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之人
0
她站在布满晨雾的高原上,独自徘徊着。
穿着睡衣、披着睡袍,下床时本该穿着的室内拖鞋,不知是何时在哪被什么勾到了,现在脚上只剩下一只拖鞋。
究竟是何时不见的?
到底是谁带走的?
在无法看清楚一公尺前的白浊光景下,她惧怕起一个接一个出现的树干,可是等走过去之后,她又开始这么想……
要是那些树干都是人就好了,这样一来或许就能获得线索了。
赤裸的脚上都渗出了血,但她依旧不停下脚步。
在取回重要的事物之前,她是不会停下脚步的。
「小——」
呼唤声被浓雾掩没,早已传不到自己的耳朵里了。
到底走在哪里,又是怎么走的呢?
即使好像已经向前走了不少,却又觉得似乎还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可见得视野依然狭窄。
双脚已经没有威觉了,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双脚是不是真的在交互向前移动。
「啊!」
她终于被树根绊倒,往前倒下,双手撑在地上,纯白的风景中,只有手心渗出来的血液看起来十分鲜红。
「我……」
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做这些事呢?
本来应该是在寻找遗失的东西,但,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地面上有根如枝头窜出来的粗树根,她坐在上头发呆。
在取回重要的事物之前,不可以停下脚步,可是一旦停下脚步,她就变得搞不清楚状况了。
她究竟在寻找什么呢?
本来又到底想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
到底该继续往前,还是要掉头回去呢?
正当她下定决心要怎么做时,在四面八方的浓雾中,以为是正面的地方真的是向前的路吗?而身后的道路,又真的是剐才走过的地方吗?
「该怎么办……」
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时……
「……?」
不知从哪传来某人哭泣的声音。
「……」
虽然很模糊,但她确实听见了,没有错。她想起最初的目的,笔直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在这种情形下,那道哭声却越来越响。
就有如引导航路的一道灯塔光芒似地在诱导她。
最后她终于找到了。
躺在落叶上头,一条纯白的婴儿布条包裹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啊啊……」
颤抖的手紧紧将那条生命抱在胸前。
终于找到了,她不会再放手了。
「我的……宝宝。」
在她紧紧拥抱的瞬间,手上的感触却消失了。
纯白的婴儿布条融化在浓雾之中,本来应该是婴儿的东西,却发出破碎的声音,从手臂里落了下来。
「啊!啊啊!」
她死命地抓起、收集起那些渐渐掩埋起自己膝盖与双脚的落叶。
可是却怎样都无法复原。
「不要——!」
惨痛的叫声划破浓雾。
1
「不要——!」
大半夜里,传来一道悲鸣声。
「妈妈、妈妈。」
瞳子赶紧飞奔到那里,打开枕头边的床头灯,摇晃躺在床上的母亲肩膀,唤醒她来。
「呼……呼……呼……」
她的呼吸非常急促,虽然睁开眼睛了,却还没有完全清醒,她的脚像是被夹在梦与现实之间,奋力地挣扎着。
「没事的,您只是做了梦喔。」
瞳子抚摸着母亲的脸庞,整理她凌乱的头发。
「没事的。」
瞳子又再说了一次。母亲似乎渐渐理解了现况,用力深呼吸两次之后,像是要确认似地呢喃起来:
「小瞳。」
「是我喔。」
瞳子点了点头,然后再说了一次「没事的」,但这回不是对母亲说的,而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而说的。
「流了好多汗啊。」
这房间里有放毛巾吗?正当瞳子想要起身离开床边时,她睡衣的袖口却被母亲揪住。
「不要走!」
「妈妈……」
瞳子再次跪到地毯上头。
「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妈妈离开,拜托你了。」
她眼中含着泪水,向女儿哭诉。
她还无法摆脱梦境,所以才会这么害怕孤单吧?
瞳子摸了摸母亲的肩膀,看了一圈室内,父亲不在,旁边的床是空的。
「好的,我会在这里的。」
虽然无法说清楚,但瞳子大概知道母亲做了什么梦。
在这一、两个月里,已经发生过许多次同样的事了,母亲做着恶梦,在夜里发出悲痛的声音。
虽然大多时候都是由睡在旁边的父亲处理,但偶尔也会像今晚这样是瞳子跑去安慰她,而每当这时,母亲总说她做了很恐怖的梦,等她完全清醒之后就会含糊带过,但她也有几次在还处于混乱之中时说溜了梦境的片段。
——我的宝宝不见了。
这是她不可以知道的事情,所以瞳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装做没有听到。
因为她很可怜……所以瞳子知道绝对不能质问她那究竟是什么意思,让她觉得困扰。
「我还会去哪里呢?我的家就只有这里喔。」
她在梦里无数次失去了她的孩子,所以就算是眼前的瞳子,她也很拼命地要抓住些什么、挽留住什么。
「没事的。」
只要这样就能让母亲安心的话,要说几次「没事的」都好,就算只是一时的安抚或只是做做场面功夫也无所谓,瞳子发现透过这个举动,自己的感情也能获得控制。
「下次肯定能做个好梦。」
瞳子帮她重新铺好被子,微笑了一下。
「会吗?」
瞳子对着看起来依然有些不安的母亲,点头说:二定会的。」
「在妈妈您再次入睡之前,我都会一直待在这里的。」
「嗯。」
昏暗的灯光里浮现出的母亲脸庞,看起来既像幼儿,又像老太婆。
2
出了双亲的卧房之后,瞳子看到父亲的身影。
「爸爸……」
「对不起。」
父亲靠在门扉旁边角落的墙壁上,眯着眼睛,看来他应该在那里有一段时间了,或许在瞳子跑进房间之后,他就已经来到这里了。
「不会啦。」
瞳子摇了摇头,按住睡衣的衣领。
走廊果然很冷。刚才她听到母亲的悲鸣声就冲下床了,没有半点闲暇去披件什么东西保暖,脖子边凉飕飕的。
「对不起。」
父亲又再说了一次,似乎是为了妻子发生这种事,自己却不在她身边而抱歉。
「我刚才去了厕所,然后想说要喝一点小酒,就跑去厨房那边了。」
父亲脱下睡袍,披在瞳子的肩膀上,一股熟悉的父亲气息包裹了瞳子的身躯,十分温暖。
「您是睡不着吗?」
「——不。」
虽然他轻轻摇了摇头,但实情究竟如何,瞳子也无从得知。父亲他不太会喝酒,偶尔是会为了应酬喝一些小酒,但晚上在家里独自喝酒还是头一遭,他说是睡前酒,但瞳子不相信他的话。
「是我害的吗……」
瞳子有些恶作剧地这么说,结果父亲却一脸认真地说了:
「绝不是因为这样。」
可是母亲开始频频做恶梦,是这一个月半以来的事。这不可能跟去年十二月月中瞳子离家出走一事毫无关系。
因为母亲的精神不稳定,父亲也只能浅眠而已。既然如此,父亲会失眠果然应该算是瞳子的错吧?
「你老是……」
父亲紧紧盯着瞳子瞧,接着说了:
「像这样勉强自己压抑情绪,为了不让愚昧的我们担心,才故意撒娇或是说些任性的话,故意扮演一个天真的女儿吗?」
他露出寂寞的表情。
「爸爸您才是,太顾虑我了啊。」
让平时总带着温暖笑容环抱自己的父亲露出这种表情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瞳子感到很难过。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在勉强自己,我想不管哪种模样都是我,就因为我希望自己变成那样的人,所以才会形成那样的个性吧。」
现在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
曾经破坏家族间平衡的,就是她,而她不想只做做表面工夫修缮它,不想要撒一些有如玻璃纸制胶带似的谎言。
就算去修复,也无法回到被破坏以前的模样了,如果只是让破坏变成毫无意义的修复行为,那么是不需要的。
「妈妈她似乎因为那天的冲突,受到很大的打击啊。」
父亲看着卧房说道。
「但我却觉得这样反倒不错,毕竟瞳子你一直没有和我们吐露真正的情绪,肯定是因为我们都一直没有注意到你内心的喊叫声。」
内心的喊叫——就好像被这句话引导着,瞳子自然地用双手压住心脏。
仔细一想,瞳子也觉得自己总是在内心叫唤着,要让埋藏起来的情感「从这里发泄出来!」。
就在这里喔。
察觉一下吧!
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在思考。
只是装做没看见、没听到罢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但这件事对不过才十六岁的你而言,要让你一个人承担实在是太沉重了吧?那是我们做父母的才应该承受的事情。」
可是,一旦决堤之后又是如何呢?把情感发泄出来之后,内心只剩下巨大的空虚感与自我厌恶而已。
而这些,最后把母亲逼到了绝境,又让父亲烦忧,那些真的是必须发泄出来不可的事情吗?
她不知道。
为什么她当时会说出那种话呢?
为什么明明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却会说出那些过分的话语呢?
「所以我现在还是依然赞成爷爷的决定。」
父亲看着瞳子的眼睛。
「你不用去思考你到底是谁,应该在纯白的画布上描绘你自由自在的人生才是……我之所以希望如此,并不是因为抛弃你了,你懂吗?」
瞳子没有回答,不,是无法回答。
双亲再爱她不过了,这点是无庸置疑的,可是,那又为什么不说她对他们而雷是必要的呢?
「爸爸。」
取代回答的,是瞳子的质问。
「世上是由施与受所构成的吧?」
「咦?」
「光是接受,这样行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
父亲一脸诧异地反问。
「我没有办法回报任何东西。」
瞳子脱下睡袍,把它交还给父亲。他收下睡袍之后,轻轻地窥探了一下瞳子的脸庞。
「你真傻,爸爸、妈妈还有爷爷,早就已经从你身上获得数不清的东西了啊。」
「真的吗?」
「那当然。」
听到这番话,瞳子微笑起来,走在走廊上。
「瞳子,谢谢你照顾妈妈。」
父亲在背后说了这么一句,接着打开母亲休息的卧房门扉。瞳子没有回过头去,可是她能感觉得出来,父亲会静静守望着她,直到她走回她自己的房间为止。
明明就接受了这么多关爱。
自己却没办法回报任何东西。
(早就已经从你身上获得数不清的东西了啊。)
父亲所说的「数不清的东西」,到底是指什么呢?瞳子无法想到半点东西。
走廊让人觉得莫名地漫长。
幸福测验
1
周末过后,瞳子的周围十分吵杂。
「学生会干部选举……」
「……瞳子同学她果然……」
「所以就说她有勇无谋啦。」
人们互相说着悄悄话的声音虽然分开来听都很小声,一旦聚集起来,就让人觉得耳根不清净,比起来,那种从走廊上就听得见,吵着讨论昨晚电视内容,用着巨大音量哈哈大笑的声音还比较好。
话是这么说,但要是问她人家直接当面来说她坏话会不会比较好的话,一想到要怎么对应她就觉得麻烦,所以还是免了吧,如果没办法假装没听到蒙混过去的话,就得直接接受挑战了。
(真愚蠢。)
要是休息时间能早点结束就好了,瞳子翻过一页书籍,居然要在这里浪费时间,真是太教人失望了。
纵使如此,要是文章能够读进脑海里,那也还能算是有意义地渡过时间,可是在这种不时听到别人偷偷地提到自己名字的环境之下,实在是很难做到,瞳子的道行也还未到可以完全遮断那些噪音,专注在书本上的程度。
所以就算她想理解内容也没办法,总之只好用眼睛追着文字,读到最后一行之后便翻开下一页。就像这样,做出一副「我根本不在意那些闲话」的样子,总算让瞳子维护了尊严。
(啊!)
刚刚出教室的乃梨子回来,并走过瞳子的桌子前。选举之后,乃梨子有一阵子都带着有话想说的表情看着瞳子,但现在她已经不会说什么了。
终于死心了吗?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完全是她自作自受。
瞳子不禁佩服起来,真亏乃梨子愿意和她交际到现在啊。
她内心又有了一股空虚威。
瞳子知道,她正在亲手把本来就脆弱的羁绊之线一一切断,而这就是报应吧?
她究竟是曾几何时,又是为什么变成这种人了呢?
要是能更诚实、率直一点,那就不会伤害到别人,也不会伤害到自己了。
「等等,这是对同学应有的态度吗?」
身后传来一道大音量声音,把瞳子从内心的空虚感拉回了一年桩班的教室里。
「聚集在那里偷偷讲人家坏话,你们才应该感到羞耻吧?」
知道她们是在争吵她们面对她的态度时,瞳子不禁回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还以为说话的人是乃梨子。
可是,事情并非如此。乃梨子也坐在她那离瞳子有些距离的座位上,睁大眼睛望着发生骚动的中心。
「是怎样?现在才想装好人啊?你自己不也是在上个礼拜前都还说要是瞳子同学落选就好了吗?」
被批评的学生们不甘示弱地还击,两边彼此争论的人,在上礼拜都还一起攻击瞳子、无视瞳子。在这点上,两人确实可以算是连成一气的。
「你到底想怎样?」
被以前的同伴们质问,为瞳子说话的同班同学说是察觉到自己以前的不是。
「瞳子同学的行为或许真的很有勇无谋,可是她还是全力以赴地参加竞选了啊。而且她在政见发表演讲会时也演说得很棒,你们也有看到她努力的模样吧?她可是孤身一人应战,实在是很了不起。我真为我自己感到羞耻,为什么身为她的同班同学,却没能为她加油呢?为什么班上同学没能同心协力帮她造势参加竞选呢?」
接着从那些刚才在说坏话的人群当中,也有两个人发出「我也这么觉得」的赞同声,这下她们就拆伙了。
「瞳子同学她喜欢一个人独处啊!要是她有希望我们帮忙的话,那会不先和我们这些同班同学商量,就擅自报名参选吗?」
「形成了一个让她无法和我们商量的班级环境,难不成我们就没有问题吗?」
「哎呀,你要说是我们的错吗?」
双方的争吵越演越烈,但身为当事人的瞳子根本没有期望这些纷争发生。
被人当做吵架的题材,反而是一种困扰,如果想吵架的话,拜托能不能挑一个别的主题来吵啊?
瞳子厌烦地重新望向正面,不知何时,瞳子的座位前站着一位同学。
「产生了出乎意料的回响,也很困扰吧?」
可南子轻轻把披散在肩膀上,触及到桌上的一束长发拨到耳后笑着说道。她的身高本来就已经够高了,要是再坐到这里,给人的压迫感可就相当大了。
「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瞳子向她问道。虽然她那一脸「我懂」的表情也让瞳子不悦,不过总比在后面吵架的那群人要来得好上数十倍,不,是数百倍。
「我是不知道,不过谁叫你露出那种表情呢。你心里在想『居然有人会来吵这种事情,真麻烦』,你现在觉得很厌烦吧?」
「你看得真仔细,我真服了你呀。」
瞳子带着一丝讽刺的意思说道:「真亏你会一一盯着别人的脸蛋瞧,还真是够闲的。」
可是讽刺可南子同学没有用,或许她知道瞳子是在讽刺她,却故意选择无视。
「在你佩服我的同时,我再教你一件事,读书的时候啊,还是偶尔稍微加快速度,又或是放慢一下速度比较有真实感喔。」
「咦?」
「我们平常看书的时候,会卡在困难的汉字上,或是重新读一遍较难理解的句子吧?」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可南子同学早就看穿瞳子只是假装在看书了。她奸笑了一下之后,又坐回她的位子上。
「我学到一招了。」
瞳子点了点头,接着阖起摊开的书本。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在书里夹上书签,但她想这样做显得比较有真实威,所以就这么做了。
在告知开始上课的铃声响起,老师走进教室之前,身后的争吵声尚持续着。
2
放学后。
瞳子去了许久未去的社办,看到社长人在戏剧社社办里。
「喔,小瞳。」
「……平安。我休息了好一段时间,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啦,啊,选举的事,真是可惜啊。」
「不会……」
瞳子瞄了一下墙上月历的记号,今天果然应该没有社团活动。
社长刚才似乎坐在桌子前写着什么东西,该说是一个人加班吗?光是瞄一眼,那似乎是要呈报给山百合会的资料之类的东西。
社办的房间大小并不是很大,特别是社员多的社团,因为不可能容纳所有的社员,所以都用教室或是体育馆进行社团活动,戏剧社也是这类社团之一,所以社办基本上都被拿来当做事务所或置物间使用。
「可是,这个嘛……不管结果如何,这种经验都很重要喔,有时当你已经忘却这件事的时候,它或许就会派上用场,对拓展戏路也有帮助喔。」
「讲竞选的戏剧吗?」
感觉不太像是会出现在学生戏剧上的题材,瞳子苦笑了一下。
「很不错啊,像是女政治家这种角色,你觉得怎样?」
问她怎样……瞳子无法回答,只能说声「喔……」,点了点头。
「在你请假的这段时间,我们决定了不少事情,我想说在明天的社团活动之前要先知会你一声,所以今天在这里碰到你真是太好了。」
社长把资料整理整齐之后,放到桌子的角落。
「在欢送三年级生毕业的聚会上,戏剧社也决定要表演了。」
「社长。」
瞳子打断她的话。
「我今天是为了拿退社申请书而来的。」
预定要退社的人不应该知道往后的活动内容。瞳子本来只想写一写退社申请书,之后再来打个招呼而已的,但事情至此,她就只好把话说出口了。
「……你在说些什么呀?」
社长脸色一变,站了起来。
「所以我说……」
我是来拿退社申请书的。——瞳子望向放在角落的柜子,在第一一层还是第三层抽屉里,放着「入社申请书」和「参加合宿申请书」等资料,所以「退社申请书」应该也放在那里面才是。
「我实在搞不懂,这跟你落选有什么关系吗?」
社长一边说着,同时自然地挡在柜子前面,她并不认为眼前的一年级生会使尽全力用暴力夺取退社申请书,可能只是单纯想要遮蔽瞳子的视线罢了。
「不,是出于我个人的理由。」
光是这种模糊不清的理由,应该是无法说服她的,不过通常遇到这种时候,都会用「个人的理由」这种说词,来带过难以殷齿的理由。
只不过要是社长问她究竟是什么具体理由会妨碍到社团活动,瞳子也无法给社长一个明确的回答。
瞳子喜欢演戏。
可是现在要她演戏是很痛苦的,父亲希望瞳子能依照自己的意志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可是要践踏家庭,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让她产生了罪恶感。
还有母亲偶尔会精神不稳定的事情也是……瞳子认为必须重新来过,再次思考一遍比较好。
但她却遍寻不着可以说明这些事的话语。
「如果是因为你和社团的学姐们相处不来,那我也有我的想法。」
「啊?想法?」
相处不来又不是现在才有的事。很不巧地,那些和瞳子处不来的学姐们,并没有能让她决定退社的能耐。
「距离欢送三年级生的聚会,也就是距离正式表演,练习的时间所剩不多,所以我们决定分成三个小组演出短剧,你要和我表演双人戏剧喔。怎么样?不觉得很兴奋吗?」
「咦?……是啊。」
明明都决定要退社了,但瞳子确实有点兴奋了起来,不只是这回的双人戏剧,每当决定好新的剧目时,瞳子都感到很兴奋。
该怎么料理它呢?——就像看到眼前食材的厨师一般。
然后是练习。
瞳子也喜欢练习,随着不断重复地练习表演同样的场景,渐渐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厨师还是食材,最后只剩在正式表演时,在名为舞台的盘子上,奉上热腾腾的料理。啊,请用,请享受我得意的料理——就像这种感觉。
「我现在正在找适合你的剧本,我想找一个能让你完全发挥演技的剧本,让我们两人一起完成这样的戏剧吧。」
看到亮着眼睛说话的社长,瞳子心想「这个人跟我一样啊」。社长也超爱戏剧,而且她总是在思考怎样才能上演一出好作品,怎样才能让演员和观众都感到开心,所以她才会和不善交际的瞳子处得来吧?当然,这也是因为她的人品很好的缘故吧!
「您为我做了这么多……」
但要是瞳子退社了,这一切就付诸流水了。
「小瞳,我啊,希望在我引退之后,你可以作为戏剧社的招牌人物在舞台上活跃哪。」
「咦……?」
「我明年打算考试,所以我想我大概会在较早的时期就引退了。这样一来,你可能在社团里会被人孤立,所以我早就预料到不久之后,你很有可能会跟我说你要退社。」
社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你也能演戏,或许没有必要让你受到社团里人际关系的干扰,让你无法发挥你的才能。可是,那对本校的戏剧社来说是一个损失,我觉得对你来说也很可惜,让你当下一任社长引导社团很不错,把麻烦的职位交给别人来做,让你有空间提出更多企割和演出的主意也不错,就算你只专注在演戏上也很好,不管哪种形式都好,请你留在社团里演戏吧!如果是身为演员的你,社员们还有很多事情得向你学习,我不希望你退社啊。」
(唉唉——)
本来是打算退社才来社办的,瞳子却对社长所描绘的未来预想图感到雀跃不已。
要是事情真的能变那样,那该有多好啊?
可是事情不可能进行得那么顺利,就算说客套话好了,瞳子和社员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完全不行,就算现任的二年级生们部跟社长一起引退,那也不算是解决了问题,毕竟瞳子和同年级的社员的关系也绝对不算好。
既然如此,这些都只是幻想,这是圣母玛莉亚让要退社的瞳子所看到的,有如泡沫的幻想。
「所以……」
社长说出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请你当我的妹妹。」
「啊?」
社长对着吃惊的瞳子不断说下去:
「如果你是现任社长我的妹妹,就不太可能轻易受到攻击了吧?就算我引退,还是会留下社团资格,这样一来,就算到了下一学年度,只要有我这个前任社长的担保,保护的效力是不会轻易消失的。」
她简直就像要是讲到一半被打断,这个提案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似地,一鼓作气劈哩啪啦地讲完。
「可是我……」
因为事出突然,瞳子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才好,社长是自己的姐姐……瞳子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社长凝视着困惑的瞳子,「呵」地一声笑了出来。
「福泽佑巳同学?」
「咦……」
「我当然明白,你喜欢佑巳同学吧?」
听到这个问题,瞳子无法回答。
「因为就像你看着佑巳同学那样,我也一直在注意你啊。」
没有回答就等于回答了,瞳子害怕用话语、用态度,把自己真正的心意表现出来。
「佑巳同学是很棒的一个人,所以我也一直觉得要是你能当佑巳同学的妹妹,那对你而书也是一种幸福,所以我才会直到现在都没有说出口过,可是每次你接近佑巳同学之后,不都受伤回来了吗?真是不可思议啊,明明佑巳同学手上没有拿刀也没有拿任何东西,总是充满包容力……」
正是如此。
佑巳学姐没有错,是瞳子为了自我保护,过分地挥舞着手上的凶器,才会砍到自己,血流成河,而与此同时,对方也受了伤。
「那一定是我有问题吧?」
「原来你也知道呢。是啊,要是你不做些改变,是没有办法和佑巳同学并肩向前的喔。」
瞳子完全无法反驳,也没有必要反驳。
社长并不是为了惩戒瞳子还是为了胜过某人才这么说的,她只是带着一种退一步远观的态度,才这么说的。
「但要是人能像这样简单地改变自己,那大家也都不用吃苦了。」
社长微笑了,瞳子也微笑了起来。是啊——她如此说道。
可是瞳子究竟想不想改变自己呢?她不知道。
「你难过受苦的样子,我看着也难受啊。」
社长把手放在瞳子的双肩上,将她拉近。
「你就忘记佑巳同学,让我来保护你吧。」
被社长温柔地拥抱,瞳子闭上了眼睛。
要是就这样点头同意,事情就会变得轻松了吧?不用思考任何事情,也不用追求任何事情,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吗?
「……小瞳?」
可是瞳子将身体从正要依靠的社长手臂里抽开。
「对不起。」
她现在无法下决定,为了斩断与佑巳学姐的关系而选择社长,这点是绝对做不得的。
「这样啊。」
真是没办法呢。——社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子,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
「给你。」
她递过来的是退社申请书。
「……社长。」
「你别误会罗。我可不是承认你退社,或是要你退社喔。」
因为瞳子迟迟没有收下,社长把这份B5大小的资料对折两次之后,塞到瞳子的手里。
「你就当做是护身符带着吧,要是你有那个意思,就带着这个护身符来参加社团活动,假如你心里想说无论何时都可以退社,那你也会稍微轻松一点吧?」
我会等你的。——因为她补上了这句话,瞳子便心怀感激地收下了。
「当然,你不用顾虑我,当想要使用它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用喔,虽然你不去用它我会比较开心,可既然说是出于个人的理由,想必也是有很多问题要处理吧?」
社长坐回椅子上,再次翻开刚才挪到角落的资料。
瞳子深深地一鞠躬之后,离开了社办。
因为社长低下头,集中精神在资料上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在说「希望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所以……
所以,瞳子心想自己应该早一点消失才好。
3
「瞳子。」
才刚出校门,就有道声音从后面叫住瞳子,她一回头,发现站在那里的人是表哥柏木优。
「怎么了吗?」
「我在这里埋伏你啊。」
优哥哥撑起靠在门柱上的身子。
「我才正感到不安,还以为你会不会已经先回家了呢。」
太好了、太好了。——他这么说着,一边摸着瞳子的头。瞳子甩开他的手,并说:「我不是问这个!」
「啊?是问我为什么没有开车来吗?」
为什么他净是回一些跟她发问意图完全无关,乱七八糟的答案呢?
「因为车子太引人注目,所以我就没开了,再说我爱车的颜色实在太鲜艳了嘛。」
「……」
难道他不知道这个车主,就跟他的车子一样引人注目吗?
他穿着黑色长版大衣,脖子上围着大红色围巾,从牛仔裤管下隐隐可见脏旧的靴子。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参考什么概念才穿成这种打扮,不过那最引人注目的墨镜,漂亮地完成了他那让人不禁想问「来者何人?」的气氛。
就连现在,公车站牌前面也有将近十名学生僵直着身体,不断向这里偷瞄。正当此时,公车停了下来,她们却没有察觉公车车门已经开了,丝毫没有上车的意思。
「我才不管那些呢,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要在这里埋伏我啊——」
说到这个份上,瞳子才恍然大悟。
「该不会是我家发生什么事情了!?」
「什么事都没有,阿姨她生龙活虎得很。」
看着表哥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瞳子放心地吐了一口气。
「说、说得也是。」
仔细想想,要是家里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家人也不会联络优表哥,然后叫他来校门口埋伏,他们绝对不会用这么麻烦的方法,而会直接联络学校,叫瞳子留在学校或是要她赶紧回家才对。
「我是有话跟你说,才过来找你的。」
「有话跟我说?」
「嗯。」
既然如此,也用不着在这种大冷天埋伏,直接去松平家等她回家就好啦。——瞳子心里如此作想。接着哥哥像是看穿瞳子心思似地说了:
「要是我特地跑去你家找你,叔叔和阿姨也会在意的吧?」
「也是呢。」
在离家出走那时,最后来迎接瞳子的人就是优哥哥,去福泽家道谢的人也是他。
虽然父母应该都是打从心里感谢他的,但优哥哥已经成了会让他们回想起离家出走一事的存在,如果只是拿滑雪场的伴手礼来,那是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是郑重地说有事要谈的话,母亲应该也会产生莫名的警戒心。
「然后呢?要在哪里谈呢?」
瞳子看了一圈四周。
「我穿着制服,所以不能去学校附近咖啡店之类的地方喔。」
虽然这么说,也不能把年轻男性邀进女校里,但是不知道他要谈些什么事情,就提议站着谈事情也很怪,只是不管要去哪里,因为哥哥没有开车过来,就只能搭公车,要跟那些在公车站牌边盯着瞧的学生们坐上同一辆公车,加入他们那种说着「来者何人」的气氛里,先是用想的就觉得不舒服了。
「总之,我们走走吧?」
「走?」
优哥哥率先走在一脸困惑的瞳子前面。
「是要走到哪里啊?」
「走到那附近。」
他回过头来说,瞳子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跟在他后面。
公车行驶车道旁的人行道并没有宽到可让两人并肩走路,所以他并不打算边走边说。
瞳子不知道两人究竟要散步到哪,只是望着哥哥穿着漆黑大衣的宽阔背影走着。
瞳子当然对沿着街道两侧展开的景色有印象,因为平时都在公车上看着这个风景。可是,光是用与平常不同的视线去看,就跟平时所见的景色有些差距。
例如她至今从未发现树立在路旁的小地藏菩萨像,也没发现有些贴在电线杆上老旧广告上的商品名称,或是成为公车站名的路段名称,跟附近住家门牌上写的地名不同等等。
虽说是今天才知道的,或许也不是什么重要到会左右人生的大事,当然,这也跟「拓宽戏路」无关,可是瞳子觉得比起不知道,还是知道比较好,虽然这没有什么根据,但瞳子就是这么觉得。
瞳子一边走着,一边在脑海中描绘出沿路的地图。
这样一直往前的话,是有间家庭餐厅。
(哥哥是打算去那里吗?)
但如果是这样,在刚才瞳子说不能去咖啡店时,他就应该会先问家庭餐厅可不可以才对。
难不成是在瞳子所不知道,距离大马路有些距离,有公园之类的地方吗?坐在公园长椅上就不算站着谈话了,但要在充满寒意的天色下聊天似乎会很难受,再说天色马上就要暗下来了。不管怎么说,在公园聊天跟哥哥给人的印象差太多了。
瞳子就像这样,在走路的时候只考虑着前往的目的地为何,丝毫没有去思考哥哥究竟要和她谈些什么话题,是要说母亲的事,还是爷爷的医院的事呢?不管怎么样,他都算是年长的亲戚,总是有什么想说的吧?
「到了喔。」
因为哥哥突然停下脚步,瞳子不经意地撞上哥哥的背。
「这里?」
「对,这里。」
这里并非家庭餐厅也非公园,而是极其普通的收费停车场,
「该不会。」
「不用多猜了。」
优哥哥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在眼睛的高度甩了一下。
「你不是说车子很引人注目所以没开吗?」
「我只是没有开到女校前面啊。」
他笑着走进停车场,瞳子跟着他走过去,前进的方向上毫无疑问地停着一辆熟悉的鲜红色汽车。
「好了,上车吧。」
他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催促瞳子上车。反正瞳子没有理由抵抗,老实说外面又快冷死了,她便坐上了车子。
虽然身上穿着制服坐进副驾驶座里可能很引人注目,这也让她一瞬间犹豫了一下,但就算学校的人知道给予警告,只要事后调查一下马上就会知道共乘者是瞳子的表哥,而坐到后座的话,就不太能跟哥哥谈话了。
哥哥坐进驾驶座之后拿下墨镜说了:
「让我送你回家吧。」
已经付过停车费的红色车辆,有如滑行般地出了闸门。
「然后呢?你有什么话想说?」
「我有想问你的事。」
「想问的事?」
不是有想说的事吗?瞳子陷入沉思。既然如此,也就是说他不是要谈和家里有关的事情,不是要说教或是给建议吧?
「哥哥您总是一脸我知道世上所有事情的样子,真想不到你也会有想问我的事啊。」
瞳子感到有些愉快,晃了一下肩膀。
「你就别取笑我了,我所具备的知识也不过一丁点而已,我几乎不了解世上的事情,不,应该说有太多不了解的事。」
喀喳、喀喳、喀喳,方向灯有如节拍器似地发出规律的声音。
「是关于圣诞节发生的事。」
优哥哥一边改变路线说道。听到圣诞节这个词汇,瞳子的心瞬间震了一下。
「为什么你要对小佑说那种话?」
「那种话?」
瞳子姑且伪装一下反问了回去,她当然记得是什么事情,可是瞳子认为没有必要由她主动提起具体的内容。她不知道哥哥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说不定他只是在套她的话而已。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你明明就很喜欢小佑。」
听他这么说,看来他知道事件的核心内容。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是从哪里听说圣诞节的那件事的?——瞳子是带着这个意思询问的。究竟是从佑巳学姐本人,还是祥子姐姐,又或是那天到蔷薇馆参加圣诞派对的其中一个客人那里听来的呢?
不管怎样,要是佑巳学姐对谁说了出去,之后流传到别人耳朵里也不奇怪,毕竞人类就是口无遮拦的生物。
「你问我从哪里听说的?」
可是优哥哥却误解了瞳子提问的主旨。
「我用看的就明白了啊。」
「说什么用看的就明白,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戏剧社的社长也说了同样的话。
(你喜欢佑巳同学吧?)
可是那只是他们的第六感罢了,只要本人没有承认,那也无法证明。
眼前的红绿灯转成了黄灯,优哥哥静静地将车子停在前方煞车的车子后头。不久之后,就看到一群学生踩着脚踏车穿过斑马线。
「那我问你,为什么你去年夏天没有去加拿大呢?」
「咦?」
「你是知道小佑要去小笠原家的别墅,才改变原订计划的吧?」
「到底是谁说这种……」
毫无根据的事情。——瞳子本来想要笑着撇开这个话题,但他却不理会她的反应,继续说道:
「我想起之前阿姨说过的话,说是听到小祥要带妹妹去别墅,瞳子就说不想去加拿大了,我那时候还以为你是嫉妒小佑,想要破坏她们的关系才决定要去别墅的,可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想错了,你是因为担心小佑才去那里的。」
「你在说些——」
「因为你知道小佑在别墅所遇到的大小姐们很坏,而她们又没有认知到自己很坏心,事情就更麻烦。」
真蠢。——瞳子笑了出来。
「就算我去了别墅,又会改变什么呢?」
「不管事情会不会有所转变,总之你就是在意,所以才无法前去遥远的国外度假吧。」
号志转成绿灯,车子沿着车流向前滑动。
两人暂时没有说半句话。瞳子没有说哥哥的理论究竟是正确的还是错的,只是恍惚地让那敞开在眼前,吞没着两人的车流,以及对向车道呼啸过来的车线,映照在眼帘里。
等开过公车站牌约莫一分钟左右,哥哥突然开口了。
「……原来是这样啊,你是害怕她们那些人曾经对你做过的事情,同样加诸在小佑身上啊。」
在两人沉默的这段期间,他究竟在思考些什么,而又是得出了怎样的结论啊?哥哥的侧脸露出了前所未见的狰狞面孔。
「是京极?绫小路?还是西园寺?到底是什么时候,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哥哥……」
瞳子感到一阵恐怖,哥哥他平时总像是沉稳地笑着,但现在却不知道对着什么,十分激怒。
「哥哥。」
「我没能察觉到这点是我不好,在你离家出走的那瞬间前,我都还一直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踩下油门,加速起来,本来和前方车辆保持算是宽敞的安全距离,渐渐缩小。瞳子心想继续这样往前冲会有危险。
「哥哥,我要尿尿!」
瞳子大叫出来。
「啊!?」
「拜托了,快找个有厕所的地方让我进去!啊!那家速食店就好,那里也有停车场。好了快点左转,快打方向灯,快点!」
「啊,喔……」
他虽然有点愣住,不过还是听从瞳子的话把方向盘打向左边,等车子停在停车场之后,瞳子便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我借一下厕所就回来,你先找个地方停车等我。」
其实瞳子根本一点都不想上厕所,可是她都已经那么说了,就只好走进速食店里。
向店员问清楚厕所在哪之后,瞳子只洗了个手便出来了,虽然她刚刚没有发现她的手上冒了一堆汗。
冰凉的水感觉真舒服。
瞳子看着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脸孔,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自豪的螺丝卷发有些乱掉,不过她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刚才还在犹豫该买咖啡还是这个给你。」
优哥哥停下引擎,孤零零地坐在车上等待,优子把装着可乐的纸杯递给他。
「不,这个就好了,真亏你买对了。」
「因为我也想喝嘛。」
可乐是她几乎一年才喝一次,极少喝的饮料,可是当喉咙干的时候,她就会莫名地想喝这种东西。既然瞳子都这么觉得了,优哥哥大概更想喝这个吧?
光是借厕所就出店不太好是一个原因,不过瞳子买饮料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瞳子希望优哥哥有多一点时间好冷静下来,一想到要是等一下开车又演变成刚才那种状况,那还不如现在在车里谈完事情比较好。
「跟你收一千圆。」
「你抢劫啊你?」
「不喝的话就无所谓啊,两杯都我喝。」
她才打算拿走饮料,哥哥便立刻含住吸管,等可乐变成他的囊中物之后,才说声「给你」,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千圆纸钞递给瞳子。
「可乐真好喝啊。」
「是啊。」
之后两人默默地喝着可乐。
「瞳子。」
「怎么了?」
「刚才真是……谢谢你了……要是你没有制止我就危险了。」
他已经变回平常的哥哥了。
「也要谢谢你,让我来得及上洗手间。」
「是吗?」
「嗯。」
瞳子点了点头,这时他用手搔着她的头发,瞳子还是很在意她的发型会不会垮掉,不过优哥哥大大的手心让人觉得很舒服,所以瞳子没有甩开他的手。
优哥哥喝完了可乐,打开塑胶盖,把里头的冰块丢进嘴里,听起来还不错的喀嚓喀嚓声,回警在车子里。
「哥哥。」
「嗯?」
「我并没有受到很大的打击喔。」
他嚼碎冰块的声音,一瞬间停了下来。
「没什么,因为在被那个人说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嘛。」
瞳子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某年暑假,那三个大小姐跑来骚扰她,她想大概是因为大家都是亲戚,祥子姐姐却只给瞳子某个东西,或是两人一起去买东西之类的,总之就是为了这类无聊的小事嫉妒。
可是瞳子当时觉得就算跟那三人处不好也无所谓,要是她哭着对她们说「请让我加入你们」,对方大概也就会感到满足了,只是瞳子没有顺从她们的心意,所以好几天她们都没有找她出去玩。
某一天,有一个人沾沾自喜地跑来对她说了些什么,还在前面先加上一句「妈妈说瞳子小姐太可怜了,不可以这么说喔,母亲不准我说的。」并努力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但瞳子可以感受到,在她说话的同时,她的眼角、嘴唇还有鼻头,也就是脸上的所有部位,渐渐带着笑意。
「『所以那又怎样呢?』当我这么回她时,那个人面红耳赤起来,露出可怕的模样……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罗,而且说那些话的那个人,大概已经忘记这回事了吧。」
瞳子看了一眼优哥哥。
「哥哥,你不用为了那时的我感到忿忿不平喔。」
「瞳子……」
哥哥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陷入沉默了,与其说他在想办法排解他所受到的打击,看起来比较像是在思考要说些什么才好。
最后他用力捏烂了纸杯说道:
「你只要过得幸福就好了。」
「什么意思啊?」
瞳子一边反问,一边咻咻地吸着吸管,把可乐喝光。冰块融化,味道最后已经相当淡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你看起来就像是要从眼前的幸福逃开似地,就连小佑的事情也是——」
「那是已经结束的事情了,不要再旧事重提了!」
瞳子大声地打断他的话。哥哥虽然有些惊讶的样子,不过他马上就笑着答应了。
「……OK,我就不说了。」
他转动车钥匙,发动引擎,然后把纸杯塞回瞳子买饮料时拿的袋子里,一个已经完全喝干净了,所以就乱丢在里头,另一个纸杯里还有冰块,为了不让冰块融化之后乱滴,便直直地摆好。系上安全带之后,车子缓缓向前迈进。
他出了速食店的停车场往左转,把车开到刚才的公车道上,他对着让出车道的车子轻轻地按了一下喇叭示意之后,渐渐加速起来。
顺着车流前进。
每一台车上都有不同的驾驶人,每个人的动作都是不一样的,但车子却有如化为浮动在河川上的一扁轻舟一样,让人有一种化为一体的错觉。
哥哥没有说话,这并不是因为他集中精神在开车上,而是因为瞳子要他不要再说下去,自然他便不好意思开口了。
两人之间没有对话之后,瞳子的思绪便不断向内收缩,话题结束之前哥哥所说的「小佑」两字,重新复苏在她的脑海里。
就连小佑的事情也是。
就连小佑的事情也是。
就连小佑的事情也是——
瞳子忍耐不下去,开口说了:
「那你的意思是,要是我当时收下玫瑰念珠就好了吗?我怎么可能这么做!」
要对方不要重提旧事的人正是瞳子她自己,可是她却忍不住说了出口。
哥哥静静地开着车,大概过了十几秒之后,才有点像是恍惚、发愣地呢喃探问道:
「——小佑她……选了你当妹妹……?」
「事到如今你还吃惊什么啊?」
在批评了一大堆之后,他还吃惊什么啊。
「我不知道啊,虽然我知道圣诞节时你和小佑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不清楚具体情况,所以我刚才只是在套你的话啊。」
「别说这种一戳就破的谎了。」
他肯定是从祥子姐姐那边听来的吧?但他现在却装做一副第一次听说的样子。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怀疑人家呢?」
「你要我相信人?要是相信了,最后却被人家背叛,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相信!」
瞳子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才不是这样,你虽然嘴上说不相信,但心里还是渴望去相信的,你一边逃开,却又等着人家来追你。」
「才没有这回事。」
哥哥的车子超过停在公车站牌的公车而去。
「你就像这样,一直逃避,到时人家累了,最后会没有半个人愿意去追你喔。」
听到这番话,瞳子的理智断线了,大叫一声:「别再说了!」可是,哥哥却没有这么做。
「重提旧事的人不正是你吗?那你还要生气,真是太任性了。」
这点事情,瞳子自己也知道。
「我晕车了,谁叫你开车实在太乱来了。」
刚才是她自己不对,但瞳子却忍不住想找他的碴。
「咦?最近大家都说我技术变好了耶。」
他用装傻的语气说着,别说是放慢车速了,他根本没有打方向灯的意思。
「怎样都好啦,快点停车让我下车啦!我要去搭那辆公车。」
他回头一看,才超越不久的公车,现在看起来已经非常渺小了。
「不行。」
他不让瞳子继续耍任性下去。
「我要吐罗。」
「吐呀,干脆就拿出纸杯,用刚才的袋子吐吧?」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
瞳子想要给坏心眼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