的嫌犯在狱中死亡,无人行星探测机在下个月就很干脆地找到了。

    我就这样「更新」脑袋里的资讯,度过了第一天。上网到一半,想到要不要打电话给星乃,然后发现手机里没有登录她的电话号码。里头有惑井真理亚、惑井叶月这些到了八年后也还有来往的联络人,也有很多高中毕业后就完全疏远的人。联络簿上的朋友,之后大部分都已经不再往来,让我切身体认到近年来自己的交友关系有多狭隘。上面列出的一朗、梅西、宇宙这些绰号,都让我好怀念。

    跟母亲吃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晚餐,回到自己房间后,立刻就受到睡魔侵袭。

    「呼啊……」

    仔细想想,「今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事。被真理亚一边打一边训话,被叶月拥抱着表白,对我而言都是「今天」发生的事。

    ——可以请你不要这样装熟地直接叫我名字吗?

    我想起星乃的话,还有她的面孔。

    她以冰冷的眼神,丝毫不假辞色,让我吃了闭门羹。但她仍然活着。她确切存在着,耳朵听得见我说话,眼睛看得见我。

    我盖上毛毯,在床上想着她。

    我哭了一会儿。

    3

    翌日早晨。

    『DO IT!DO IT!OH!F○CK ME♪』

    吵闹的铃声叫醒了我。虽然不免觉得这个品味差劲的西洋歌曲是怎样,但转念一想,这就是我高中时代的品味。

    朝画面一看,一个名字在闪烁。

    「凉介」。

    ——啊。

    我一瞬间想起Space Write前发生的事。同学会那天,那个架住我、最后还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的老朋友,将来会当上医师的人物——山科凉介。

    我睡意全失,下了点决心,按下通话钮。

    「喂……喂?」

    『喔~~大地同学,你还活着~~?』

    话筒另一头马上传来轻佻的说话语气。

    咦……?

    『咦?大地同学你怎么啦?睡昏头还没醒吗?熬夜看A片啦?』

    ——我都忘了。

    记忆总算苏醒。山科凉介本来是这样的个性。他是个给人轻佻感觉的痞子,觉得网球校队练习太辛苦,所以三个月就退队,是个没有毅力的人。在这个时间点,他的成绩差得让人完全无法想象他将来会当上医师。

    『哎呀~~大地大师真有一套,超Respect的啦。从第一天就马力全开。』

    「第一天?」

    『哎呀呀,大师您忘了吗~~讲习是从今天开始。』

    「咦?」我朝日历看去,上面根本没写到这件事。不,仔细一看,有个随手插在书架上的东西,那是写着冲刺班名称的小册子。

    ——对喔,从今天开始就是暑期讲习啊!

    『大地同学,掰啦!啊,别忘了上次讲好的A片光碟啊!』

    凉介傻子似的讲完这几句话就挂断了电话。我看着手机画面显示的「凉介」这个来电纪录,困在一种怀念又有点五味杂陈的感情里。我和山科凉介确实在前阵子的同学会上才见过,但像这样和十七岁的他说话则真的已经事隔多年。感觉就像事隔八年后,和一个住得很远的朋友重逢。

    「暑期讲习啊……」

    我是为了拯救星乃才Space Write到这个世界来。所以坦白说,我觉得高中或冲刺班之类的都不重要,只要做能拯救星乃性命的事情就好,现在根本不是去上什么暑期讲习的时候。

    ——可是……

    试着推敲到这里,就涌起了其他疑问。

    拯救星乃这件事已经定案,是一切的大前提,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如果是有恐怖分子引发那场「大流星雨」,我当然至少也要查出那个人的所在,把他扭送警局。但就现状而言,我不知道恐怖分子在哪,而且恐怖攻击本身也尚未发生。八年后的未来,全世界国家公权力都大肆出动却仍遍寻不着的神秘恐怖分子,我实在不觉得像我这么一个老百姓能轻易找出来。而且就算要阻止星乃那次飞行以避免遇上恐怖攻击,她现在也连太空人都还没当上。

    「对喔……」

    仔细一想,现在的我没有一件事办得到。顶多只能多去找星乃,想办法和她培养感情,但就连这个任务,我也是昨天才刚被赶回来。从星乃厌世的个性来看,可想而知死缠烂打只会让关系恶化,应该需要一些「战略」。而且从Space Write之后,我还没把「空窗期」填补回来。对于这种堪称有八年时差的状态,我必须想办法处理。如果就这么不念书也不去上学,我跟爸妈还有老师之间的关系也显然会变得麻烦,而且凭高中生的经济能力,要离开父母的保护独立生活也并不实际。在想到拯救星乃的有效计划之前,先暂时顺着「普通的高中生活」进行多半比较保险吧——我暂且确定了眼前的方针。

    手机画面上冒出「暑期讲习」的提醒字串。

    「就先去露个脸吧……」

    「喔~~辛苦我们大人物来上班啦!」

    一进教室,一名少年就举起手。山科凉介。他一头看起来染得很廉价的褐发留到肩膀,胸前戴着银色项链。外表走男公关风,意志力软弱。我想起他的「很扛不住人情压力的轻浮男」这个评价,早已在班上有了共识。

    「我不小心忘了。」

    「昨天才跟你说过,为什么已经忘记啦?」

    「抱歉抱歉。」

    对我来说是八年前,怎么可能记得。

    等我搭两站电车抵达时,已经迟到将近一小时。下课时间的教室被出入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

    「早啊~~平野~~」

    凉介的身后有一名少女亲热地举起手。这名少女仿佛要把染成金色的头发秀给大家看,在头上绑得老高。一双有点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我,隔着衣服都可以清楚看出的丰满胸部将薄衬衫往上顶。她确实是个美少女,但胸前打得很松的领带以及吊儿郎当的感觉,都给人一种像是不良少女的印象。

    ——呃……这是谁来着?

    插图p171

    「平野,你今天是怎么啦?竟然睡过头,还真稀奇。」

    「会、会吗?」

    眼前就先顺着话头说下去。

    「当然会。你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弄到稳稳低空飞过吗?没有抢眼的活跃,但绝对不搞砸,像这种感觉?」

    ——啊!

    我总算想起来了。

    「盛田……伊万里?」

    「咦?啊,嗯,怎么突然这样叫我?」

    少女略显惊讶,眨了眨眼。

    没错,盛田伊万里——我五味杂陈地看着她年轻的脸庞。

    她长大成人后变得稳重,但高中时的确就是这种模样。是全班最像不良少女的一个,和轻浮男凉介并列为首席坏小孩二人组。之所以会不甘不愿地来参加暑期讲习,是因为家长擅自帮他们报名,这点他们俩也一样。

    ——对喔,她本来是这个样子啊……

    对于超越时光后「重逢」的朋友们现在的模样,我不由得觉得格格不入。当上医师很有出息的凉介,以及有了成年女性应有的沉熟稳重的伊万里,让我就是对不到现在年轻又爱玩的他们两人身上。

    附带一提,伊万里没把不良于行的障碍当一回事,将来成了业界知名的设计师。后来和交往多年的凉介结婚,然后——

    ——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

    在同学会打了我一巴掌。

    「喔,怎么啦,大地同学?」凉介露出贼笑说了。「竟然用全名叫骆驼蹄,有点可疑喔~~」

    「不要叫我骆驼蹄!」

    盛田伊万里大喝一声,朝凉介踹了一脚。盛田的「盛」接上伊万里的「万」,就成了骆驼蹄。这是凉介取的绰号。

    ——咦?伊万里的脚……

    我想起她在同学会上拄着拐杖的模样。现在她用来踹凉介的右脚,本来应该是有残障的。所以她发生意外而受伤是在这之后?如果是这样,那是几时来着啊?

    我还在沿着记忆寻找,钟声已经响起。

    「啊~~结束啦结束啦~~」

    凉介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合计三堂课上完,第一天的讲习宣告结束。

    坦白说,上课内容我是左耳进右耳出。数学公式全都没听进去,而且我也没那个心好好努力学会。脑子里转的念头全都是昨天才刚见到的星乃,想着今天回家路上要去见她但该说什么才好,有没有什么有效的计谋……满脑子都想着这些。这样我实在没资格笑凉介。

    「好了,接下来就是开心的时间了。」凉介转向斜后方,探出上半身进攻。「伊万里,我们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咦~~」

    盛田伊万里露骨地摆出嫌麻烦的表情。

    「我累了,很想赶快回家休息耶。」「别这么冷淡嘛,夏天才刚开始呢。」「那我要回去了。」「啊啊~~伊万里,等等我啦~~」

    凉介秉持轻浮男的作风,追着女生屁股跑。这样一看就觉得很怀念。实际上他们两个是在什么契机下开始交往的?看凉介这么被冷落,实在不觉得他们会结婚。

    一分钟后,凉介苦笑着回来了。

    「该死~~那女的明明很轻浮,却很不好追。」

    我在内心吐槽:将来要跟这个轻浮女结婚的人就是你。

    「好羡慕喔~~如果我也是个像你这样的型男就好了~~」

    「喂,我哪可能是什么型男?」

    「唉唉~~所以我才说你喔……」

    凉介夸张地比手划脚,摆出一副觉得我不懂的姿势。

    「你在女生之间可是挺受好评的喔。」

    「真的假的?」

    「说你长得是不错,可是那种年纪轻轻就已参透人生的态度让人看了就火大。」

    「这根本就没受到肯定吧?」

    「重要的是长相啊,长相。」

    我反倒觉得凉介这种地方帅气得多,但现在议论这个也不是办法。从我看来,他还是别染头发,留个有男子气概的短发比较适合。只是他本人完全走相反品味的路线,就让我觉得搭不起来。

    「啊~~话说回来,骆驼蹄实在让我想到就火大~~」凉介被甩而恼羞成怒,开始说她坏话。「那种一点都不可爱的女人绝对找不到人嫁,是那种会碰到坏男人然后毁了一辈子的类型吧。」

    「也对,也许会碰到坏男人吧~~」

    我一边看着她将来的老公一边在内心吐槽。

    4

    这天傍晚。

    我立刻前往银河庄。

    今天想了一整天,得到的结论是:

    我要救星乃——这个念头没有改变。只是,为此我该怎么做?迟早会发生的「大流星雨」,以及到时候拯救星乃性命的方法等,我想来想去,现阶段只有一件事很清楚。

    我必须跟她熟起来——这是最低限度同时也是最优先的事项。无论是要给星乃建议,还是要让她找我商量事情,总之大前提就是要先建立基本的人际关系。没有这样的关系,想来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听一个陌生人给建议,也肯定会半信半疑,何况从星乃的个性来看,绝对听不进陌生人的意见。

    可是……

    『…………』

    我按下对讲机,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应。

    我知道星乃这个茧居族是假装不在家,因此没有回应也就等于被她无视。

    ——不行吗……

    我告诉自己不必着急。

    我很清楚星乃。她的兴趣、个性、喜欢吃什么东西、怕什么虫,从充满回忆的歌曲到喜欢的天文台,全都一清二楚。我对和她熟起来的「第一轮人生」很清楚。只要发挥这些知识,应该就能用很有效率、CP值很高的方式,缩短和她的距离。

    「我会再过来。」

    就在我这么想着,回到二楼走廊的时候。

    听到喀嚓一声。

    我心脏猛一跳,不由得当场站得直挺挺的不动,然后转头看去。

    ——星乃……!

    从门后走出来的,是一名我很熟悉的少女。一头乱糟糟的黑色长发留到腰间,皮肤仍然白得病态。今天她穿着运动长裤,上半身则是松垮垮的T恤。她一样把飞碟型布偶抱在胸前,刘海下的眼睛仍然对我投来充满敌意的视线。

    「——为什么?」

    「咦?」

    她眯起刘海下的眼睛,冰冷的视线刺在我身上。

    「为什么又来了?」

    「我、我不是说过还会再来吗?」

    「我说过叫你别再来了吧?」

    她立刻照样造句似的反驳。即使不明说,透过声调也足以让我感受到那股「我觉得不愉快耶」的情绪。

    「又是那女人的命令?」她提出上次提过的名字。

    「你是指真理亚?」

    「那还用说?」

    「她不就像是你妈妈吗?」

    「别开玩笑了。我才不承认那种人是我妈妈。」

    「为什么啦?真理亚伯母人不是很好吗?虽然有点怪。」

    「……人很好?」

    她的气息变了。挤向眉心的皱纹已经跳过不开心,进档到愤怒的阶段。

    「地球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都没有。」

    「哪有可能?」

    「就是有可能。」星乃满腔怒火地断定。「地球人不能相信。他们冷酷、残忍,三两下就会背叛。」

    「说不定有这样的家伙,可是应该也有好人吧?」

    「因为地球人都很愚蠢,脑筋很差。我讨厌。」

    「星乃,你听我说。我——」「不要叫我星乃!」

    门发出愤怒的声响紧紧关上。

    5

    从银河庄徒步一分钟。这栋房子就是如此近在咫尺。

    「惑井」。

    从门铃声响起过了好一阵子。我想起各式各样的事情,有点紧张地等待。

    「喔喔,是大地啊~~」

    门打开后,一名高挑女性搔着一头睡得到处乱翘的银发走出来。大概是刚起床,她不但穿着睡衣,衣襟还有点敞开。

    ——啊……

    惑井真理亚的左脸颊上并不存在那道很大的旧伤。我本来就知道她是个美女,但年轻了八岁,加上脸上少了旧伤,更让她成了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相信即使她自称女演员,大家也会相信。她本来就有不像日本人的身材,和她一头有光泽的银发更是绝配,让人觉得仿佛是奇幻世界当中的人物。

    ——别开玩笑了,什么时光机!回到八年前?让她起死回生?继承弥彦和诗绪梨的梦想?你这个大笨蛋,给我适可而止!

    忽然间,我想起了在八年后的世界——对我而言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真理亚对我说过的话。我「Space Write」后,当时脸颊被她打的痛楚理应已经消失,但像这样待在她面前就觉得还在痛。

    「嗯,怎么啦~~?看你在发呆~~」

    「没有……」

    ——我这才想到,真理亚脸上是几时受伤的?

    我试图想起,但一时间抽不出这些记忆。

    「可以耽误你一些时间吗?」

    「行啊,没问题~~」她很干脆地答应,然后朝家里喊:「叶月~~有客人来了~~去泡个茶~~」

    「好~~」

    一名少女从二楼的楼梯跑下来。一头轻飘飘的黑发绑着有点大的红色蝴蝶结,穿着白底粉红线条的运动服。

    「大哥哥!」

    惑井叶月活力充沛地喊了我一声。

    她蹦蹦跳跳地下楼梯,朝我跑过来。紧接着拉住我的右手,对我撒娇似的说:「好棒喔,今天我们要玩什么?」

    ——对喔,八年前,还是这样子……

    这个满是稚气与天真的少女大胆地黏在我身上,用力拉我的手。从二十岁到十二岁的改变总是有着很大的隔阂感,加上她本来就娃娃脸,更让她显得孩子气。

    「大哥哥,今天你可以待久一点吗?」

    「不,只能待一下。」

    「咦咦~~都放暑假了,我们多玩一下嘛。好不好嘛,大哥哥?」

    我怀念地想起这个时候她对我的称呼还不是「学长」,而是「大哥哥」。我和叶月从小就是两家人都有来往,就像一对年纪差比较多的兄妹一样一起长大。我们会去对方家玩,或是去附近公园玩。

    ——我从以前就一直看着学长。

    Space Write前,临别之际她所说的那句话在脑海中苏醒。

    叶月是从几时起对我怀有好感的呢?也因为我们本来就像亲兄妹一样亲,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开始把我当成异性看待。

    五分钟后。

    「妈妈,你红茶里加太多砂糖了啦。」

    「有什么关系,加这么一点没问题的~~」

    「大哥哥呢~~?」

    「那我加一匙就好。」

    细心泡好的红茶香气舒畅地窜过鼻孔。我想起这个家的奢侈品是取决于掌管厨房的叶月对什么有兴趣,所以表示这阵子她对红茶很讲究。

    「——然后啊,大地。」

    真理亚还拿着杯子,静静说道:

    「星乃,怎么样?」

    「呃,这个嘛……」

    ——不要再来了。

    我耸耸肩,坦白招认:「她完全不理我。」

    「是吗……」真理亚微微叹了一口气。「她说了什么?」

    「没有,没说什么。」

    ——所以全都是那女人指使的?

    星乃的话又在脑海中苏醒。

    她和真理亚的关系有那么糟吗?据我所知,气氛的确尴尬,但总觉得没有严重到让星乃称真理亚为「那女人」。还是说,只是因为事隔八年,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她前不久发生了很多事,所以戒心很重~~」

    「……我想也是。」

    这我很清楚。

    「我想那孩子很难相处,但还是希望你跟她做朋友~~」

    她说完这句话,爱惜地摸着星形耳环。那是小时候星乃亲手做了送给她的礼物,是真理亚一直很珍惜的宝贝。

    ——可是,她跟星乃处得不好耶……这是为什么呢?

    「不好意思啊,拜托你做这种麻烦事~~」

    「还好,我会尽力试试。反正我很闲,而且拜托我的不是别人,是真理亚伯母。」

    「我欠你一次!」

    她啪的一声在我背上拍了一记。「噗喔!」我被红茶呛到。

    「哇!大哥哥,你还好吗!」

    叶月赶紧拿纸巾给我。

    她急忙擦拭我弄湿的裤子,一边骂:「真是的,妈妈你小心点啦!大哥哥是叶月的宝贝『丈夫』耶!」

    ——咦?

    我反问了这句话:

    「丈、丈夫……」

    「你答应过吧,大哥哥?」

    「几时?」

    「小一的时候!」

    我完全没有记忆。

    「要等到十六岁才能结婚,所以还要等四年耶~~好久喔。」

    她完全没有说笑的感觉,喃喃自语得十分陶醉,眼神还像在遥望远方。

    我为难地往旁一看,作母亲的就以美式风格耸耸肩说:

    「都好,剩下的就给年轻人自己处理喽~~」

    说完走出房间,仿佛在强调不想牵扯进这种麻烦事。

    「大哥哥~~」

    等母亲离开,只剩我们两个后,叶月说话的声调变得更撒娇,身体也靠了过来。她在沙发上紧贴着我,让我微微退开。

    「大哥哥,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叶月有很多票~~」

    她说完就自己配了个「噔噔~~」的音效,拿出一个金属盒。之前大概是装煎饼之类的吧,是个银色的铝盒。

    她打开一看,里面装了很多门票或小册子一类的东西。「JAXA暑期儿童班 ~发射真正的火箭」、「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月见野美术大学 星空艺术家展」、「电影版HAGETAKA ——遥远的归还」、「天文台『雅』 ~月砂、星砂」、「太空杂志特别企画 太空人的一千零一夜」等,大多和太空或星空有关。

    「妈妈说看我喜欢哪个都可以去。」

    「原来,是真理亚伯母的啊?」

    真理亚从以前就常常拿这类太空相关活动的小册子和门票回家。听说她身为「JAXA的美女职员」,很有明星光环,也有很多活动会请她去参加。

    「啊,这个不是真理亚伯母也会出场的活动吗?」

    我拿起一张文宣。这场活动叫「天体与宇宙 ——太空人的足迹」,上面有真理亚的照片,还有演讲内容说明。仔细一看,她拍照也非常上相,即使说她是好莱坞的女明星也不会觉得突兀。

    「真是的~~妈妈出场的活动就不用了啦……啊,大哥哥,这个怎么样?」

    她拿起了一张传单。

    ——啊……

    大ISS展 ─星空中飘荡的太空站─

    飘荡在太空背景中的四片巨大太阳能板。这方形的轮廓与苍白的形体,我不可能会忘记。

    ISS——国际太空站。

    我接下叶月递来的传单,静静地读起。小标题写着「广受全球瞩目的ISS」,报导日籍太空人的活跃。弥彦流一设计的「希望号」无论功能性还是耐用年数,都有出类拔萃的性能,而在既有的单晶硅架构上追加钙钛矿科技的高效率太阳能电池面板,加入液态金属的耐久性太空残骸屏障等,这些划时代的科技对欧美、中国、俄罗斯等国也都加以公开,太空站本身的寿命也随之大幅提升。然而营运展期才刚确定,就发生了「那个事件」,从现在算起五年后,ISS就和其他人造卫星一起化为星尘消灭了。

    ISS。那是她的墓碑。

    「大哥哥,听说是重现ISS等比例模型来展示耶!要去看看吗?」

    「不了,不好意思。」我静静地摇摇头。「选别的地方,好不好?」

    结果这一天,我拗不过叶月,答应要去「月见野美术大学 星空艺术家展」。

    6

    「我听说啦,大地同学!」

    一来到冲刺班,凉介就跑来勾肩搭背。

    「听说你对那个神秘转学生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你怎么知道?」

    「嘿嘿嘿,班上的漂亮女生全都躲不过我的法眼。」

    凉介贼笑着说得很自豪。戴在他胸前的那个跟他不太搭的银色项链,今天也十分闪亮。

    「原来啊~~对女生不表示兴趣的大地同学终于也迎来了春天啊?」

    「也不是这样。」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天野河?她是个非常漂亮的美少女没错啦。」

    「你又没见过。」

    「少来了~~那个美少女不是很有名吗?」

    凉介卷动手机画面,翻出一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少女照片给我看。看似只有十岁左右的星乃年幼的侧脸。她双手被父母牵着,大概是正要上车时被拍到的吧。

    「你从哪里找出这种东西的?」

    「没有啦~~网路上不就有一大堆吗~~十岁就这么漂亮,到了十七岁的现在,真不知道已经长成怎么样的美少女——好痛!」凉介说到这里,夸张地整个人跳起来。

    他喊痛按住脚,回头一看,那儿站着一个皱起眉头,看似很不高兴的高中女生。

    「恋童癖,别挡路。」

    「你干嘛啦,骆驼蹄!」

    「不要叫我骆驼蹄!」

    可悲的轻浮男又被踹了一脚,这次改按住另一只脚呻吟。

    「你下次再这么叫,我就踢爆你蛋蛋。」

    伊万里坐到座位上,仍然皱着眉头滑手机,还粗暴地猛踹桌脚,显然心情很不好。

    「伊万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想也知道,女生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那个啊,那个。女生才有的日子。」

    「是这样吗?」

    「说实话,她说最近在跟马麻吵架。」

    「马麻喔……」

    我把凉介的话当耳边风,又看了她一眼。

    伊万里不掩饰自己的坏心情,用指甲抠着桌子,紧皱眉头。总觉得一靠近她就会被砍成两截。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她高中时还挺凶的,踹凉介的时候也都不留情。

    八年后的盛田伊万里形象是非常成熟的女性,所以看到现在焦躁的伊万里,就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开始上课后,她仍然一直抠着桌子,下课钟一响立刻就走出教室。

    「女生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们先冷静下来。」

    凉介说得好像自己很懂,一边点选智慧型手机,搜寻泳装写真偶像的影片。

    这天傍晚。

    上完冲刺班,我和凉介一起走在回家路上时。

    「嘿嘿嘿,大地同学,我啊,找到了『好东西』。」

    「好东西?」

    「这个这个。」

    凉介像要拿出什么宝贝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粉红底色,镶有繁星般闪闪发光的水钻,是一支超级浮夸的行动装置。翻过来一看,上面贴着小小一张拍了两名少女的大头贴。

    「喂,这是伊万里的吗?」

    「答对了!」

    「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没有啦~~我是想说听见后面桌子传来奇怪的声响,一看就发现抽屉放着这个。一想到这里面有伊万里的秘密,我就好兴奋啊~~」

    「要是被发现,伊万里会把你打个半死。」

    「安啦,大地同学太没胆啦。」

    凉介说着就开始操作伊万里的智慧型手机。萤幕开启后,他就把手机凑向自己的脸,像要送秋波似的眼睛眨个不停。

    「你从刚刚就在搞些什么东西啊?」

    「还有什么?就是那个APP啊。只要能解锁……果然不行啊~~」

    他遗憾地垂头丧气。我是搞不太清楚,不过看来想解手机锁是失败了。

    「我不会害你,趁被她发现前放回去吧。」

    「不不不,我们现在就去伊万里家吧。只要有还手机这个借口,说不定就有机会进她房间。」

    「是吗?你加油啊。」

    「大地同学,不要讲这种冷淡的话!你有那个美少女,当然无所谓了,可是我还没有一个可以抚慰我心中滚烫青春火焰的女朋友啊!」

    就在这时,凉介身上传来上个世代的流行歌旋律——在这时代是最新歌曲就是了。

    「喔!」凉介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太棒啦!朝阳回我讯息啦!说现在可以跟我见面!」

    「你说的朝阳,是恒野朝阳?」

    「没错没错,就是班上胸部第二大的朝阳。」

    「第一大是谁啊?」

    「就是这家伙!」凉介说完,把一个东西交到我手上。

    「那我去和朝阳歌颂青春,这个就麻烦你啦!」

    「喂,你该不会是想叫我送去吧!」

    「全班胸部最大的就让给你啦~~!」

    凉介这么喊着,人已经穿过验票闸口,下了通往月台的楼梯。「喂!等……!」我话说到一半,已经听到电车要开的声音。

    留在我右手上的是一支超浮夸的粉红色智慧型手机。

    「真的假的……」

    7

    「啊,刚才那个路口果然应该走右边吗?」

    三十分钟后,我在找伊万里家,搞得有点迷路了。

    ——似乎也不必特地跑这一趟吧……

    如果只是有东西忘了拿,明天在冲刺班见面时再还就好。可是,要把伊万里的手机拿回家就让我隐约有点抗拒,而且如果在明天还给她之前都要负责,我也敬谢不敏。到头来,我得出了还是赶快拿去还最轻松的结论,于是就这样一路从车站走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

    「咦……?平野同学……?」

    听到有人叫我,我惊觉地抬起头。

    回头一看,那儿站着两名少女。

    一名少女戴着眼镜,两条这年头已经很少人绑的辫子垂到胸前,以有点吃惊的眼神看着我。

    ——呃,这是谁来着?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噢,那个……我在找伊万里家。」

    「这样啊?你要去她家玩?」

    「不是,只是想把她忘记的东西送去。她把手机忘在冲刺班了。」

    我一边谈话一边拼命搜寻脑内资料库。这两个人,我确实有印象。呃,记得是……

    对了!

    「Universe……?」

    「我说过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吧?我本名叫宇野宙海。」

    「啊、嗯,抱歉。宇野……同学。」

    记忆总算苏醒过来。宇野宙海,对什么事都很正经的班长,学业优秀,是老师的爱将。从当地的国立大学毕业后,在县政府工作,是个稳健未来已经得到保障的人物,却又会率先承担起麻烦的学生会活动,对慈善活动也很热心,给我的形象不像是CP值高,比较像不得要领而朴拙。顺便说一下,她的绰号由来是把姓名中的「宇」和「宙」拼成「宇宙〈Universe〉」。

    「呃~~我想盛田同学家应该是再过去一条街,喏,就是那栋白色墙壁很大一片的房子。」

    「啊,是这样啊?」

    「没错吧,冥子?」

    ——对了,旁边这个是「黑洞」。

    Universe搭话的少女,大大的黑色缎带垂到腰间,穿着像是出席丧礼的黑色服装。她名叫黑井冥子,每次都穿得一身黑,所以绰号叫「黑洞」。不知道为什么,她跟宇宙很要好。说起来黑洞的朋友也就只有宇宙。

    对了,黑井将来是会变成怎样来着?

    我一如往常,想用CP值来估量同班同学的未来,但我实在想不太起黑井毕业后的出路。是跟Universe进同一间大学吗?

    「…………」

    黑井冥子不说话,微微点头。她有着跟日本人偶一样剪齐的刘海,遮得让人完全看不见眼睛,根本无法窥见她在想什么。

    「这样啊,再过去一条街啊。谢啦,多亏你告诉我,宇宙。」

    「就说我叫宇野宙海了!」

    「抱歉抱歉,那我走啦。」

    我知道路怎么走后,挥挥手和她们道别。宇野宙海挥手回应,但黑井冥子始终保持沉默。

    就在我从她们身旁走过之际。

    「——心。」

    我好像听见黑井冥子小声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太小,我听不清楚。

    小心——听起来像是这样。

    等我想问回去,她们已经弯过转角,看不见了。

    8

    「盛田、盛田……喔,有了。」

    我照她们告诉我的路走,终于抵达了我要去的住家。高墙围绕着宽广的占地,是一栋白墙十分耀眼的宅邸。这么一来,我的记忆才复苏,想起伊万里家很有钱。

    ——话说回来……

    我想起了从黑井冥子身边走过时,她对我说的话。「小心」。如果不是我听错,她确实这么说了。我不清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黑洞好好说出一句话啊……」

    我想着这种事,站到伊万里家门前。不知道是不是大理石或黄铜,总之那一看就很高级的门牌、广大的宅邸、离大门很远的玄关,都让我觉得有钱人果然不一样。同时我摸摸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然后才去按门铃。

    就在这时。

    「——少啰唆!」

    一道喊声直冲耳膜,让我停下手指。伊万里的叫声——听起来是她。隔着栅栏朝里头看去,看到玄关的门微微开着,声音就是从里头传来。

    「为什么我的将来就得由妈妈帮我决定!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明明就还是小孩子吧!却整整三天不回家,你在打什么主意!」「现在是暑假,我要待在哪里是我的自由!」「我是担心你才说的!」「啊~~真是的!就说你这样是多管闲事了!」「你这是跟妈妈说话的口气吗!等爸爸回来,我会叫他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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