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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撒旦审判 第二章 大天使降临之时)

    1

    南国太阳升至东方的天空时,气温逐渐攀升,室内晒得睡不下去,刺眼的亮光射进没有窗帘的窗户,两人几乎同时醒来,他们换上正式的神父服装,前往教会晨拜。教会的白日和夜晚截然不同,沐浴在阳光下,盈满从彩绘玻璃射入、如万花筒一般炫目的光,散发出魅惑人心的美感。

    罗贝多和平贺转进走廊,墙上方是筛落了红色光芒的玫瑰窗,靠近腰部的是射进蓝光的圆窗。昨晚刚来时,天色尚暗,视野不清,但圆窗上原来用希腊文写了黄色的「doxa」,这代表闪耀、荣光、名声的意思。两人穿过走廊,打开礼拜堂的门,里头流泄出庄严的管风琴声。诗歌《求主垂怜》的旋律如雷鸣般充满威严,又如磅砖大水般轰隆隆地响彻四周,其中夹杂着好听的男高音。

    平贺与罗贝多一看到管风琴前的人影便走向祭坛。

    弹琴的是位年轻神父。彩色玻璃的鲜艳色彩照在对方及肩的金发上,他的手指修长,还有一张鹅蛋脸与女人般纤细的轮廓。男人碧色的双眼注视琴键,在清晨耀眼的光辉下,他神圣的姿态呈现出宗教画的风情。他身穿纯白的长袍,衣领和袖口上绣着绯红刺绣,似乎是这里的负责人。

    平贺与罗贝多犹豫着要不要唤他。这时,青年落在琴键的目光朝上望向他们,停下弹琴。

    「失礼了,我居然弹到没察觉到两位的光临,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朱利安·米迦勒·伯格。」

    他的声音如丝绸一般轻柔,又带着温暖。

    「别放在心上。是我们失礼才对,打扰到你了。我是罗贝多·尼可拉斯。」罗贝多露出微笑。

    「我是平贺·约瑟夫。」平贺简短地自我介绍,他望着对方美丽的容貌,好像在教堂的壁画上见过这张脸,宛如主身边的天使。

    「您为什么在这种时间弹奏《求主垂怜》这首曲子?」罗贝多问。

    「昨天我造访一座小村庄,看见年轻的少女患上热病过世,如果我早点抵达,说不定就救得了她,太遗憾了。我希望唱这首歌,祈祷她的灵魂获得救赎,孩子年纪轻轻就丧命,太让人痛心。」

    他神情哀凄。平贺想起在病床上和病魔缠斗的弟弟良太,胸口一热,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这太悲伤了,罗贝多,我们一起向主祷告。」

    「朱利安主教,过世的少女叫什么名字?」

    「艾咪。艾咪·萝丝玛。」

    两人坐在祭坛上拿起十字架,合掌低下头,默契地一同为死者祷告。

    我们的天父啊,

    我们将称的爱子艾咪·萝丝玛的灵魂,

    献给在天上的父神。

    请天使的带领与主的光照,

    引领艾咪的灵魂来到天父的面前。

    主啊,请称持续不断地用温柔的光光照她。

    主啊,请用永恒安祥的光包围她。

    主啊,请称宽大的心,赦免她的灵魂在今生所犯下的罪。

    主啊,恳求称的同情。阿们。

    两人画下十字圣号后抬头,朱利安从管风琴前站起,点头向两人致谢。

    「谢谢两位。从梵蒂冈来的使者献上祷告,一定能够救赎艾咪的灵魂。我也要向两位道谢。」

    「祷告是我们的职责,您无需道谢。对了,很抱歉那么快就提出要求,关于申请书上的约翰·乔丹尸体……能让我们看一看吗?」

    朱利安了然于心地点点头,从管风琴旁步下祭坛,「我这就带两位去安置约翰遗体的墓穴。」他说完就往前走,三人一同前往教会的后院。

    教会的后院有一片香草田,其中有与黄色花朵绵延一块的金丝桃、聚合草、洋甘菊、鼠尾草等植物,因为生长在热带,体积较大,散发出强烈的香气。三人进到宛如热带丛林的树林之后踩上铺着粗石的窄道,经过十五分钟到一处并排着多栋小屋的区域。木造小屋约四十栋,都是高约一米五的长方体,而铺着蒲葵叶的屋顶上竖立两只木棍,一只前端雕刻着鸟,另一只是十字架。

    「这里是墓穴,墓穴的设计都参考原住民的传统,每一个墓穴都以家族为单位来埋葬死者。这里的人相信死去的灵魂会到天空,于是在木头上雕着鸟的图案。圣加尔墨罗教会之所以可以在这四百年来和当地人打下良好关系、天主教能广泛渗入当地生活,就是因为尊重原住民的信仰。从天主教的大本营前来的两位或许觉得奇特,但要在这块土地上宣教就须采取这种态度,请你们体谅,不过我们依然谨守天主教的理念。」

    朱利安解释,他站在依然崭新的原木屋前取下腰际的钥匙,插进粗糙的钥匙孔,打开约翰·乔丹墓穴的门。小屋没窗户,一片昏暗,四周被森林环绕,湿度很高,气温近四十度。三人走进闷热的墓穴,凝神细看,里头是一具用南洋桐打造的棺材。棺盖没阖上,约翰的尸体在里面,他身穿神父袍,双手交叉在胸前。平贺大步走向尸体。约翰约五十岁,额头很宽,颤骨尖锐,胡子又白又浓。

    「房间有点暗。」平贺说。

    朱利安问,「要点灯吗?」

    「可以的话就麻烦了。」

    朱利安走出屋子。罗贝多的神情有异,伫立在离尸体一段距离的位置。

    平贺凑近尸体,嗅闻味道,「不可思议,尸体没腐烂的尸臭。一般来说,经厌气性细菌分解的蛋白质应该会产生低级脂肪酸与氨,会从含硫原子的含硫氨基酸产生出含硫的化合物。脂肪也会产生低级脂肪酸,糖则会发酵,产生乙醇、丁醇等的醇类,还有酢酸、酪酸、丙酸等低级脂肪酸、与乙醯甲基甲醇与丁二酮之类的低分子酮类。产生这些物质的过程中,也会产生二氧化碳、氢与甲烷等气体,造成腐臭。墓穴的气温和湿度都很高,但会造成腐烂的细菌,像是枯草杆菌、梭孢杆菌、绿脓杆菌与大肠菌等的细菌却没活动,实在太奇怪了。尸体完全没尸臭,连防腐用的药草味都没有。」

    平贺小心坐在尸体头部附近,轻轻按压对方的脸部皮肤。皮肤很有弹性,也没出现尸蜡的现象,甚至像带着体温,让人质疑是否连死后僵直的情形都没出现过,简直像一名活人装成尸体,屏住呼吸,动也不动地躺在棺木里面,毫无死亡的痕迹。

    该不会真的没死吧——平贺将耳朵靠近对方的鼻前,寻找颈部的脉搏。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对方绝对是死了。

    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

    平贺不禁汗毛直竖。

    「这具尸体让人很不舒服,感觉像被恶魔盯上了。」

    很少提到恶魔和神的罗贝多竟低声呢喃。

    朱利安将油灯点上火,黄光瞬间照出周围景象。平贺接过油灯放在约翰的尸体旁。一如他所预料,尸体保存得很好,没有腐烂,皮肤还残留淡淡的血气。

    他询问朱利安:

    「你们是用什么样的仪式哀悼他呢?」

    「仪式流程都比照当地的丧葬习俗。在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决议的《礼仪宪章》中,规定『葬礼应能显然表达教徒死亡的逾越特徽,也要能够适合各地区的环境与习尚,包括礼仪的颜色在内。(注:《礼仪宪章》81条内容。)』」

    「了解,请详述他的死亡状况。」

    「当时约翰忽然说身体不舒服,倒在地上。他患疟疾,时而发作。我替他注射了退烧药好观察病情,但他在黄昏就不幸逝世。配合当地习俗,我们守七天的夜。在教堂朗读圣经,献诗歌,为死者祷告,然后向纳棺的大体献香和花。接着在守夜的广场上筑起高台,放上棺木,而这七天,悼念者都在这里跳舞到天明。因为考量死者要在高台待过七天,时间很长,事先已经涂上防腐的马郁兰油,不过尸体完全没腐烂和僵直的迹象,我很惊讶。后来是弥撒,约翰是有名的预言家,教会聚集近千人,连礼拜堂都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在礼拜堂举行葬礼,朗读圣经、唱诗歌、祷告与讲道,最后由基德·高曼朗读告别词,之后盖上棺木,运到墓穴。一星期后,我做了不可思议的梦。天使站在枕边告诉我一则神谕,上帝授予了约翰特别祝福,我要亲眼见证,我连忙和一群神父到墓穴开棺,约翰身上毫无腐烂迹象,完好如初,这是上帝伟大的祝福,约翰始终保持生前的状态,请你们看看……」

    朱利安轻易地松开约翰在胸前交叉的手,尸体保持弹性,不只能摊开手,也能轻松将弯曲的手肘拉直。完全没有死后僵直的情形,接着,朱利安指着约翰的掌心,上头有肿起的十字状细肉。

    「那是……」平贺凝视着约翰的手掌。

    「是圣痕。我发现失去记忆、昏倒在地的约翰时,他的双掌在流血。后来血止住了,但留下非常清晰的痕迹,这是圣人的证据。」朱利安画起十字圣号。

    「可不可以让我们观察尸体?」

    「没问题,但请保证别伤到尸体。」朱利安忧心地说,「约翰受许多人崇拜,若大意伤到了尸体,这些人生气起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我保证不会伤到尸体,」平贺回答,「况且,梵蒂冈禁止调查官伤害到任何可能成为圣人的遗体,请您安心。」

    「那就好……这里就交给两位,我去准备晨拜,钥匙先寄放在你们手上。如果要离开教会,请务必小心。因为很遗憾的,这里许多原住民都对白人抱持敌意,一年前在这附近行动的女摄影师也行踪不明。」

    「您是说艾美·波士尼吗?」

    「你们怎么知道她?」朱利安很惊讶。

    「来这里的途中,我们看到艾美的尸体。」

    「主啊,怎么会这样?她明明是一名年轻貌美又才华洋溢的女性……她希望将本国贫困的状况拍成纪录片告诉全世界。」

    「您见过艾美吗?」

    「她多次参加星期天的礼拜,是个热情的天主教徒。不过……艾美居然……怎么会这样……」

    朱利安对艾美的死很痛心,不禁落下眼泪,他将钥匙交给平贺后黯然离开。不久,礼拜钟声响起,一定是朱利安在为艾美祷告。平贺转向门口,对教会的方向划下哀悼的十字圣号后徐徐回身。这时,罗贝多走到尸体旁,他凝视约翰的脸孔,目光宛如要掏空对方的血肉,在那双眼瞳的深处,摇曳着不时令平贺感到恐惧的幽暗火炎,他的表情也非常冷酷。

    「怎么了?」平贺不安地开口。

    「没事……只是……尸体给我很不舒服的感觉,但想不出特别的原因……」罗贝多话语一顿,摇摇头,「有点不舒服,先暂时交给你,科学考证不是我的专长,我到庭院走走,调查约翰留下的预言。」

    罗贝多宛如幽魂一般走出墓穴。他性格一向爽朗,这种情况十分罕见,像被恶灵附身,平贺有些担心,但调查尸体还是得放在第一位,他思考起必备的工具而回到卧室,将道具一一放入托特包,又返回墓穴。

    他率先将温度计和湿度计摆在墓穴,现在是三十八度,相对湿度将近一百,尸体在这种环境下,通常一小时内就会从内脏开始腐坏,可是没有。接着,平贺将电子体温计放进尸体耳中,不久发出哔哔的通知。体温计显示三十六度,是人体平均温度。真怪。平贺轻移约翰的胳臂,不用施太大的力气也可自由移动对方的手,他试着将脚弯曲,这些动作都可简单达成。约翰的尸体弹性保持得很好,关节活动和活人无异。

    从尸体的条件和状态来看,明显没出现尸蜡现象。如果是尸蜡,身体在弯曲过程中就会被破坏。究竟怎么回事?现下,平贺毫无头绪,他轻压约翰的两颊,让对方的口微张。他凑去一闻,里头没飘来尸臭或特殊的药味。惯重起见,他用棉花棒一抹尸体的口,再将棉花棒收进小塑胶袋。接着,他将PH试纸放在尸体的舌头上,观察变化,舌头没有唾液,上方也没显示酸硷性。他打开约翰的衣服钮扣,倾听五脏六腑的声响。没有心跳、胃肠的蠕动、呼吸。这也当然,毕竟是死人,但他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平贺最后走出墓穴,上锁门扉,回到房间。

    他将培养液倒入培养皿,将棉花棒浸泡其中,又将红外线相机拍好的底片泡在衣物柜里的显影液。

    罗贝多仍未回房。

    他等了一小时,这段时间够让细菌在培养皿中繁殖。

    平贺谨惯将棉花棒吸取的培养液涂在盖玻片上,再放到显微镜底下观察。镜中出现的是圆形葡萄球菌,这是附着在人类皮肤的细菌,没什么特别。除葡萄球菌外,完全没加速腐烂的大肠菌、梭孢杆菌、绿脓杆菌等细菌,平贺相当诧异,这表示尸体根本没有出现腐烂现象。

    平贺打开衣物柜检查红外线相机的底片。尸体周围呈橘色,尸体本身则呈现介于黄色和橘色之间的色调,只有腹部周围出现带红的色调,这表示只有腹部的体温是高的,其他部分则没差异。手指到指尖、眼球到头部都维持同样温度。

    他侧头思考为何出现这种状况,但还没任何想法。总之,往后每日都要持续这样的调查,直到找到任何不同之处,这样应该就能深入了解尸体状况。他下了决定,罗贝多这时回来了,他的脸色好上许多,双眼深处的异样色彩也不复见。

    「平贺,观察出什么了吗?」罗贝多一如往常地询问着。

    「尸体真的没腐烂,也没任何腐烂的迹象……目前只能说这么多了。」

    这时,有人敲门。

    2

    罗贝多打开门,一名男子站在那里。

    男人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身形削瘦且一脸寒酸。头顶光秃,眼镜后一双满载好奇的细眼睛十分神经质。对方明明主动找上门,却一脸狐疑地盯着罗贝多与平贺。

    「你是哪位呢?」罗贝多不悦地问。

    「抱歉,还没自我介绍。我是预言研究家基德·高曼。」

    「基德·高曼?就是《十字架约翰的末日预言》的作者吗?」

    「对,听说梵蒂冈的使者来到这里,所以想和两位谈谈约翰·乔丹的事。」

    「愿闻其详。」罗贝多答。

    「有地方很适合讨论,请跟我一道前往。」基德冒昧丢下这句就转身。他带两人前往的是建筑最深处的房间。房间上锁,和其他不同。基德用钥匙圈上的钥匙开门进到里头,罗贝多与平贺也一同走进去,然后基德说:

    「这是约翰生前的居所,留着重要的资料,一般人不能进来,现在是我住在这里。」

    五颜六色的颜料染得地板到处都是,进入玄关后,映入眼帘的是靠墙的桌椅。桌上放着一叠纸、几本笔记本、打字机和电脑。中间的客座沙发与朴素的家具相比较为时筒。应该是基德搬来的,罗贝多直觉地猜。离桌子最近的角落,摆着放着画布的三座画架。画布上是黄色调的抽象画及难以理解的数字。画架后方则堆着大批画布。另一个角落放着一张床,附近有只十字架,但十字架上沾满颜料,约翰生前想必常碰触它。

    「先坐吧。」基德用命令的口吻说。

    让人火大的男人,罗贝多想,但平贺似乎无所谓,沉稳点点头坐上沙发,罗贝多只好无奈地跟着入坐。基德抱起桌上一大叠纸走过来,摆在两人的面前。

    「这是约翰用老式打字机打的预言。约翰可以用各式各样的方式预言,像在梦中听见主的启示,包括暗示性的幻视和幻听,还会有男人的声音告诉他全球发生的事和时间,我印下这些预言,寄送给各国政府,但政府都不正视这些内容,但国内到最后都发生和预言一样的悲剧。两位要看吗?像袭击美国亚利桑那州的飓风、伊拉克攻击约旦、印度的气候异常,下起大雪,以及欧元急升等等,都写在上头。」

    两位调查官立刻读起一张张用打字机打成的书信,上方都有约翰的属名。大部分的书信都是意大利文,两成是法文,清楚描写过去全球发生的重大事件,时间也有。内容看似准确无误,甚至连未来的事都写在上头。两人看了内容,对约翰拥有的超自然力量感到十分惊讶。

    「不得了……上头写三年两个月后,教宗会因为梵蒂冈的派阀斗争遭射杀,教廷内部也会出现纷争,导致瓦解……」

    平贺读着信,嘴唇不住颤抖,上头写着如此震撼的事。罗贝多清清喉咙说:

    「可以想见梵蒂冈不想听到这种预言。」

    基德翻着两人尚未读到的内容,抽出一张预言书递给他们说,「刚刚FBI的探员过来一趟,说发现了艾美·波士尼的尸体,请看这首诗。」

    异国女性因恶魔仪式而凋零。鸟禽啃噬灵魂,抓走腹中胎儿。

    「这是约翰的诗。如何?不觉得这就是艾美吗?诗描述的画面和艾美横死的尸体极为相似。还有……请看这个。」基德再递给他们一首预言诗。

    我死后,神的宝座将差两位使者前来。一位使者接触到我的荣光,受到主的祝福;另一使者不信神,落入古蛇(注:启示录第十二章第三节中有一条名为「恶魔」的蛇,又名撒旦,或路西法。)亦是恶魔的陷阱而丧命。

    这用法文写成,句尾标注的日期和两位调查官来到此地的日期一致。罗贝多因为不祥的预言而咽下一口口水,平贺一脸严肃没有开口。

    「虽然很难启齿,但预言指的就是两位吧?预书说,两位之中将有一位丧命,约翰还记下另一段话。」

    基德翻阅小杂记本,找出最后一页给两人看。

    神灵祭的那天,一位神父将命丧黄泉。

    眼镜后方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位调查官,然后他搔了搔光秃秃的头,发出「啊啊啊」的怪声。

    「怎么了?」平贺问。

    「我想到了!一定是那个!」基德走向一幅幅堆在画布后的画作,念念有词地挑着画,然后抽出一幅,「请看这个。」基德说着就将画转向两位调查官,那是一幅人像画,画中人有一对明亮的湛蓝眼睛和黑棕头发,在那人的身后,大片地涂抹着血溅似的不祥红色,还有由黑蛇扭曲成的X记号。

    「约翰不知为何画一半就停笔。请仔细看这幅人像的脸,是不是很像罗贝多神父?」

    他这么一说,人像的五官一瞬间真和自己有几分神似。罗贝多的背脊浮上一阵颤栗,紧接着呕心的感受涌上胸口,厌恶,焦躁,反胃,恐惧,负面的情绪也随之占据脑海——这是怎么回事?刚刚见到约翰·乔丹的遗体时也是如此。

    「罗贝多神父,你若小心一点、真挚信仰着神,或许不至于丧命……」基德的语气宛如蛊惑人心的占卜师,而他的话击中了罗贝多的心魔。他不自觉绷紧身体,自己对神确实抱有怀疑。

    「罗贝多神父不会丧命,」一向冷静自持的平贺忽然提高音量,「他是信仰坚定、非常了不起的神父,不可能轻易掉入恶魔的陷阱,这则预言和我们无关。」

    「很抱歉带给你们负面观感,不过这是约翰的预言,不是乱编的。而且他的预言百发百中,我只是想强调这件事。」

    基德说完便将画放回原处。罗贝多压抑心情,双手交叉在胸前。

    「这预言很有意思,毕竟我真的丧命,约翰·乔丹的预言能力就几乎是千真万确了……他还预言了什么吗?」

    「您若是有意研读,我可以把解读预言诗的笔记本借给你。」

    「请务必这么做,我有许多想考证之处。」

    「里面都记着约翰的诗及解读方法,请参考。」

    罗贝多接下笔记本,「谢谢你。」

    「有任何问题请随时请教,我人都会在这里。」基德态度傲慢。

    罗贝多回一句「届时也许会出现不少需要你解答的疑问。」便和平贺一同离开房间。一离开房间,平贺就开口安抚友人,「请别将预言放在心上。」

    「我怎么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罗贝多口吻轻快,但他确实有一些不安。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你死的。」平贺坚定回复。

    「谢谢,但没关系,如果蒙主宠召是我的天命,我会欣然接受这个结果。你全心全意解开尸体的秘密,解读密码是我的专长,我会好好研究约翰留下的预言诗。」

    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查明真相就是自己的使命。罗贝多如此告诉自己,他打开卧室的门,在窗边的椅子入座,即刻翻开预言诗和解读密码的笔记本。

    ★五二二号

    英雄在尼罗河旁诞生。

    他让邻国付出高额代价,独裁统治国民。人们口中的君王,更似杀戮魔。

    这是指建立捷洛比新政权的阿当大总统。他出生在尼罗河附近的咯啦嘎村,生日是诗作的号码,五月二十二日。捷洛比是伊斯兰国家,周边常发生战争,强行对国民进行军事性的独裁政治。

    ★三一七号

    十字金星。从诸岛到国家,招惹波塞冬(注:波塞冬(Poseidon)为海神。)的愤怒。

    彼时家园全毁,人们不断哭嚎。救济人民的时间拉长。

    支配金星的天秤座十度。诗作描写了十月八日的事件。十月八日所罗门诸岛发生大海啸,此次的救援活动引发国际政治间的冲突,导致救援进度缓慢。

    ★七二二号

    巴比伦诞生新的帝王罗迪。

    他在八月十一炎热的日子,确定胜利在握,受到贫困民众的强烈爱戴。

    结果,金变成铜。

    巴比伦指的是众人皆知的美国。帝王指的一定是美国新任总统罗杰·威尔顿。罗迪与罗杰的发音很像,仅一字之差。这首诗想必是预言罗杰·威尔顿在八月十一日明尼苏达州的选举中大获全胜,步上总统之路。选举完因对美元高度的期待,黄金市场明显下滑。

    ★九三〇号

    广大的大陆北侧,乌拉诺斯(Ouranos)(注:乌拉诺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天空之父。)放声大喊。阿波罗往天上奔去而听到这喊叫声。

    蝗虫虫害肆虐当地,人们生不如死。

    这是九月三十日芬兰发生的核电爆炸意外。九三〇号正是那天的日期。Ouranos中有urano的字母,暗示核电里的铀出问题导致爆炸(注:日文的「铀」发音为uran,与urano相似。)。意外发生时,正是阿波罗号冲向天际的大白天。蝗虫虫害指的是放射性污染,该地区出现大量的核爆受害者,人们活得生不如死。

    还有很多需解读的诗篇。罗贝多一面解读,一面重新检视内容。回神时已到晌午。参孙前来通知他们用餐。这时,教会的钟声响起。午餐时间,教会内所有神父一起用餐。参孙带两人前往教会,他们从门口走向礼拜堂的方向,接着在途中向右拐,走廊宽度比主廊窄一些,窗户也很少,采光不佳,镶嵌在墙面的彩绘玻璃间隔大,上头描绘着耶稣受难和复活的景象。走到一半,罗贝多忽然停下脚步,他闻到古书纸张特有的气味,转头一看就见到一扇门。

    「怎么了?」参孙问。

    「没什么,这扇门是通往哪里?」罗贝多指着门。

    「后面收藏着传承给教会的古文书,还有历代主教的日记,怎么了?」

    果然。罗贝多忍着不笑出声,摇摇头说,「没什么。有点好奇才问问的。」

    「是吗……」参孙狐疑地继续走。

    走廊不长,尽头就是教会餐厅。整面墙绘着漂亮的壁画,主题是伊甸园森林中化作美丽天使的蛇正劝赤裸的夏娃吃下苹果。餐厅没装窗,一座从天花板垂下的大型吊灯上摇曳着烛光,照亮四周。

    罗贝多感到自己好像走进了一座幽暗森林。

    餐厅中央有张樫木制成的狭长木桌,一座座烛台放在上头,而木桌的表面用象牙雕工的技术细细雕刻精致的几何图案,周围摆着哥德风的椅子。朱利安主教、六名神父和基德已经入座,参孙催促两位调查官尽快入座,两人坐进空位。眼前的白瓷盘盛着汤,但没其他食物。接着,朱利安开口为其他人介绍两人的到来。

    「容我来向各位介绍,这两位是从梵蒂冈来的罗贝多神父和平贺神父。」

    罗贝多与平贺轻轻点头。

    「我替两位介绍这儿的人。你们已经知道参孙与约书亚,约书亚的右边依序是彼得、约伯、埃利诺、萨谬尔及基德先生。」

    神父露出亲切的笑容,基德如往常一般板着脸盯着两人。这时,餐厅里的小门忽然嘎一声地打开,出现一名拿着寸胴锅(注:圆桶型的深锅。)的男人。他是一名黑人,穿着黄衬衫和迷彩裤,身上围着肮脏的围裙,颈后长着一颗大瘤,一颗眼睛溃烂,面貌恶心,不像神父。

    朱利安继续介绍,「这位是仆人欧里拉,他的工作是打扫教会。两位的房间也由他负责,如果有任何不妥之处,还请两位担待。」

    欧里拉的脚步有点外八,他拿着锅子走到桌边,用汤勺舀起飘着辛香料味的汤和香肠,盛入两位调查官的盘中,接着依序将相同食物放进其他神父的盘里,结束后,他又带着空锅走向门,门的另一侧是厨房,他再拿小一点的锅子进餐厅,把里面的蛋和蔬菜倒进每个人的汤盘。每个人都有食物后,他低调安静地离开。

    朱利安说,「我们来进行餐前祷告。」每一位神父低下头,跟着他一同画十字圣号。罗贝多与平贺也照做。朱利安念起长长的餐前祷告和赞美主的祷词。结束后,大家开始用餐,可是食物难以下咽,对美食很坚持的罗贝多皱起眉头,但不能抱怨或留下食物。一阵子后,所有人用完餐,再画一次十字圣号,而罗贝多看准时机开口:

    「来这里的途中经过书库,方便的话,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没问题。」朱利安爽快答应,「您喜欢书吗?」

    「我对古文书很有兴趣。」

    罗贝多没坦白自己专研古文书,原则上,调查官不会提起专长,避免节外生枝。

    「原来是这样,我也很有兴趣,有机会就带您参观书库。」

    「非常感谢。」

    「何时想看书库就告诉我,我会去开门锁。我通常都待在医务室,除了祷告的时间,我都在那边看诊。」

    朱利安沉稳地说。这时参孙高声呼唤欧里拉的名字,欧里拉便进来收拾餐盘。

    「我可以帮忙看诊吗?」平贺唐突地向友人提出要求。

    「那调查的事呢?」罗贝多问。

    平贺眨了一下眼睛,「今天没要事,希望可以在闲暇时间帮忙诊疗。」他看起来跃跃欲试,一旦平贺表现出这种态度,怎么劝都没用。

    「我知道了,你就去吧。」罗贝多放弃劝他。自从平贺的弟弟良太患上绝症,平贺就对病人抱持强烈的同理心。可以在未开发地区担任志工替病患诊疗,对他来讲想必是如鱼得水。

    「非常感谢。」朱利安轻轻一笑,「光靠目前的人手实在忙不过来,你愿意帮忙真是太好了。」他笑起来像盛开的蔷薇。拥有如此美貌的男性实在难得一见,罗贝多忍不住在内心称许。

    3

    用餐后,朱利安前往忏悔室,萨谬尔神父前往田地耕作,个子很大的参孙则回到负责修缮教会的工作冈位,平货和剩下的三名神父跟着主教一同前往医务室,抵达时,医务室中已有数位原住民。平贺打量着室内,里面很干净,除了药草,还有丰富的药品和医疗器具。

    「资源很完善啊。」平贺称赞。

    「这是RURENE社福财团法人赞助我们教会的。」朱利安回答时,认真地检视患者病况,找出最需要帮助的人。他靠近脚上缠着布、不得不拖着脚行走的老人,他先让老人坐在椅子上,替他解开布。老人的脚肿得厉害,伤口很深,还化脓。朱利安一边观察伤况一边问诊。其他神父也传唤其他患者听取病况。平贺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做什么,但很快就轮到他上场。

    朱利安转头看着药柜旁的平贺说,「可不可以帮我拿Diazepam(注:镇静安眠的药。)?」

    平贺打开药柜,拿出Diazepam与抗毒血清的安瓶走到朱利安的身边。

    「是破伤风吗?」

    平贺将两种药递给朱利安。朱利安点点头说:

    「应该是。他摔在树墩上,被刺伤,又说自己全身无力,无法入睡,应该是破伤风的症状。你看起来对药品很熟悉,专长是医疗吗?」

    「不是的,我只是对医疗有兴趣而已。」

    「原来如此,你帮了我们大忙。」朱利安很感激。

    他让老人服下药锭,再从手臂将药品注射进去,接着用手术刀划开化脓的患部挤出脓汁,用小镊子仔细清除伤口的尖刺。清完伤口后,朱利安安心呼出一口气,准备用绷带包扎患部。「我来包扎就好,您再看下个患者。」听到平贺的话,朱利安有些诧异,随即笑着说:

    「好,那就交给你了。」

    平贺从朱利安手中接过绷带,向老人招手。老人懒洋洋走过去。包扎完后,平贺看向朱利安的方向,一位母亲正抱着小男孩。朱利安将听诊器贴在男孩胸膛。男孩咳了一声,「是气喘性的支气管炎……,一听到朱利安的低语,平贺打开药柜拿出茶硷(注:Theophylline是一种具有支气管松弛扩张效果的天然化合物,可用于治疗气喘。)与抗胆硷药物给对方。途中,病患络绎不绝。其他神父负责处理症状轻的患者,朱利安包办内科和外科。他在治疗一名骨折的伤患,并在患部放上夹板,用石膏固定,再用绷带包扎。

    终于到了五点。这是医务室的休息时间。

    「病患还真多。」平贺有些惊讶。

    「毕竟附近没医院。虽然大一点的城市有,但每家医院都人满为患,医疗费也很昂贵,穷人几乎无法承担。圣加尔墨罗教会已经有近五百年的历史,我们在这里治疗病患,是一种布道。当地人都知道生病时来这里就能得到治疗。我虽然希望尽可能回应他们的需求,但时而会出现无法处理的伤患,或已经回天乏术的病人。」朱利安垂下眼帘,满脸忧愁,「郊外还是有人仰赖咒术,拒绝现代医疗。为了避免有人病重伤亡,我每周会找一天到这些村落探诊。」

    「您真伟大。」

    平贺心生佩服,朱利安却摇摇头:

    「没这回事,我一个人也很无力。每当看到病人轻易死去,我就会想人类明明是神最伟大的造物,为何如此脆弱……真令人沮丧。」

    「的确是这样……」平贺想起良太,无奈叹口气。

    「今天感谢你的帮忙。有你这样的帮手,诊疗的速度也会变快。」

    「若不嫌弃,我这阵子都可以来帮忙。」

    平贺很认真,朱利安向对方深深一鞠躬。

    「您在做什么?请快抬起头。」平贺略感惶恐。

    朱利安向平贺画下十字圣号,「你的到来是神的恩典。这件事请别对罗贝多神父说,对他很不好意思,其实昨晚天使在我枕边现身,透过它的吹息告诉我您的前来。我最初不明白背后的旨意,没想到原来是您怜悯伤患而在这里义诊。多亏了你,今天才能替多一倍的患者看诊。我真的很高兴。我很希望你能一直待在这里。」

    朱利安的眼神真挚,平贺对他的邀约产生些许动摇,但连忙摇摇头。

    「对不起,我是梵蒂冈的使者,不能待在这里。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我还待在这里的一天,就一定会帮忙你看诊。」

    「谢谢,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等等就是晚餐时间,请回房稍作休息。我有事想私下麻烦你,方便的话,请你在用餐后到主教室。」

    「好的……啊,教会有网路吗?」

    「电话室有。」

    平贺听到后稍微放下心。

    「若要使用网路,随时可到电话室。」

    朱利安说完就离开医务室。其他神父也结束工作,走向正察看药柜的平贺。

    「好厉害,你都知道这些药吗?」率先说话的是埃利诺,他是个年轻神父,长相稚气天真。

    「这还用说,他可是梵蒂冈来的人。」彼得的口气傲慢,他是留着胡子的胖神父。

    「主教说得没错,如果你能留下来就好了。」声调有些尖锐的是约伯。

    「对了,平贺神父,大家都说一定要告诉你,因为这段期间都要吃欧里拉煮的菜,最好将驱魔符倒挂在床头上,驱魔符是用普列薄荷与蒲葵的枝叶编织的。」埃利诺说。

    「将驱魔符倒吊在床头上?为什么?」

    「是有点难开口啦,但欧里拉其实有很多不好的传闻。」彼得回答平贺。

    「怎样的传闻?」

    平贺追问,三名神父互相对看一眼。

    「附近的人都说欧里拉是帮恶魔工作的祈祷师。」

    「像偷偷将魔法药加在食物中,操控吃下魔法药的人之类的传闻……

    「听说他会对孕妇施法,改变孩子的性别。」

    「不好的传闻还真多。」

    神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离奇的传闻,平贺惊讶地眨着眼。

    「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在教会里?」

    「因为朱利安先生心怀慈悲。欧里拉家里有七个小孩,上头还有年迈的双亲,他因为评价不好找不到工作,家境贫穷,也没田地可耕种,朱利安先生可怜他便让他在教会打杂。」

    彼得露出难以认同这项决定的嫌恶神情,另外两位神父也点点头。

    「这样啊,那我就挂上驱魔符吧,附近还有很多像这样的魔术师吗?」

    「人数不少,大家都秘密进行魔术师的工作。」埃利诺漆黑的双眼中闪烁着好奇心。

    「他们会在满月的夜里招开魔法众会。」彼得露出一副什么事都在他的掌握中的表情。

    「这是亵渎神的行为,唉,真是可怕……」约伯忍不住发抖。

    平贺与一群神父离开医务室前往香草园。其中一名神父摘下香草园中蒲葵的枝叶,麻利地将枝叶和普列薄荷叶编织在一起,完成不可思议的驱魔符。平贺接下了驱魔符,望向时钟,现在是下午六点十五分,离晚礼拜还有点时间,他对朱利安这个人很好奇,决定到主教室一趟。他敲敲主教室的门,朱利安出来应门,他笑着请平贺入内,前往主教室深处的门扉,「请进,这是我的卧室。」他打开房门。

    主教的卧室由雕着葡萄树的四根粗青铜柱支撑起来,柱顶上有一张狮子的面容,天花板则是圆顶。具深度的广阔空间摆着主教专用的书桌和一套古董客座沙发,房间角落上有一张附宫廷式纹帐的床。四周皆被大理石墙环抱,南面的墙全是窗户,望出窗户,可看见幽暗的森林及暗下的天色,微弱的星光闪烁其中。

    平贺四处查看房间,忽然脚下传来「嘎」的一声,他下意识停步。朱利安说,「这边有点破损,在修缮中,请坐沙发吧。」平贺便坐到客座沙发上。朱利安用水壶倒热水,将漂着绿薄荷香的两杯花草茶放上桌。

    「请用茶,刚刚真是谢谢你了。」

    「真好喝。」平贺喝了茶,「啊,主教,您为何特地来到这种穷乡僻壤?」

    朱利安侧着头思索,「契机应该是儿时读到的书。」

    「书?」

    「是的,八岁生日时,当医生的叔父送我一本阿尔伯特·史怀哲(注:Albert Schweitzer,德国阿尔萨斯的通才,拥有神学、音乐、哲学及医学四个博士学位。)博士的传记。博士立志行医与传教,到位于美国赤道下的非洲加彭(Gabon),为当地原住民行医三十五戴。史怀哲获称为『丛林圣人』,年幼的我深受他的人生态度所感动。因此许下心愿,希望有天能跟史怀哲一样行医救人,或许是这样的动机……」

    「真是伟大的志愿。我对他『敬畏生命(Ehrfurcht vor dem Leben)』的理念深感兴趣。根据他的诠释,耶稣是将犹太教默示录文学中的终末论,结合了未来会发生的宇宙爆炸来做思考,提早为末日的来临做好准备,并且对世人讲道,宣传爱的内涵,但世界末日还没到来,而往后的基督教历史便从探索耶稣提出的末世之谜,加以精神化与伦理化所孕育而成……最后,这套理念化成『尊重生命』的哲学,人获得了神爱,也获得生存意志,得以生存下去,并且藉此了解了自我和周遭的生命,不再单靠理性思考来理解万物,竭力为他人奉献,并且强化、促进并缔结人们想一同活下去的共同意志。史怀哲将这套观念和东方思想作比较,试着将『敬畏生命』的理念宣扬出去……」

    「你很清楚呢,那你还晓得史怀哲也精通音乐吗?他是有名的巴哈研究者,也是弹奏管风琴的名家。我效仿他,在十二岁左右起学习管风琴。」

    「原来如此。」平贺喝着花草茶,接着提出打从刚刚就很好奇的问题,「请问这间房间为什么没挂十字架呢?」

    「有挂十字架的,」朱利安的绿色双眼望向窗边,「在那个地方……」他指着星空一角,「从这里可以清楚看见闪耀在天空中的南十字星,它是随时守护我们、天空中的十字架。」

    平贺专注眺望天际,天空的一角的确有四颗星排成闪亮的十字形状。当他深受感动之际,忽然发现主教露出痛苦的表情并按住肩后。他连忙问:

    「您怎么了?」

    「没事。」

    「怎么会没事?您的脸色从刚刚开始就很差,请让我看一下。」

    朱利安沉默半晌后死心点头。平贺走到主教的身旁,惊觉对方衣领下裸露出来的苍白皮肤上出现鞭笞的伤痕,一路从背脊延伸下去,渗出鲜血。

    「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进行苦修。」

    「您为何要苦修?」

    「我不在教会,年幼的少女才会死亡,我相当后悔与自责,才以苦修的方式悔改。」

    平贺微微皱起眉,戒律甚严的教徒以鞭笞进行苦修并不稀奇,但他还是难以面对。

    在中世纪的道明会,当教徒发现自己违背主的教悔时,会以罪人的身分甸匐在十字架前,背颂诗篇「称的右手支撑着我,称的守护提升了我。」,并用铁链鞭打自己的背部;此外,另一种传统是仿效这种方式,在睡前祷告之后用柳树枝干鞭打裸露的肩膀,诚心唱颂诗篇第五十一篇的〈诚恳悔罪切求恩膏〉或第一百三十篇的〈仰望耶和华者必蒙慈爱救赎〉。

    又如十三世纪的意大利,在一座叫佩鲁贾(Perugia)的城市,一名修士以鞭打自己作为苦修的方式,在众人前赤裸上身以求悔改,藉此传道。据说当时跟在他身后走上街道的队伍多达数十人——这样的传道队伍称为鞭笞苦修团,后来,这种鞭笞派的行动逐渐扩散,不仅城市,邻镇也出现一样的团体,欧洲遍地都出现苦修团。鞭笞苦修团虽然在一年左右后消失,但不可否认的是,苦修团的出现造成欧洲各地拥有相同信念的人共同行动,结成团体。其中区分成两群人,一群是集体进行自我鞭笞的实践型,另一群则是奉行「慈悲」,主动照料病人、埋葬死者的慈善事业型。这些教徒结成的组织成为中世纪基督教教会的基础,在宗教改革来临前维持基督教的荣光,不过往后因为过分的自戒行为而遭惩戒。

    「我明白您觉得自己应该负起责任的想法,但别再这么伤害自己。伤口有些化脓,要消毒才行。您自己应该没办法处理,我来消毒,请稍等一下。」

    「我明白了……」朱利安坦率地答应平贺。

    平贺从医务室拿来消毒水和脱脂棉,回到主教的房间。朱利安已经脱下上衣等待平贺的治疗,他白皙的皮肤宛如由神圣的意念所凝结而成。平贺将脱脂棉滴上消毒水,压在主教背后的伤口,对方痛得忍不住一缩。

    「这会有点痛,请忍耐一下。」

    「谢谢你。这件事请别告诉别人。」

    「我知道。」

    平贺答应他后,仰望着闪耀在夜空中的十字架祷告。替朱利安治疗完,平贺回到卧室,他一开门就见到罗贝多在房里,阅读基德交给他的笔记本。友人埋头在笔记本的世界中,嘴里念念有词,同时一边敲着键盘,不一会,他按着眼睛低下头,好一段时间没开口。平贺试着不惊扰对方,悄悄将驱魔符用别针挂在两人床头。

    这项道具的效用没经过科学实证,但长久为当地人所信任,也许还是存在不思议的效用——平贺是这么想的。尤其制作驱魔符的普列薄荷是毒性强的植物,过去当成孕妇饮用的堕胎药,也对蚂蚁、跳蚤及桩象等虫类产生良好的防疫效果,毕竟热带国家的生活常受虫害,跳蚤尤其是疾病的媒介。因此,他不想全盘否定神父制作出来、形状宛如古怪青蛙的驱魔符。平贺挂好驱魔符,转头看见罗贝多还沉迷在基德的笔记本上,决定先去调查约翰的尸体。

    他来到墓穴。墓穴的温度计显示是三十二度。虽然气温稍微下降,但相对湿度依旧高达百分之九十八。平贺又检查一次尸体关节的柔软度,并将体温计插入对方的耳中,不一会,上头显示温度是二十九度,比起刚刚稍微下降。接着他用红外线照相机拍下画面。验尸结束后,平贺回房将观察到的细节记录下来,等底片显影,约十五分钟后,影像终于完全呈现。他从显影液拿出底片,上头显示出约翰体温和他测量到的数据吻合,底片从白色延伸至黄色,体温高的地方是从腹部至脚尖,虽然还想不透理由,但他在照片角落写下摄影时间,收入档案夹。

    这时,罗贝多终于解读密码到一段落,他阖上笔记本转向平贺。途中,他瞥见了挂在床头的驱魔符。

    「这是什么?」

    「好像是避邪的东西,是彼得、埃利诺和约伯做给我们用的。听说欧里拉是魔术师,煮的菜里渗入魔法药,为了消除药的效力,最好将驱魔符挂在床头上。」

    「欧里拉?啊,那个有点诡异的厨师吗……」

    「不晓得真假,先挂上去再说吧,反正也没坏处。」

    「说得也是。这个驱魔符的形状还挺有趣的,可以带回梵蒂冈吧?」罗贝多凝视着驱魔符,「你诊疗的状况如何?」

    「很顺利。医疗用品与药品都很齐全,据朱利安主教所说,那是由RURENE社福财团法人捐赠的。」

    「太好了,毕竟未开发地区的医疗用品一直都很缺乏。」

    此时,有人敲门,平贺一开门就看到参孙。「礼拜时间到了。」参孙探头窥看房间,最后眼神放在挂在床头上的驱魔符,「这东西为何会挂在这里?」他不解地问。

    「是神父替我们做的。」

    听到平贺的回答,参孙登时面露不悦,「你会仰赖耶稣以外的事物就代表信仰不够虔诚,十字架就可以守护我们了,这东西不适合身为梵蒂冈使者的你们,最好拿掉吧。」参孙这个人做事一板一眼,信仰虔诚,不容易有弹性。

    罗贝多尽量放软语气,「没关系吧,神父特地做给我们的,挂一阵子也好。」

    参孙沉默半晌,回一句,「请至礼拜堂。」就离开了。

    傍晚礼拜时,朱利安主教站在祭坛上,平贺、罗贝多、其他神父与基德坐在祭坛前。参孙点起祭坛上的烛台,金色光辉映照出朱利安宛如天使的身影。接下来,主教清澈的声音响彻整个礼拜堂。

    主啊,请称垂听我们的祷告。

    我们深深爱慕称,虔诚仰望称。

    称的怜悯触摸我们,称的慈爱临到我们,

    我们永远爱慕称。

    并努力遵行爱人如己的旨意。

    主的爱一律平等,请光照我们,

    赐予永恒不变的爱与无数的恩典。

    给予我们恩典的慈悲的主啊,

    我们要赞美祢,我们要称颂称。

    朱利安沉静的祷告宛如渗入众人肌肤,平贺忍不住反省起自己对欧里拉的偏见。接着,管风琴声响起,神父配合音乐唱起诗歌,歌声悦耳。这首诗歌起源于十三世纪后的复音音乐(polyphony)(注:「复音音乐」(polyphony)是早期西方音乐系统中衍生出来的音乐现象,也是与西方音乐历史一起成长的音乐形式。西方音乐体系的复音歌乐(polyphonic singing)起源自九世纪,于十五世纪末文艺复舆时期达到颠峰,之后由于器乐及主音音乐的兴起,世俗及宗教复音音乐逐渐被强势的器乐、主音音乐所取代。)。神父唱的是在固定旋律中分成三个上声部的三声部诗歌,曲名是〈教皇马歇尔弥撒曲〉(MissaPopeMarcellus)。美妙的旋律和歌声结合得恰到好处,而合音在教堂中激荡出庄严的风情,这就是理想的诗歌形式,悠扬又富技巧的唱法极力排除乐声的冲突性,小心避开不协调的音调,呈现沉静的质感。朱利安完美的指挥也令平贺赞叹不已。

    一行人礼拜过后前往餐厅,神父和基德入座,平贺与罗贝多也一同坐下,大家扬手画了十字圣号,跟着朱利安主教进行餐前祷告。这段期间,神父都低着头祈祷,参孙更是低得特别低。祷告一结束,与白天一样,餐厅角落的门开启,出现拿着寸胴锅的欧里拉。

    对平贺而言,虽然提醒自己别怀成见,但对方奇特的容颜和举止都和异教魔术师的传言不谋而合。只见男人神色傲慢,走路时,肩膀粗鲁晃动,脚步外八,他一一将烤鸡肉盛入神父盘内。装菜期间,他都会凶恶地瞪着别人。平贺被欧里拉溃烂的独眼直盯着,忍不住浑身一僵,忧心他催眠自己。晚餐结束后,神父各自回房,两位调查官也一样。

    「欧里拉是不是魔术师对我来讲不是什么问题,但他的厨艺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罗贝多率先开口,他脱下让他喘不过气的神父服,裸着上半身,只穿着裤子。

    「我听了朱利安主教的祷告,反省了自己对他的偏见,」平贺沮丧地低下头,「我不应该猜忌别人……我竟然忘掉这种基本理念,对欧里拉有偏见。」

    罗贝多在椅上伸懒腰,「别太介意这种事,要完全按圣经的教悔来过生活是不可能的,视状况调整生活步调也没差吧?」

    「一般人就算了,可是我们是神父,应该要竭力遵守圣经的教悔……朱利安主教贯彻了这种想法,非常了不起,他不在意欧里拉的负面传闻,带他进教会……」

    朱利安人品高筒,毫无顾虑地接受评价不好的欧里拉,也对病患抱持强烈的责任感,甚至因为少女的死亡而鞭打苦修,忏悔自身,平贺明白这些,可是主教要他保密,他就觉得不该多嘴,于是沉默不语。罗贝多露出了打趣的神情,说:

    「没想到才一天你就成了朱利安主教的粉丝。」

    「我不是他的粉丝,朱利安主教品格端正,是值得学习的榜样。」

    「这样啊,我是还不知道。不过总之我要先处理预言诗了。」

    罗贝多拾起了基德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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