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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自杀总代理商的任务)

    「这是什么……未免……也太好吃了吧……」

    贵子不禁脱口说道。她对面的虎兽人──闪电听到后苦笑说:「太夸张了吧?」闪电一大早来这里后,就在三濑川的请求下,一边碎念一边熟练地做起早餐。除了飨宴外,贵子实在想不出其他足以形容这顿早餐的词。

    白饭、味噌汤、凉拌青菜,炖羊栖菜、还有贵子正在吃的软绵绵高汤蛋卷。虽然菜色很简单,却在在展现出闪电高明的厨艺。

    「我没有夸张,这真的很好吃耶!」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太奉承我啦,小姑娘。」

    「我没有奉承,我说的是事实。你这样都能开店了呢,评价一定会很好的!」

    「……是、是吗?」闪电用一只手撑住下巴,并用手掌遮住鼻子以下的部分。

    「贵子小姐,你怎么都没对我这么说呢?」

    三濑川脸上挂着笑容,歪头问道。他身穿黑色外套,额头戴着一对黑白条纹的角。黑色外套原本是他穿的,但在遇到贵子后,他就硬要贵子穿上,一直到前些日子为止。至于那对假角,也是他特地花时间从房间深处找出来,拿给贵子戴的。

    然而最近,三濑川不知为何要贵子把这些衣物还给他,改穿戴在自己身上。他则准备了新买的深蓝色外套,以及比原本小上一些的纯白假角给贵子。所以现在贵子额头上的,就是那对白色小角。

    贵子完全搞不懂他这么做有什么用意。即使她试图猜测,也总被糊弄过去。

    「我也很感谢三濑川先生做饭给我吃。」

    「只有这样?你怎么都不说『这也未免太~好~吃~了吧』?」

    「我才不会用这种语气呢。总之我真的很感谢。」

    三濑川故意说「讨厌──」来装可爱,闪电见状就愉快地笑了。

    「受到好评的人是你才对啊,小姑娘。外头有传闻说这里来了个优秀的医生呢。」「咦?」

    她不记得自己有交出过什么亮眼的成绩,应该是三濑川或委托人在说的时候加油添醋了吧?预约的人数之所以微幅成长,该不会原因就出在这里吧?

    「是啊,贵子小姐表现得不错呢。」

    「谢、谢谢……」等下要是谈到心理咨商的技巧那就麻烦了。贵子立刻转移话题。「对、对了,有件事我之前就想说了。闪电先生,我可不是小姑娘喔,我已经二十四岁了。」

    闪电瞬间露出傻眼的表情,愣了半晌,接着噗哧一声大笑说:「这岁数根本就是小姑娘嘛。」即使他不是嘲笑贵子,贵子还是有点恼火。

    「抱歉抱歉。」闪电咧嘴而笑,向她道歉。「不过小姑娘啊,你果然还没长大呢。你看,这里都──」

    闪电把手伸向贵子的脸,贵子的脖子便反射性地躲开。闪电见状,收起了笑容和手,用手指向自己嘴边。

    「……这里都沾到饭粒喽。」

    原来闪电只是想帮贵子拿掉饭粒。贵子对自己表现害怕的举动感到愧疚。

    她知道闪电脾气很好。之前她在街上看到闪电时,就算那些鬼的孩子们把他的双腿间当成隧道钻来钻去,也不见他生气。当孩子们叫道:「我们来玩扮演游戏!」用笨拙的动作扑上闪电,他也会边说「呜,我被打倒了」边倒下,看起来像是在陪他们玩扮演正义英雄的游戏。

    现在贵子已经知道,不管是闪电尽量不碰她,还是他跑来探「冤家」三濑川的班,都代表他温柔却不善表达的个性。即使如此,他的外表仍是野兽,只要他出现超乎意料的举动,贵子仍会有所提防。

    「贵子小姐,告诉你一件好消息。」三濑川说。「在人道的十王图中,有画上被狱卒盖上毛皮,变身成动物的人类,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在二尊院则是有披上狗皮变成狗的亡者,在出光美术馆也有臀部长出尾巴的亡者,可见地狱里确实存在原本是人类的动物,所以闪电也是外表看似野兽,其实真面目是俊美的王子──」「咦?」

    「不要给我乱加奇怪的设定!那是要去畜生道的亡者才会遇到的事,我可是狱卒耶。」

    「那也不会因为心爱的人而恢复原状啰?」

    「当然不会了。不好意思,小姑娘,我打娘胎出来就一直是这副模样,抱歉让你失望了。」

    「不,别这么说。我觉得童话里的野兽最后变回王子,反而让人不太能接受,甚至有点扫兴呢。」

    贵子这么说并非为了弥补刚才的失礼,而是真心话。她虽然知道这就是故事的主旨,还是不喜欢爱上的人在故事结局突然变了样。

    「哦?你不会把外表跟内在分开来看吗?」

    「难道你不会有种『你谁啊』的感觉吗?」

    「就算分开来看,我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三濑川的语气意外充满自信。「话说回来,你喜欢野兽胜过王子吗?你是想要别人用霸道的态度向你求爱吗?闪电,你要不要试试看?或许能增进跟贵子小姐的感情喔。」

    「什么?哪有人随便就求爱的?」

    「少在那里装硬派了,你根本就做不到吧,你这个害~羞~鬼~」

    「你这家伙很烦耶,给我闭嘴。」

    「没错,我看是三濑川先生自己做不到吧?」

    「什么?我吗?你竟敢说我没办法霸气求爱……要不要我做给你看啊?」「啥?」

    三濑川缓缓拿掉眼镜,用那双彷佛无底洞的漆黑眸子凝视贵子,脸上浮现挑衅般的笑容,探出身子,一把抬起贵子的下腭,用气音喃喃低语道:

    「──『看着我』。」

    四周顿时陷入沉默。

    下一秒,贵子和三濑川的脸就像刚煮熟的章鱼,同时发烫发红。

    「抱歉,太丢脸了,这实在太丢脸了。这我不行……真的不行……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三濑川用双手捂住红冬冬的脸,呻吟颤抖。他平常明明会做出更丢脸的举动,但八成因为是无意间做出来的,所以没有感觉。刻意去做就会变成这副德行。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三濑川先生……」

    三濑川完全释放出狂野的一面,跟平常的他落差太大,让贵子不禁有些动摇。她觉得不甘心,试图隐藏这份心情,也不顾自己脸颊发烫,故意用轻蔑的眼神看向出糗的三濑川。然而她还是无法完全平息内心的纷乱,不小心就用手直接抓起蛋卷。她发现后连忙松手,却又用这只油腻腻的手去拿味噌汤,结果碗就滑掉了。贵子「啊啊」叫了两声,模样狼狈,闪电不禁看傻眼,叹了口气。

    「你们到底在干嘛啊……」

    闪电拿起抹布,把弄脏的餐桌迅速擦干净。

    「……算了,不过我也不是不能了解贵子小姐的想法。」

    三濑川似乎已重拾自尊心,面露微笑,戴好眼镜。

    「的确,比起王子还是野兽好。闪电的皮毛摸起来很舒服喔。他腹部的毛会让人想要把脸埋在那里。头也好尾巴也好,每个角落都让人好想摸呢。」「吵死了,我不会让你摸的。」「我也不想摸你啊。」「你、你这家伙,我要把你揍飞喔。」

    闪电立刻竖起尾巴,身上散发杀气。

    开开心心和和气气地吃顿饭……明明是很平常的事,做起来却意外地难呢。贵子事不关己地这么想着。

    「虽然距离约好的时间有点早,不过还是先出发吧。准备好了吗?」

    吃完这顿杀气腾腾的早餐后,又过了大约一小时,三濑川对站柜台的闪电这么问道。闪电露出苦涩的表情,心情似乎还是不太好。不过他毕竟公私分明,依然低声答道:「好。」

    「我们要去哪里?」

    「不不,我们哪里都不去,就跟平常一样用这个房间。来,请进,贵子小姐。」

    三濑川要贵子进去心理咨商室玉匣,贵子就照他的话拉开门──

    然后关上。

    「你怎么了?」「没什么,大概是眼睛疲劳吧。」

    贵子揉了揉眉头,再次开门。不对,这不是眼花,眼前的风景就跟刚才一样。她彷佛受到吸引,脚步踉跄地走进房内。呃,这里真的是房间吗?从这广大的面积来看,根本不可能是平常的玉匣。

    一望无际的青翠草原,柔软的小草间开着可爱的小黄花。好久没见过如此蔚蓝明亮的天空,轻爽的微风带来春天的气息,几只琉璃鸟和睦地一起飞翔,发出悦耳的啼啭。

    「……这哪来的自然保护区啊?」

    「只是幻术啦。」三濑川言简意赅的回答。「这是闪电帮我们弄的。他去很多地方工作,其中也包括大叫唤地狱的唐悕望处。那里是对贫病者见死不救,冷酷无情的人会去的地方,有丰盛美味的大餐,金碧辉煌的环境,还有柔软蓬松的棉被──类似这样的幻术,是该处狱卒的必备能力。」

    「这地狱感觉是个好地方呢。」

    「不过只要罪人一接近,那些东西全都会走样。美味的汤会喷出毒气,棉被会冻硬,要是逃走又会被烈火包围,等到发觉眼前一切都是幻觉时,已经来不及了。总之就是会把你先捧得很高很高很高,再让你一口气摔下来。」

    「……这地狱还真恶劣呢……」

    「所以凡事不能只看外表喔。」

    三濑川拍了下自己的脸颊,像是要提振精神。

    「的确,只要想一下就知道那是陷阱。会这么轻易上当,就是因为太轻率了。」

    「不过,换作是自己,反而当局者迷呢。」

    三濑川窃笑两声,眯起漆黑的眼眸望向贵子。

    「不管怎样,今天你大可放心,不必穷紧张,这里并没有那种一摘花就会爆炸的机关。我们今天要在这里做团体咨商,所以我才请闪电帮我制造出能让人放松心情的舒适空间。」

    「团体咨商?」

    「这是从两年前开始的,每个月会对五个罪人进行一次九十分钟的心理咨商。这是一种互助活动,大家会分享同样的烦恼,接受彼此的差异,进行深度的心灵交流。你有做过吗?」

    「呃,有件事我很在意……」贵子向三濑川发问。这一半是为了掩饰她没经验的事实,一半是单纯感到疑惑。「这次的委托人是罪人吗?」

    「啊,不是不是,我跟你说──」

    三濑川话讲到一半,背后的空间突然出现裂缝。原来是因幻术隐形的入口打开了。闪电探头进来喊道:「人全都到齐了。」

    有个赤鬼狱卒走了进来。说是全部,却只看到这个赤鬼。赤鬼拿着一把长枪,枪尖串着几个像焦炭的黑色块状物。

    赤鬼摇晃长枪,把串在枪上的黑炭甩落。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每个黑块一脱离枪身就化成人形,清一色穿着白和服,原来是罪人。

    闪电把这五个人带进房间深处──也就是现在的草原。贵子无法直视他们。这五个罪人有的舌头整个垂下来,有的身体肿胀不成人形,有的像干燥的木乃伊,有的左半身被辗压成扁平状,看起来就像死法凄惨的尸体直接动起来一样。不过其中有位女性外表倒是毫无损伤。

    真不该因为闪电做的早餐太好吃而吃得这么饱,贵子胃里一阵翻搅,无法制止食物沿着喉咙往上窜升。

    逆流的胃酸跟胃里的食物,就这样从贵子嘴里吐了出来。

    「哎呀呀。」

    三濑川用手掌接住贵子黏稠的呕吐物,贵子不禁脸颊一阵热辣。真丢脸。羞耻心加上呕吐的不适,令贵子差点哭出来。不过还来不及落泪,眼泪就缩了回去,因为她太惊讶了。

    三濑川手上的呕吐物,在眨眼间化成许多有桃红色翅膀的蝴蝶。蝴蝶一只只飞起,等到最后一只飞走时,三濑川的手已经变得干干净净。贵子嘴里残留的秽物也化成蝴蝶,停在她的唇上,接着静静展开翅膀,翩然飞离。

    口中的黏腻感消失了。这是何等神技,竟能让呕吐物变成蝴蝶消失无踪。只是口中有蝴蝶还是让人觉得恶心。好想漱漱口喔──贵子才刚这么想,手中就突然出现异样的感觉。原来她的手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个有水的杯子。

    「在这空间里,想要什么都会出现在眼前。」

    「……看来是呢。」

    姑且不论水,连呕吐物都能转换成蝴蝶,实在太超现实了。既然亲眼见证这一切,贵子也只好承认了。

    「不要滥用啊,这个空间都是靠闪电消耗精力和体力在维持的喔。」

    「你不用多嘴,我没有那么弱。」

    闪电这时正好带着赤鬼回来。

    「哎呀,还耍帅呢。」

    「你很吵耶。小姑娘,你想用就用吧,不用太勉强喔。」

    「我、我没有勉强!我只是有点惊讶罢了。」「哦,是这样吗?」

    闪电用完全不相信的口气说完,就跟赤鬼一起走到门外了。

    「也难怪你会吃惊,毕竟自杀的罪人外表都很有个性呢。」

    「……自杀的罪人?」

    咚咚。

    贵子感觉心跳声格外响亮。一听到那个词,她的内心就剧烈起伏,连她都觉得不太对劲。贵子忍不住在胸前握紧双手,想要思考却头痛如绞。

    「嗯,自杀后来到地狱的众生,都会保持死时的样子,就跟刚才那五个人一样。」

    看来这是只有自杀者才会受的惩罚。

    「罪人也是三濑川先生的咨商对象吗?原来不是只有狱卒吗?」

    「不是这样的。」「那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之后再慢慢跟你解释吧。」

    三濑川露出暧昧的笑容,把手放在贵子背后,将她带到那五个人所在的地方。

    「咦,那个,要是你不说明原因,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不用特别做什么。要参加团体咨商,必须先懂心理动力与群体心理学(注3),你应该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贵子又反射性地虚张声势。

    「那就好。虽然跟这次是没什么关系啦……」三濑川的语气有点含糊。「总之就像以前那样听他们说话就好。有疑问就尽管发问。那些参与的罪人是想替人生做个盘点,在整理心情的过程中想到什么,就对其他人发表。不过你今天是第一次参加,我就先为你介绍参加的成员吧。」

    「……你不觉得这样很失礼吗?」「我、我不是故意的……」

    坐在贵子对面的中年男子,一开口语气就很不好,让贵子有些语无伦次。这时三濑川、贵子和五个自杀者正围成一个圆,坐在草原上。

    「亏你还是狱卒,居然会害怕成这样!你真的是医生的助手吗?」

    坐在贵子右边的短发女孩则语带嘲讽。

    贵子利用这个空间的机制,擅自帮自杀者的脸和身体打了马赛克。这并非要维护个人隐私,而是她不想看到那些惨状,无意间做的。三濑川介绍她时照例说了那句「这是贵子小姐,她很优秀」,听起来却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哎呀呀,贵子小姐,你是不小心把刺激性强的地方都加了马赛克吗?想像力也未免太丰富了吧……」

    三濑川不知为何露出苦笑。他的下体也被加了马赛克。

    「那绝对不是我的错!那不一样,不是我做的,是三濑川先生自导自演的,各位相信我啊!」「哈哈哈。」「笑什么笑啊!你怎么就这么有自信啊!」

    明明对话很愚蠢,自杀者们却都笑了,让尴尬的气氛稍微缓和下来。这难道是三濑川的贴心之举吗?贵子虽然觉得感动,但一想到他用马赛克来缓和气氛,这份喜悦又有点冷却了。

    「不过为什么是『三濑川先生』啊?医生的名字听起来不是有点像『清洗中~』吗?」

    「喔,嗯,三濑川算是昵称吧,你们不用在意。」

    贵子没有把三濑川跟亡者的对话听进耳里,只顾着集中精神去除马赛克。无码最棒了。她可不想被当成胆小鬼。虽然照往例来看,她又是虚荣心作祟,但反正胃里已空空如也,没东西好吐了,只要别太注意看,应该能撑过去……大概吧。

    自杀者正式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KAZAMI,生前在小有名气的公司担任经理。」

    KAZAMI外表约五十几岁,是个削瘦的中年男性。他的穿着大概是顺应他的希望,从白和服变成了西装。西装是深灰色的,没有打领带。可能是那身西装太装模作样,也可能是他主动报上别人没问的职称,让贵子感觉不太舒服。

    「我是上吊自杀后来的。」

    不用说也看得出来。他眼球突出、脸部发白肿胀,舌头伸得老长,让人怀疑他上吊时有没有咬到。都这样了还能讲话,真是不可思议。之所以不打领带,应该是因为脖子挺不直吧。

    虽然其他人的样子也很惨,但贵子最不想看的就是他吊死的模样,喉咙会感觉麻麻痛痛的。她不知道原因为何。可能是因为这种自杀法很常见,才会让她感觉特别真实。

    KAZAMI汉字应该是写成「风见」吧?

    「我现在在焦热地狱的大烧处。我是相信死亡能解决一切才来的。即使到现在,我也不觉得这想法有错。」风见说。

    「风见经理的死因不管听几次,都很能戳中我的笑穴呢!」

    少女肆无忌惮的笑声,盖过风见虚无的结论。贵子右边的妙龄少女表现得精神十足,衣着也换成了水手服。虽然这年纪的孩子一点小事就会想笑,不过上吊有哪里好笑?贵子瞥了少女一眼,少女就兴奋地提高嗓门。

    「这个大叔明明对流行很反感,结果竟然选择稳居男女自杀排行榜双冠军的上吊呢!啊,我是SIMOJI,我是选择女性自杀排行榜第二名的跳楼。」

    少女报上名字。SIMOJI。跳楼。汉字是写成下地吗?

    下地是以左半身着地的吧?左半身都烂了。

    「我是从黑绳地狱的当唤受苦处来的。我觉得活着很愚蠢,结果一跳楼就到那里去了!不但遭人痛骂,还被人从很高的悬崖推下发烫的地面呢!地面有很多刀,真是超痛的!把脚都刺穿了!真希望能跟UTSUI先生一样全身没有肉!这样我就能薄到穿过刀子跟刀子间了!」

    下地点名的是三濑川身旁的男人,外表约三十几岁。

    「……我是UTSUI。」

    UTSUI有些笨拙地报上名字。他身上还穿着白和服,因为无法靠自己行走,便坐着轮椅。他瘫靠在轮椅上,面向天空。

    「我来自焦热地狱……的分茶离迦处,是自主性……饿死。分茶离迦是……水池的名字。乍看是开着……白莲花的水池,其实只是温度太高,才会看起来很亮。我被烧……很热。」

    UTSUI的身体就跟下地说的一样薄,只剩骨和皮,水分都干掉了。要是三濑川没说他的年龄,贵子会以为他已经超过百岁。

    听到是自主性饿死,实在让人吃惊。UTSUI,汉字是写成空胃……不,空井吧?

    「我叫MIZUTANI,是跳水自杀。」

    空井身旁的青年轻轻举起手。他大概二十几岁,留着鲍伯头。不知道是基于个人喜好还是不拘小节,他跟空井一样继续穿白和服。

    「我跳水自杀后,就到了焦热地狱的恶险岸处。那里的断崖峭壁会喷火,还长尖刺,我每天都要爬到山上。而且我的手又这样,真的很辛苦呢。」

    MIZUTANI的身体膨胀到夸张的程度。溺死的尸体会腐败,产生瓦斯,整个膨胀起来,最后浮上水面。

    MIZUTANI,汉字一定是写成水谷吧?

    「敝姓SIRANUI。」

    最后一名女性报上名字,还行了礼。她大约三十出头,样貌清秀,虽然瘦到有些病态,却找不到任何自杀的伤口。会不会是藏在那身白衣黑裙下才看不到呢?

    「三濑川先生,她也是自杀者吗……?」

    「是啊,SIRANUI小姐看起来很正常,是因为她选择烧炭自杀,也就是一氧化碳中毒。」

    「咦?一氧化碳中毒是那个样子吗?」

    「血红素跟一氧化碳结合后,产生碳氧血红蛋白,会让血液的颜色变亮。所以一氧化碳中毒死的人,皮肤和黏膜会呈现鲜艳的粉红色,让气色看起来比活着时更好。不过死前很痛苦就是了,毕竟没什么死法是不痛苦的。就算你看到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的人,你可能也不觉得那是尸体。因为样子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唯一的不同点就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这唯一的不同点就是最大的重点吧。

    「不过我本身倒不是为了外表才选择这种死法的。话说我的地狱是个很幸福的地方呢。」

    「幸、幸福?那里可是地狱耶。」贵子问。

    「是啊。相信放火能升天的人,就会去那个地狱。烧炭可能也包含在放火之内吧。那里是焦热地狱的一切人熟处,罪人会遭到火焚。我想那应该是幻觉吧,总之我跟我深爱的家人绑在一起,同坐一处,身上套着沉重的枷锁,一起受熊熊烈焰烧灼。」SIRANUI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明显。她以陶醉的表情长叹一口气。「真是幸福啊……」

    她的名字SIRANUI,汉字是写成不知火吧。

    「……他们明明都是自杀,却不是下同一个地狱。原因是出在死因吗?」

    「不是,就我所知道的案例来说,性猝死……用马上疯可能比较好懂吧。当达到高潮时,男人容易出现心脏病变,比如心肌梗塞;女人容易出现脑血管病变,比如蜘蛛膜下出血。这两者通常是直接的死因。至于我这个案例中也一样,双方的直接死因明明不同,送去的地方却相同。基本上十王的审判不看死因,而是从亡者一生的表现来判断,只有自杀者比较特别。」

    只要讲结论不就好了?就算要举例,也应该举其他更恰当的例子吧?贵子对三濑川发送「你这个性骚扰变态」的怨念电波。

    「哦,原来男人到死都保有一颗热情的心呢,感觉好帅喔。」

    「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指女人满脑子算计,才会因脑而死吗?」

    「也不能否认女人的确有这一面吧。医生不是也说过自杀成功的男性多过女性吗?这大概是因为女人直到死前,都还一直胡思乱想,所以容易自杀未遂吧。果然还是男人才能死得洒脱呢。」

    「洒脱?男人只是比较笨吧。要是遇到『哇──!完蛋──!死定了──!』的情况,男人解决问题的能力完全比不上女人,对吧?」

    「这个嘛,在控制冲动的能力上,男人的确比较弱呢。」

    「哼,你看吧!医生也是这么说喔!」

    「关于这一点,你们应该要感谢男人,而不是批评男人吧。我还活着的时候,就觉得自杀未遂的人数一多,反而不是好事呢。」

    「是啊──都怪那些死不成的半吊子,害我常听到『说想死的人都不会死!』这种话。那些家伙真的很烦耶,我可是每天都认真地想死呢。」

    「喂喂,不要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水谷先生,你也要负一部分的责任吧。」

    「我?」

    「自杀失败和成功的比例是十比一,但光就思春期的部分来看,就会变成一百比一……不,应该说是两百比一。相较之下,银发族的部分则是四比一。换句话说,之所以给人『说想死的人不会死』这种印象,原因都出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

    「什么?这根本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吧?年纪越大越容易成功,是因为身体抵抗力较差吧?毕竟身体都变老了,就像经理那样。这跟意志力的强弱无关,年轻人有可能是因为身体还很健康,才会存活下来的啊。」

    「你们到底在争什么?对留下来的人而言,还不都一样吗?」

    贵子勉强挤出这句话。她看着眼前的自杀者,感觉有股超乎生理的嫌恶,类似不安或焦虑的无名感情,正在体内逐渐萌芽。贵子还无法厘清这份感情,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心。这股捉摸不定的情绪令她坐立难安,变得很有攻击性。

    自杀者们一听脸色大变,三濑川则跟平常一样笑脸迎人。

    「……能选择……怎么自杀……就是好事。」

    一直保持沉默的空井喃喃说道。

    「如果不够健康……要自杀……也很难。」

    「……说得也是!空井先生还活着时脊椎就受伤了,很辛苦呢!」

    下地像要重振精神般拍了下手。空井生前在厨房换灯泡时失去平衡,从踏台上摔下。只是从不到两公尺的高度摔落,本来可以一笑置之,不料却伤到他的要害。

    「身体……动不了,复健……好辛苦,工作……辞掉了,妻子……抛弃我,父母……不在了,家庭……无法再维持,钱总有一天……也会用完。我……受够了,我讨厌……自己一无是处,讨厌……当社会的负担。我……没有价值……好痛苦,所以我……什么都不吃,花了很久,终于……死掉了。」

    还真是不幸的连锁。唯独这个人贵子不忍苛责。

    「健康、家人、工作、房子……全都没了。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附近邻居开始高谈阔论,我都听到了……『要是我会想死呢』、『这样活着也没意思』……即使认为自杀不对,不过情况……既然都这么悲惨了,也只能一死百了。如果有人要阻止就让他们去吧……知道那些人是这么想的,我有些惊讶。人都是这样决定别人的生死……还自认这是体贴的表现吗?」

    贵子吓了一跳。她也有过跟那些「附近邻居」类似的想法。

    借由怜悯空井来凸显自己的优越感。对空井来说,这份同情也只是多管闲事。

    「我刚好相反,身边的人都不了解我为什么为那种事沮丧。」

    风见接在空井的后面继续说。

    「上面突然要我调职。亏我牺牲家庭,一直为公司奉献,这样还有什么意义可言?我都遇到这种事了,女儿还是很冷淡,完全不肯亲近我。至于从学生时代就懒散成性,结果自作自受,如今活在社会底层的那些家伙,也在背后挖苦我说:『没被炒鱿鱼就很好了。』换成是你们的话,难道不会跟我一样,觉得这一切太荒谬了吗?」

    空井仅以眨眼回应他。要说同意也不太像,毕竟他连说话都有困难。

    「自杀能成功真是太好了,我绝对敢这么断言。毕竟随着年龄增长,会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早点死。如果不趁还有力气的时候死,以后想死也不一定能成功呢。」

    「……为什么不先接受调职呢?或许那里对员工的管理比较宽松啊。」

    贵子对自己形同挑衅的发言也吓了一跳。嘴巴抢在头脑前先行动了。

    「哼,这种想法根本是不折不扣的妥协,真让人想吐。」

    「喔──『我完美的人生计画一定要完美到底,不然就没有意义!非黑即白!就是得这样!』──这就是你的想法吧,风见经理?还真像童话呢!」

    下地不停踱脚。但那只压扁的左脚比较像是在拍打地面。

    「童话……?为什么这么说?」

    「毕竟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完美吧?连神都做不到这一点。可是你竟然认为自己能变得完美,根本是在做梦吧。这样还不够像童话吗?」

    「你在说什么啊?要说像童话,那应该是水谷小弟的专利才对吧?」

    「咦?我吗?」听到有人突然点名,水谷语带错愕,用手指着自己。

    「水谷是看喜欢的导演跳水自杀,才跟着模仿的吧。网路新闻也报导过,在同一时期有好几个人也跟你一样。这就是所谓的集体自杀,也就是某位名人自杀,引发群众仿效,结果造成多人死亡。会想跟偶像用同样的方法死去,简直跟爱做梦的少女没两样嘛。」

    「不要说少女好不好,太恶心了。不过说是集体自杀,我其实没有感觉。我的确有受到影响,但该怎么说呢,导演对我而言,就像是老鼠吧。」「老鼠……?」

    「无论是自杀也好、杀人也罢,外人在得知动机后不是常说:『就只为了这种事吗?』没错,就是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我啊,觉得这就像绘本中的拔芜菁故事。在拔大芜菁的过程中,不是爷爷用力拉、奶奶也用力拉吗?他们一边喊着嘿咻嘿咻,一边用力地拔,可是大家只注意到最后登场的老鼠,只看到拔出芜菁的关键场面,所以才会说无趣。但我不是只为导演而死,他不过是最后推了我一把。其实最主要的动力,早在那之前就开始累积了。」

    「应该是求职不顺利吧?」风见武断地下了结论。

    「算吧,那也是原因之一。」

    「可是,只要活下去,随时都能转换人生的轨道,不是吗?」

    现在只好先忽视参考架构了。贵子质问水谷,水谷则回以嘲讽的笑容,像在指责她的无知。

    「我不知道狱卒都怎么找工作,不过就算求职过程很辛苦,你还是撑过来了不是吗?所以你只是站在胜利组的角度来看我吧。瞧你说得好像自己以前也遇过同样的事,有资格教训别人一样,可以请你别用这种语气吗?」

    贵子有些恼火,原本想开口反驳,但看到旁边的三濑川似乎心情奇佳,又闭上了嘴。不知道三濑川对自杀者到底有什么看法。

    「说是这么说啦,不过求职失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水谷说。「我原本是在家乡打工维生,后来厌倦了平凡无奇的生活,当然生活并不轻松,工作上也一事无成。只是想到我明明很憧憬影视产业,结果就算没进入影视产业,我也还是普通地在过日子。这种单调平稳的生活反而给我带来压力。真的好无聊喔,光活着就觉得自己是失败者。我的痛苦不是比不过别人,而是发现我跟理想中的自己差得太远,不禁感到自卑。」

    停滞不前是很痛苦的。水谷讲了跟树林一样的话。看来大家普遍都是这么想的。变化很痛苦,不变也很痛苦。

    「没错,与其说想死,其实是不想活那么久。如果早上不会醒来就好了。好想从所有认识的人脑中拿走记忆,抹煞我的存在,干脆一开始就不要诞生更好。真不知道受精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看来,当初根本不该是那个精子雀屏中选才对。明明就有几亿只在竞争,为什么最后偏偏是我拔得头筹啊?」

    这根本就是青春期特有的厌世思想。人会不时怀疑上天为何选中自己,总想得到一个理由,这是为了让自己变得特别。

    「所以我在导演死时下定决心,抱着一切都无所谓的心情,跳进了海里。应该有人会说我既然都有勇气死,应该就没什么事办不到吧,不过这其实并非勇气。我的感觉不是『好,我要死了』,反而比较像『好,现在应该死得成』。就算这真的是勇气,我也无法拿来当成勇气用,就跟敢死却不敢打蟑螂是一样的道理──」

    「没错没错!这种一切都无所谓的心情,我也有过喔!」

    下地打断水谷冗长的话,高举右手吸引大家注意。

    「不过我不像水谷小哥,对自杀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我自杀的原因是受到霸凌,没有你的那么爽快。」

    下地看起来不像受到霸凌。不过这是当然的,因为贵子也一直都是这样,让她感到有些亲切。她想起念书时饱受众人忽视的记忆。比起受到霸凌,遭霸凌的事实被其他人知道更可怕。

    「电视上常有以前被霸凌的艺人说:『我要让那些人看到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我真不明白他们这么说的用意。因为受霸凌而变坚强,所以反过来感谢那些人?真是莫名其妙,根本是在说谎。一般来说,真正幸福的人,应该不会想给别人好看吧,这样不是拿幸福当武器来攻击别人吗?结果还是一样可悲,到哪都死性不改嘛。再说,想要给别人好看的幸福,不能算真正的幸福吧?受霸凌的人也只能这么想了。他们的思考模式已经跟没受过霸凌的人不一样了!思想受到污染了!结果自己反而成为了通往幸福的阻碍啊!」

    下地用妙龄少女特有的活泼口吻讲话。让人搞不懂那番话到底哪里有趣。她似乎打一开始就不想获得别人的认同,讲话毫无修饰,赤裸裸的内容听起来很刺耳。她不接受也不拒绝,完全不去碰触,天真地相信这世上有纯粹的幸福,连一点模糊空间都不行,精神上的洁癖。

    贵子想收回她对下地的认同。她的想法有点太极端了。

    「……是啊,说得也对……的确是呢。」

    不知为何水谷却看似深受感动,频频点头。

    「哦?你是指什么?」

    「我觉得……那也许是自己想死的原因之一呢。」「咦,哪个?」

    「就是自己是阻碍啊。化成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感觉清爽多了。」

    水谷讲话口齿不清,像嘴里塞了东西,听起来一点也不清爽。

    「我念国中时以为上高中一定会更好,等到上了高中,又以为去专门学校一定会更好,把一切都寄托于未来,却从没想过现在跟未来是相连的。我相信现在诸事不顺的我只是一时的,未来的我才是真的,到了某一天就能重新开始,到了某一刻就会变得跟现在判若两人,得到辉煌的成就,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水谷脸上浮现略带腼腆的笑容。

    「然而,我还是渐渐体认到,不管到哪里,『我』都会如影随形,就跟下地说的一样,是我阻碍自己迎向光辉的未来,所以我才会不想活那么久,想死掉……虽然对未来的希望要我别死,但我还是……可能是我已经看破了……也可能是我怕自己不能再拿未来当逃避的借口……」

    「两位还真是温柔呢。」

    水谷拖泥带水的言词,让不知火露出微笑。

    「我倒觉得妨碍我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呢。」

    不知火盯着贵子看,眼神却有点涣散。

    「我是在我女儿死后自杀的。我女儿年纪还很小,趁我没留意,跑到了平交道上……」

    这种意外偶尔会在新闻上看到。

    「从此我跟丈夫之间就产生摩擦。『你这个做母亲的在干嘛?』『你怎么不好好看着女儿?』『女儿等于是你杀的。』他总是对我说这些话,就跟其他社会大众一样,只要孩子发生什么事,一切的一切都错在父母,尤其是母亲……可是我丈夫身为父亲,他又做了什么?为什么都没人指责他呢?」

    不知火用僵硬的笑容说话。那种不自然的感觉让人背脊发凉。

    「医生,您以前说过自杀是孤独病,对吧?」

    「嗯,未婚、离婚、亲友亡故的人,自杀机率比有家庭的人高出三倍。」

    「我觉得这一点很奇怪。我是因为有家庭,才会感到孤独。一开始就没有伙伴,比后来才被当成同伴的人背叛要好多了。」

    原来如此,难怪不知火觉得在地狱接受火焚很幸福。这是因为能跟所爱的家人在一起吧。反正不管是心爱的孩子,还是体贴的丈夫,早在生前就已成为幻影了。

    「我身旁有很多好人,大家都由衷地想鼓励我……只是好人这种生物,似乎神经都很大条呢。」不知火嘻嘻轻笑两声,模样天真无邪。「他们说:『不要一直沮丧下去,你才三十几岁,还很年轻,应该还能再生一个吧。』我想他们面对受父母虐待长大的人时,一定会说『你的父母还是很爱你的』;在面对性犯罪的受害者时,也一定会说『记得过去也无济于事,赶快忘了吧』。这世界上有很多善良的人会给出这种充满建设性的意见,还真是可靠到让人想死呢。」

    不知火的态度异常温和,感觉更可怕。

    「并不是每个人都──」

    「你又知道什么了?」不知火笑着打断贵子的话。「别看我这样,我也曾努力要振作起来呢。不管人家说什么,我都是面带笑容、听过就算。但是当我这么做以后,那些充满道德良知的人,竟然狠狠指责我说:『孩子才刚死,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其实这才是他们想要的吧,既然我失去孩子,就要表现得像受害者,如果不这样,当然会受到批评,因为我跟大家心中理想的受害者不一样。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呀?只要有别人在,我就束手无策,没有退路可逃──」

    不知火的声音突然低八度,就像是要替精心准备的恐怖故事做结尾。

    「──最后只剩死路一条。」

    「对自杀抱有梦想的人,都认定眼前的困境会一直持续下去。不过会这么想也是难免的。」

    三濑川笑得很轻浮。

    「世界只会迫害自己。这困境并非一时,而是永远,且无法改变──你们是这么想的。没办法抱着希望,没办法乐观看待,不只是未来,一切都陷入黑暗,视野变得极其狭窄。」三濑川用手遮住眼睛和眼镜,停了半晌再打开,像是在跟婴儿玩遮脸游戏。「在黑暗的隧道中,远方出现一丝光明。那微弱的光芒是唯一出口,是得到救赎的方法,是你对现状感到无能为力时,唯一能自由行使的决定权……也就是自杀。」

    三濑川温柔地眯起眼睛,握住拳头,像拿着无形的小刀,咚的一声刺了左胸。

    「那道光是万能的,不管现状如何,都能完全颠覆,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损伤的脊椎不能复原,遭辗毙的孩子不能复活,那自杀呢?没错,自杀就能解决。这是不用花时间、精力和金钱,有效又万全的解决方式……没错吧?」

    「没错没错!」

    「我真的只剩下这个方法了。」

    三濑川对自杀者这么说道。他是个识大体的医生,好沟通的狱卒。在他们的眼中,这就是三濑川的定位。不过三濑川身为咨商心理师,当然会这么说。比起社会上的一般论,咨商心理师更重视委托人的感觉。即使委托人是扒手,也不会从法律的角度来怒斥委托人。这是贵子在这两星期间,跟三濑川一起进行心理咨商时学到的事。

    ……可是,自杀者并不是委托人,不是吗?

    算了,这种时候就先别管这个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应该找得到其他不用死的方法吧……」

    贵子先是大喊出来,到最后却虎头蛇尾,越来越小声。自杀者们用冷淡的眼神看她,很显然就是想赶她出去。贵子寡不敌众,孤立无援,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才有问题。

    「怎么觉得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怪怪的,真让人不爽!我说医生呀,这个新来的医生真的很优秀吗?」

    「当然优秀啰,就连现在也一样优秀呢。」

    三濑川笑咪咪地把手放上贵子的肩膀,像是要袒护她。

    「哪里优秀啊?好可疑喔,她是不是都学了些错误的理论啊?」

    「是啊。再说我们是真的别无选择。竟然说自杀是最大的逃避,那些家伙根本不懂,只会无谓地说一些热血又正面的话,像『活着就一定有好事』、『这世上不全是坏事』,头脑乐观成这样也真烦人,好想叫他们都去死一死。为什么那些乐观的家伙都没察觉到我们快被现实给杀了?真希望他们的心能更纤细一点,不要随便散播光明与希望,把我们逼到走投无路。对我们来说,活着比死痛苦得多了。」

    水谷似乎自诩为众人的代表,又加了一句「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听到你这么说,让我松了口气。自杀的人如果认为死了比较好,我也比较轻松。」

    三濑川伸伸懒腰,露出如释重负、无比放心的笑容。

    「这样一来,假使在你们这些罪人之中,有不是『自杀』,而是『曾把别人逼到自杀』的人混进来,也没有问题了。反正你们的死是正确的,对吧?这是你们自己说的哟,你们不是把贵子小姐的话全都否定了吗?」

    「……咦?」

    那些自杀者不约而同地露出失魂落魄的表情。三濑川若无其事地笑着继续说:

    「假使把你们带来这里的狱卒发生失误,把只是意外死亡的罪人也带来了,而且这个罪人过去曾经将别人逼上绝路,可是突然换掉成员又很不自然,所以这个罪人从两年前就一直参加这场咨商。即使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没有人回应。不,他们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假使这个罪人生前一直为此后悔,受到良心的苛责,直到来了这里,遇到你们后,才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心灵重获安宁。即使这样,你们也会原谅这个人吧?」

    「等、等一下,医生,你这玩笑也开太大了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地脸色苍白,用力捏紧水手服的蝴蝶结,想借此安抚自己。

    「……什么?难道你们不会原谅吗……算了,反正这些都是假设罢了,想也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事嘛。」

    就算三濑川这么说也于事无补,自杀者们已经完全失去冷静。

    「不要再打马虎眼了!没想到我们之中竟然有骗子!到底是谁!」

    「咦?咦?等、等等,真的有冒牌的……或者该说装病的……加害者混在我们之中吗?」

    「到底是谁!竟敢愚弄我!快给我出来承认!」

    风见经理猛然起身,走到圆的中央,把头朝四周罪人东甩西甩,甩到哪就瞪到哪。

    「……风见经理,你突然发火感觉很可疑呢,就好像放屁的人都会第一个说:『不觉得这里好臭吗?』」

    「水谷小弟,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经你这么一说,还真的很可疑呢!」下地说。「经理每次发言都很高姿态,散发出一种优越感!自杀的理由也很薄弱,完全没有说服力!」

    「水谷小弟才是吧!他自杀的理由有跟没有一样!」

    「等一下,那是什么意思?你也说得太过分了吧,风见经理!你是在怀疑我吗?」

    「是你先怀疑我的吧!」

    看到自杀者们争执不休,贵子不禁稍微起身,看向三濑川并问道:「不制止他们一下吗?」三濑川调整姿势,在地面上重新坐好,露出微笑。

    「真要说的话,最没说服力应该是不知火小姐吧。明明是自杀,外观还保持得这么好。」

    「怎、怎么这么说,一氧化碳中毒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医生不是也解释过吗?」

    「这个设定只是你们私底下说好的吧?」

    「真要说的话,下地妹妹不也一样,只是把霸凌对象的遭遇跟自己的互换,没有伤口的身体也是透过这里的功能,伪装成撞烂的尸体。如果真的是受到霸凌的人,应该比其他人更了解别人的痛苦才对,怎么会像她那样总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呢?」

    「啥?你在胡说什么!谁听得懂啊!」

    「再……再说,空井先生也很可疑啊。大家都陷入混乱了,却只有他一个人保持冷静。」

    全部的人都看向空井。空井一语不发。

    「空……空井先生,难、难不成真的是你吗?」

    「嗯,好吧,这样就好。」

    「啥?你这话什么意思?这样就好……是代表你承认了吗?」

    「我……无所谓,谁是犯人,都没关系。」

    「你说什么!」

    「是啊,你难道不会不甘心吗!那个人骗了我们整整两年耶!说什么看到自杀者内心就得到安宁!竟敢擅自拿我们当治疗的工具,谁能咽得下这口气啊!」

    「……因为我……本来……就被你们……瞧不起呀。」空井的语气听起来一点都不悲壮。「你们应该……都觉得……自己胜过我。即使都是自杀,我却是因为……身体不能动……被迫选择死亡。可是你们是自己选择死亡的。我知道……你们都这么想,不过,想到这么没用的我……也能派上用场,还是很高兴,所以……这样就好。」

    不能动的手脚,干燥龟裂的皮肤。彷佛重要事物都蒸发殆尽般。

    「对我来说,犯人不管是一个,还是你们四个……全都一样。」

    不需夸张的手势动作,也不需美丽的词藻、正确的文法、过度的修饰,只要心还能运作,就能把讯息传达出去。听了空井的话后,下地、水谷跟不知火似乎都有所感触,陷入沉默。

    「不要趁机排除自己的嫌疑!」

    然而,风见还是拉高嗓门,骂得口沫横飞。

    「还有那个『全都一样』是什么意思!真没礼貌!我才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好,我就证明给你们看!」

    一道楼梯以极快的速度,从风见的脚前开始成形,由看似钢琴白键的简单长方形组成,悬浮在半空中,一阶又一阶地不停往上延伸。楼梯顶端有一块正方形的平台,还有一条从天空垂下,尾端绑成环状的绳子。

    这就是爱面子的人会做出的死刑台吧。

    「我是自杀的!」

    风见厉声宣告,踩上楼梯的第一阶。

    「你想做什么!」

    贵子大叫出来。她的声音如此悲痛,连她自己都很惊讶。就在这时,楼梯的每一阶开始不断喷出浓稠透明的液体。

    「这……这是什么!」

    那液体是油。贵子临时想到要让楼梯滑到无法上去,就把这念头化为实际行动。其实要弄滑楼梯还有很多方法。她可能是因为早上手沾到油打翻味噌汤碗,才会下意识想到要用油。

    「你在搞什么啊!」

    「我不想看到你上吊的样子!」

    贵子几乎是凭着本能呐喊出来。她不是为风见着想,也不是因为害怕,都不是。

    「你这个狱卒到底在讲什么!给我差不多一点──」

    风见话讲到一半,阶梯就迅速腐蚀变黑,破碎崩落。风见表情变得狰狞,看起来非常丑恶。

    「你到底想干嘛!」

    「咦,呃,这不是我做的……」贵子说。

    「对啊,你也冷静一下嘛,风见经理。」水谷轻拍风见的肩膀。

    「什么……难道是你做的吗,水谷小弟!为什么要妨碍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这么冷静!」

    「呃,该怎么说呢,看到风见经理你这么激动,我的情绪反而冷却了。」

    「嗯,冷静想一想,会有这种事也在所难免,毕竟这里是地狱嘛。」

    「什么……」风见不禁张口结舌,不知火见状就插嘴说道:

    「空井先生说得没错,谁是犯人都一样。在我们之中……没人敢肯定地说『这个人一定不是』,毕竟我们打一开始就谁也不相信谁。」

    空井以缓缓眨眼代替点头。

    「是啊,仔细想想,这种事的确有可能发生呢,在意也没用!」

    「毕竟这里是地狱呢。」

    「残忍不讲理在地狱可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就算多了个外人也没差。」

    「你们的意思是不揪出犯人也无所谓吗!」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犯人是谁都没关系。即使犯人现在出面承认,我也不在乎是谁,反正我都能接受。经理或许认为这完全不同,不过在我看来是一样的。」

    「你、你竟敢自作主张……」

    风见一时难以释怀,嘀嘀咕咕地想要反驳,不过……

    「……就因为这里是地狱吗?或许是吧,可是……那个……」

    即使像风见这么自以为是的人,一旦发现没人跟他站在同一国,还是会感到无助害怕。不管怎样,他也没力气去证明什么了。

    「请问,这场团体咨商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色的墙,无数的椅子,大约二十坪的空间。贵子站在这个跟平时一样的心理咨商室玉匣里,对三濑川质问。

    在那场骚动后不久,团体咨商的时间就结束了。从咨商开始已经过了九十分钟。自杀的罪人跟来时一样,由鬼狱卒带回,闪电也去下个工作地点了。至于玉匣的幻术,当然也解开了。

    「……自杀其实是杀生之罪喔。」

    三濑川站在贵子正对面。他没坐上「医生」的椅子,而是从椅子后方环抱皮革椅背,整个人瘫靠上去,并扬起嘴角。

    「……什么?」

    「就是对自己杀生,并为此受罚。当被害者与加害者是同一人,就有点麻烦。」

    「怎么说?」

    「他们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狱卒的责罚。」

    「……这态度不是很好吗?」

    「错了,他们忘了被害者就是自己,对杀生不感到后悔,还觉得死了很好,留在这里很好。自己得不到的都不好,自己得到的都很棒,就像酸葡萄跟甜柠檬一样。这种心理机制让他们不会感到不幸,所以他们不会也不能否定自杀,毕竟他们相信自杀是有价值的。」

    说得也是。柠檬不是甜的,倾心所爱的恋人是粪土,并肩作战的朋友是假货,亲切待人的上司是骗子,值得尊敬的双亲是垃圾,疼爱有加的孩子是草芥,全心投入的工作是废物。

    所有你珍惜的宝物,其实都一无是处。

    假使有人对你这么说,你会接受吗?答案是不。就算这幸福是虚假的,至少很稳定。这样就好,真相只会让人烦恼。与其承认过错,不如窜改事实比较轻松。

    「可是,要是对自己的死给予肯定,那就糟了。这样一来即使受到责罚,也不会消减罪行,刑期只好一直延长,无法结束。罪人无法被释放。一直赖着不走。你知道最后会怎样吗?」

    「会怎样?」

    「罪人的汰换速度会变慢,狱卒的人手也会跟着不足,狱卒只会越来越忙,失去工作的动力与成就感。我替自杀的罪人做心理咨商,就是要避免这种情形。为了防止狱卒陷入忧郁,我们有一系列的预防措施,这也是其中一环。」

    贵子听了一阵晕眩。这效率也太差,让人不头晕都难。怎么会有这么粗糙的计画呢?

    「……这么做不就像是只从大海舀一匙水吗?」

    「如果什么都不做,连从大海舀一匙水都不行喔。」

    「这……」三濑川说得对,这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可是……「为了这样利用自杀者,还是很过分。」

    「可以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吗……对了,有件事我很好奇。」三濑川用脸颊磨蹭椅背。「你应该很讨厌那些罪人,至少肯定没什么好感……即使如此,你还是想为人类说话吗?真是不可思议。」

    三濑川的眼睛像小狗般往上瞅着贵子,让贵子有些害怕。那双漆黑眼眸虽然笑笑的,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三濑川会有「不可思议」这种感想,可见他真的只是为狱卒而利用自杀者。都已经做心理咨商两年──或许两年只是个人感觉──他还是把这些有两年交情的对象视为道具。可是,那些罪人对他仍有一定程度的信赖,毕竟他都装出很有同理心的样子。

    贵子也是人类。要是她没去地狱,一直留在这里的话,哪一天三濑川会不会也轻易抛弃她呢?万一她不是咨商心理师的秘密曝光,这样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三濑川曾说过,鬼和人都有同样的烦恼,彼此没有太大差异。然而在这两者之间,依旧存在着无法填平的鸿沟,无法跨越的高墙吧。

    贵子有些受到打击,内心跟着产生动摇。对她来说,三濑川是什么样的人明明不重要,却让她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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