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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畸形之舞)

    一

    电车里的人前拥后挤,宛若一罐瓶装泡菜。

    面朝右,眼前的中年大叔的吐息扑面而来,恶心极了;朝左则会闻到另一个大叔整发液的气味;扭向别的方向呼吸,又有一股香水和化妆品的味道。电车一晃,我倒在了斜后方的大妈身上,她像瞪流氓一样白了我一眼。车门打开,下车的人的包挂到了我身上,在他使劲拽开时,一肘锤在了我的胸口。有时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哇,这是妙龄女孩的身体——令我心跳不已,结果却是一位肥胖小哥的后背。唉,要是没发现该多好。我浑身瘫软,好不容易盼到了目的地,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出发时明明还是个大晴天,真倒霉。买把伞吗?可去商店里一看,卖剩下的伞全要五百日元。按理说应该有更便宜的,但已经卖光了,可恶。五百块的伞对于一个时薪八百的打工族来说太贵了啊。想到家里还剩了好几把,我也不愿再多买。探出手试了一下,这点雨量应该没有大碍,我便快步走出车站。

    车站还很新,朱红与浅茶色的瓷砖铺满地面,还保持着施工时鲜艳的色彩,没有瑕疵。哎,街上的这类装点粉饰我全都觉得非常碍眼。最近电视节目里报导说,这附近的主妇装腔作势自称是某某一族,仿的明显是人家“白金一族”11。剽窃得这么直白,她们不害臊吗?倒不是说不能剽窃,可抄过来总得编造点解释吧。实在是不知廉耻、愚不可及。

    唉,见到什么都来气,这可不是好征兆。打工回来的路上心烦意乱,情绪暴躁。这种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没有学历,经济也不景气。难不成我要一直干着这份时薪数百的苦力劳动,直到变成一个浑身恶臭的糟老头吗?要日复一日地重复千篇一律的生活吗?要年老病衰后横尸路边吗?想到这样的未来,我不由得冒出冷汗。要是能一辈子游手好闲该多好啊。

    穿过车站前的马路,归家之途始于一条长而缓的下坡,紧接着又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这一带路面大多起伏不平,少有平坦的路段。这碍不到出行全靠高档豪车的那些富婆们,但对我这个只有徒步或骑自行车可选的人而言则相当痛苦。

    垂头盯着柏油路,走着走着,我感到有些消沉,便抬头仰望泼洒着雨水的阴天。

    立在道路左右的这些树木是樱花树吗?春天,这些令人倍感亲切的落叶树绽放的花儿美得令人心醉,可现在却在黑压压的天空下投映出更为浓郁的黑影,助长了阴暗。

    雨势渐渐变大,我十分后悔没有买伞,但已经走到这里,只得冒雨前进。别郁闷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雨水雨水,说白了就是水嘛。

    可至少内衣不能弄湿吧。我把皮夹克的拉链拉到最高,人造毛皮的衣领已经湿透,贴上了脖颈。

    转眼间,小雨变为了瓢泼。通过一间供奉稻荷神12的祠堂前时,我的裤子已经完全浸湿,透进登山鞋里的水沾在脚趾上,被体温烘得温热,令我很难受。

    翻过了上坡,前方又是下坡,路上经过全自动蔬菜贩售店,在一家橱窗已结了蜘蛛网的小餐厅前拐弯,下坡结束,到了最后一个上坡。走到这里,目的地就不远了。我顶着风雨眯眼抬头,看见坡道的顶端有一间岩壁般的大型公寓,窗户在黑暗之中透出光亮。这栋建筑叫做“花园公馆”,名字相当没有品味。那便是我现在的住处。

    眼下到了十一月,清爽的秋风中渐渐有了几丝寒意。约莫两个月前,我搬到了这间花园公馆,此前我一直和逆野共同生活。

    我们打交道已久,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不便。搬家的契机是逆野的朋友们夏天造访公寓时,说他们也想合租房子,后来就谈到大家找地方一起住。

    他们和逆野比较熟,但同我仅见过一两面,没有太多来往。他们上过我的网站、单方面地陈述了感想,可尽管如此,终究只是网友的关系。我以为是逢场开的玩笑,想不到其他人都出乎意料得认真,没多久就落实到具体行动上了。文本网站带来的交情,写的人没什么感觉,读的一方倒觉得十分亲近——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

    最后他们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我嫌麻烦没有跟着看房,听逆野说似乎费了相当大工夫。

    哪怕找到了大小合适的房间或整套平房,一提到合租的全是男人,房东大都沉下了脸。再怎么解释,对方的态度也是冷冰冰的。

    据他们所说,年轻人过着公社式生活会让人联想起奥姆真理教事件13。说实话,一群没有固定工作的年轻人扎堆居住确实相当可疑。

    最后,由于找不到能让所有人都住下的大套房,便只好租相邻的两套三室一厅一卫的房间。就这样,我们定在了这个花园公馆的106和107室。

    我和逆野,加上年纪相仿的三名年轻人,总共五个人住两套房间,必然要商量谁选哪间房。而在这件事上,我失算了。

    106和107的布局相同,具体来说,每套房的厨房和餐厅一体,邻接有两间9.6平米和一间6.4平米的房间。因为住的有五个人,我们决定的分法是四间9.6平米的房一人一间,剩下的两间6.4平米的留给最后一个人。

    “加起来不就有13平了嘛!”单看数字,我还是太嫩了。

    尽管106与107相邻,往来两间房需要经过走廊,还要掏钥匙开大门,极为不便。就算把一间房用作储物室,6平半的大小也无法充分利用,而且必须留在身边的东西多得出乎意料,居住空间狭小的问题仍得不到解决。非但如此,我没有跟着选房,对狭窄以外的其他居住问题更是毫不知情。

    窗户只有一扇,而且已经封死,无法透气。加之没有空调,房间里的空气很容易浑浊。此外,这扇窗户的另一个功能也派不上用场——不光空气,阳光也透不进来。

    花园公馆建在斜坡上,一楼的通道被背后的高地遮挡,如同处于在地下,而且背面紧邻高速公路的高架桥,通道被桥的影子完全覆盖,阳光完全无法直射进来。连白天都十分昏暗,荧光灯时时刻刻都开着。

    唯一的窗户正是装在靠通道的这面墙上,因此从早到晚,模糊的窗玻璃上都朦胧地映着那一成不变的青白色灯光。拜此所赐,只要待在屋里,外面是昼是夜、是阴是晴一概无法得知。

    我对这透不进光、通不了气的窗户死了心,无奈之下只得打开房门,可一开门,眼前却是厕所与澡堂的大门。要是一直敞着门,如同在监视别人如厕,解手的声音也会传入耳中,想不听都不行,实在尴尬。

    时间和空间都与外界相隔绝,这简直和住在棺材里没两样。光看图纸不了解真实情况,住下之后我很快就为挑了此等宝地后悔不已,待到察觉,一切都为时已晚。

    总之,我现在浑身湿透,向着“棺材”步步前行。

    打开大门,餐厅传出房客们热闹的声音。直到现在,一回到家,家中有别人在吵闹的景象仍令我感到不可思议。长期以来我一直独自居住,和逆野生活的时候,他又不会和自己有说有笑,要是真的发生这种情况,我就得把他拖到医院去了,所幸没有,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房间里玩电脑,屋内总是极其安静。

    一股香气飘来,他们是在吃火锅吗?我肚子也饿了,很想立即加入他们,但身上又湿又冷,便没有直接过去,而是先换了一身衣服。在我拿吹风机烘干头发时,又有人放起了音乐。

    话说,我头发的颜色真难看啊——看着镜子我痛彻地感受到。

    头发中混杂着各式各样的颜色,整体是灰的,却夹杂着淡绿色、没染均匀的地方,都怪我自己染了好几遍。就在我羞愧地吹着头发,快要烘干的时候,外面有人敲起了我的房门。

    “回来啦阿水,来喝呗,有清酒。他们都喝不了,就等你回来呢。”同住的房客中名叫U君的一位隔着门说道。

    “马上就来。”我回答。这就是合租生活啊,不知为何我叹了口气。感觉不坏。

    第二天休假,难得有一天能不去打工,我却没有好好利用,而是一味蛰居在家里坐在电脑前,实现对人生的无为而治。

    虽说这个房间不折不扣是口棺材,但唯独有一个优点——网络环境很好。

    首先,尽管线路依旧是ISDN,但套餐换了新的,终于能全天连网了。不管从早到晚上多久的网,传输多少数据,都不必再担心话费会高得吓人。

    其次,我们在餐厅用Linux系统的设备架设了一台服务器,把各房间用网线相连,构建了家庭局域网。这么讲可能有些难以理解,直白来说,房客们在各自的房间里足不出户,就能获取到网上公开的形形色色情报、彼此之间传输文档与信息。你呼我喊地询问、跑到别人房间去看图片这类过时的行为也消失了。

    曾有熟人见到过我们咔哒咔哒敲着键盘和近在隔壁的人交流的样子,狠狠地鄙视了一番——“恶心”、“滥用科技”。我们却表示这才是未来人类的沟通方式。哎呀,当玩笑话讲没什么不妥。

    这间屋子毋庸置疑是间棺材,却又不能单纯称作棺材,原因便在这里:一根小小的网线,把它与广袤的电子世界连在了一起,带来了无限的可能。

    于是乎,我在这无边无际的网络棺材中,花费着自己的假日与互联网的可能性,浏览个人网站上性欲旺盛的女人的牢骚、旁观论坛上没完没了的争论、等等。其实并没有多大乐趣。要是现在去照镜子,我的眼神肯定像磨砂玻璃珠一样空虚。

    累了,我伸了一个懒腰,结果臂肘撞上了储物柜,我皱起眉。

    6.4平米实在是窄,说它窄得可怜也不为过。安置完电视和电视柜、地铺、CD机,地板已经被覆盖得严严实实了。就算把手头一时用不上的东西全扔到106室的房间,也无法给电脑腾出空间,只好敞开收纳间的门,固定住,主机箱和显示器放在其中。

    现在,我在地铺上盘腿弯腰,操作着电脑,壁橱中的机箱嗡嗡吹来热风,令我十分难受。

    扫了几眼论坛,我便去玩一款叫做暗黑破坏神214的游戏——勇闯地下迷宫,消灭妖魔,掳掠它们的宝藏,畅快淋漓。

    原本我和隔壁的U君约好一起玩,但今天他突然说想去作曲,只好作罢。

    他是逆野的熟人,开始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前,我和他没打过几次照面。他精通音乐合成器,作的曲子也是细腻的爵士乐改编,所以见面之前,他在我的想象中是一名面容清秀的温柔男子,实际却是一脸虬须、短发直立的彪形大汉。现在他和逆野住在隔壁106室,两人经营着一个同人音乐社团15。今天的曲子估计也是写给社团的。

    他张口闭口都离不开音乐。我对这片领域不是很熟悉,但我知道他房间里的音乐设备甚至都堆到了窗前,而他就在这座器械大山中整天制作CD。有一样能全身心投入的创作活动实在令人羡慕。我没有这样的爱好,唯一类似的也只有撰写网络日记,但那无非是写写平时的思绪、舞文弄墨而已,除了自娱自乐,派不上任何用场。唉,写它干什么。

    一个人玩暗黑2没什么乐趣,不久我便放弃,仰面躺倒。

    那是个周内的午后,走廊传出孩子们奔跑嬉笑的声音。

    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想必每一天都五彩斑斓。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我突然感到一阵空虚。曾经我也有这样的时期。

    无奈之下,我便去写网络日记,可提笔却想不到什么好素材。呆想了一阵,放弃了。虽说每天都在更新,可我是出于喜爱而自愿写的,并没有必须更新的义务。我在日复一日的写作过程中不知不觉产生了责任感,这本身就不对劲。要是写得让自己难受可就太傻了。今天就久违休更一次吧。下定决心后,我走出房间拿饮料。

    屋里住的净是邋遢的懒汉,走廊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用途不明的泡沫塑料和杂志之类的东西,网线搭也在边角。我连踢带踹进入餐厅。

    餐厅中陈设着不知是谁带来的电视和破破烂烂的被炉。墙上装着我拿来的廉价摆钟。搬家的时候摆锤折断了,只好拿永谷园16的海苔茶泡饭吊在上面,让它继续工作。

    一台图片放大机安置在厨房的灶台旁,它是107室的房客叠泽的私人物品。他改造了房间,在厨房和餐厅之间装了遮光帘隔开,制造出简单的暗室,有时在这里投映胶片。

    他现在似乎在家,门后传出轻柔的音乐。

    我很想喝一杯红茶,可茶包去哪了?想不起之前放到了哪里,有可能根本就不是我收拾的。

    我在厨房翻箱倒柜时,室友开门出来了。

    “阿叠。”这是我对他的称呼。

    “干嘛呢?”他挠着杂乱的金色卷发,睡眼朦胧地问道。

    “找茶包。”

    “抱歉,我刚把最后一包喝了。”

    “哦,怪不得,那算了。看上去挺开心啊,嗑药了?”

    “嗯,宁神定。要尝点吗?”

    我点了点头,他回房间取来了一板药片。这些粉扑扑的可爱药片就是阿叠最爱的精神药物,包装上印着药品名——宁神定。

    他每两周去一次医院的心理科,说些胡编乱造的症状,比如难以入眠、意志消沉等,弄来精神药品。对于滴酒不沾的他来说,沉浸在药效之中享受音乐似乎是一种放松。

    说到精神药品,我原本以为它们遥不可及,只存在于网上众多女孩发来炫耀的处方单中。当它实际出现在眼前时,我有些惊讶。不过服过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很快我便适应了。

    我从他的手中拈起一片药,含入嘴中,就着自来水咽了下去。

    眼下已到了白天都能感到寒意的时节。餐厅角落的燃油暖风机插着电源,就在我吹着热风,啜着替代红茶的速溶咖啡时,阿叠高兴地抱着电吉他来了。

    “这是一个我认识的自由乐师昨天送的。我正在上弦,看起来还能用。反正我也不靠吉他吃饭,这个足够了。”

    他的兴趣很广泛。除了摄影,他不但加入了爵士乐队,还会接软件工程和编程的工作,屋里的网络也是他搭建的。

    他曾制作了一个网站作为名片,并在上面发布一些程序。而最近也开始逛文本网站,便另做了一个兴趣爱好相关的网站,有时会撰写记录做梦内容的文章。

    他和U君一样,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不过开始在这里一共生活后,我们格外意气相投,现在不单交流音乐和电影,连更为私密的家庭话题也会谈及。除了年龄相同,我们对于父母抱有类似的复杂感情,这大概也是聊得来的原因吧。尽管有同病相怜的因素,但没想到光是环境相近就可以产生如此亲近的感觉。

    除了我们的房间外,107室中还有一间9.6平的房间空着,一位名叫T川的人将要入住其中。

    我没有听说过他的准确年龄,不过他应该比我们小两到三岁。他是想考东京大学的落榜生,今年如果能考上,加入我们、一同生活的打算也要暂时搁置。不过据他本人所说,这一年来谈何学习,玩得都快疯了,根本没有及第的可能。按计划,他来年考完试后便会搬进来住。

    等待着他迁入的房间映入了我的眼帘,门户洞开,空空如也。

    好想离开那个狭小的棺材,到这间屋里生活啊,哪怕只住到房主搬来的那天也好。但总觉得这样不好,便打消了念头。循规蹈矩可是我性格中的一大闪光点,应该更为人称赞。

    阿叠开心地拨了拨吉他,发现音调不太对,便开始对着调谐器调节旋钮。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向他问道:

    “我刚才看见洗碗池底下有两个棕色的罐子,里面是什么?”

    “嗯……可能是给图片用的显像液,有剧毒。”他边忙手上的工作边说道。

    “不小心喝了会怎么样?”

    “会死吧。”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么要命的东西放在厨房多危险啊。”我笑了。

    “有道理。”他也笑了。

    调音完毕,阿叠说绿日乐队17的曲子他基本都会弹,我便点了一首。阿叠欣然同意,先以很低的音量弹起了《Basket Case》。一曲弹罢,他高兴地说:“下一首是《Geek Stink Breath》,翻译过来就是‘御宅族18的口臭’。”随即又开始了演奏。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玩吉他,曲子却弹得相当不错。我喜欢听音乐,但对于演奏一窍不通。学生时代我为了学习一门器乐,还买了个蓝调口琴,不过刚学到基础就碰壁,放弃了。

    阿叠通晓摄影,善奏音乐,精通最新技术,性格平易近人,此外相貌也受过不少称赞。真羡慕啊,我不禁叹气。

    不久,咖啡因和药片的主成分溴西泮开始微微生效。

    阿叠将这类药品带来的感觉描述为“迷乱头脑,让你不去胡思乱想。”

    或许是体质的原因,我并没有感受到他所说的效果,只觉得有些轻飘飘的,脑袋里思索着过后日记上该写什么。

    我在网上已经发了多少篇文章了呢?站名和风格改了一次又一次,网站成立也差不多有一个年头了。

    只要写上一年,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网站,都能够在外站累积一定自己的友情链接。因而对写或读这一类文章的阶层——或许该称之为文本网站界——也会逐渐产生认识。我曾在随意浏览的时候见过自己网站的链接被别人粘贴出来。开心归开心,可大部分时候对方的介绍却与我的本意不符,为此我每每失落。

    此外,邮箱里收到的感言也增多了,全是莫名其妙的白领女性、大学女生和高中女生寄来的。之所以都是女性,据说是由于男人的网站总是女人发来的邮件多,而女人的网站里男人的来信多,也就是异性相吸的缘故。

    读者和作者大都是血气未定的年轻人,这种现象虽说是自然而然,却低俗而空虚。“我是你的粉丝”、“我喜欢你”——这些话语在我耳里怎么听都觉得轻浮。我的想法肯定很不礼貌吧。诚然,能接触到异性我很开心,但总觉得会给我这种人书信传情的家伙多少有些不正常。究其根本,我写日记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和他人产生私交。我不喜欢被无视,不乐意被贬低,连夸赞也受不了。

    刚开始我还很单纯,收到一封来信就能开心半天。现在虽然高兴不减当初,我却变得相当世故,邮件全都一扫而过。本性终究还是显露了,悲哀。

    我的两种可耻疾患——“目中无人病”和“妄自菲薄症”——已经深入骨髓。不争气的想法必须尽早戒断,可头疼的是,暴露自己恶劣的一面是我的一大癖好。到头来我还是在此倾吐出了这些念头,在网上也写了同样的话发表。这究竟是什么精神怪癖呢?

    总之我想说的是,经营网站的时间一长,和网络上其他人接触变多了,也渐渐被吸收进社群。不知是好是坏,也与我个人意愿无关,我和这个圈子变得愈发紧密。

    增加的不光是链接和读后感。听说过ICQ吗?那是一款极其方便的通讯软件,能为联网的人实现即时通讯。经网站结识的人一多,ICQ的好友列表也越来越长。电话本上那么凄凉,网上的好友名单却涨个不停,令我心情十分复杂。

    添加的好友变多,被搭话聊天的次数也增加了。那天,有人给我发来了信息。ICQ在收到信息时会发出“啊哦~”的滑稽通知音,引起了部分人的不适与反感,但我个人却十分钟意。

    “在吗?”

    发信人名叫宇见户,他是网站“人民游乐园”的站主,网站里写满了低俗、张扬自身恶劣癖好的笑话。不知宇见户是他的真名还是昵称,也没有兴趣了解。

    这个叫宇见户的家伙表示他很喜欢我的网站,最近极为频繁地与我联系。比起相信他自称的喜爱我的网站,我更认为他仅仅是喜欢社交。我清楚他平时经常聚集一些站主开酒宴,热衷于文本网站界的往来。

    我至今还没有出席过这类聚会,对现实中的宇见户没有了解,他的长相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似乎比我大一到两岁,但对别人格外客气。

    正是这个人,提出要为我举办一场酒会。

    “水屋口先生,线下会能来参加吗?来喝一回吧。”

    所谓线下会,即是指平时仅在网上有联系的人到现实中会面。我很讨厌这个土气的词,但其他人都很自然地在用。

    “呃,线下会……”

    尽管一直在网上发表日记,和读者也有邮件和ICQ的往来,但我总有一种固执的念头,觉得在现实世界中彼此肯定相处不来。线下会似乎会越过自己的底线,我提不起兴趣,宇见户却分外积极。我刚回复说具体事宜以后再商量,手机立马传来了“啊哦~”的声响。

    “来吧来吧,有什么不好嘛。除我以外也有人想见你,大家聚一场,你看怎么样?”

    “什么?居然有人想见我?”

    “还说自己相当期待。”

    “真恶心啊。”我不慎吐露了心声。

    “别这么说嘛。当然,酒钱由我们出,这周六意下如何?”

    他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我有些犹豫。我并不想通过文章让读者对我本人产生兴趣,但即便如此还有人想要与我会面。我反倒想瞧瞧这样的奇人生着何等异相。

    啊,莫非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写出这种文章的人,长相会有多凄惨,好想见一面。倘若如此,他们恐怕是想拿我的相貌讥笑一通吧。

    这我可不乐意。不过,一想到这是花别人的钱大吃大喝的机会,我又陷入了思想斗争。毕竟我是个一穷二白的打工青年。

    而且,尽管我不觉得宇见户老实正经,但他也不像是会取笑他人的家伙。我才是这种人。

    怎么办呢?去还是不去啊?对了,如果找个人一起去,应该会轻松一些。

    我问能不能带上阿叠,宇见户回答说没问题。最后我答应了邀请。

    “都有谁来?”我问宇见户。

    “草野会来,还有一个叫增冈的人,认识吗?网站‘水与榕’的作者。”

    草野我知道。他的站名我虽然记不得了,但网站的背景好像是淡蓝色的,写的似乎是逗人莞尔一笑的日记。另一个我不认识,也没听说过。

    宇见户立马发来链接,一个童话风装扮的网页呈现在我的网景浏览器19中。内容是一个外貌有严重缺陷的大学男子,动情地倾诉自己多么受女性厌恶、多么想和女人好好相处、并且还未摆脱处子之身的种种境况所带来的梦想和绝望。

    “哦,明白了。”我不得不含糊地回复。

    身材肥胖、家境贫寒、心理病症、等等,讲述自己的自卑之处是文本网站上很常见的风格。虽说我写的类似的自虐式文章也不少,可这个增冈太热衷于强调自己是个处男了吧?他对性交是有多深的执念啊?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但这种人让我实在不想和他积极搞好关系。

    “水屋口先生,他也很想见你!一定要来啊!”

    这消息令人根本提不起兴致,可要是听到这话后再回绝邀请,未免太气人了。我掩饰着内心的担忧,答应会去。

    二

    会合地点位于新宿站东口的ALTA大楼前。

    夕阳西沉,往来行人的面容和衣装都被霓虹的色彩映得光怪陆离。看到这般景色,我想起了椎名林檎20,以及学生时代的一位非常喜欢椎名林檎的朋友。他现在过得还好吗?那时每逢月底,我们两人都会掏出兜里全部的零花钱,买来最便宜的烟酒一同分享。他是我曾经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眼下大概在原来的地方读大学。而我则在这片嘈杂的街区,即将和网上认识的人一起喝酒,他肯定想象不到吧。

    “马上要见自己的粉丝了,是不是很期待?”阿叠神情恍惚地说道。但凡是去人多的地方,他出门前都会服用安定剂。他的话明显是调侃,我没有回答。

    从新宿站东口出来,面前不远就是ALTA大厦。我们在人群中左拥右挤,向大楼前进。这里不愧是热门的约会地点,周围一片都被正在无所事事地等待的个人和小群体所淹没。

    身披黑色风衣、肩挎豹纹围巾的华丽女子严肃地盯着手上的电话;像是大学社团的一群男女不时爆发出欢声大笑;胡须拉碴的男人和患了病一般面色青白的男子在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他们身旁有一名分外年幼的少女,在忐忑不安地左顾右盼。她是离家出走来到这里的吗?还是个小孩子啊,一个人跑到这种繁华地段来是要等候何方神圣?说起来,最近关于未成年人卖春的讨论多得出奇,或许还是回避为妙。

    我们提前五分钟左右到达,不知道宇见户他们来了没有。就算到了,我不清楚他们的相貌,认不出来,只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

    我拨通了电话,话筒中响起拨号声的同时,面前有人拿起了手机,是刚刚见到的那个络腮胡男子,他从兜中掏出了橘黄色的电话。那应该就是宇见户。

    “喂”,话筒中传出的宇见户的声音和这个胡子男的嘴型完全匹配,看来没错。我关闭电话,向他招了招手。他也注意到了我,赶忙低头行礼。

    “初次见面,我叫宇见户。”

    “我叫水屋口,你好。”

    互相寒暄完毕,宇见户便向我介绍他右边这位肤色苍白、眉毛稀疏的青年。

    “他就是草野。”

    “我叫草野,幸会。”

    “啊,幸会。”我行起第二次见面礼,同时对自己像啄木鸟一样频频点头的样子感到十分滑稽。

    我不由得陷入自我反省,一言不发,被晾在了一旁。阿叠则圆滑地做了自我介绍,和他们闲聊起来。他和宇见户等人的交集明明比我都少,从他们亲密谈笑的样子中却完全看不出来。药效的强大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么,现在就差增冈了,对吧?”

    “增冈已经来了。”宇见户轻描淡写地说道,但我没有找到形似的人。

    “在哪?”我下意识问道。

    “她就是增冈。”

    宇见户所介绍的是半遮半掩站在他背后、身材纤细的少女。

    “怎么……”

    她正是刚刚见到的紧张不安的女孩。

    她不是离家出走、正在等卖春客户的少女吗?怎么会是增冈?宇见户笑嘻嘻地盯着万分诧异的我。

    “她是临时加入的吗?”

    “哈哈,不对。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增冈。增冈的真身是个小女孩,吓到了吧?做出那种可怕网站的人居然这么年轻,而且还是个女孩子,谁能想到呀。我也是在之前的线下会上才知道的。很不错吧?何况她还是初中生。水屋口先生你之前不是在日记里念叨过女初中生嘛。”

    “啊,嗯,我好像是写过这个……”

    “所以我就想给你物色一个,你瞧,活蹦乱跳的。”宇见户猥琐地笑了。

    唉,头疼。什么叫活蹦乱跳?物色又是什么说法?简直像肥油满面的政客和娼妓贩子之间的对话,真受不了。日记里写的肯定都是玩笑话,他怎么就信了呢?还真的给我介绍了个初中女孩来。

    我心里有些慌张,但不想在众人面前显得难堪,只好努力故作平静。

    “你,你好,我是网站‘水与榕’的作者增冈。”少女紧张地向陷入沉默的我打招呼,动作十分僵硬。

    “啊,嗯,初次见面,我是‘电器马戏团’的水屋口。”

    说完我才意识到,互报昵称和网站名的自我介绍方式十分羞耻。这下真的和线下会一样了。

    我感到极其尴尬,无奈地挠了挠头。

    穿过标着“歌舞伎町一番街”的著名标牌,道路被往来男女的喧嚣所埋没。拿着汉堡,边走边吃的年轻人;醉意盎然,面目熏红的酒客;还有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眼光锐利地观察着行人的西装男子。啊,站在十字路口摆摊的是最近流行的药贩吗?

    不过虽然同叫药贩,他们不像富山行商21,后者贩卖的是治疗发烧跌打一类的普通药物,而这伙人卖的则是更为堕落的药品。

    他们贩卖的是通称“益智药”22的化学物质,宣传服用后会对精神产生影响,能致幻、增强性爱快感。光看药效似乎和LSD23之类的违禁药物没什么区别,但它尚未被列入禁药名单,卖再多也不会被逮捕。因此药贩们就敢光明正大地张贴广告,大白天都站在街角卖药。挂在他们摊位的广告上是手写的大字——“风靡当下的合法毒品!”,下面标有“5-MeO-DMT”、“5-MeO-DIPT”等商品名。

    这样的药物竟以热门休闲娱乐产品的名义在深夜电视节目上给年轻人推销,这个国家绝对有问题。虽然我不会服用路边摊买来的药,但各个街区都能见到这帮药贩出没,看来销路相当广。估计都卖给了防备意识淡薄的乡下人,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吧。

    现在同样有两名男子站在摊铺前,我停下脚步,想见识一下究竟什么样的人会买这些药品,结果宇见户凑到我耳边低声说:

    “千万别在这里买!想要的话我给你介绍更便宜、信得过的地方。”

    “啊,不,我没打算买。”

    “是吗?”

    宇见户客气地一笑,接着回到队首继续为我们带路。早听说他喜欢迷幻菇24,没想到他也很熟悉这些化学品。

    宇见户此人对新宿了若指掌。“走,我认识一间不错的酒家”——尽管是头一次见面,他的语气却和在ICQ上聊天时一样直爽。今天要去的就是他提到的这家,到底怎么样呢?但愿别是什么诡异的地方。

    宇见户打头,身后是草野和阿叠并肩聊着,我在最末尾追着这个小团体。离得太远肯定会被人群冲散而掉队。周末的夜晚,生意正旺的歌舞伎町展现出不亚于上下班高峰的熙攘程度。

    许多人讨厌这个城市的拥挤,尚未习惯时,有的嫌走路需要互相避让太难受,有的抱怨人太多会犯晕。阿叠就是代表性人物,总是说些娇气的话,声称见到大量的人走在路上就难受得要命,看到眼前人潮涌动便几近精神崩溃。因此,每逢上街前,他都会服用比平时多得多的精神药物,声称不这么做就无法出门。

    尽管阿叠的例子非常极端,但我几乎没听说有人喜欢这样的熙攘。不过,从很久以前我就对此十分钟意。

    诚然,我讨厌在挤满了人的电车上推推搡搡,但唯有在这人潮之中,我才感到自己和他人都不再是吵闹的人类,化为了简单的沙砾,内心无比平和,能静下心思考。

    走着走着,我回忆起十几岁的时候,自己曾和当时的恋人一起来过这里。那时,喜欢装酷的我为了逞能,专程跑来这里看电影。我一路兴奋不已,她在新宿时却一直抱怨街道太臭,心情很差,在回去的电车上也是一副生气的表情,说再也不会来了。好不容易出了趟远门,约会以全盘失败告终。

    究竟臭的是什么呢?当时我丝毫闻不到她所说的恶臭,现在也不觉得哪里有这种味道,也许是精神上的因素吧。是因为她也忍受不了这个都市的拥挤吗?还是说,她是在抽象地向我抗议吗?

    一边走在路上,我一边哼哧哼哧地嗅着路上的气息,不经意间,增冈来到了身旁并行。

    她似乎是个静不下来的人,方才一直在队伍中前后乱窜。走在我身边时也一样,这边瞧瞧,那边瞅瞅,小脑袋转来转去,几乎没有朝前看过路。与其说是孩子气,看上去更像是自我意识极度强烈、羞耻心强、精神亢奋的表现。倘真如此,也算和我同病相怜。

    增冈年纪虽小,个子却比成年女性的平均水平都要高。大概有1米62到63吧?不过她的身材就很符合青春少女的身份了,不凸不翘,有待发育。脸上的妆扮也不够成熟,粉底拍得很厚,眉毛抹了太多睫毛膏,显得非常沉重,嘴唇也涂得红过头了。

    这样的小丫头都能理直气壮地来参加这种聚会,社会真是完蛋了。要是让警察发现,我们不会被逮捕吧?不过,要是把这附近类似的团体一个个都抓了,警察恐怕会累死。

    就在我直盯着她时,我们的视线对上了。她露出了毫无戒备的笑容,我一时没能礼貌性地回她一笑,反而下意识错开了目光。自己糟糕的态度让我略感挫败,好不痛快。

    宇见户介绍的这家酒馆在一栋大楼的地下。走进其中,店内有些昏暗,只有餐桌上有照明,墙纸上映着模糊的白光。该说这是有气氛吗?店里和我过去工作的酒馆大相庭径,没有吵闹的客人,氛围很成熟,很难让客人和店家打成一片。这家店比想象中要正经得多,和宇见户脏兮兮的形象完全不符,我很惊讶。

    “这里贵不贵?”我小声向宇见户问道。他得意地哼起鼻子:

    “看上去很奢侈吧?其实并不是很贵。这里的餐具和装潢都相当不错……来,水屋口先生,里面上座有请,你可是主宾。其他人也都请坐。”

    他指着椅子,说明每个人的座位次序。与其说他喜好管事,看起来更像是爱出风头。

    “草野坐那里。啊,增冈你别去那边,你得坐到这里,对,水屋口先生旁边。剩下的……叠泽先生这边请,草野就坐这里也行。”

    全部入座后,店员前来点单。阿叠和增冈不喝酒,要了软饮料,其他人点了中杯扎啤。

    被特意安排在了女孩子旁边,我有点慌张,可太过不安又显得丢人。

    “那个……”机会难得,我有一些在意的事想问增冈,便向两眼放光、顾盼四周的她搭话。

    “啊,在!”她立即转过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

    尽管表面上怕生,她对四目相接好像没有抵触,哪怕不经意间对上眼,她也没有显露畏惧,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她与他人保持距离的方式和我差别很大,我感到十分惊异。

    是我的感受错乱了吗?在如此近的距离被那黑亮的瞳孔注视,我又一次想错开视线,但这次拼命忍住了。

    “那个网站,真的是你写的吗?那些抱怨没有破处的东西,一点也不像是初中女孩的文章。”我一面观察着她的神态,一面用连我自己都觉得讨人嫌的态度说道。

    “是我写的。网站的确有些奇怪,可HTML的代码都是我亲手用文本编辑器打的,Dreamweaver25那些太难用了。”

    “嗯,确实很难。我以前也用过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转回文本编辑器了。Dreamweaver过几个版本说不定会有变化。”

    “是呀!”增冈开心地点头。

    我还是难以相信,可她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看来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处男,真身就是这位初中女孩没错了。

    公开的年龄和性别不一定是事实,这在网上是常识。不过一般都是男扮女装、胖子谎称体重正常、张贴修正过面部缺陷的照片,等等。难道不是为了美化自己形象吗?听说早在电脑通信之初,这种形式的欺诈就已经很常见了。想不到竟有人反其道而行。莫非这样的例子在文本网站界并不少见,只是我不知道而已?虽说扮成男性能回避许多猎艳者的麻烦邀请,可网上的女孩不都喜欢受人追捧吗?

    无论怎样,网络实在是个可怕的地方。不管增冈是特例与否,她这般年幼的少女为了与网络上几乎毫无瓜葛的人相见,甚至跑到了新宿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在酒馆中参加聚会,这是不争的事实。世风日下啊,我不禁像看客一般叹息。

    “增冈今天不喝酒吗?”宇见户坐在桌子对面,边拿湿巾擦着嘴边问道。

    “我、我才不喝酒呢!”增冈不高兴地回答。

    “之前你没喝吗?喝了没有?……记不清了,我那次也烂醉如泥。说起来,那次可真开心呀!……对了,水屋口先生,之前的线下会上我和她亲嘴了呢。”

    “什么,真的吗?”我十分吃惊,宇见户倒显得若无其事。

    “嗯,骗你干嘛,哈哈。而且还是湿吻。增冈你还记得吗?……干嘛不说话呀。哦,对了,草野当时也在,你看到了吧?”

    “这个……不清楚。”草野困扰地回答。宇见户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总之上次的聚会开心极了。你们可别会错意,说是亲嘴,但不是什么下流的事。酒席上热闹嘛,顺势就亲了。增冈那时候也挺开心的,别误会啊。”虽然没有人过问,宇见户却详细地辩解道。增冈对他的话既不肯定也不置否,光是面色青白地苦笑。

    这时,饮料端上来了。

    “来,今天的酒宴就叫‘水屋口参见会’!”说罢,宇见户举起了扎啤杯。

    他起的这个名字总感觉像是在调侃,我心里有些不快。但毕竟我有些自我意识过剩,可能只是想多了。忍住内心的不满,我应着宇见户的祝酒词一同干杯。

    “能见到自己喜爱的网站站主,真的很开心。”

    大家喝着各自的饮料,而后最先开口的依然是宇见户:

    “今天幸会了‘电气马戏团’的水屋口先生。之前的聚会上见到了增冈。当时‘Isotope’的人也在,认识吗?是叫……味醂26。哈哈,那人虽然名字叫味醂,身体却看上去不怎么样,面色惨白。哎呀,他确实写得一手好文章。当然了,水屋口先生也相当出色,一般人写不出那样的文字。我是真心喜欢你的网站!”

    宇见户咧着埋在胡子堆中油光滑亮的嘴笑了。他就是用这对鼻涕虫般的嘴唇和增冈接吻的吧。虽说有酒醉的原因,可真亏他下得了手。

    宇见户没有注意到我一直死盯着他的嘴巴,继续侃侃而谈:

    “所谓文本网站,就是大家在自己屋里,把生活或人生的感悟写出来,向世间公开的地方。既有严肃直率的话语,又有幽默灿烂的日常生活,更有完全架空的故事。写出来后,也会有专门给其他网站找茬的家伙上门。真是太棒了!多么鲜活,多么真实!……你们不这么认为吗?肯定和我想得一样吧?哎呀,不用说出来,各位心里都清楚,否则也不会写出那样的文章了。”宇见户嘿嘿笑了:

    “无论形式如何,大家都已经完全沉迷其中了。最妙的是,投身其中并不能获取利益,目的非常纯粹……说真的,这份能量非常庞大!我平时因为工作原因会写一些文章,看到这样不求回报的热情,实在该反省反省。这才是一切表现行为的原点。”

    “你一谈起这方面的话题就起劲。”才喝了没多久,草野的眼角就已变得熏红:

    “知道吗?宇见户可是在编辑公司27当写手呢,我还有刊载了他文章的杂志。”

    “哇,是什么杂志?”阿叠问道。不知为何,一直旁听的增冈忽然偷偷笑了起来,宇见户本人也苦笑:

    “哎呀,怎么说呢,是有些见不得人的杂志,专门给男人看的。”

    “哦,懂了,封面大部分是肉色的那种对吧。不论怎样,能从事撰文的工作都很叫人羡慕。我要是也能通过写作赚钱就好了……有这种能挣点外快的零工吗?”我问他。

    “这个嘛……我也希望能给你介绍一份工作,但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喜欢你的文章没错,可它和我参与的杂志不对口。怎么说呢……倾向不同……”

    宇见户挠着头说道,一向清晰的口齿忽然含混起来。我只不过是在说笑,他要是也随口应付,顺水推舟就过去了,可他态度如此坦率,令我十分窘迫。

    “水屋口先生准备以后靠写作吃饭吗?”宇见户说道,像是在为陷入窘境的我打圆场,但他提出的问题很糟糕。对打工族而言,工作属于敏感话题,很难回答。

    “啊,不,也不是十分憧憬,而且我不觉得写作的工作能干多久。怎么说呢,还是因为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体力工作太累,我就希望现在干的这些事最好能和工作有关联……”我也打起了太极。

    “哦,是这样啊,你是在KTV打工对吧?日记上你说自己一点工作热情都没有,果真和文章里写得一样!”宇见户开心地笑了:

    “嘿,我越发觉得网上的人真是有意思。见过面的都是些年轻人,岁数虽然差不多,内在却五花八门。不光有在网络上倾吐生活苦水的学生,还有纯粹想满足虚荣心的年轻女子……总之,这些人我虽然不全都喜欢,但光是这么繁多的种类就足以让我开心了。”

    “你讨厌什么样的人?讲讲嘛,见过的或是网上看到的都行。”草野唆使起宇见户,嘴角露出了和他端正的面孔不相称的猥琐笑容。按理来说,他应该先从自己讨厌的人说起,但他却毫无此意,不冒任何风险,可谓相当狡猾。

    宇见户全然不觉:

    “哎呀,说实在的,我讨厌的是那种装腔作势,还自命不凡的人。在文首大书‘我是女人家’,有意无意地显摆自己的恋爱故事和时髦生活,难道不是肤浅、没有内涵吗?可偏偏就有人喜欢这样的,对不对?”

    “呃,你别问我。这类网站也算是种不错的形式吧?”草野苦笑,然后变得一本正经:

    “不过在我看来,这些人之中其实有真有假。”

    “你是指?”

    “其中一部分人是真正有水平的。他们的文章不同凡响,见面也能看出来这些人的眼神非同寻常。比如增冈的眼神就很不一般,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奇特的眼睛。”草野感叹道。

    这番话引得大家都看向增冈。突然间被众多视线注视,她奇怪地大笑起来。

    “确实,她的眼睛很独特,炯炯有神。”宇见户抒发自己的感想,草野点头同意:

    “说的没错,何况她的文章本来就不是初中生能写得出来的。试想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前途无量啊。水屋口先生也这么认为吧?”

    我没有回话,含糊地耸了耸肩,相互吹捧的场面令我很不舒服。

    “哎呀,草野说得太对了!我第一次见到增冈的时候也深深感受到,文本网站界确实不可小觑。”宇见户感慨颇深地叹息:

    “我做这个网站差不多有一个年头了,水屋口先生好像也是吧?咱们的时间一样长,你觉得和以前相比有什么变化?如今文本网站的数量大幅增加了。”

    “确实。”我点头,可说实话,我对剖析批评这个网络群体毫无兴趣。“可能是因为网民基数增多了吧?网络现在也逐渐普及了。”

    “非也非也,原因不止如此。诚然,作为一种文化,文本网站界正在大力发展。随着‘Read Me!’、‘日记猿人’、‘日记才子’等排行网站的数量增多,这里变得越发活力蓬勃,但不光数量,性质和以前相比也改变了,你不觉得吗?”

    “时到现在还说这些?日记网站可是网络时代初期的老古董了,我倒没觉得性质有什么变化。”

    听了我的话,宇见户摇了摇头:

    “过去的日记网站和现在所谓的‘文本网站’还是有区别的。究其根本,文本网站不光包含日记,对不对?污秽不堪的妄想、逗趣搞笑的小故事、自己悲惨的人生经历、等等,这些以文章形式来传达某些想法的网页全部综合在一起,才叫做文本网站。这么多的内容,光凭‘日记网站’是无法概括的。”

    “呃,是吗。”

    “没错,而且写手中的氛围也有所不同。举例来说,炫耀自家小猫小狗的日记越来越不受关注,许多网站方方面面都让人觉得是在刻意献媚,这是排行网站的影响太强导致的,是不是有种互相比拼娱乐性的感觉?每个人都在自发地磨练独特的写作技艺。没错,简直就像商业街里各具特色的私家小店一样。我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水屋口先生你呢?是不是没兴趣?”宇见户独自滔滔不绝,然后笑了:

    “哈哈,其中也有叫‘电气马戏团’和‘水与榕’的店呢。”

    “不要把网站名大声念来念去。”

    “哈哈哈,至于嘛。”对我的抗议,宇见户置之一笑,接着转向阿叠和草野,开始列举具体的网站,有褒有贬。

    他似乎不打算拉我一起讨论这话题,看来我终于解放了。

    “要是在这种地方被人听见网站名,再上网搜索出来,可就不好受了。”我对身旁的增冈低声吐露感想,她也点头赞同。

    在那之后,我彻底成为了听众,一声不吭地享用着桌上的料理,期间喝了不知道多少杯扎啤,呼吸中都带着酒气。这种时候还是来杯软饮料镇定一下吧。在我翻阅菜单时,增冈小心翼翼地向我搭话:

    “那个,水屋口哥哥,你给人的印象和网站一模一样啊。”

    “真的吗?”

    “嗯,完全相同。”

    “被评价为和那种烂文里的人性格相似可不是什么开心事。”

    “说什么呢,那可是你自己写的。”增冈皱起眉头,打抱不平似地说道:“文章和你本人给我的感觉一样,你是在直白描写自己吧?”

    “阿叠也经常这么说。真的如此吗?说到底,既然已经意识到别人会读,写出来的东西就不可能直白。增冈你尤其如此,对吧?你能写出那种文章,肯定可以理解。”

    “不对吧,我的网站可不一样。”

    “真的吗?你的那个童贞网站?”

    “哈哈,是呀,那可一点不假。”说着,她拍了拍我的肩头。

    她熟络的态度让我觉得有些奇怪,转眼一看,她面前的玻璃杯里盛的不是刚才一直喝的橙汁,而是某种紫色液体。

    我打了声招呼,尝了尝她的饮料。果不其然,甜中无疑夹杂着酒精的味道。

    “你这个小鬼,居然喝黑加仑苏打!”我板着脸说道,增冈嘿嘿笑了,看上去毫无悔意。

    “真是的,一个人跑到这种繁华街不说,还敢喝酒,之前是不是也干过?天也晚了,家里人不教训你吗?”我无奈地说道。

    “他们才不管,我一个人住。”

    “什么?”

    “我爸爸因为工作原因租了套公寓,我现在一个人住在里面。”

    “公寓?在哪?离这里近不近?”

    接着增冈嚷嚷着说了一堆什么坐山手线只需十分钟不到、住的街区非常近,等等,声调中已夹杂了些许醉意,说完笑了。看来她属于喝高后会不停笑的那种人。

    “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为什么会在大城市里独自生活啊?真莫名其妙。难道是为了上私立学校才住在那里的吗?”

    “那倒不是,不过学校确实是私立的。老家本地的学校,离这里很远。”增冈笑了,似乎是想岔开话题,但我怎么也放心不下。

    “远?有多远?”

    “在栃木。”

    “什么?那么远怎么上学。”

    “我现在不上学,哈哈!哎呀,别说这些了,不上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入学以来我就没去过几回。那里的朋友我虽然喜欢,但感觉学校不适合我。真是的,多管闲事!你自己不也没有正经工作嘛。我可清楚着呢,网站上全都写了。咱俩是不是很像呀?写的都是糟糕的玩意!”

    增冈笑着坦白完,伸手去拿自己的杯子。就在这时,她长袖口外的白皙手腕上露出了几道平行的直线伤痕,像是被猫抓的,但以抓痕而言伤势似乎过于严重。

    “啊,这道疤……”我说道。

    察觉到伤痕被发现的瞬间,增冈的表情有些难为情,可她没有遮掩,继续端起玻璃杯,一口灌了下去。

    哦,原来如此!我在网络日记的照片里见过不少。恐怕是她自己干的吧,用裁纸刀之类切的,总之和割腕差不多。我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哇,这就是货真价实的自残啊。

    在吃惊的我面前,增冈咕咚咕咚喝了干净,把玻璃杯放回桌上。这时有什么东西被碰到了,掉在我脚下。

    低头一看,是挂了一副钥匙的皮质钥匙链。我捡起来递给她。不知为何,增冈一脸阴沉,不肯收下。

    “不要,你扔了吧。”

    “说什么呢,这不是房间钥匙吗?”

    “不是!这个不是我房子的钥匙……啊啊啊,我真的不要了!够了!”

    “你干什么呀。我特地给你捡的,怎么又扔回来了。”

    “我都说了,真的不要,别捡了!”增冈对再次俯下身子拾钥匙的我说道,似乎有些生气。

    “说什么胡话,是不是醉得太厉害了?莫名其妙。再说了,你说这不是你房间的钥匙,那究竟是哪里的?”我问道,增冈明显产生动摇:

    “……怎么说……就是……熟人家里的钥匙。”

    “朋友?不对,看起来不像。哦,我知道了,是男朋友家的吧?那你可更应该好好保管啊。”

    “不、不是!不是男朋友。是、是个比我大的男人家里的,可我现在不需要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去了,他自己会硬往我家闯……啊啊,不对不对!够了!干嘛非要让我拿这个!”

    增冈再一次扔了出去,但这回钥匙链滚到了草野脚下,他疑惑地拾了起来:

    “这是增冈的?还是水屋口的?”

    增冈板着脸,嘴唇紧闭,一句话也不回答。

    “是她的,给我吧。

    我代她接过了钥匙,可不能再让她丢掉。这回我没有递到她手上,而是擅自打开她的皮包放了进去。合上拉链时,增冈怨恨地瞪着我。

    夜晚十一点左右,宴会散席,我们从店里离开。和之前说好的一样,宇见户买了单。他说话不靠谱,我本以为他会在结账关头提出均摊,最后却只字未提。

    随后,我们和来时相同,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路挤到了新宿站。

    我很担心小小年纪就喝酒的增冈,但从后面看她走路还算稳当,反倒旁边的草野似乎快不行了。他跟增冈聊个不停,把她逗得咯咯大笑。

    “今天玩得怎么样?”

    宇见户来我身边问道。我也没什么好说,只得回答“很有趣”这种客套的说辞,他高兴地点头:

    “我打算下次找个大点的集会场所,组织一场活动,把网站的作者和读者都叫来一同欢聚。到时候能烦请叠泽先生和水屋口先生再来吗?当然,二位是内部人员,可以免费进入。”

    “好啊。”阿叠说道。

    “有时间的话再说。”我回答。

    “真的吗?那太棒了!我会安排得很好玩的,敬请期待。”

    尽管我没有明确说要去,宇见户却欢喜得像是已经敲定一般。

    来到车站,每人搭乘的电车不同,我们便在检票口前解散了。单独坐地铁的宇见户在检票台外为我们一直目送到了最后。向他行完礼,我们走到站内的第一个路口,草野道别了。或许是因为醉相不好,前往中央线月台时,他有些脸色发青。紧接着,增冈在下一个岔路离开,去了山手线的站台。她比刚见面时要熟络得多,道别时的语气亲昵得过分。而后,剩下的就只有我和阿叠了。

    我们乘车的月台很远。并排走在路上时,他给了我一片名叫舒必利的药,我便含到嘴中。

    “这个药呀,研发之初是胃药,发现对精神有影响后就被当作精神药来用了。”

    我一边感受着药片在舌下逐渐分解,一边听着阿叠解说。

    聊起药物时,阿叠相当愉快。

    这个名叫舒必利的药还有增加雌性激素的作用,女性服用了会出现乳房胀大和分泌母乳等情况。阿叠谈起曾经有女性朋友通过这种手段产出了母乳,还让他舔了舔。

    “味道如何?”

    “没什么味道,只挤出来了一丁点。”

    “我也好想尝尝啊。”

    “说不定男人身上也挤得出来,行的话你自己就能动手。”

    “那太恶心了。”我笑了,接着谈起今天的感想。

    在店里的时候丝毫没有察觉,实际上我醉得相当厉害。天旋地转,打的嗝也是一股热气。阿叠似乎说了些揶揄宇见户的话,在笑。我虽然听不清,倒也莫名觉得赞同,跟着笑了。

    路过的女人身上香水刺鼻,令我作呕,头顶的灯光亮得晃眼。回到家中睡下,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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