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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下 第十三章)

    我的圣诞节与新年过得寂静且寂寞。

    我并不清闲,几乎天天前往海风警署报到做笔录,也和县警的几位调査官再去一次找到御厨遗体的地点。

    我在海风警署经常碰到坂本以外的人质伙伴。这应该是刻意安排的,警方传唤我们的时间巧妙地错开,所以我们是在走廊和大厅擦身而过。不过,等待彼此的笔录结束,在警署外谈话,并不会受到责怪。我们交出手机里的简讯纪录后,手机未被没收,因此也可自由联络。

    最先被解放的是园田瑛子。她把一切都交给我处理,甚至没亲眼看到「赔偿金」,所以是妥当的处置吧。接着是田中雄一郎和柴野司机,两人的侦讯在年内结束。人质中拖到过完年还继续被找去的,有我、前野和迫田母女。

    我和早川母女一次也没碰上。早川多惠的讯问,在她居住的地方进行。因为她行走不便,警方贴心地这么安排,却害她暴露在街坊邻居好奇的眼光下。虽然怎么做都为难,但事到如今,也没有我插口的份。

    「光是没被扣留在警署,就该感激涕零。」

    早川良夫这么说。他很小心,绝不会直接联络我,而是以留讯息给「睡莲」老板的方式,向我报告近况。我也尽量透过老板,通知他大伙的状况。

    山藤警部对我们的态度有些不同。不是变得凶狠,也没大小声,应该说是变得冷漠了吧。

    「警部内心不大痛快吧。」前野小妹评论。「因为我们隐瞒重要的事。」

    而现在已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除了极少一部分以外),因此我对警方知无不言。我有时会打听坂本的状况,但警方不肯告诉我具体详情。

    那天晚上,新闻报导坂本投降时,我联络岳父。我拜托他在当天那个时刻受理我的辞呈,岳父没有询问理由。

    ——好,我会这么做。

    ——谢谢您。事情演变成这样,我真的很抱歉。

    不知第几次的侦讯时,我提起辞职的事,山藤警部露出极为真实的惊讶神色。

    「啊,所以这次广报课的人才没有来。」

    「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我以为你应该是第一个会有律师赶来的人。」

    这次事件中,带律师来的只有田中,据说是当地商会介绍的。不过,律师不需要奋战。实际上,我们人质并未参与犯罪行为,只是以被害者身分接受出于加害者意愿支付的赔偿金。加害人死亡,所以我们好奇赔偿金是谁寄的,主动进行调査,只是这样而已。依收下的金额,可能需要申报赠与税或临时收入,不过也仅止于此。那笔钱如果是「暮木老人」在劫持公车时向客运公司恐吓取得的,而我们明知道却仍收下,就是不折不扣的犯罪,但事实并非如此。

    早川多惠不是羽田光昭的共犯。她听说他的「赎罪」及劫持公车的计划,但没协助执行。她曾一度陪伴羽田光昭参加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自救会,然后在羽田光昭死后,照着他的请托,把寄放在她那里的钱寄出去。她做的事只有这样。早川多惠不知道羽田光昭是不是真的要劫持公车,哪能算是共犯呢?

    如果老妇人不是共犯,那么隐瞒有她这个人的我们,也不算是包庇罪犯。关于怎么发现「御厨尚宪」的尸体,我坚持主张「只是直觉蒙中」。我一心只想让坂本尽快投降,即使通报不知原委、辖区也不同的畑中前原地区警察,也只会平白浪费时间。我认为亲自去确定比较快。会想到羽田家的墓地,真的只是直觉,如果猜错,我也没有其他备案。况且,是否真的有御厨这个人?他是否真的死了?我们没有确证,我们手中只有早川多惠的证词。

    关于发现遗体的过程,早川多惠也照着我那时候告诉她的作证,因此与我们的说词没有矛盾。不过,老妇人似乎被严厉追究是否和御厨命案有关。遗憾的是,关于这一点,我们人质无能为力。顶多只能提出意见,表示从老妇人的话听来,羽田光昭实在不可能要青梅竹马协助杀人。

    「为了证明你当天的行动,我们也问过夫人。」山藤警部稍微压低声音,「她说带着孩子,一直待在娘家。」

    「我们不是因为这次的事失和。」

    我露出苦笑,警部困窘地搔搔鼻梁。

    「因为又会有许多纷纷扰扰,万一再有什么闪失不好,所以让内子回娘家避难。」

    新年期间的电视,被无脑的综艺节目湮没。新闻节目都是回顾过去一年的内容,因此坂本的公车劫持事件的报导量,比羽田光昭那时候减少许多。

    不过,网路上的状况不同。九月的公车劫持事件的人质之一,这回变成歹徒,原因与「赔偿金」有关。实际上,我们人质收到大笔金钱。真的有钱牵涉其中,这件事似乎激怒一部分的人。

    他们居然奸诈地A到一大笔钱,不可原谅。一心对此感到愤怒的人,完全忽视也有部分人质捐出赔偿金,没有留下半毛钱的事实。即使有人提醒,他们仍继续高声指责,即使只是「暂时」,但既然收取「不当利益」,就是肮脏的贪财鬼。

    仅仅在网路上遭到攻击,还能够忍受,但田中和前野都遭到所谓的「电话攻击」。前野被拍下外出的样子,P0上网路。騒扰和恶作剧电话、恐吓简讯没完没了,她只好暂离开自家,寄身在东京的亲戚家里。

    「原来世上充斥着这么多恶意。」

    看在我的眼中,她传来的简讯字字泪痕。

    唾骂我们,说我们赚到脏钱的,应该只是一小部分的人。然而,在匿名资讯巨大汇集处的网路社会,一则煽动性的言论,就能轻易盖过十则谨守常识的发言。

    「这年头,凶杀案的被害者家属向加害者求偿,也会被责怪『怎么那么贪得无厌』。」老板语带叹息。「这世道,金钱就是敌人啊。」

    柴野司机在客运公司的工作停职。因为营业处和总公司都接到大量抗议电话、电邮和传真。绝大部分都误会她是九月的公车劫持事件的共犯,她与死亡的歹徒勾结,向客运公司勒索赎金。

    总公司忍无可忍,在官网说明相关事实,仍是杯水车薪。年节过后,我们所有人质其实都是预先勾结的「真相」,已传得绘声绘影。

    事件的报导量不多,竟是适得其反。既然演变成这样,只能等待风头过去,等那些宣传可笑「真相」的煽动者厌倦。

    即使如此,当我看到新版「真相」——坂本在九月的案子也和众人勾结,但受不了良心呵责,为了揭露事件真相,才犯下第二次的公车劫持事件;而警方会隐瞒这些真相,是不愿承认九月的事件调査有所疏漏。我还是大笑五秒,接下来的五秒幻想起召开记者会的样子。只是幻想,一下就打消。

    在这样的状况中,理所当然,迫田母女遭受到最强烈的抨击。虽然为数不多,但一些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前会员也加入这场攻击。他们批评,迫田母女居然只顾自己,对其他日商被害者默不吭声。虽然也有人拥护迫田母女「如果是我站在相同的立场,也会这么做」,但寡不敌众。

    我三不五时被警方叫去讯问,偶尔会想,迫田美和子不晓得有多后悔当时决定「交给杉村三郎全权处理」。她很聪明,知道即使套好说词、保持缄默,只要坂本被逮捕或投降,一切都会曝光,倒不如主动说出事实。但理智和心情是两码子事,唯有迫田母女,我提不起勇气联络。

    讽刺的是,因为这件事,日商自救会的网站一口气热闹起来。可是,关于羽田光昭、御厨尚宪这对搭档和小羽代表的关系,却没有任何新情报,也没有会员出面表示认识御厨。御厨这名神秘人物,似乎只能向小羽代表问出端倪。

    「这需要相当大的毅力。」山藤警部告诉我。「小羽雅次郎最近言行愈来愈古怪,而儿子又把罪状全推到父亲身上。」

    藏在石室的遗体,也与接到失踪报案的失踪者进行比对,还没有成果。有几个家庭来认尸,全都半是放心、半是失望地回去。

    「御厨这个人,非常有可能和羽田一样,过着即使忽然消失,也不会有人担心他、为他报警的生活。」

    山藤警部如沉思般双手交抱胸前。

    「以前有段时期,我负责智慧犯罪和经济犯罪。」

    在诈欺师的世界,保留着类似师徒制的传统。

    「诈骗的技术,会由老手传承给年轻世代。」

    山藤警部以前负责的嫌犯里,有个专门从事「金蝉脱壳」【注:一种诈骗手法。利用无关的建筑物,佯装该处的相关人员,骗取对方信任后收下财物,自后门等处逃离。】的诈欺师。那个人和善易亲近,在侦讯室里滔滔不绝。

    「他尤其怀念传授技术的师父。对于亲兄弟只字不提,净是谈论他的师父。」

    嫌犯认为,已是故人的「师父」,比任何人都要亲。

    「他告诉我,初出茅庐的时候,师父让他彻底学到一个教训。」

    ——抹掉你的影子。

    不能是一个有实体的人——是这样的教诲。

    「御厨尚宪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人?」

    唯有死去,才总算能变回名为尸体的实体。

    关于御厨遇害的时期,发现遗体后,很快就透过验尸得知。推估是四月中旬到五月初,死因不明。找不到生前受的外伤,也没有枪伤。

    「死因还不清楚,不过……」山藤警部微微偏头,说研判应该是药物。「以删除法来看,只剩下这个选项。」

    「如果是中毒身亡,应该可以从遗体检验出来吧?」

    「未必。有些毒物代谢迅速,也有可能除了药物,同时使用其他手段。好比用安眠药迷昏对方,再用枕头让对方窒息。」

    力气不大的女性多会采用这种方法。对于手无缚鸡之力、坚决执行谋杀计划的羽田光昭,或许也是相当适合的手段。

    我会抹杀你,抹杀你的影子,然后跟着你一起消失,伙计。

    自从山藤警部态度变得冷淡后,好久不是一问一答,而是像这样和他闲聊。我下定决心问他:

    「迫田女士和她女儿现在怎么样?」

    警部右眉的黑痣动一下。「咦,你们不是都有在联络吗?」

    语气挖苦,但眼神没有怒意。

    「我对她们实在过意不去……」

    「你也太软弱了。」

    山藤警部苦笑,悠然靠在侦讯室的椅子上。

    「迫田美和子小姐比你坚强许多。」

    「她们是一起接受侦讯的吗?」

    「实际上也没办法把她们母女分开叫来,母亲连身边发生什么事都弄不清楚。」

    所以,美和子小姐一定更难过吧。

    「——会变成这样,也都是自己选择被日商那种地方骗,是自作自受。」警部喃喃自语。

    「只有自己拿回被骗的钱,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与其把无关的人卷入、平白害死有前途的年轻人,这样的结局更好——美和子小姐这么说。」

    我垂下目光。

    「不知听到这些,杉村先生会不会好过一些,更不知这是不是她的真心话,但我认为只能这样去想。」

    在我听来,这与其说是警察的发言,更像长者的忠告。

    「我也能问你个问题吗?」

    听到这话,我望向山藤警部。

    「羽田光昭与迫田丰子在公车劫持事件之前相遇,只是单纯的巧合吧。虽然是离奇的巧合,但并非不可能。」

    我点点头。「日商和『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都有许多高龄者。」

    「嗯。但是,迫田女士在羽田光昭决定劫持的公车里,也是巧合吗?羽田为何要以这种形式,把迫田女士牵扯进来?」

    我想过这个问题。

    「我认为这也是巧合,以结果来说,变得如此巧合。」

    那一天,因为发生卡车翻覆事故,迫田女士习惯搭乘的公车临时停驶。

    「于是,迫田女士拖着行动不便的脚,穿过『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去搭乘碰上劫持事件的那班公车。」

    羽田光昭刻意避开迫田丰子平常搭乘的路线,意料之外的停驶,反倒让迫田女士搭上他预备劫持的公车。

    「其实,羽田光昭可以在这个阶段打消念头。突然的停驶、迫田丰子的存在,应该会让他感到某种凶兆,要他罢手。至少今天先罢手。」

    然而,他没罢手,按计划实行。

    「或许他认为,一旦在这时候罢手,就再也没办法重来。」

    这纯属私下的揣测——我补充道。

    「意外地,事情都是这样发展。」警部接过话。「实际动手前,碰上这类牵制,能不能及时停手,是一个人命运的分水岭。不,是能不能注意到这是命运分水岭的问题吗?」

    「杀害御厨的时候,羽田老人也碰到那样的分水岭吗?」

    山藤警部没回答。他停顿片刻,问道:

    「杉村先生,往后你要怎么办?」

    我有些穷于回答。

    「不能永远游手好闲下去,我会去找工作。」

    「现在这么不景气,会很辛苦。」

    这是在多管闲事哪,警部低喃。他别开眼,像是在怜悯我。

    这不是被害妄想。事实上,我目前的处境,的确有着家庭和平的人,理所当然会感到怜悯的状况。

    菜穗子和桃子留在岳父家,是为了她们的身心安全。但我无法靠近岳父家,是因里面暴风雨肆虐。

    我们受够这个不断惊扰警方的家伙了!把这个麻烦精从今多一族赶出去!

    不只在网路上,现实中也出现高分贝坪击。値得庆幸的是,那声音并非来自岳父,也不是菜穗子的兄弟,但因此更为难缠。从以前就冷眼待我的亲戚们,把这次的事件视为绝佳良机,劝菜穗子离婚。

    「等风头过去就没事了。」

    妻子像静待网路社会的沸腾过去。只要等一阵子,不久后温和的、符合常识的见解就会回来。

    「我没事,不用担心。」

    时机也不巧。圣诞节和新年都是一族云集的机会,罗嗦的叔伯姨婶们都围绕在菜穗子身边。

    岳父打电话给我,如此交代:会演变成无意义的争执,在我说好之前不要靠近家里。你跟菜穗子和桃子在外头碰面,暂时不要去公司。

    我依照指示,在餐厅或饭店和妻女会面,趁机拿换洗衣物等日用品。自己则躲在家中,删除騒扰信件和电话留言,打扫消磨时间,把妻子的藏书一本本拿出来看。不看报纸征人栏,把劳力花在回想可能雇用我的老朋友。

    「关于坂本启,成为人质的司机和乘客也都对他抱持同情的态度。」

    据说,他们能理解他被逼到那种地步的心理。坂本在车内虽然亮出刀子,却没表现出任何要伤害人质的意图,似乎也是一大原因。

    「前野小姐打算继续陪伴他。」

    所以不必担心,山藤警部说着,从侦讯室椅子站起。看来,这下我也可卸下任务。

    「杉村先生,请快点重建自己的生活吧。」

    我行一礼,离开侦讯室。走出海风警署,北风袭来,围巾摇晃。

    恐怕再也不会踏上这块土地吧,我冷得缩着肩膀。

    从此永别——

    我在内心喃喃自语,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掠过脑际。

    我是不是真的应该离开今多一族?会不会劝菜穗子离婚的人们才是对的,挣扎抵抗的我和妻子其实是错的?

    连系人与人的是缘分,而缘分是活的。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缘分,因为某些理由衰弱、消瘦,终至死亡,是不是就不该再紧抓着不放?

    我和菜穗子之间,应该没有不能分手的理由。我不知害她担心多少次,真的很对不起她。但自从决定与她结婚,我的心情没有变过。菜穗子是我人生的至宝,而现在桃子也是我的宝贝。

    妻子鼓励我,说她没事。我相信这是真的。我、菜穗子和桃子的缘分都还活着。

    为了让这个缘分永远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今多一族?如果我珍惜菜穗子、珍惜桃子,让妻子动辄受到亲戚苛责,感到局促难堪,就是错的。

    ——你没有错。

    妻子这么说。昨天碰面时,她又这么说。不管哪一次事件,你都只是被卷入。你没有责任。

    确实,我是被卷入的。可是被卷入后,决定如何行动的是我。当下,我认为那是对自身最好的行动,但对妻子一样也是最好的手段吗?我曾像这样反思过自身的思考和行动吗?

    我只是利用妻子的宽容、利用妻子的经济能力、利用岳父的智慧,为所欲为罢了,不是吗?

    我是这么自私的男人吗?我究竟何时变成这样?我凭什么变得如此骄纵?

    扑面而来的北风,带着些许海潮香。这是海风的城鎭。

    一直以来,我改变自己,配合外界。配合不熟悉的环境,配合丕变的生活形态。由于是岳父的命令,我也抛弃喜欢的工作。

    我还抛弃了故乡。父母宣布要和我断绝关系,我仍想和菜穗子结婚,于是选择接受。父母是不是希望我试着抵抗?是不是希望我反对断绝关系?然而,我没有这么做。那时候的我,认为断绝与老家的关系比较轻松。

    没错,我甚至没去探望病重的老父。因为发生这次的事,我打电话解释暂时没办法过去,哥哥也不生气,只叮嘱不要让菜穗子担心。

    长年下来,我和兄姐日渐疏远。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忍耐、在认命。实际上,我根本没忍耐,也不是认命,只是选择更轻松的路。然而,我却挟着忍耐与认命,无意识地认为我理应获得补偿。

    这就是骄纵的真面目。

    我在风中兀自摇头。

    我的人生,是不是也碰上山藤警部说的分水岭?

    ※

    新年过去,寒意虽然强烈,但感觉白昼一天比一天长。

    我来到集团广报室。总算可以来报告离职的消息,并交接工作。

    岳父命令我暂时不要去公司,是因为公司有些员工是看我不顺眼的今多一族的亲戚派阀。派阀人脉错综复杂,光从部属和头衔看不出来。但禁令终究解除,应是岳父判断菜穗子身边的暴风雨暂时平息了吧。

    ——你去集团广报室打声招呼,接下来只要到人事课,手续就完成。

    今天一早,岳父在我刚起床的时间打电话来,俐落地交代。

    ——不要来会长室。一般员工办理离职时,不会一一来向我报告。

    明明交给秘书通知就行,岳父却特地亲自打来,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吧。不要靠近会长室。

    然后,岳父略微犹豫,补上这么一句:

    ——要以亲人的身分谈话,在家里谈吧。我会再联络。

    集团广报室里,三个人都在等我。我一露面,间野和野本弟立刻站起。

    「总算大驾光临。」园田总编开口。「幸好你在今年第一次送印前回来。」

    事前三个人约莫已有共识,并未询问我的私人状况。

    「你看起来还是一样,太好了。」间野出声。

    「辛苦你了。」野本弟接着道。

    野本弟的发型变得短而清爽。

    我将辞呈交给岳父时,便着手制作交接工作的档案。电脑上的已完成,文件类则是过年后在家完成。

    「抱歉,杉村先生的电脑没设密码。」

    野本弟惶恐不已,说他偶然发现电脑上的交接文件。

    「没关系,反正都是要给你看的。」

    交接工作结束,总编把我叫去会议室。

    「别跟我说什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她往椅子坐下,接着道:「你离职的理由,大伙心里有数。或许跟事实完全不同,但没往坏的方面解释,所以你也不用辩解。」

    「谢谢。」

    「不过,如果间野小姐向你道歉,告诉她没必要吧。」

    总编说,间野颇为自责。

    我也察觉这一点。「谣传我和间野小姐之间有暧昧,对吗?」

    「你知道啊?那你也知道,那个流言的出处不只井手先生一个人吗?」

    「是的。」

    总编浅浅一笑。「明明把间野小姐挖角过来的是菜穗子小姐。」

    这是园田总编第一次喊我妻子的名字,而不是「大小姐」或「夫人」。

    「流言认为,间野小姐是内子找来的,我更容易出手吧?」

    「没错。」

    总编没看我,假装在检査自己的指甲,然后竖起小指头。

    「我在背地里被说成是会长的『这个』很久了,非常了解那种流言的力学。反正懂你的人,会对这类八卦传言一笑置之。」

    我默默行礼。

    「我呢,也请求为这次的事负起责任辞职。」

    我第一次听说,岳父并未告诉我。

    「会长拒绝,不过他允许我调职。」

    「——要调去哪里?」

    「劳联事务局的专职人员。」园田瑛子抬起头,淡淡一笑。「劳联也有出版联合宣传杂志。」

    「我知道,我们访问过那里的总编。」

    「咦,有吗?」

    她往指头吹口气,仿佛在吹掉灰尘,接着托起腮帮子。

    「我在四月一日调任,间野小姐做到这个月底,野本弟会待到黄金周连假结束。」

    「间野小姐也要辞职吗?」

    「感觉很突然,但与你无关。她丈夫三月底就要回来,幸好预定提早。」

    到了五月,野本弟的课业就会忙碌起来。

    「终于要分道扬镖,看样子变革的时机到来。」

    好事总有结束的一天,她说。

    「好事?」

    「是啊。不是很愉快吗?虽然历经风风雨雨,但你不认为我们是一对好搭档吗?」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且,这次的事给你添了麻烦。啊,这不是我该讲的话。」

    「不,我们是一对好搭档。」

    「我这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能当好总编,全是托你的福。我很感激你。谢谢。」

    园田总编旋转椅子面向我,行一礼后,露出笑容。

    「依我个人的见解,对杉村先生而言,这样才是幸福的。」

    这样一来,你就自由了啊。

    「所以我不说再见,你多保重。」

    离开会议室后,我、间野和野本弟聚在一起聊天。事情全部办完,这才又依依不舍起来。

    「我还是觉得,杉村先生根本没必要辞职。」

    「这是我该负起的责任。」

    总编关在会议室里不出来,间野似乎十分在意。于是,我抢先开口:

    「听说你丈夫要回国?」

    「是的。原本应该正式拜访府上,向夫人打声招呼。」

    「别这么拘谨,如果方便,等团聚之后再来坐坐吧。间野小姐能回到老本行,内子也会很开心。」

    间野欲言又止,顺从应道:「真的感谢杉村先生的种种关心。在这里学到的事,是我一辈子的资产。」

    「间野小姐,还是太僵硬啦。」

    野本弟调侃,拍一下胸口。「我会好好保护总编和间野小姐。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社会学习。」

    「拜托你了。」

    「关于送别会 」

    「不用啦。」

    「早就知道杉村先生会推辞,所以等四月初总编调职后,庆祝大家展开新生活,一起办个宴会吧。就约在那家中华餐厅,好吗?」

    那么,我也得在四月前让生活稳定下来才行。按园田瑛子流,就是成为自由之身的新生活。

    「嗯,托你的福,我有不错的目标。」

    握手后,我前往总公司大楼的人事课。必须确认、领取的文件堆积如山,但手续平淡地进行,平淡地结束。

    我抱着印有公司名称的大信封返回别馆,准备到「睡莲」看看,发现大厅有个意外的人物在等我,是「冰山女」。

    我停步站定。远山小姐主动走近,端正姿势后,婉约行一礼。

    「我想向您道别一声。」

    我急忙走上前。比起今多嘉亲会长出现在此,远山小姐「莅临」的感觉更强烈,实在不可思议。

    「我才该向你致意,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今天「冰山女王」也穿着剪裁合宜的套装。我无法想像她穿便服的样子,恐怕认识她的每一个员工都是吧。

    「我们也有许多无法尽善尽美之处,若有失礼,还请包涵。」远山小姐直视着我。「请多保重,愿您过得幸福。」

    「谢谢。」回礼之后,我忍不住说:「岳父——还请多多关照。」

    「冰山女王」露出微笑。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微笑,不是她的绰号由来的那种冷若冰霜的笑。

    「我会尽心服侍会长。」

    远山小姐走过我身旁,从大厅离开。行走姿势依然端正。

    「真不错。」

    我诧异地回头,「睡莲」的老板站在旁边,轻轻鼓掌。

    「什么请多关照岳父,真像女婿会说的话。做得好,做得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算没那个意思,往后也得习惯才行。原本杉村先生具备基层员工的属性,从今以后,就只是个会长女婿,是今多家一员。和远山小姐的距离感自然会不同。」

    总是姿势端正的「冰山女王」,与我的距离。

    「她也想画出明确的界线吧,毕竟是个聪明人。」

    所以杉村先生那样说是对的,老板赞许道。「远山小姐不也很开心吗?」

    我不太懂。不过,我渐渐觉得无法像园田瑛子说的,纯粹为获得「自由」欢天喜地。

    「自从当上会长秘书,她就滴酒不沾。年轻的时候,她是以酒豪闻名的女头子。」

    我第一次听说。

    「她留下不少英勇事迹,却能滴酒不沾超过二十年以上。她就是这样的人。」

    「好。」老板搓着双手。「离职手续都办妥了吧?这下你就正式成为待业一族。」

    我会寂寞哪,他感叹道。

    「杉村先生,下一份工作有眉目了吗?」

    「还没。」

    「这样啊。」老闾点点头,望向咖啡厅招牌。「今年七月要续约。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有点腻,我在考虑要不要换个环境。」

    他朝我咧嘴一笑。

    「干脆去杉村先生下一个职场附近开店。你想吃我们的每日午餐吧?肯定也会想念我的热三明治。」

    我回以一笑。「光是那份心意,我就很感激了。」

    我们握手道别。

    「最后一刻还把你卷进麻烦,真抱歉。」

    「那一点都算不上麻烦。」

    冷不防地,胸口一阵激动。我寂寞到无以复加,舍不得离开。

    「这么说来,似乎没好好报过我的名字?」

    这倒是,我总称呼他「老板」。

    「我叫水田大造,这是我的名片。」

    多指教,老板拍一下我的肩膀。不是「再见」,而是「多指教」。

    一个人住偌大的公寓,不管暖气开得再强,依旧萧瑟冻人。我和哥哥通电话,注意到时,脚已缩进沙发。

    老家的父亲决定要住进哪家医院了,是县内口碑不错的地方,也很快决定要动手术。虽然拖延许久,但身边杂务告一段落,我想立刻去探望父亲。

    「你一个人突然过去不太好吧。爸也就罢了,妈可能会莫名其妙发脾气。」

    这个星期日,我会跟着哥哥和嫂嫂一起去探病。

    「你辞掉公司的事,先不要告诉爸。等找到工作,安顿下来后,再不经意带过就好。」

    居然让哥哥为我设想到这个地步,我真是不成材。

    「菜穗子还在娘家吗?」

    哥哥有些难以启齿,客气地问。

    「嗯。差不多可以回来了,只是舆论氛围仍满危险。」

    哥哥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冒出一句:

    「你应该带家人去神社一趟,请人驱个邪吧。」

    「什么?」

    「上次的家,不是刚搬进去就又搬走吗?这次也是,变成跟家人分开生活。你搬家的时候有好好请人看过风水吗?」

    「哥怎么这么守旧?」我笑道。

    「事实上,你三番两次被卷进麻烦,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如果碰上不寻常的事,为了断个干净,去给人驱邪相当重要。」

    「我知道啦。」

    哥哥像叮咛青春期少女,要我注意门窗,早点睡觉。仔细想想,在我们疏远的岁月中,哥哥的孩子应该也正値青春期。

    我放下话筒,照着哥哥的吩咐检査门窗,然后准备入浴。手机不巧响起。

    我怀疑自己眼花,来电显示为「井手正男J。

    我反射性地望向时钟,刚过晚上八点半。

    「我是杉村。」

    电话另一头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井手八成又喝醉。

    「——你马上过来。」

    我怀疑耳朵听错,他在说什么?

    「你是井手先生吧?」

    「没错,痴汉井手正男,遭你滥用职权欺凌的井手正男。」

    果然是喝醉酒。居然打电话来騒扰,简直幼稚。

    「怎么?」

    「我是没怎样。总之,你马上过来。」

    语气很急,口齿不清。

    「你在哪里喝酒?又酒驾被抓吗?」

    「罗嗦!」

    我吓一跳,把手机拿远。不是井手吼我,而是听起来像惨叫的缘故。

    「叫你快点过来!」

    声音丕变,像在恳求。

    「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啊,帮帮我吧!」

    「——帮你什么?」

    「我在森先生家。」

    我重新握紧手机,「森先生怎么了?」

    「你来就知道。」

    我错了。井手正男不是喝醉,而是慌得六神无主。

    「发生什么事?」

    「不能在电话里说。」

    说了你也不会信,他语带哭音。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森先生。」

    「发生紧急状况不该找我,而是——」

    「怎么可能!如果有别人能依靠,我还会来求你吗?」

    嘴上说得强势,声音却在哭。

    「拜托,快过来。」

    你一个人来,他要求。

    「不要告诉其他人,这是为了森先生。你开车过来,不能坐计程车。你有车吧?」

    「有。」

    「知道地点吗?你来过阁下家好几次吧?我会把门灯开着。」

    「井手先生。」我加重语气。「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我不能因你一句『为了森先生』就傻傻跑去。我们之间没有这样的信赖基础,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

    「——会演变成大麻烦。」

    我再次怀疑自己听错。

    「什么?」

    「我是说,不照我的话做,你的麻烦就大了。」

    看来我受到恐吓。

    「我会有什么麻烦?」

    井手沉默片刻,呼吸依然粗重。

    「你想避免丑闻吧?」

    我一头雾水。丑闻?谁的丑闻?

    「我——」

    「不是你的丑闻。不过,对你来说,也会是重大的丑闻。讲到这里,你应该就懂了吧?」

    我又把手机拿远,盯着荧幕。井手正男,森阁下以前的亲信,现在只是孤独的醉汉。

    「井手先生,我不晓得你有什么烦恼,要是你想诋毁会长来泄忿,我也有我的——」

    「不是会长。」

    他的语气充满不屑。

    「是你的宝贝太太,会长的千金。」

    我周围的声响消失。不管是空调安静的运转声,或时钟滴答走动声。

    「你说菜穗子做了什么?」

    「要是想知道,就照我的话做。」

    他径自挂断电话。

    我的宝贝妻子,岳父的宝贝女儿。

    菜穗子做了什么?

    ※

    距离九月那一天还不到半年,森家的前院却荒废不少。门灯的光圈中,枯萎的盆栽倾倒。

    我按下门铃,大概是在屋内监视,井手正男立刻出来开门。他穿西装,没系领带,外套披在肩上。右手已不用吊臂带,但可能戴护腕或扎着绷带,衬衫袖子绷得紧紧的。

    「你开车来的吧?」

    我默默指向停在前门的富豪汽车。

    「进来。」

    我踏入门厅,井手正男立刻关门锁上,并熄掉门灯。

    屋内幽暗,只有走廊和通往二楼的阶梯亮着灯。暖气不够强,寒意刺骨。

    「森先生在哪里?他没事吧?」

    井手正男瞪着我。双眼充血,眼角发红。

    「他在二楼卧室。」

    他领头爬上楼梯。

    造访这个家时,我没上过二楼,今天是第一次。走廊左右并排着房门。我想起森先生说过,他想住在更精巧一点的家,屋里全是空荡荡的房间,实在寂寞。

    尽头处的门开着,室内某处亮着灯。井手正男往前走,在门旁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催促我。

    「老大在这里。」

    原来井手称呼森先生为「老大」?对他来说,森先生的绰号不是「阁下」。

    刚从木板地走廊踏入铺地毯的卧房,我不禁愣住。

    双人床靠窗的一侧仰躺着一个女人,毛毯盖到胸口。光源是枕边的立灯。

    女人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毛毯底下,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胸口。我认出那是只在照片上看过的森夫人。

    立灯旁有电话子机,小花瓶里也插着花。

    「夫人过世了吗?」

    森先生提过,搬进「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后,只要状况允许,都会尽量让夫人外宿——回家。

    因为内子一直想回家。

    卧室很大。立灯的光线范围很小,只能照亮夫人那一侧的床,没办法照亮房间每一个角落。

    「森先生在哪里?」

    我总算跨出脚步,终于注意到不对劲。门口右方整面的订制壁柜前,瘫坐着一个人影。

    我定睛细看,心脏仿佛冻结,直到看出那是谁,又是什么状态。

    那是森信宏,阁下在那里。他身穿浆得硬挺的白衬衫,外搭西装外套,系着腰带。背靠在折叠式的壁柜门上,但姿势过于不自然,显然并非只是坐着。

    他的躯体悬吊在衣柜门把上。牢牢挪住门把的领带,套在颈脖之间。

    下巴收起,眼睛闭着,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

    我在推理小说中看过,即使是这样的姿势,也足以压迫气管,导致呼吸停止。

    「是自杀。」

    井手正男走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死命盯着森先生。在立灯温暖的微光中,我发现他的眼角是湿的。

    「一起走了吗?」

    「老大带着夫人一起走了。」

    井手正男语带哽咽。他一阵踉跄,撞到我的肩膀。

    「老大常说,现在的夫人只是空壳,真的夫人早就死去。」

    我也听森先生提过类似的话。以前的内子被囚禁于现在的内子躯壳里,正在哭泣。

    「有遗书吧?」

    井手正男点点头,「在客厅咖啡桌上。」

    「井手先生今天怎么会来这里?」

    「我被调到社长室后,每两、三天就会打电话给老大。他交代我要报告状况。老大想看我好好振作。」他语带哽咽。

    「所以今天你也打了电话?」

    「从中午就一直打,老大都没接。」

    他觉得事有蹊跷。

    「前天晚上通话时,老大一直忆起从前,听起来很寂寞。」

    井手有不好的预感,一下班就赶来。

    「我发现的时候,老大的身体还是温的。」

    「大概是几点?」

    「打给你之前。」

    我一阵哆嗦,身体总算能动。

    「井手先生,你碰过什么东西吗?」

    「为何这么问?」

    「夫人确定过世了吗?」

    「你自己确定。」

    我走近床铺,进入立灯的光圈,探向森夫人的鼻子。没有呼吸。

    轻轻掀开领口的毯子,露出颈脖。有一圈红痕。

    森先生应该是用勒死夫人的领带上吊自杀。

    「报警吧。」

    我拿出手机,井手正男像猫一样迅速靠上来,左手挥落手机。

    「你做什么?」

    「怎么能报警!」

    不可以。他倒了嗓,嘴角颤抖。

    「我不承认这种事!」

    简直像闹脾气的孩子。

    「老大的最后不能是这样!他可是森阁!他不能像这样死掉!」

    我注视着他。井手正男在哭。

    「不然怎么办?」我加重语气。「不管是怎样的最后,都是森先生自己决定、自己选择的。你不能否定。」

    「你懂个屁!」

    他大吼,又用左手揪住我的衣领,猛力摇晃。

    「你懂个屁!你哪懂得老大的心情——」

    「那你就懂吗?你说森先生希望怎么做?」

    「把遗体藏起来。」

    我瞠目结舌。井手不再摇晃我,但我的身体仍晃动着。因为抓着我的井手在发抖。

    「把遗体藏起来,遗书也藏起来。收拾房间,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老大是这样死的。」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浑身发抖,反复强调。

    「老大有很多敌人,全是些下三滥的家伙。无能又自私,跟老大天差地远的家伙。」

    他毫不掩饰轻蔑,一把推开我,仿佛我是其中一分子。

    「我非常清楚。那伙人知道老大是这样走的,肯定会额手称庆,嘲笑老大有多凄惨。他们会怜悯老大,说他可怜。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井手先生。」

    这个人已完全失去理智。

    「就算藏起遗体,粉饰太平,又能怎样?只会让森先生和夫人死后不得安宁。」

    「少在那里罗嗦,帮我就是!」

    吼得凶恶,但他面色苍白,显然畏怯不已。

    「如果我一个人有办法——」

    何必求你?井手呻吟着,双手抱头,当场瘫坐。

    「我的手这个样子,没办法搬动老大。没有车,也没办法带老大出去。」

    他酒驾车祸受伤,被吊销驾照。现在的井手正男什么都办不到。

    「没必要移动两位的遗体,也没必要搬去别的地方。」

    我俯视他。

    「让他们静静启程吧。如果能及时阻止是最好的,但为时已晚。既然如此,对森夫妇的遗体尽礼数,是留下来的人的义务。」

    井手正男捣住脸。我搭着他的肩,他浑身绷紧,挥开我的手。

    「都是你害的!」

    谁教你要做那种书,他说。

    「老大说那是一种纪念。」

    我也听到这句话。庆功宴气氛欢乐,森先生侃侃而谈。如今回想,谈到的几乎都是夫人的事,或是与夫人的回忆。

    「我很遗憾。」

    井手正男垂着头,挣扎似地想摸索外套口袋。外套被他不灵活的动作弄掉。

    「你要做什么?」

    「我要拜托别人。」

    他左手笨拙地挖出手机。

    「不管找谁来,情况都不会改变。大家只会跟我说一样的话。」

    我蹲到他身边。

    「森先生的最后,既不凄惨也不可悲。虽然令人遗憾,但这是森先生的选择,觉得可悲是错的。」

    手机滑落。他捡起来,又掉落。

    「会想藏起遗体,隐瞒事实,是因为你比任何人都觉得森先生悲惨。」

    井手正男停止动作,像野兽般抓着手机。他维持这个姿势,缓缓转过头。

    「你居然讲这种话……」

    「如果我的话让你生气,随你爱怎么生气都行,要揍我也没关系。」

    泪水滑过他的脸颊。

    「森先生想看你重新振作吧?」

    井手放开手。手机无声无息掉在厚厚的地毯上。

    「没有给我的遗书。」

    泪水从他眼中蔌簌落下。

    「因为没必要吧。森先生相信你会振作起来。他这么希望,所以相信你一定会听到。」

    这就是遗嘱,我说。

    「你要达成『老大的遗嘱』。能够办到的只有你,井手先生。」

    我站起来,跨过他的膝盖,来到宽阔的地方。

    「我要报警了。还是你要打电话?」

    卧房两端,森信宏与他过去的亲信,仿佛对称摆出相同的姿势。坐在地上,倚靠着墙,深深垂下头。

    「我来打。」

    我默默点头。

    「你老是这样。」井手正男垂着头说。「满口漂亮话。」

    我穿着大衣却仍觉得冷,寒意从脚底爬上来。

    「就算你一脸清高,我也看透你的本性。没能力、没资格,却能赖在今多集团的中枢,简而言之,靠的就是色诱。你拐了会长的女儿。」

    即使森先生已成亡骸,我也不想在他面前听到这种话。

    「森先生的意见也跟你一样吗?」

    井手正男抬头。他眨眨眼,望向床铺另一头的衣柜。

    「——他骂我,要我别说那种不长进的话。」

    卧室的黑暗中,森先生的亡骸形影显得格外漆黑。

    「老大很中意你。你哄骗人的手段真是高明。」

    「森先生中意的是菜穗子。他从菜穗子小时候就认识她。」

    井手正男没听进耳里。

    「他骂我耍小手段,叫我不要把菜穗子小姐卷进来。」

    井手正男做了什么,森先生才会如此劝戒?他对我的菜穗子做了什么吗?

    「我停职,时间多到发慌,所以想要揭发你的真面目。」

    井手正男发出痉挛般的笑声。

    「我一直在跟踪你。你都没发现吗?有段时间我就住在你们夫妻的公寓旁。那个矫揉造作的地区,连单间套房的租金都贵得吓人。」

    寒意令我颤抖。

    「外表再怎么伪装,你也不可能是真心的。在你眼中,会长的女儿只是道具。你只是想要金钱和地位。」

    你在外头肯定有女人——他说。

    「你绝对在外头金屋藏娇,和小三厮混。怎么可能没有?那种生活,闷都闷死人。那原本就是你这种人干不来,对你太沉重的职务。」

    结果咧?井手正男朝着卧房的黑暗摊开双手。

    「连我都差点吓傻。原来外遇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宝贝夫人。」

    我杵在原地。

    井手放下双手,仰头看我,露出冷笑。

    「会长的女儿厌倦你。你满足不了她。你被炒鱿鱼啦。」

    你完了——他说。

    「我也完了,我们扯平。」

    他又痉挛似地笑。

    「老大变成这样,再也没有人会罩我。就算退休,老大还是有影响力面子上,不管我桶什么篓子,都对我从宽处置。」

    我失去最后的庇荫,他说。

    「我完了。但我不会一个人完蛋,我要拉你一起陪葬。」

    身体好沉重,我几乎要被笼罩室内的冷气压垮。

    「你为什么不问?求我告诉你啊!我老婆真的红杏出墙吗?对方是谁?问我啊!」

    我叫你问我!他喊道。

    「跪下来求我!磕头求我不要说出去!」

    我一动也不动。

    「你简直就是个小孩子。」

    仗着有森信宏这个伟大的父亲,恃宠而骄。不管我做什么,老大都会原谅我。我有老大罩着——

    「森先生已不在世上,你只剩一个人。你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

    我慢慢移动双脚,走向卧房门口。我站在门旁,背对着他说:

    「我和菜穗子的问题,也只能由我们夫妻解决。菜穗子很聪明,对我和岳父的事,也有足够的判断力。如果我们夫妻之间真的有问题,不必你多事,她也会主动告诉我。」

    我说到一半,井手正男就吃吃笑起来。

    「是啊,那你好好加油吧。」

    我跨出走廊,他的话声追赶上来:

    「我放在客厅的大衣口袋有数位相机,里面有多到数不清的证据照片。你可以拿去看。」

    删掉也没用!他的嗓门拉得更大。我走下楼梯。

    「我的手机里也拍一大堆——」

    大喊的同时,传来东西撞到门的声响。大概是井手拿手机丢门。我仿佛看到他又抱住头,缩成一团。

    我蓦然想起,森先生曾问:菜穗子好吗?你们要和睦相处。恐怕他从井手那里听到菜穗子的「问题」吧。

    然后,森先生告诫井手,不要说那种不长进的话,不要耍那种小手段,不要把菜穗子扯进来。

    森先生,对不起。我让你带着忧虑离开。

    井手正男的风衣掉在客厅门口。

    我对自己摇头。

    客厅的电话机亮着红灯,在黑暗中格外醒目。约莫是井手用卧房的子机报警。

    我转身前往玄关。大衣衣摆扬起,脚步愈来愈快。离开吧。我不在这里,我没来过这里。

    我想逃走。

    发动富豪汽车的引擎,我往反方向驶出。车子吱咯作响,是沙砾道。我的手在发抖,膝盖在颤抖,根本使不上力。只有心情焦急万分,速度快不起来。

    森家的门灯倒映在后视镜里。

    后方传来警笛声。

    我踩下油门,什么都无法思考。我想要一个人独处。

    手机传来简讯铃声。

    爬上缓坡又下降,来到看不见森家的地点。我停下车,摸出手机。

    是井手正男传来的简讯。附着照片,文章很短。

    「同样的照片,我也寄给桥本。」

    照片里,菜穗子和桥本真佐彦依偎在一起走着。两人挽着手。

    「大家同归于尽。」

    ※

    我在车子里待了多久?

    时间感消失。隆冬的夜晚漫长,黑暗幽深。

    我怎么会在这里?为何我不回家?

    我在岳父宅子的围墙外。我把车子停在围墙边,坐在驾骏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千叶开回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车子像这样紧贴在墙边停放。没办法打开驾驶座车门,岂不是跟公车劫持事件的时候一样吗?

    如果想要把自己囚禁起来,怎么不去别的地方?要闭上眼睛、捣住耳朵,隔绝现实,还有更适合的地点。

    我想多少睡一下,五分钟就好。只要离开现实,一觉醒来,就会发现一切都只是梦。

    有人在敲副驾骏座的车窗。

    我抬起头,菜穗子站在车外。车上的时钟显示凌晨三点,然而,她却穿着毛衣,抓拢大衣前襟站着。

    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脂粉未施。像美丽而苍白的女鬼,正要惊吓深夜开车、疲倦不已的运将。

    菜穗子与我对望,轻轻点头。她的嘴唇在问:「可以让我上车吗?」听不到声音,也许她没说出声。

    我甚至没解开安全带。手冻僵了,无法灵活动作。菜穗子耐着寒冷等待。

    车门打开,深夜的冷风灌进来。我摩擦双手,等待血液循环至手指,发动引擎打开暖气。

    菜穗子轻巧坐进副驾驶座。开关车门,上下车子。这些细微的动作,反映出一个人的教养。菜穗子无时无刻都是优雅的。

    「监视器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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