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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刀叶树上的女人之眼)

    进入三濑川家后,打开正面右侧距离玄关最近的拉门,门后就是心理咨商室玉匣。地板是白的,朦胧的灯光也是白的,总面积大约五坪,柔和的光线照亮房内无数的椅子。

    有的椅子椅背上刻着精细的镂空雕花;有的椅子是用玻璃做的;有的椅子像是把球体部分挖空制成的,充满未来感;有的椅子椅背很高,让人联想到长颈鹿。这里的椅子从高级到廉价,从罕见到常见都有,形式琳琅满目,没有一个重复。

    「医生」的椅子则是固定的,就是贵子现在坐的黑色皮革座椅。

    委托人则自己选择要坐的椅子。树林坐的是单人沙发。沙发非常柔软,光靠自己似乎很难站起来,臀部深陷其中。

    闪电已经回去了,看来树林是今天最后的委托人。闪电曾说他是负责站柜台的,不过实际上的工作应该是负责把爱乱晃的三濑川逮回来,让他去面对委托人吧。

    三濑川原本跟贵子一起进入房内,却在说完「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附近」后,立刻消失踪影。

    突然丢下她独自面对委托人,三濑川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就连强调教育制度完善,没经验者也能安心加入的黑心企业,都不会这么做。

    ……不,好像会,对,没错,的确会。因为贵子的公司差不多就是这样。当初她刚进公司时,上层就把她分配到很糟糕的地方。那里除了分店长外,其他全是新进人员。即使如此,她还是想办法撑过来了。该说是有志者事竟成……吗?

    贵子看向坐得有点远的少女。

    少女有着黑亮长发和黑色眼睛,白得会让人误以为是人偶的肌肤,以及一对红唇,亮度和彩度彷佛经过精密计算,要人不注意也难。如果再配上不为小事所动的大姊头个性,就称得上是威风凛凛了。不过现在的她实在不适合这样形容。她垂下头,透过披散的发丝窥探贵子,模样看起来十分软弱。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贵子总觉得少女有点眼熟,还差点脱口说出‥「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面吗?」这种逊男搭讪时才会说的台词。

    但她们的确是第一次见面没错,毕竟她不可能认识狱卒。

    贵子于是做出结论──「美人其实都长得很像」。

    「树林小姐,请问您今天是为何而来?」

    贵子对树林露出微笑,尽量表现得很老练,企图营造出菁英分子的形象。树林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开口。

    「……工作……很辛苦。」

    树林用细如蚊鸣的声音说出自己的烦恼。本来还以为要吐露什么天大的秘密,没想到内容却普通到不行。这太超乎贵子预料,让她的表情顿时变僵硬。

    「……请问是怎样的工作呢?」

    「我是在众合地狱……当刀叶树上的女人。」

    「啥?」

    贵子慌张起来。刀叶树上的女人?她一点头绪都没有,不可能再一边装懂一边谈下去了。

    「可以请您详细说明一下工作内容吗?」

    树林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贵子。

    「怎、怎么了,树林小姐?」

    「……我自认在地狱里还算……不,应该说是非常有名,难道您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我当然知道啊!」其实不知道。「只是我想听你,呃,用自己的话来描述而已。对,我不想受到既存概念的束缚。」

    贵子能这么顺利地蒙混过去,全要拜她的虚荣成性所赐。

    幸好树林也很配合,把贵子此举当成热心的表现。

    根据树林的说明,刀叶树就是叶子锐利如刀的树。

    在树顶上会有符合罪人理想的女人招手。罪人会像昆虫受花蜜吸引般,动作蹒跚地往上爬,任由叶子割肉断筋。等罪人好不容易爬上树后,女人就会出现在地面上,对罪人说:「我是因为很想你才跑下来的。你怎么在那里呢?你怎么不抱我呢?」罪人于是又连忙爬下树。这次每片树叶都会刀刃朝上,罪人只好伤痕累累地回到地面。结果女人又回树上,罪人又爬上树,女人又下来,罪人又爬下树,两人就这样上上下下、上上下下,一直不停重复下去。

    心中如有妄执,就是永无止尽的回圈。

    这个诱惑罪人的女人,就是树林身为狱卒的工作──刀叶树上的女人。

    这简直是inspirational literature,令人奋起的文学,一言以蔽之就是A书。里面的女人都魅力十足,却无法碰触。

    「我们是化生,不从母胎或卵中诞生,而是毫无预兆地凭空出现。我们负责的罪人心中都有理想的女性,将其具象化后就是我们。」

    常有人说男人的理想就是母亲与妓女。母亲什么都肯为自己做,妓女什么都肯让自己做,能两者兼备是最好的。所以男人最理想的对象,是富有魅力又充满慈爱,也就是「能抱的母亲」。

    不过情形似乎没这么单纯,因为树林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女人,不过人类对外表的喜好本来就百百种,所以先姑且不论,重要的还是内心的想法。树林觉得工作很辛苦,换句话说,就是她厌倦男人的纠缠,不想包容一切,凡事配合。不对,难不成她的性格也受了罪人的愿望影响吗?或许树林小姐负责的罪人,就是要受到讨厌才会产生性欲。

    「刀叶树上的女人个性如何……您是要问这个吗?我、我们不会受到罪人的想法影响,每个人都是有自我意识的。」

    当贵子问树林关于性格的问题时,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这么说来,树林并非天生就讨厌男人,而是在工作中慢慢变得讨厌。贵子能体会树林的心情,毕竟树林的工作,就是要一直诱惑双眼因欲望而充血,浑身鲜血淋漓的男人。不过,刀叶树上的女人原本是为男人而生,现在却讨厌男人,让人听了实在笑不出来。

    「您工作应该很辛苦吧。」

    「您、您能了解吗……?啊,有女医生实在太好了……要是男医生的话,可能就会站在罪人那一方了……」树林眼眶泛泪。「我、我真的很痛苦……」

    「我知道,这是当然的。」

    「因为我负责的罪人完全不追过来。」

    「我知道,这是当然……咦?」是听错了吗?「咦,呃,请问,你的痛苦是在于『罪人不追过来』吗?不是应该相反吗?」

    「相、相反?我当然希望对方追过来,毕竟那是我的工作啊,我对自己的工作也是很自傲的,可是我的罪人却完全不追过来……」

    看来彼此的想法有很大的出入。

    「你说完全不追过来……是真的一次都没有吗?」

    「没、没错,那个罪人总是抱着膝盖坐在树下,把脸埋进膝盖里,一句话也不说,只会偶尔偷瞄我一眼。可、可是,等我休完假回来上工,他会在我出现时稍微露出放心的表情,接着下一秒又低下头……我、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身上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但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这样了。我、我明明是罪人的理想女性,竟然遇到这种情况,实在太奇怪了……」

    明明眼前就是因自己而生、为自己而生的理想女性,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到底原因何在?贵子试着思考一下。

    「树林小姐负责的罪人,能看得到其他的刀叶树吗?」

    树林畏畏缩缩地点了头。

    「那问题就简单了,应该是他看到其他罪人很痛,才不敢爬树吧?」

    「只为了痛吗……?这、这是不可能的。」

    罪人在血肉模糊时会感到痛并觉得痛的情形,在刀叶树圈似乎很少见。太猛了。

    「那么,会不会是那个罪人没有性欲呢?」

    「但、但他可是落入众合地狱的罪人耶?」

    「那又怎样?」树林从刚才就数度提到众合地狱。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事先说明一下啊?贵子不禁诅咒起三濑川。

    「您、您竟然这么说……众合地狱可是邪淫邪欲的地狱,如果不是沉迷于不正常的爱恋或情欲,就不会落入这里,因此也不可能会有清心寡欲的罪人……难道您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啊!」其实不知道。「我当然知道啊。是这样啦,我刚刚只是一时恍神。啊,或许是他在生前就无法接近理想的女性,所以自然也不会想要碰你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的理想可能是画在纸上,或是只存在于萤幕中的女性。既然生前就无法碰触,当然也不会产生想碰触的念头。」

    「可、可是……」

    「另外,也有可能是他跟理想女性的关系,让他绝不能碰触对方。」

    「咦?呃,这又是什么意思?」

    「比如对方跟自己的地位或立场不同,或是自己配不上对方。也有可能是禁忌的关系,所以不能接触对方。」

    「禁忌的关系?」

    「比方说,你有可能跟罪人的亲生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那、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他对女儿出手,应该会到更适合的地狱才对。」

    看来地狱会依照所犯的罪而再做细分。

    真是的,至少先教我一些基本知识嘛。贵子很想这么指责三濑川。虽然这世代的年轻人常被笑只会依赖说明书,不过从年轻人的角度来看,这应该要怪指导者教导不力才对。

    「那么,罪人有没有可能……是被虐狂呢?简单来说就是放置PLAY。故意让自己处于饥饿状态,就会觉得很过瘾、很亢奋,毕竟看得到吃不到最棒了!」

    贵子善用她学来的性知识,列出几种可能性。树林的脸上不禁染上红晕。

    「只、只是这种程度的被虐狂,我完全……不觉得会来到充满异常性欲的众合地狱……」

    贵子本来还以为树林是因为纯情而害羞,结果并不是。好像是贵子的想法太幼稚,让树林光听就觉得羞耻。这下脸丢大了。

    「……唔,那么,或许那个罪人是真的恋爱了。」

    「真、真的恋爱了?那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没有谈过恋爱啦,怎样?「当然就是纯粹爱上你了。可能是太重视你,连碰都舍不得碰,不然就是觉得穷追不舍的自己太难看,不想让你看到。他会偷瞄你,是因为他只能这么做,这也就代表那罪人已经改过向善,想早点从这份执着中解脱。」

    「那、那个,虽、虽然这么说有点冒犯,您觉得那种罪人……会下地狱吗?」

    不觉得。「啊,那会不会是审判结果有误呢?」

    贵子并不清楚阎罗王的裁决有多精准,不过出现误判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吧。

    「说不定那个罪人根本就是误送到众合地狱来的。」

    「……其、其实,我同事也这么想过。她认为有可能拿错其他罪人的资料,就帮我去死公所问。」

    「市公所?」「嗯,死公所。」

    怎么觉得有点微妙的不同?大概是错觉吧。

    「我、我同事去问过后,才知道这个罪人生前对妻子以外的女人抱着病态的执着……没、没有比落入众合地狱更适合惩罚他的罪行了……」

    「所以没有误判?」「是啊……」

    「那又为什么不去追逐树林小姐呢……」

    贵子忍不住喃喃自语。这样等于又回到起点了。

    「对、对啊,真让人搞不懂呢。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完全想不到办法,真的好痛苦,好难受……」树林的眼眶湿润起来。

    「请问,你有上司吗?」「有是有啦……」

    「可以请那位上司从旁协助你一下吗?」

    「他只说尊重个人的判断……不管是我,还是我负责的罪人,他都放着不管。」

    靠不住的上司总是这么回答。这跟贵子生前的职场环境很类似。虽然眼前的少女是鬼,贵子还是同情起她来。

    「不能换掉负责的罪人吗?」

    「不能。至少我没听过之前有这种先例。就算有好了,也会给同事添麻烦……」

    这倒是,就算由其他刀叶树上的女人来负责,结果也不一定会比树林好,到时在工作中应该会承受比树林更大的痛苦吧。连身为罪人的理想女性,原本以此为天职的树林都投降了,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真是的,为、为什么那个罪人偏偏是由我负责呢?只要没有他,我就不会产生这样的心情,能快乐过日子了。讨厌死了,我好痛苦,都快疯了……真想干脆换工作算了,反正还有其他感觉还不错的工作……」

    原来还有换工作这种机制吗?

    「如果可以就换啊。既然这么痛苦,那就别再做了,赶快辞职吧。」「不、不行啦。」「为什么?」

    「到、到时候那个罪人要怎么办?这样对同事很不好意思。再、再说,如果提出辞呈,不知道会被上司说成什么样子……更、更重要的是,我生来就是刀叶树上的女人,竟然打算丢下自己的责任……」

    「比起那种事,你应该更重视自己才对。」

    从他人的角度来看,或许会认为贵子是对树林感同身受,才会这么说。不过事实上,她只是对生前的自己提出告诫。不过这论点本身应该也没错,她还是要告诉树林才对。贵子的工作真的是很忙、很忙、非常忙。她很清楚这种生活一旦过久了,到时一定会出纰漏,可是她还是辞不了工作,所以现在才落到这种田地。

    大概是因为这样让贵子产生了使命感,说是受本能驱使也不为过。她一定要说,不说不行,绝对要树林赶快辞职。

    「为了自己莫可奈何的事烦恼实在太无聊了。在还没发生无法挽回的悲剧前,最好赶快辞了吧。」

    贵子说出口了。她激动得呼吸急促,心里非常爽快。这时她发现树林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

    「奇、奇怪,你怎么了?」

    「您竟然说我的烦恼无聊,太过分了……」

    树林缓缓抬头,从她狭长的凤眼眼角,正不停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贵子连忙起身。

    「不,那个,我是为树林小姐着想啊。」

    「我受、受够了,我、我要先告辞了。」

    「啊……」

    贵子还来不及阻止,树林就擦掉眼泪,跑出房间,途中还撞倒好几把椅子。

    搞砸了。这下该怎么办?要怎么弥补对树林的伤害?要怎么对三濑川解释这一切?就这两个层面来说,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贵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打开双脚,以全身重量靠向椅背,把手放上额头,朝天花板仰望。就在这一秒,怎么办三字瞬间从她脑袋消失。

    眼睛对上了。

    是三濑川。

    在哥德式的恐怖故事中,那些女主角总会哇哇尖叫,看来她们倒是意外地从容。贵子因为惊吓过度,惨叫声还没喊出口,就先在喉咙里炸开,鼻水也跟着喷出来。

    天花板很高,三濑川就像壁虎一样,吸附在天花板正中央。他是用手指和脚趾夹住横梁。三濑川看到贵子的脸后笑了笑,用轻盈的动作跳下来,灵巧地降落在椅子和椅子之间。

    「你、你在做什么?什、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从一开始就在了。」

    「一、一开始……?」

    「哎呀,你整张脸都花了,应该很想擦一擦吧,你要借怀纸,还是我的胸口?」

    「当、当然是怀纸啊!这还用说吗!」

    贵子依然搞不清楚状况,劈头大叫起来。

    光流鼻涕就很丢脸了,怎么可能还用三濑川的胸口来擦?跟这种男人借胸口,对她而言是不可能存在的选项。

    「我知道了。来,擤干净喔。」

    三濑川从怀中掏出怀纸,擦了贵子的鼻子。

    贵子既羞耻又困惑,身体不禁变得僵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记得三濑川好像有说过他就在附近。这个人难道不能用更普通的方式在旁边待命吗?

    「我虽然说要交给你,但还是不放心让你第一次就独自面对委托人。可是如果我说会看着你,你可能又会紧张,所以我决定偷偷在一旁守着。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我这么做都是为你着想喔。」

    「又,又没人拜托你这么做!请不要自作主张!」

    也包括擦鼻水的事。贵子从三濑川手中抢走怀纸。

    「嗯,说的也是,我也这么认为。这句『都是为你着想』,的确是非常丑陋的话语呢。不过你不是也对树林小姐说了吗?」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贵子不悦地半眯起眼睛,三濑川则当着她的面扶起倒下的椅子,坐了下来。那把椅子的椅套绣着精致的花朵图案,非常漂亮,看起来很昂贵,椅子本身却只是木头材质,样式很质朴。椅子的扶手又细又弯,坐在上面就好像有一双手从背后把人抱紧。这种设计看起来很碍事,三濑川却不在意,大概是坐习惯了。

    「贵子,你刚才那样是在做心理咨商吗?」

    「是、是啊。」

    三濑川探出身子,语气不带任何玩笑的成分。他虽然挂着笑脸,眼镜后方的漆黑眼眸却透出无比严肃。

    「哪里是?」

    「你、你还问哪里?我有在听委托人说话,给予确实的建议……」

    「在心理咨商中,所谓『听人说话』,并不是『等待轮到自己说话的时候』。毕竟这不是在聊天。而且不先考虑自己的言行会带给对方什么影响,一直像玩猜谜般乱猜一通,这样也不行吧?更何况你还随便给出建议?不,这也太奇怪了。」

    三濑川摸了摸下巴。他这番话似乎不是在挖苦贵子,只是纯粹感到疑惑。

    「我有说过吧,地狱的心理咨商理论基本上都参考自人道。现在的人道都是这么做的吗?是我不够用功吗?我就是怕自己会帮不了委托人,才会广泛学习各种知识的,看来我还是太嫩了。」

    「呃,这个……」

    「难道必须从基本开始磨合吗?贵子小姐,可以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定义心理咨商的呢?」

    「请、请三濑川先生先讲吧。」

    贵子用手势催促三濑川说下去。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根本不知道。

    「所谓的心理咨商,就是援助。」三濑川的答案很简单明快。

    「帮助委托人不受周遭事物限制,完全按照自己的模式去思考,然后委托人就会改变行为,自动自发去解决问题。总之让委托人能自己帮助自己,就是心理咨询要提供的援助。」

    「您说得很对,我完全同意,三濑川先生。或许你听了会很惊讶,不过我的定义跟你完全一样。没错,从头到尾分毫不差。」

    贵子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咦,可是,既然你是这么想的,又为什么不去了解树林小姐的参考架构,硬把她拖进你的参考架构呢?一下说『无聊』,一下说『最好辞掉工作』,那实在称不上是援助呢。」

    「参考架构?」

    「咦,难道这个名词现在的说法也不一样吗?」

    「或、或许吧。」

    「呃,参考架构就是……这样好了,你把手伸出来一下好吗?左右都可以,掌心朝上。」

    「这样吗?」贵子一边担心三濑川接下来要做什么,一边照他所说的伸出手。

    这时三濑川的手突然「啪」的一声打在贵子掌心上。

    贵子一时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等到手掌渐渐刺痛起来,她才发了火。

    「你、你在做什么啊!」

    「抱歉抱歉,手很痛吧?」

    「这是当然啦,麻麻痛痛的呢。」

    「嗯,是喔,没错吧?」

    三濑川的脸上挂着笑容,见不到一丝反省之色。「没错吧」是什么意思?

    「痛分成很多种,每种都不同。有刺痛、抽痛等等。小婴儿原本只会哭,接下来会说痛,更进步一点就会像你一样,用『麻麻痛痛』来形容特定的疼痛了。像这样根据内在经验,自行订出的判断基准,就叫做参考架构。」

    从生活中创造出来的架构、价值观或判断基准,也就是量尺。听到是专门术语,还以为有什么深意,其实是非常单纯的观念

    「我们应该要注意自己跟别人的参考架构是不同的。就因为理所当然,所以常会忘记。你的麻麻痛痛跟别人的麻麻痛痛也许不一样。不管悲伤、难过或痛苦,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

    三濑川修长的手指轻拂过椅子的扶手。

    「一定要弄清楚自己和对方的参考架构哪里相同,哪里不同。如果不这么做,把委托人的话照单全收,是很危险的。委托人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委托人想说什么。」

    三濑川讲到这里暂停一下,轻吸一口气。

    「这样你就明白了吧?像『这是为你着想』,『还有人更辛苦』,『大家都是这么忍过来的』、『这件事没你想得那么严重』等等,都只是没用的废话。这类型的话都只是要把自己的参考架构套用到别人身上。这到底是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有当事者才能决定,我们旁人根本无权去判断。这就跟说出『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为了一点小事,就装得好像悲剧女主角,感觉好恶心。你的不幸还真碍眼,赶快振作起来,你的心情一点也不重要,快给我挤出笑容,假装自己好的很』没什么两样。不去了解对方的参考架构,等于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跟委托人对话。只想强迫推销自己的想法,享受主导的快感。对委托人而言,听到这些话就跟看别人自慰一样,只想叫对方滚到别的地方去做。」

    「对,对,就是这样没错。参考架构就是这个意思。」

    三濑川这番话听得贵子如坐针毡,按捺不住,忍不住提高嗓门回应。

    「嗯,是啊,你都懂嘛,一开始你有对树林说过类似的话,就是叫她用自己的话来介绍工作内容。」

    那只是歪打正着罢了。

    「如果知道树林小姐的工作环境──众合地狱的刀叶树是什么样子,我就能对她的参考架构有更深的了解了,真可惜。」

    虽然这是贵子的真心话,却也是出于爱面子的老毛病。反正地狱的样子在过河之前是不可能看到的。就在她打如意算盘时……

    「抱歉抱歉,你说得也是。那要不要去看一看呢?」

    「……什么?」

    三濑川旋即起身走到门边,回头向贵子招手。「过来吧。」

    阎罗王的宫殿里,有面名为净玻璃的镜子。

    那面镜子能清楚映出亡者生前的一切事物。无论是透过行动、言语或思想犯下的罪,都能钜细靡遗一一交代,简单来说就是偷拍人类一生的影片。没有罪人铁证当前还能狡辩脱罪。这是阎罗王宫殿里最万能的道具。虽然镜子过去曾在意外事故中整个粉碎,幸好在专业团队的反覆研究下,终于成功制造出跟原本的镜子功能相同的仿制品。

    「当时解开净玻璃之镜的制作方法后,他们就从中撷取部分技术,制造了这面镜子。」

    三濑川把手放在那面大圆形水晶镜的边框上。

    走出咨商室后,贵子本来还在猜他要把自己带去哪里,没想到只走了几步,就在玄关门厅角落的镜子前停下。贵子刚进这栋房子时,就看过那面摆在柜子上的镜子。

    「这里能看到的不是死者的人生,而是地狱全景,可以当作是超高画质的监视器,只差没录影功能就是了。」

    「……这种具有争议性的东西,竟然在地狱里到处流通吗?」

    「没有啦,这很少人有的,就算有,能操作的人也很有限。闪电不能,你也不能。这操作并不困难,只是上面有类似指纹辨识的系统,所以这镜子只有我能用。」

    「为什么要给三濑川先生用呢?」

    与其给他用,倒不如给闪电比较实际。这样闪电就能利用镜子,把到处乱晃的三濑川抓回来,也能确认预约迟到的委托人在哪里了。

    「这是因为我以前在阎王厅工作过,才有机会拿到手。」

    「咦?难道三濑川先生其实是地位很高的鬼吗?」

    「这个嘛,如果是又怎样?你会尊敬我吗?」

    「不会。」

    贵子不假思索地答道。三濑川不知哪里被戳中笑穴,竟放声大笑起来。她实在搞不懂这男人的笑点。

    「好啦,我们去看众合地狱吧。」

    「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地狱到底分成几类?」

    「是喔,原来你从这里就不懂啦,抱歉抱歉。」

    三濑川微微点头致歉。

    「大分类是八大地狱和八寒地狱。地狱可是大得不得了喔。比方说光是阎罗王的宫殿,就有三千五百五十个东京巨蛋那么大,这在人道的《世记经》里也有写。你可能没读过吧,那是大约两千年前的经书。」

    怎么可能读过啊。

    「再来,所谓的八大地狱是……」三濑川扳着手指数。

    因杀生落入的等活地狱。主偷盗的黑绳地狱。

    主邪淫邪欲的众合地狱。主饮酒的叫唤地狱。

    主妄语的大叫唤地狱。主邪见的焦热地狱。

    主犯持戒人的大焦热地狱。主五逆的无间地狱。

    「就是这八个。越后面罪越重,位置距离地面也越远,服刑时间也越长。」

    「呃,就是杀生、偷盗……」

    「杀人不好,偷窃不好,色情不好,喝酒不好,说谎不好。其实不只妄语,包括绮语及恶言都不好。邪见是指把戒律──也就是生活规范,依个人的方便加以曲解,或是鼓吹不正确的思想,这些都不好。侵犯尼僧或女童不好。杀死尊亲圣人不好。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三濑川又继续说:「八大地狱以下各有十六个分处,讲小地狱比较好懂。只有大叫唤地狱有十八个。此外还有名为八寒地狱的地方,那里不管怎么走都只是一片雪景,冷到连呼出的气都会结冻。八寒地狱不太重要,你不用特别在意。要是你得去那里,不能带石油制品进去,因为温度太低,根本没办法使用,像塑胶盖之类的一下子就会冻碎。还有一定要穿戴有毛皮的衣物。」

    地狱的分类细到超乎想像。

    「好了,树林小姐工作的地方──刀叶树就在这里。这就是众合地狱的刀叶树。」

    三濑川的手指一滑过镜面,某个风景就无预警地映入贵子眼帘,叫她措手不及。

    ──这里是地狱。

    首先在贵子脑中浮现的,是这句再当然也不过的话。

    刀叶树的模样像巨大螺旋梯,树干长得弯弯曲曲,树枝以等距离的间隔从树干延伸出去,上头长满树叶。树顶枝叶特别茂密,彷佛鸟巢,巨大到可供一个人横躺。

    树的高度约五十公尺,树干很粗,要两名成年男子将手臂整个张开才能勉强环抱。许多刀叶树从岩石遍布的地面长出来,形成一片树林。

    在树顶或树根处能看到刀叶树上的女人,想必就是树林的同事。她们以各式各样的外表努力诱惑罪人。她们没有错,有错的是罪人们。罪人的样子远远超过贵子的想像,已经不光是眼睛充血、鲜血淋漓能形容了。

    罪人们的白和服大都破破烂烂,肌肤外露。有罪人的肚子上被苍白的蛇咬住。那种蛇感觉黏呼呼的,身体分成很多节,皮肤薄到血管都浮出来。不过贵子错了。仔细一看,罪人的肚子是裂开的。原来是罪人拖着从腹部伤口滑落的大肠。那些肠子也很快就破掉,肠内的东西都流溢出来。即使处于这种状态,他们仍睁着充血的双眼,一边高声大笑,一边追着刀叶树上的女人。

    「咦,贵子小姐,你怎么了?脸色很差耶,不要紧吧?」

    「我不要紧的。」

    贵子试着逞强,胃液却差点涌上喉咙。她忍不住按住肚子,告诉自己说:「这只是血腥暴力电影。」她靠这样催眠自己,让自己跟现实分离。

    不过,该怎么说呢,她……果然……还是……不、想、去、啊啊啊啊啊啊!

    去接受审判就是为了变成这样?她很清楚自己爱面子又说谎,就算不会去刀叶树,也九成九会下地狱。真不知到时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

    贵子讨厌痛,但如果不接受审判,大家就会渐渐看不到她。挨打和变空气到底哪个比较不惨?肉体的死和精神的死哪个比较痛苦?这本来是无从比较的,现在不但非比不可,比完后还得从中择一。

    「咦,贵子小姐,难不成你怕去地狱吗?」

    「我才不怕呢!我甚至还想现在就去!」

    贵子讲出违心之论后,才明白自己真正的想法。既然这样,倒不如被人忽略,处于精神上的死比较好。虽然在三濑川面前,她还是坚持想早日接受审判的立场,不过她其实已经打消渡河的念头。能来三濑川这里,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到时就找个时机,随便编个理由,要求延长契约。只要肯花时间,说不定她就能找到不会被世间遗忘的方法。

    「咦,看你的表情,是不是在打什么歪主意啊?」

    听到三濑川突然这么说,贵子的心顿时漏跳一拍。「……我天生就是这种脸。」

    「哦,我是成长到某种程度后,才变成现在这样的。你说你那是天生的?这种看似心怀不轨的脸,有可能是天生的吗?」

    「你、你就别再管了啦!」

    贵子再次面对镜面。只要想到自己不去地狱,心情就轻松下来,对眼前的景象也比较能适应。

    「咦,那边是不是反过来了啊?」

    有棵位于画面角落的刀叶树,让人感觉不太对劲。罪人是女的,在树上的则是男人。

    「那个是刀叶树上的男人。」

    「怎么会有!」

    「当然有啊,不过这个地方起初也只有女性狱卒而已。」

    三濑川碰触镜面,把刀叶树上的男人定格放大。

    「有男人招手的刀叶树,在经书上是看不到的。人道的男性抗议说,不是只有他们会抗拒不了诱惑,女人也是会对帅哥无法招架啊!所以画家为了讨好男性,就应他们的要求画了这样的画,如今在人道还是看得到喔。在出光美术馆的十王地狱图里,就有这幅图画。结果不知不觉间,刀叶树上的男人就在地狱成为常态了。顺便告诉你,刀叶树现在对同性恋或双性恋的罪人都有对应喔,所以在刀叶树上也有狱卒是大胸部的美少年喔。」

    这对有特殊癖好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美梦成真。明明身处地狱,心情却彷佛在极乐世界。

    「哎呀,那就是树林小姐负责的罪人吗?」

    三濑川调整镜子的镜头,对准在一棵无人的刀叶树下抱膝而坐的罪人。她不会怀疑三濑川为何知道,毕竟那罪人跟其他罪人相比,差别可说一目了然。虽然他稍长的头发和手脚都沾了尘土,身上的白和服却没破也没乱。

    「树林小姐好像还没回来。从这里回众合地狱要花多久呢?这是八大地狱的第几个啊?我记得越后面的地狱,好像位在越深的地底吧。」

    「不,这个赛河原镇有点特别,跟每个地狱的距离都相等。因为这个镇是交通枢纽,所以没有你想的那么远,至少会比走实际距离更快抵达。」

    「是这样啊。」这是哪门子的空间扭曲系统啊?地狱还真是什么都有呢。贵子表面装得很冷静,脑里却忙着整理资讯。

    「树林小姐如果没绕到别的地方,应该就快回到众合地狱了。不过她今天请有薪假,应该不会在工作的地方出现吧。」

    三濑川说完,就戳了戳镜中那个树林负责的罪人。

    「话说回来,这么安静的罪人还真少见。就算狱卒休长假不见人影,这里的罪人也依然精神奕奕呢。」

    三濑川说得没错,跟旁边兴奋难耐的罪人相比,他的反应异常平静。这也难怪树林会精神崩溃。虽然三濑川说过他只想让委托人照本身的意志行动,但贵子还是觉得树林早点换工作比较好。

    「……我只是做个假设,如果树林小姐想换工作,她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这个嘛,跟刀叶树同性质的地方,大概是大焦热地狱的苦鬘处吧,就是这里。」

    三濑川用食指一滑,镜中的景色霎时一变。

    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有个女性罪人一边赤脚走路,一边发出「呜──呜──」的呻吟声。这时在罪人前方数公尺处,出现一个面容和蔼的狱卒,向她招手。罪人看到狱卒,脸上露出开心的表情,不顾脚上的水泡破了,开始狂奔。她一抱住狱卒,就冒出火柱,原来是狱卒化成一团火球。罪人浑身着火,在地上痛苦打滚,烧成焦炭,灰飞烟灭。

    「会落入这里的,是利用别人的弱点,跟对方发生关系的女性罪人。以前这里只有男狱卒,不过现在出现同性恋的罪人,所以应该也有征女狱卒。另外还有一个是叫唤地狱的大剑林处,就是这里。」

    三濑川不管一时语塞的贵子,笑咪咪地把镜中的场景换到下一个。

    「这里跟刀叶树的环境很像。」

    镜中出现大树。那不只是树,上面不但插满剑,树干还会喷出火焰。他所谓的共通点,应该是指两边都有危险的树吧。

    「另外,要是想顺便消除压力,选这里应该不错。」

    三濑川再度切换画面。

    『我不是说我才是负责吐嘈的吗?你那根本不算吐嘈,只是把你看到的直接大声说出来而已!一点都不有趣,无聊死了,这样下去都没人笑很麻烦耶,所以我才稍微捧你一下,让你可以快点结束,你都没发现吗?』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演技演技演技!感觉对了就笑到爆。凭这种程度也能充满自信?啊──受够了!烂透烂透没劲没劲污点污点污点!』

    两个女性狱卒穿着刺刺的、彷佛装上剑山的鞋子,往倒地的男罪人头部两侧轮流蹂躏并加以辱骂。男罪人的头上都被踩出洞来。

    「……这什么地狱啊……」

    「这是黑绳地狱的当唤受苦处。狱卒在这里的其中一项工作,就是痛骂罪人。我想树林小姐应该也会觉得很爽快才对。啊,对了,说到爽快,就非这里莫属了。」

    「咦……等等,够了够了够了!」

    贵子在看清楚镜中物的同时,就叫了出来。

    「这里是叫唤地狱的杀杀处。我想看了应该会倒抽一口气吧。这里的狱卒会把罪人的阳具拔起来,虽然都会再生,但只要一再生,又会一根根被拔起来,砰砰砰的,很有节奏感呢。」

    「我已经听够了,闭嘴啦!」

    贵子捂住耳朵,紧闭双眼。明明都说不要了,竟还落井下石继续说明,真是太过分了。更重要的是,三濑川为什么要给她看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或许对三濑川而言,这些拷问他都看习惯了,不过在贵子眼中,那些景象除了恐怖还是恐怖。她真想大声说:「你要弄清楚我的参考架构啊!」参考架构遭到漠视的感觉有多暴力,她总算亲身体会到了。贵子这下子才知道自己对树林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

    ……三濑川会不会是要告诉我这一点,才会故意这样做……?

    贵子轻轻睁开眼睛,看到三濑川挂着笑容,看似没有多想。是我高估他了吗!

    镜子的画面回到众合地狱。树林负责的罪人依旧抱着膝盖坐在树下。镜头对他的头部进行特写,不用细看也知道这个人根本没有企图心。

    「这个人真的不肯追呢,这是为什么呢?」

    「谁知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过去一定遇到某件事』,所以现在才会采取这种行动。因为过去的经验会造就现在,每个人都一样。」

    「比如说。」三濑川用食指指自己。

    「像我这样总是笑脸迎人的人,是因为受过去的经验束缚,不想被别人欺负,希望大家都对我友善,才会产生这样的倾向。所以请你要用温柔的态度对待我喔。」

    为什么他点出例子是自己后,会突然觉得这话好假呢?

    「那就表示他不去追逐理想女性的原因,是出在过去啰?」

    贵子注视镜中的男人。这时男人忽然从膝盖里抬起头来。大概是树林不在的关系,他眼神游移,看起来坐立难安。

    如果这罪人单纯讨厌树林,那树林不在时应该不会不安,反而要高兴才对。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啊。」

    贵子忍不住发出声音。因为男罪人不耐烦地把垂在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

    「怎么了?」

    「我……应该,认识……这个人……」

    是吗,原来他已经死啦……贵子接着喃喃说道。

    「他是谁?」

    「呃,这个嘛,其实他是……」

    贵子做出回答。她说着说着,也一并想起她觉得树林很眼熟的原因,就顺便告诉三濑川。

    三濑川听完贵子的话后,用手抵住下巴,陷入沉思。

    「请问……喂,我说三濑川先──唔?」

    贵子见三濑川动也不动,不停拉着他的袖子,却突然被他的手指抵住嘴唇。

    「你可以让我想一下事情吗?」

    三濑川虽然保持笑容,但语气意外严肃,贵子不禁陷入沉默。没办法了。贵子只好坐下来等三濑川,还不经意地叹起气来。好累喔,今天还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这时贵子突然想到某件事。由于这一连串事情来得太突然,害她差点忘了。三濑川在赛河原向她搭话前,她不是觉得自己有件事必须想起来吗?这感觉就好像走马灯少了重要的一部分。

    ──我把生前某件重要的事给忘了。我一直有这种感觉。不过到底是什么事……

    贵子背靠着柜子,心不在焉地想着。大概是因为暂时松了口气,睡意很快就来了。原来死了也会想睡吗?

    糟糕,不行,不可以。贵子想归想,仍无法控制自己一直点头。

    到最后,她忽然头一垂,直接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因为没有阳光,是靠时钟来判断的──贵子在棉被里醒来。这里是三濑川家的某个房间。依这个状况来看,应该是三濑川把她搬进来的。虽然没有连衣服都帮她换,不过贵子还是希望三濑川别这么做,毕竟她可不想产生「这家伙人还不坏」的错觉。现在冷静一想,感觉还真丢脸。贵子没看清楚房间是什么样子,就连忙从床上一跃而起,把门打开。

    她在玄关大厅找到三濑川。

    不过──他人是在启动中的净玻璃之镜里。

    「咦!为什么?」

    贵子扶着镜框,将脸贴近。那里是众合地狱的刀叶树,三濑川就站在树林负责的罪人面前。

    树林负责的罪人耳垂非常显眼。那是一对大得出奇的耳垂。

    昨天也在镜中看过的这个男人。贵子认识他,他常光顾贵子父亲经营的旧书店,是店里的常客,也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成为挽救贵子家家计的救世主。他就是那个昙花一现的漫画家。

    贵子会觉得树林似曾相识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树林就跟他漫画的女主角长得一模一样。

    树林负责的罪人,就是佛耳男。

    佛耳男抱膝坐着,抬头看向眼前的树木顶端。

    一个少女身穿樱花色的长袖和服,向他招手。少女跟他成名作的女主角长得一模一样。那是充满他个人理想的女主角,原本只该存在于漫画中的女人。昨天少女似乎休假,没有出现,让他心中焦虑不已,不过现在有看到人就好。他摸了摸让他从小饱受嘲笑的大耳垂,试图恢复冷静,并把脸再次埋进膝盖。

    「你好。」身旁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奇怪?你~好~啊~」

    是在跟我讲话吗?男人抬起头。

    有个青年穿着看似干掉血迹的暗红色和服,站在他面前。青年那双犹如漆黑深渊的眼眸隔着眼镜眯了起来,好像在说:「我还以为你没听到我打招呼呢。」

    男人还没意会过来,青年就在他身旁坐下。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从衣着来看不像罪人,会是狱卒吗?是哪个罪人心中的理想男性吗?青年的外表并不亮眼,五官却非常端正。脸上挂着好好先生般的笑容,一点威严都没有。整个人看起来很整齐体面。但是狱卒为什么要跟他搭讪装熟呢?他实在不懂。

    男人看向树顶,少女也有些惊慌地看着青年。看来这不是她安排的。

    「……你有什么事吗?」

    他好久没出声了,听起来很小声,比想像的更像窃窃私语。青年露出亲切的笑容说:「你是漫画家吧?」

    他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而且那个女孩,就是你漫画中的女主角吧?」

    为什么连这件事也知道?难道罪人的资料可以公开给每个狱卒知道吗?

    「我来这里是有话想跟那个女孩说,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征得你的同意。」

    「你要怎么做随便你。」

    「哦,这样吗?她应该就像你的女儿吧。你应该很珍惜她,很爱她吧?看到有陌生男人突然找她说话,难道你不会嫉妒发狂吗?」

    「……啥?」男人不自觉地发出带着威吓的声音。

    有某种混浊黏腻的黑色物体沉淀在腹部深处。他好想吐出这些鬼东西,塞进别人嘴里,让对方也尝到同样的痛苦。

    「怎么了?」

    「我爱她?别开玩笑了。那家伙碍眼死了。」

    「唔?你是指她诱惑你的样子吗?是觉得很下流吗?」

    「才不是。那种事我根本不在乎。她光是存在,就让人不爽,只要进入视线,就让人一肚子火。」男人龇牙咧嘴起来。「我是碰不到她才无法动手。要是可以的话,我还真想马上杀了她。」

    「……哦?」

    青年笑嘻嘻地把脸凑过来,近到快要可以接吻了。真烦。

    「好,我知道了。」「……知道什么?」

    「既然你做不到,就由我来吧。」「啥?」

    「我去帮你杀掉那女孩。」

    青年露出跟这句话完全不搭的天真笑容。一口贝齿虽美,讲出来的话可一点都不美。

    「你说什么……」

    男人想问清楚青年说这句话的用意,青年却踩着飞快的脚步,登上形似螺旋梯的树枝,朝少女接近。刀叶树没有妨碍青年,依然是棵普通的树。青年一下子就爬到树顶,朝少女伸出手。

    「──住手,住手!住手!」

    男人像要扯破喉咙般大吼起来。

    他踩上最下面的树枝。这是他来这里后第一次碰这棵树。有别于青年攀爬的时候,树枝为了妨碍他而聚拢,叶子也变成刀。即使锐利的刀刃划破皮肤,鲜血把手弄得湿滑,他还是用那双手拼命往上爬。大片刀刃贯穿他的肉,带给他超越疼痛的高热,他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伸手去抓树枝。一道血痕刚溢出手掌流下手腕,马上又有新的血痕接了上去。

    右眼的上方割伤了,喷出的血遮住他的视线。那些充满咻咻杂音的痛苦呼吸声,似乎就是他的。虽然感觉越来越迟钝,视野越来越狭小,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往树顶前进。

    那个女人已经被杀了吗?

    男人挤出最后的力气,吃力地抬起脚,与其说在爬树,倒更像小虫子在死命挣扎。他拖着体无完肤的身躯,抵达树顶,跟青年对峙。在青年正后方的少女,则一脸疑惑地在男人与青年间交互看了看。没有被杀,没有被杀,她没有……被杀。当男人放下心来,正要往前倒时,脚边的叶片突然伸出无数根又尖又细、形似长枪的物体,互相撞击交错,从他的腹部贯穿到背部。男人以前倾的姿势被树叶撑住,血液自体内不停滴落。男人稍微动了一下右手。那是他惯用的手,画漫画的手。他发现手还稍微能动,就松了一口气,看似还没放弃。

    「你不是想杀吗?」

    青年无视于现场气氛,露出笑容,气定神闲地问道。

    「是啊,我想杀。」

    男人看似在回答青年,但他其实并没有这个打算。他的精神已经疲惫至极,连选择要说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管是想起来的事,还是正在想的事,都一股脑地从他口中自动跑出来──

    当他听到「请想下一个故事」时,不禁感到错愕。

    责任编辑说很期待下一次的作品,还称赞他有世间难得的才华。不过他已经想到肠枯思竭,不知道该画什么才能让人觉得有趣,也没有任何想表达的意念。好不容易临时抱佛脚想出来的大纲,在编辑部内部的比稿中总是被刷下来。这样重复几次后,他渐渐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画什么。

    他或许是太在意评价了。对自己过于自信应该也是原因之一。我应该能做得更好,我要更好、更好。结果,他就这样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

    假如是真正的漫画家,即使支持的读者变少,甚至无人闻问,还是会继续画下去吧──看他的书畅销就自己投怀送抱的妻子,竟然说出这种话。如果你不是这样,那就不是真的想画漫画,而只是想当个有名的漫画家而已,既然不适合这一行,那就干脆别画了。

    别开玩笑了,他想。什么真正的漫画家啊?别再问这种老掉牙的哲学问题了。如果一棵树在无人的森林深处倒下,会不会发出声音?答案是不会、不会、不会。这是当然的。没人看到的事物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完全没有,就是没有。

    看我的作品吧,看我的想法吧,看我吧。这样想有什么不对?

    妻子挨打后就变安分了。就算是否定暴力的人,只要为了守护某个人,也会在天人交战下动手吧。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想守护自己,所以妻子每次一开口他就会打。

    新人奖上常用的那句「未琢璞玉,暧暧含光」,也不例外地成为给他的评语。但那道光芒似乎早已从他体内逃了出去。他因此嫉妒会发光的人,开始在畅销作家和新锐作家的作品里挑毛病。这边我比较好,那里我比较好,都是我比较好。虽然这么想,不管是脑、是心、还是手,都依旧生不出任何作品,光想到漫画就感到痛苦。他以前很喜欢看资料和其他作者的作品,喜欢到甚至想住在书店或图书馆里,但现在也不去了。他曾经热爱的漫画,把他给压垮了。

    我不画也不会有人在意──他没想到有一天会体会这种感觉。

    比方说,要是不能成为足球选手,就当足球教练,或去做足球的公司上班。有人就是像这样修正人生轨道,继续活下去。不过,这种人在他眼中不是有弹性,而是苟且,因此他才会紧抓着漫画不放。

    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受到称赞的,几乎都是那家伙的造型。如果没想出那家伙,如果没有那家伙,如果我心中没有出现那个女主角,一切就没事了。明明是我创造的理想女性,我却这么配不上她,而且事实就血淋淋地摆在眼前。这想法在他脑中始终挥之不去,让他一直摆脱不了憎恨的情绪。

    因为有那家伙在,我才会实现梦想,成为漫画家。要是不实现就好了,这样梦想就能留在梦中,继续闪亮。他终于明白为何常说别拿最爱的事当工作了。万一搞砸最重要的事物,那接下来的人生又能把希望寄托在哪里呢?

    他没有亲近的朋友。为了漫画,他不太跟人来往,缺乏人际关系。他记得十五岁时画的漫画主角做些什么,却不记得自己十五岁时遇过什么事。为了有一天能拿来当漫画题材,他虽然努力吸收知识和杂学,却都流于表面,谈不上专精,思想没有深度,肤浅又空虚,人生连拿来当题材的价值都没有。他不停烦恼,烦恼到连烦恼本身都失去新鲜感,连他自己都不禁想笑。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干脆停在投稿的阶段就好。这样就可以梦想有一天会出道;可以不管自己很逊,照样看不起职业漫画家;可以愤慨地说评审没有眼光;可以抱怨「最近的读者很蠢」,把自己不受欢迎的原因,归咎于不会讨好读者;可以妄想自己成为漫画家后,创作生涯一定会一帆风顺……如果能这样活下去,还比较有意义。不实现的梦想是最棒的,能让人以为自己只是没拿出全力,相信自己还有挥洒的空间,自己的未来还充满潜力,自己是块未经琢磨的宝石。

    所以当打瞌睡的司机开着卡车,突然从路上撞过来时,他其实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能脱离这个人生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事情却在死后变得更糟糕。理想的女性化为实体,出现在他眼前。天啊,天啊,天啊,要是没有你在,我就能正常地过生活了。好想杀你,就来杀吧,把你杀了。就算碰不到她,一定还会有其他的方法。

    不过──如果真的动手,一想到之后的事,他又突然害怕起来。

    「那种家伙最好消失算了。可是,要是真的消失了,我也很伤脑筋……」

    他不知该怎么做才好。要是连过去的荣耀都失去,自己就真的一无所有了。要是一无所有,那他该做什么,该去哪里,一切都会毫无头绪,空白一片。他害怕去想像这样的未来──

    「原来是这样啊。」

    男人讲话断断续续,不按时间顺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青年将耳朵凑到男人的嘴边,唯恐听漏任何一句。他一边听,一边仔细消化,重新整理出架构,最后轻轻点头,表示理解。

    「我稍微用言语诱导了你。毕竟你不是我的委托人,跟我毫无关系,所以手法粗暴了点。抱歉抱歉,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杀这女孩,只是好奇要是我这么做,你会采取什么行动。」

    青年摸了摸男人的头,动作就像在摸狗一样。

    「她对你而言是必要的吧?是她压抑了你,限制了你。多亏有她在,你才不用正视自己的恐惧和懦弱,只要有她在,你就能留在原地。万一她不在了,你就必须往前迈进……面对自己了。」

    男人已经听不太到青年的话了。他的听觉正逐渐死去。

    「你希望维持现状,不想解决烦恼,不想斩断依恋,不想了结憎恨,不想处理问题,不想重新振作,因为要是这么做了,你本身和环境都势必会改变。因为改变很麻烦,所以就算最后会逐渐腐败,你也想维持在停滞状态。你不想要超越障碍后会留下的空白未来,毕竟没有比未知更恐怖的事。比起不稳定的幸福,你还是偏好稳定的不幸,对吧?比起崭新的希望,还是熟悉的绝望比较好,对吧?」

    青年轻叹一声,出神地眯起眼睛,表情看不出是同情还是慈爱。

    「不过,唉,我说你啊,这样你哪里都不能去喔,应该很痛苦吧。」

    男人已经死了。青年把手从男人头上缓缓移开。

    「……医、医生,你是心理咨商的医生没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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