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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小丑秀)

    一

    “用打火机把它烧化,同时开始吸……没错,就是这样,吸进肺里……啊,不行,别咳出来……见效了吗?肯定没有吧。你咳嗽了,把成分全都吐出来了。好,再来试一回。”

    我手中拿着玻璃烟枪,烟壶上放着一层小金属网。说完,宇见户将两三块白色半透明的碎片加在了上面。

    “味道感觉和烧塑料差不多。”我表情苦涩地说道,再次握起宇见户带来的使用过度、内壁沾满了褐色污渍的烟枪。

    接着,我重新按照刚刚他教的那样,左手点燃廉价打火机,将火苗凑近药物结晶,慢慢地吸气。火焰被引向了结晶,碎片一点点熔化,变成白色烟云,被我吸入口中。尽管味道不佳,我还是照宇见户所说,一直吸入了气道深处。

    吸入毒品所造成的身体排斥与肺部作呕般的难受感觉使我想要咳嗽,我憋着气拼命忍耐。

    “怎么样,生效了吧?”

    我摇头表示否定。憋气到了极限,我又把药物咳了出来。

    “试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效果,可能我的体质不适合这药。”

    “真奇怪啊。”宇见户摸不着头脑。

    实际上,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不见效。

    最先尝试的鸳野吸到一半就开始咯咯大笑,停不下来,然后筋疲力尽地躺倒了。阿叠安静地仰望天花板,脸上笑眯眯的。

    5-MeO-DMT是一种被归为致幻类的药物。听说吸食之后,眼中的景象会闪闪发光,变得五彩斑斓。经常有人称“吸了它就能‘穿越’!”可能如字面所说,吸食体验如同经历了一场异界之旅。

    最先着迷的是宇见户,阿叠也在他的推荐下上瘾了。“比起镇定剂和兴奋剂,还是致幻类的好。”我知道他常这么说。然而,遗憾的是对我丝毫不起作用。

    我也想到可能是因为这是第一回接触,但倘若如此,鸳野就不可能当场显出药效,大概还是体质不合吧。

    “真奇怪啊。”宇见户再次嘟囔道,同时伸出手。我用袖子将烟嘴擦干净,递到他手上。

    紧接着,宇见户也启程了,我被独自留在了现实之中。其他人都陶醉在药物创造的世界里,呆坐在他们之中甚是无聊。我将瘫软在电视柜周围的三人留在原地,自己回到了房间。

    我打开笼子,和文鸟玩了一阵,然后上网闲逛。想抽烟时发现没有打火机,我便走出房间去借用他们拿来烧药的打火机,碰见醒来的鸳野正准备再次吸食。

    抽入白色的烟云,她又翻倒在地。打火机和烟枪被她握在手中,我只好起身抓着她的手,掰开手指,取出这两样东西。鸳野好像并没有察觉。

    我将烟枪放在桌上,拿打火机点燃了自己的烟。说实话,无论烟草还是药物,都从未令我真正产生感觉,充其量不过头晕目眩,无法使我平静。但我也没有戒的念头,完全是习惯性抽烟。为什么我这么缺乏享受的能力啊?

    赌博没有使我上瘾,工作得到认可也无法令我充实,网站被称赞了我也不怎么开心,我完全是一架干枯的空壳。

    卷烟抽剩一半时,我发觉走廊另一头有人影。那是鸳野的妹妹,过来玩的。她紧皱眉头,瞥向倒在地板上的姐姐和她的朋友们,眼神仿佛是在瞧垃圾,然后一言不发地出门了。

    一不小心让年幼的妹妹看到了糟糕场景,当姐姐的鸳野依然没有察觉,不停地笑着。

    真赤走后,造访花园公馆的人变多了。

    宇见户也比过去来得更加频繁。除他之外,经常有我不认识的客人在家里有说有笑,可能是爱社交的阿叠或鸳野叫来的网友。说实话,我没有逐一过问他们是谁的熟人,好些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在这里。

    起床或是从外面回来时,我常见到外人在家里悠闲地呆着。既有熟识的面孔,也有从未见过的家伙,场面有些混乱。我不介意陌生人上门,相反,还可以排解无聊。

    或许宽松的环境会引来无处可归的人,有些人像避难一样来到这里。

    上周小吉来投宿了,还记得她吗?临参加真赤主办的线下会前,她听信了别人说我们是集体袭击女性的歹徒的流言,结果决定缺席。

    以前听说她在贵族女校上学,是个不喑世事、娇生惯养的小公主。而一年过去,和我们一样,她也经历了曲折的人生。

    我听说她逃离了位于千叶的家,像私奔一样跑去找网上认识的大阪的大学生,在他的公寓里同居。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几天前她和对方大吵一架后又回到东京,受到了严父的拳头制裁,在家里呆不下去,便来到了花园公馆。

    鸳野说自己在京都的时候,经常见同居中的小吉和她男友。当时她男友还会横抱着——也就是所谓的“公主抱”——小吉,突然上街乱跑,向周围人秀恩爱。鸳野的语气中充满感伤。

    网络会将人生搅乱。最终,她在避孕、怀孕与否等关键问题上和男友起了争执,毫无责任感的对方令她反感至极。家长还在生气,大学也已辍掉,今后该怎么办啊?她用活灵活现的语言说着那个大学生的坏话。

    我认识她的前男友,经常和他在网上聊天,但小吉脸上的疤痕令我联想到真赤的那件事,我开不了口,只能一言不发地附和。

    最后她究竟做出了怎样选择呢?我不清楚。不知何时,小吉离开了。

    相应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深见住了进来。

    深见是以前曾在“RM”上分发乙替唑仑饼干的女大学生。她的网络日记中写的全是关于电影、音乐、红茶、以及记录服用大量精神药的日记。最近她染了一头金发,行为比过去活跃了一些。很少回自己的住处,经常去别人家逛。

    前不久,我被她拉去一起玩。我们先去新宿观看了最新上映的影片。好像是大卫·林奇147的《穆赫兰大道》,但我睡眠不足,困倦不已,内容记不清了。结束后她说她有朋友住在附近,我便跟着去了。我满心以为她的朋友独自居住,实际却是和同一所大学的男生住在一起。

    深见的友人和那个男生既非情侣,又不是单纯的朋友。两人之间存在性关系。他们喜欢性交,所以经常做——我问都没问,深见就喋喋不休地讲道。

    那位男生不在家,我们便在他的房间过夜。深见很快就睡着了,我则和她的朋友聊起天来。在不认识的男人的房间,对方是初次见面的女性,该聊些什么呢?我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早就知道我的名字,说她读过我的网站。原来她也上文本网站,那就好说了。

    她告诉我,自己攻读精神医学专业,正在把用药过度、对他人有强烈依赖的深见作为身边的病例观察,所以希望听听我对深见的看法。于是我们便交流了一些深见的奇行异举。

    第二天,又来了一位他们的大学同学。新来的青年最近刚拿下一家大型基础设施企业的工作,得意地给深见等人讲述自己的求职技巧。

    向他介绍时,深见说我是“在网上认识的人”。这个头衔似乎并不好听,他讥讽似地回答:“呵,那可恭喜你了。”之后对眼前的我熟视无睹,一句话都不说。

    当时我很生气,觉得他很无礼,但事后想来,或许他误以为我是在约会网站上认识的人。回想起深见的为人和她的介绍方式,被人误解也情有可原。普通人怎么可能知道网上写日记的家伙们会有自己的圈子。

    我有自知之明,可他的态度也太过分了。眼里只容得下光鲜亮丽,对卑劣与肮脏全盘否定,即便如此,也没尝过任何苦头——他肯定过的是这样的人生。我不爽了许久。

    而这个深见,最近对阿叠的勾搭格外频繁。她应该就是为此才住进这里的吧。逗留期间,她在阿叠的房间里打了地铺,在那里起居。做到了这个地步,连我这个对他人的暧昧关系毫无兴趣的人都觉得显而易见。

    然而,即便她睡在同一房间,也没有带来任何改变。无论有没有客人,这里住户的行为都一成不变。起床,上网,边闲聊边吃饭,一起看电影、打游戏,然后睡觉。房间脏乱还没人清理,大部分物品的主人也不明确,掉在地上的东西无论谁拿去怎么用都无所谓。在这里想呆多久、想什么时候回去都随心所欲。

    “简直像避难所一样。”深见曾如此说道。

    鸳野之前在那家店长是同性恋的百吉饼店打工,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辞职了,整天和网上认识的人游玩。阿叠依然当着业务稀少、在玩乐中消磨光阴的系统工程师,此外还会接编程的工作,一次一项,以维持生计。但近来似乎因为和女友进展不顺,他比以前消沉,服药的量也增加了。

    我仍和过去一样,没有工作,游手好闲,每周一到两次去真赤在原宿的公寓露面。另一方面,她几乎不来花园公馆了。为了取得高中毕业的资格,真赤最近开始动真格学习了,偶尔还会向T川请教。

    而T川也面临今年东京大学公布录取结果的事。鸳野和阿叠好像还打算去见证决定他命运的瞬间。今年他回到老家后洗心革面,发愤图强,但他本人没多少自信,面如死灰,看上去不抱希望。差不多从前年开始,他的成绩已经无法达到自己第一年曾考上的保底私立学校了,今年好像也没被录取。如果成绩无法再取得长进,他今后会重考一辈子吗?

    哎,轮不到我来操心。要论将来的事,我才没有担心别人的资格。

    尽情享用完所有的致幻剂后,宇见户没有留宿,回家了。随后大家也缩回各自的房间。家中瞬间安静下来。

    我一边抽烟,一边盯着电脑屏幕。恰好看见某个女站主的公告,说要发布自己和男友性交的视频,我便看了看详情。

    最近,网站上不止登载文章,还有人发布带有音频的网络广播,前不久宇见户等人还试播了一回。不过,实时播放视频还很少见。

    年轻女孩公开展示私密性交——这策划引发了热烈谈论,效果卓越,大批的人点开了直播的网站,在附属的聊天室里打字发言。

    而后,时间到了,但半天都没有开始播放。等到画面终于出现,屏幕中却只有像是吊灯的光亮,一动不动。接着画面切换了,出现了蓝色的东西,可镜头摇晃得太剧烈,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不知道问题出在传输设置还是网络带宽上。

    最后,镜头一直没有切换。那个女站主则登陆了聊天室,说明道:“现在正在后入”,然后继续开始实况直播。

    太蠢了,我关闭网页,然后顺势关掉电脑,像烂泥一般睡下了。

    那天我住在了真赤的公寓。因为没有带换洗的衣服,我借了她的长袖T恤。

    乍一看,这衣服的样式不像是女装,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布料很薄,透露衣下的皮肤,令我非常倒胃口。睡之前我喝酒了,没有察觉,早上起来看见自己的模样,郁闷极了。听到我的话,头发睡得乱蓬蓬的真赤笑了。

    当初搬去花园公馆时,这间房子里的生活用品全部被带走了,而现在补充了新的东西:新的绒毛被褥、新的椅子、新的桌子。桌上摊着做到一半的习题册和参考书。

    “水屋口哥哥,你也是时候从那里搬出去了吧?”

    真赤似乎仍没有放弃和我找一间公寓两人共同租住的计划。不过对我而言,目前我们的见面频率正合适。

    再说,谈何搬迁,我现在要想继续留在花园公馆都难。尽管随着真赤离开,生活费的负担减轻了,可我没有收入,迟早会走投无路。

    那就不得不工作。然而我已失去劳动的意欲。到底怎么才能唤起热情和欲望啊?

    没有想从事的职业,物欲淡薄,有钱则会拿去浪费,没钱也不怎么苦恼。即便有什么强烈渴望的东西,并且走运得到,我也会很快从满足感中醒来,沉浸不了多长时间,只剩下空虚——到头来它也不是我想要的。

    心中总有一种模糊的饥饿感,可我不知道要得到什么才能将它淡化。我到底想要什么?小学以来我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没有任何寻获,时间一味地流逝,人生一步步走向终结,令我恐慌。想要饱睡一觉,却无法入眠。好不容易睡下,不到四个小时又睁开眼,总是很神经质。

    在那之后我得到了些许成长,可仍然一无所有。非但如此,经历了与真赤的邂逅,我变得越发茫然。

    啊,好想活在贪婪的追求之中,好想厚脸皮地活着。欲望是对世界的眷恋。反正一无所有,不如干脆带着自己的矜持,碌碌无为地活下去、离经叛道地活下去。“我是永在否定的精灵!”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好像是《浮士德》148里的墨菲斯托吧?它似乎是我用零花钱买的第一本海外文学,也是我读过的第一本戏剧。当时是在东武百货店二层的一家小书店里,伴着耳边流淌的轻音乐,我拿起了那本书。它在书架上不知被搁置了多久,封皮和书页都已泛起茶黄。尽管我分毫无法理解内容,可光是触及位于远方国度、遥远时代的人的言语,我就兴奋不已。那时我厌恶周身的一切,一心想念外面的世界;厌恶生活;厌恶吃饭和饱腹感;厌恶冰箱和吸尘器。我暗自下定决心,绝不去渴望别人生来就有的东西。

    不管怎样,还是抛掉像常人一样对无意义的恐惧吧。正如自己迄今以来所做的一般,今后我也该继续荒废人生。至于那些叫嚷着“意义”、“意义”的家伙,一刀两断就好。我要勇敢实践自己的思想。要说具体怎么做,那就是在臭烘烘的床上睡大觉。

    “学习怎么样了?”我看着真赤没做完的习题册问道。

    “从考试内容看来没有多难。好好努力的话,明年年中应该就能取得资格。”

    “呵,挺厉害嘛。你也会向着人生目标发奋啊。是受T川的影响吗?真了不起,以前只会一个劲地哭呢。”

    “不至于吧。”真赤露出不悦的表情。

    “不过,如果明年拿到考试资格,那岂不比正常上高中的人还早了一年?”

    “嗯。要是明年能拿到,我打算之后的一年全部用在考试复习上。啊,对了,文鸟还好吗?”

    “好着呢,可情绪还是不安定,经常啄人、尖叫。不过心情好的时候,即使从笼里出来,它也会站上我肩膀或头顶,缠在我身边。”

    “哈哈,它看到餐巾纸和窗帘的时候还会像以前一样生气吗?”

    “会,它最讨厌的就是白色、轻飘飘的东西。怎么看那些都人畜无害,为什么它会那么憎恨啊?”

    今天是T川录取结果公布的日子,阿叠和鸳野陪同他去了东京大学的本乡校区。他们计划要是合格,阿叠就拿相机记录下T川的表情,鸳野一起为他高兴;要是不合格,两人则去安慰T川。

    鸳野和T川并不熟,我甚至都不清楚他们是否见过面,真亏她愿意去。在这方面,鸳野总是令我很佩服。

    按照安排,查完结果后,大家将在真赤的公寓集合。

    我换好衣服,躺在被炉里等待联系。随后,鸳野打来了电话,和预想中一样——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传达了T川落榜的消息。

    “他有什么反应?”

    “脸色煞白,一副想死的样子,什么话也不说。”鸳野欢快地告诉我,声音大得像仿佛喊破了喉咙。

    “我听见鸳野的笑声了,难道他考上了?”

    坐在对面的真赤似乎也听到了声音。我回答没考上,真赤同样笑了起来。

    “不说那些,我刚刚被电视节目采访了。”

    “什么?”

    “考中的人在大喊‘万岁’、‘万岁’,我就凑热闹一起喊,结果被电视台采访的人误以为是合格的考生,一个像是播报员的人过来问我现在的心情。”

    “你怎么回答的?”

    “‘我好开心!’然后还随便说了点什么。你说我会不会上电视呀?要是上了,看到的人会把我当成东大的学生吧?实际我只有初中学历。真是对不住他们啦,啊哈哈哈!”

    在那之后,我们在真赤家中汇合,喝了些茶,然后返回了花园公馆。晚上有客人要来,我们打算一起吃火锅。也邀请到真赤,可她一脸嫌弃,摇头拒绝了。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强烈的抵触啊?我有些不明所以。

    当天来造访的有深见、鸳野的朋友、以及平时经常和我玩网游的松冈。

    为了找工作,松冈从山口来到了东京,但没有住处。我便和他商量搬进我们这里,于是有了今天这场聚会。

    用在车站前的超市买来的食材,我们做了什锦火锅,放在灶台上。大家围坐一圈,等待煮熟。

    松冈叹道面试的感觉很不好。和他同岁的深见表示自己没有找工作的打算。剩下的人和正经的求职活动无缘,冷淡地附和:“哦,是吗。”

    随后,火锅煮好了,阿叠拍完照片,众人开始动筷。啤酒和高球烧酒149递了过来,席上觥筹交错。

    不知怎的,话题转到了松冈的衣服太过死板上,阿叠说自己有很多种类的衣服,让他拿去穿。没等松冈回复,阿叠就从自己房间搬出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体操服、水手服等。有人问他怎么会有这些衣服,阿叠笑而不语。

    结果,松冈从中挑了水手服穿在身上,裙下探出两条毛腿。大家纷纷掏出数码相机和手机拍照,松冈也赏脸摆出可爱的姿势,惹得大伙哄堂大笑。我原以为他是个寡言而认真的人,真是没想到。

    我聊累了,远离喧嚣,独自回到房间休息。笼中的文鸟用喙把栖木顶上去,落下来,又顶上去,又落下来,无休止地重复。“喀嗒”、“喀嗒”,它反复进行这无意义的简单动作,喙和栖木的部位留下了无数裂伤。模样太过凄惨,我劝它停下,它却发出可怕的威慑声。我伸出手指,它怒气冲冲地啄了上来。

    我的文鸟,果然已经疯了吗?

    为什么你尽做这样的事啊?即使困倦的时候,我也会揉着眼睛给你喂食,给你的养育无微不至。我明明按照《文鸟养育指南》,把你向亲近人类的方向培养。为什么会这样啊?

    我从笼中取出文鸟,放到桌上。这套桌椅是当初逆野还在时,我从一家倒闭公司的办公室买来的。结实、宽敞,质地相当不错。

    这只文鸟姑且算是能在掌中把玩的类型,所以心情好的时候它会主动依偎在我身边,飞上肩头或头顶,缠着我陪它玩。然而,一旦心情不好,它就会像现在这样变得凶暴,宛若一条患了狂犬病的狗。

    对于精神异常,药物会管用吗?我从抽屉里取出银色的海乐神药板,放了一片在桌上,然后用烟灰缸碾碎。正当我准备把最小的碎片喂给文鸟时,它却擅自叼走了最大的一块。我握住它的嘴,试图让它吐出来,可它已经咽入喉中。

    明显投药过量了,接下来这家伙会怎么样?会死吗?毕竟鸟的身体构造和人类大不相同,不能随便给它喂药,我也明白这一点。

    就在我看护它时,文鸟突然飞了起来,然后径直装上墙壁,坠在毛毯上。摔落后它仍无法维持平衡,躁动地扑扇翅膀,不断歪七扭八地试图飞翔,如同喝醉了一般。

    “这鸟怎么了?”不知何时,鸳野站在房间门口看向这里。

    “我看它好像有些狂躁,就给它喂了海乐神,结果好像产生了奇怪的药效。原来海乐神还能影响鸟的精神,哈哈。”我笑道。

    鸳野皱起眉头,露出反感的表情。

    春天结束,来了一场错季的台风。台风过后,天气忽然变得酷热难耐。

    无论经历多少次,我依然讨厌夏天。热得像蒸笼一般,白天我连起床的力气都使不出。而到晚上温度依然没有下降。即便一直开着窗户,身上还是会冒汗。我的干劲被这暑气消磨得一干二净。再没有比夏天更可恶的季节了——我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忙着手头的事。

    要问我在干什么,答案是把衣服和一些小件物品塞进从超市买的纸箱中。明天,我将搬离花园公馆。

    今年春天,我在网络上的熟人山田从某所大学毕业,并顺利找到了工作。有工作虽好,可由于近来IT人员短缺,文科出身的他被迫当起了系统工程师。好痛苦、好痛苦——他天天在网站上抒发这样的黑色情绪。

    我知道他的情况,所以几天前和他见面时给了他一本《蟹工船》150作为礼物。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故事内容是一群男子乘船在天寒地冻的鄂霍次克海151捕蟹,但严酷的劳动使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便举行了罢工。总之,那地狱般凄惨的劳动场景美妙极了。我将这本书递给了苦于工作的他。

    山田带着复杂的表情收下了书,满怀恨意地瞪了我一眼,瞪了我这个无业游民。

    没错,我依然完全不工作,因而也没有半点收入。回想起来,当初我身穿西服在商务街区徘徊,正好是去年这个季节的事!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真是难以置信。期间我什么也没有做。

    尽管花园公馆的固定费用分摊制令住客得以低成本生活,但无所作为地荒废了如此长的时间,存款已实在支撑不住,我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当然喽,我仍然不想工作。与其干那些无聊的事,还不如一死了之。

    于是,恰逢我穷得叮当响之时,母亲得到了一套房子。没有笔误,是真的得到了房子。富有的祖母为她提供了一套独栋房屋。

    那栋房子十分奇怪,样式类似于所谓的“两代居住宅”152,但居住空间划分得更为严格,单元之间没有相通的部分。每个单元有各自的门户,而且都配备了卫生间和澡堂,正如公寓里的单间。一楼有两间这样的单元。这种设计似乎是为了将来给别人出租,借此赚取生活费。

    目前三弟已决定入住其中,母亲问我要不要搬进空余的另一间单元。她似乎将住在二楼。

    要说生活在母亲身边,我并非没有抵触,可事到如今我已没有挑三拣四的脸面和尊严,到头来还是接受了她的提议。

    最终,我决定明天搬离现在的住所。方才更新完网站,我开始打包行李。

    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疲乏得像个死人。由于一直无所事事,光是来回忙活,比如把散乱的书本叠起来扎捆、把没用的东西装进垃圾袋扔掉等等,我就觉得自己像是在建立丰功伟业,成为了有价值的人,快乐无比,连空气都在闪耀。

    然而,仔细想来,我做的只不过是收拾整理,在经济、社会、任何方面上都没有建树可言。何况,如果我真的有价值,就不可能落得现在这一贫如洗、全军撤退的处境。在夏日的深夜里忙着无关紧要的小事——这已经够凄惨可悲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彻底陷入郁闷当中,同时极其缓慢、毫无章法地打包行李。

    收拾完书和衣服,我将电脑周围网线之类的东西取下,一并装入纸箱中。接着拉开壁橱,里面还放着真赤留下的袋子和内衣等等,我便收入了塑料袋。在壁橱的深处,我发现了一个纸箱。那是我当初刚搬来时放在那里的,之后一直没有碰过。

    打开箱盖,里面装着我曾用过的便携式CD机等物品。那时比我来花园公馆前同逆野合租的时期还要早,我还睡在事务所硬邦邦的地板上。

    拿在手中把玩时,五味陈杂的感情在脑海复苏。

    当时的我怀着人生将要回归正轨的喜悦,将它们收入箱中。与我长年不和的父亲已经离开,营业开始时会泛起新屋香气的酒馆和自己度过青春时期的房屋都被变卖,弟弟们和母亲也要各奔东西。今后我将孓然一身步入社会,迄今以来生命中的一切都将改头换面。然而相比于失去的感伤,我对人生前景的期待远远宏大得多。

    不知不觉中,两年零七个月过去了,来到这花园公馆也有了一年又十个月。当初二十一岁的我现已二十四。

    这些年里,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逐一想来,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的少年时期被那个狭小的家所掌控,从家庭带来的小小烦恼中解脱,同处境相仿的友人在这广阔的世界开拓全新人生——这时我当初的展望。

    然而,本质上我丝毫没有解脱。我不去追求、不去享受能从社会中得来的新事物,无法从自己孩提时期缺失——抑或是一心以为自己缺失——的部分中走出,一步也没能前进。而真赤又出现在了一个绝佳的时机,我便期待借由拯救真赤,使自己残缺的灵魂得到救赎。

    我犯了根本的错误。实际上,她所处的环境基本不存在严重到需要我伸出援手的结构性问题,她精神上存在的一些病症也随着时间经过,自然而然地解决了。如今再去回想,到头来,她感受到的大概是任何人都会经历的青春期的烦恼,尽管多少有些极端。

    我完全沦为了跳梁小丑。不过,即便万事按照当初的设想得以解决,我身边的状况或许也不会改善。救济他人以弥补自身的欠缺——如今我明白,这种想法错得离谱。

    打从一开始,从本质上拯救别人就是不可能的。就算能为他人的新生助以一臂之力,想要借此来解决自身的致命问题,不过是痴心妄想。这些最终只能通过自身成长,慢慢融入生命之中。

    眼看着真赤历经成长,脱胎换骨,向着下一阶段进发,我体会到了这一点,然而为时已晚。如今我才发现,自己已彻底迷失当初的目的,只剩下满腔痴情,宛若灭绝文明的遗骸般的痴情。

    不过,或许最初她就只想要一段痴情关系。嗯,恐怕多半如此。无非是我闹了误会,打着精神救济的大旗,一个人手忙脚乱,到头来对自己、对她、对现实绝望了而已。并且净做不必要的事,精力全费在了一味地糟践对方、糟践自己上。

    我在天亮前收拾完了。

    第二天,几位事先联系好的朋友赶来,帮我搬运桌子之类的大件行李,以及驾驶卡车。到达新居时已是晚上七点,我们一起吃完饭便解散了。我回忆起曾经和逆野一起坐上卡车的那个早上。

    同那时相比,现在的一切都正相反。

    就这样,我在花园公馆的生活静静落下了帷幕。

    二

    鲜明的意识令我痛恨、令我厌恶、令我难以忍耐。无论是在家静养还是在外徘徊,处处都飘散着尸臭般的味道,仿佛全世界都化为了坟地。

    到了日落时分,我一心只想给今天画上句号。服用安眠药,灌下酒精饮料,九、十点左右我就会睡着。要是夜晚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我兴许还能获得一时平静,然而白天必将到来,我也必将苏醒。一旦意识变得鲜明,我就要面对一个乏味而悲惨的世界,无处可逃,令我烦躁。

    我对其他的一切都失去了欲望,唯独不停地撰写网络日记。不过,我写的东西已经称不上是日记了。

    我的日常生活中没有值得动笔的素材,硬要说的话,全部活动只剩下写作本身。事已至此,我能写的只有书写文章的自己,而在反复写作的过程中,我发明了全新的文章创作法——写作,同时书写写作本身。

    凭借这一招,我成为了永远可以写出没有内容的文章、纯粹过头的网络日记写手。

    这里到市中心有一定距离,也没有人一起同居,所以不会有任何人造访。回想起来,最初建立网站的时候,我也位于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凄凉房间中。在那之后过了两年,哈哈,结果还是回到了同样的地方。要说唯一的不同:过去的房门是通向世界的出口,而如今却只有进屋的入口,不存在出去的大门。

    真赤很少来这边。

    她在原宿的公寓接收T川的辅导,为大学入学资格考试做准备。我劝她一个人住不要让男人进门,她不高兴。偶尔我去她家玩时,她不高兴:“那我岂不是也得去你家里。”我错过了末班车,走路回家时为了消磨时间,给她打电话,她不高兴。我生气了,威胁要和她分手,她却冷静地回答:“你是觉得我肯定不会同意,才说这种话的吧。”我们分居之后,她简直像附身的妖魔被赶走了一般。

    如今她已不再更新自己的网站,而线下会却在积极地参加。几天前,她在一个市内独居的男人家过夜的事披露了出来。虽然她本人坚称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不相信。

    夏天已经过去,残余的暑气还很强烈,仍需要开空调。平时的白天,我窝在昏暗的房间中,眺望着眩目的太阳,沐浴着机器吹出的冷风,痛切地感受到:啊,我真失败。事实的确如此,责任也在我自身,所以不得不坦诚接受,可心中依然会感到不快。

    为了散心,我打开电脑,和平时一样开始构思网络文章。

    就在我对着白花花的编辑页面思来想去时,真赤发来了即时消息:

    “不要向草野问奇怪的问题。”

    据她所说,我昨晚纠缠不休地向草野质问真赤疑似出轨的事。

    我全然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行为,可查看了MSN Messenger153的聊天记录,她说的没错。我确实毫无根据地指责草野,胡搅蛮缠,勒令他不许对真赤出手。他那尝试息事宁人的回复让我很过意不去。

    正好草野在线,我便为昨夜的无礼致歉。

    “没关系,误会打消了就行。”

    他之所以如此态度温和,大概是因为对我已不抱希望了吧。

    “你保持这样就好,这才有趣。”

    对于他假惺惺的话,我只得哈哈干笑。

    我本想权当已经习惯,可牵连到草野这种无关人士,实在太丢人了。

    现在的情况很不妙,我清楚这一点,也明白应该用什么途径解决。

    说白了,去工作就好。生而为人,多少会有性格和生活上的阴影,但只要设法努力,踏实、勤勉地创造经济价值,在社会上也得到一个人应有的待遇。反过来说,无论心地多么善良,生活多么健全,要是没有任何经济能力,也不会被人看重,更别说人格缺陷的患者了。

    原本决定再也不工作,可落得这步田地,心中还是没了底气。

    我才不在乎有钱还是没钱;无论是受人尊敬、赞许,还是被人忽略、藐视,我都不放在眼里;做善人恶人都无所谓——至今以来,我对一切精神的外在都嗤之以鼻,单纯重视内在的品质,意欲在其中搭建琼楼玉宇。然而这无非是黄粱一梦,我彻底失败了。

    而失败之后,我开始过分在意他人的眼光。事已至此,我不就只能放弃原来的活法,去选择另一种方式了吗?也就是怀着对他人评价的强烈关注活下去。

    现在工作应该还来得及。怎样的工作都好,总之先就职,赚够生活必要的钱。只要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我肯定就能抛却自卑,堂堂正正地活着。要丢弃琐碎的固执,在社会上好好相处。汇集空虚的喜悦来充实人生——这种方式又有什么不好。

    此外,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肩负责任、每天都有事做的生活是必要的。

    然而,就算要工作,像我这样的人究竟能在哪里干下去呢?

    上一份工作中,上司和同事都很和善,收入也相当丰厚。可在那么舒服的地方,我都没能坚持下去。即便受到了录用,我难道不会很快厌倦吗?难道不会和当时一样,“就算有钱可赚,工作也没有意义”、“纯粹是在荒废人生”——被这种闭塞感袭扰吗?

    想着想着,绝望——“我这样的窝囊废到哪都没用”——与自嘲——“哈哈,这无非是你不想工作的借口。快去好好掩饰吧,只有表面也好,省得添麻烦。你这个懒汉,就该像这样把心思都放在人生的战败重建上。”——两股感情纠缠不息,束缚我的行动。最擅长的原地打转又开始了,时间开始白白流逝,这是一贯的模式。

    就在这时,传来了出乎意料的喜讯。

    “有份写文章的工作。”一位关系不怎么密切的网友对我提起。

    我向她给的号码打去,一名女性接了电话。由于要的是负责人的号码,我本以为肯定会是男人。接电话的女性给我说明了情况:

    “不用立即开始动笔,先来公司玩游戏。”

    她说详情等日后见面时再谈。

    虽说电话里确实不方便,可避免说明具体细节显得有些可疑。不过,即使是给违法成人影片写封面文章之类的工作,只要给钱我就热烈欢迎。毕竟玩游戏和写文章都是我平时做的事。连我也能干这行——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我就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

    出乎意料的是,虽然还没商定任何结果,可光是这一番对话,就令我喜不胜收。

    我赶忙给真赤打去电话,想把消息告诉她,然而还没等我开口说事,她的话就从电话中传出:

    “我仔细想过了,我觉得咱们还是分手为好。”

    听到这话,我的手开始颤抖,一阵寒意爬上后背,汗毛倒竖。

    “什、什么意思?”我听得一清二楚,却仍问道。

    “我不讨厌你,只是没法再这样下去了。我不喜欢你了。”

    真赤的声音很沉稳,看来不是出于一时冲动。也就是说,她是基于冷静的判断、坚定的意志,道出了这些话。

    我惊愕到了晕眩的地步。其实情况并非无法想象,而且也有明显的预兆。事到如今我还会惊讶,大概是因为我内心其实是轻视她的吧。我一心以为真赤如她过去所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提出分手。

    当然,考虑到过往和现状,那是不可能的。站在常识的角度,我这种人能有女人陪着才怪了。对于这个结果,我只得说是彻彻底底咎由自取、活该。而这样的情况我情绪安定的时候理应能够想到,但面对起来并不容易。

    电话险些失手脱落,我咽了咽口水。

    “什么时候你起的想法?”我声音颤抖,无比动摇。

    “之前我们不是在你家吵架了吗?”

    “呃、嗯。”

    她指的恐怕是上周发生的事情。

    她一如既往地前来留宿,然后一如既往地和我吵架。

    由于真赤大声吵闹,我发了火,将她赶出屋外,锁上了房门。真赤在门前不停哇哇大哭。而后她安静了下来,我开始担心,便打开门将她接了进来。当时她手中握着一罐咖啡,我一问,是我路过的弟弟给她的,劝她冷静。

    “我被赶到外面哭的时候,感情忽然淡了。”真赤说道。

    可即便她如此解释,我也无法想象她的感受,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张皇失措地进行不像样的辩白。比这更严重的口角过去多得数不胜数,为什么突然提出分手?“积少成多”,她冷漠地答道,没有丝毫的动摇。

    过去女友提出分手时,我从未挽留过对方。我清楚这么做是徒劳的,仅仅是给自己的失败雪上加霜。我想尽一己所能,帅气地处理这类场面。然而,眼下我不由自主地失去了判断力,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口挽留:

    “求求你,求求你了,能不能重新考虑一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会尽力改正。”

    对于我近乎战败宣言的话语,她两个字否定:

    “不行。”

    这下彻底决出了胜负。我完全失去了控制,之后也一次又一次地央求:“至少最后再见一次面,再谈一回”、“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求求你冷静地告诉我”、等等,但都被真赤不耐烦地拒绝,最后随着她单方面挂断,通话结束了。只能说干的太漂亮了。

    我眼前一片漆黑,力气被抽出了身体。我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板上,垂着脑袋,双肩像提线木偶一般不住颤抖,然后一头扎入被子中。

    这夺目而出的滂沱泪水、嗓中嘶吼的放声号哭,是失去最后一切的悲伤?还是面对终将来临的一刻时认命般的无奈?抑或是悔恨所带来的吗?最近我开始无法命名自己的感情了,总之是一副彻头彻尾的败者模样。

    哎,就这样,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间的缠结姑且算是解开了,腐败的依赖关系得以完全消除。在这场破绽了然可见的懦夫博弈154中,真赤选手精彩地拿下了胜利。

    她对现状的见解不一定和我相同,能得出这个答复,她恐怕有自己的理由。就结果而言,彼此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认同这一点。不必再耽误她的时间,我也感到了解放。

    所以,我当然希望能祝贺她的大获全胜。可要想释怀并不容易,我还是无法接受。

    到了第二天,我一次次拨去电话,被她拉入拒接名单。随后又不停地发送MSN信息,直至被屏蔽。失去联络方式后,我像乌龟一样蜷缩在被子里,纹丝不动。

    中途我缓缓起身,要说该干什么,那就是更新网站。我写了一篇自嘲式的日记,写完后给文鸟喂食喂水,接着服药,继续龟缩。过了一段时间,电话响起了来电的声音。我一跃而起,飞快地伸出手,仿佛之前的无精打采都是假象一般。然而,打给我的并非真赤,而是之前为了工作而联系的女负责人。

    她用办公式的语气告诉我:面谈的日期已经确定,这通电话是为了给我通知。

    我心想,不要为这种无聊的事烦我,可她仅仅是尽自己的职责。

    “今天下午就可以,不行的话改到周二中午……”

    “对不起,不用了。”我打断了她,如实说道:

    “我决定还是不干了。我被女朋友甩了,所以就算了吧。”

    “啊,好的,明白。”她的声音含着笑意。

    于是,电话挂断了。这份工作究竟是要做什么呢?还没来得及问清就结束了。

    从那以后,我缩在房间里一味地更新网站、阅览他人的站点。沉浸其中时,内心会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不会有做其他任何事的念头。

    我昏天黑地地上了几个星期的网。问题是,过着这样的生活,真赤依旧在参与线下会玩乐的消息不由得传入耳中,令我烦躁不已。那个混账,肯定又在到处勾引男人。诚然,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参加线下会的文本网站站主不也都是跟我年龄相近、没有尽到社会责任的渣滓吗?她要是勾搭上这伙人,拒绝我还有什么意义。

    就在前不久,她参加了一个名叫N的人主办的线下会。他是什么货色?他可是真赤曾经亲自痛斥“写的尽是空洞、无聊、装腔作势的文章”的家伙啊。那是假话吗?她总是胡说八道。不偏不倚地说,比起他写的玩意,我的日记要出名得多,也更受好评。她就是为了和这群浅薄的家伙彻夜嬉闹才甩了我吗?太让我失望了。真是个愚蠢、庸俗的女人。

    我在屋里静不下去。某天夜晚,我起念走出房门。

    如今残暑已开始消退。我穿着一件长袖T恤,吹来的风有些微凉意。

    到头来这两年算是什么?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对一名娇小的少女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夺走了她珍贵的两年。啊,痛苦,好痛苦。

    离了家仍不安全,我感觉路过的所有人都在指责我。想要反驳,却找不到任何辩解的材料。我强行挤出笑容,引得别人回头。

    我很快结束了夜半徘徊,回到房间,给阿叠打去电话,拜托他让我留宿一段日子。

    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呆在这间屋里。这里根本就不是我的空间,而是母亲的房子。在这里受照顾,母亲和弟弟大概会瞧不起我吧。我已不愿再受人鄙夷了。

    在我搬离后,阿叠和鸳野两人在花园公馆短暂生活了一段时间,现在则已迁到市内的其他公寓租住。我最近没有见他,尚未造访过他的新居。到他那里去,聊些积攒已久的话,结束之后,我就去流浪街头吧。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都睡了一年,只要能遮风避雨,总会有办法过活。我想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和他人毫无瓜葛地活着,为水屋口悟的人生闭上帘幕,作为一只无名的街头生物活下去。

    阿叠爽快地答应。于是,我把今后的必需品装进运动包,睡了一阵,等到早上便离开了家。

    光是走在路上我就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是因为没吃药吗?口袋里鼓鼓地装着药板,我边走边取出一板,将所有药片一粒粒挤到掌中,丢进嘴里,然后把空了的药板放进对侧口袋。

    我用大牙咬碎嘴里满满的药片,尝不出任何味道。吃的是什么药啊?算了,哪种都一样。实际上,无论吃什么、吃多少,都起不到一点作用。能使我安定的不是药效,而是胡乱吃药这一行为本身。哪怕医生给我开的是淀粉团,我恐怕也察觉不到,会一直服用下去吧。

    我在铁道口驻足。太阳的光芒分外耀眼;电车的车轮与铁路交击的哐当声在耳内挥之不去;身旁打电话的男子散发着口臭;两名中年妇女讨论着数天前发生在这间车站的人身事故,声音断断续续地夹在电车噪音中:哗啦一下血流出来……白色的袜子……小个子的女……还那么年轻……

    栏杆升起,我再次迈开脚步。

    坐上周内白天乘客稀疏的电车,中途我觉得不舒服,在车站吐了。啊,说起来我完全没有吃一顿像样的饭。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吃了些东西,可仔细一想,我只给文鸟喂了饵料。我把笼子搬到母亲的房间,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便给它多喂了些食物和水,结果却以为自己吃了饭。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会呢?呆想的期间,不知为何我在并非目的地的站点下车了。

    这是真赤住的地方。

    哦,对了,每次去东京的中心地带,我总是会来这附近。是因为我意识迷离、半梦半醒,才来到了这里吗?

    于是,既然难得来了,我决定去真赤的公寓看望一番再离开。明明不该这样,我却朝那个方向走去。

    站在真赤的公寓门前,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不久之前,我还能轻松按下对讲机的呼叫键,让她为我开锁,但如今这里已是陌生人的住处,这么做会惹她发火,视情况甚至会报警。真难以置信啊。何况在电话里被甩掉后,我一次都没有和她见面,一切仿佛是南柯一梦。

    我属于运气差的那一类人,所以根本不抱能见面的希望。本打算在门前思考一段时间,等到自己能认清现实了就回去。然而不知为何,偏偏这次走运——不,恐怕还是厄运所致——我遇到了真赤。

    “啊。”我失声唤道。

    “啊。”她同样诧异。

    真赤从通道另一端走来。她今天似乎又去玩了,身穿外出的装束,画了外出的妆容。以外人的眼光看来,她出乎意料得美丽。

    真赤露出困扰的表情,我也不知如何开口。

    “抱歉。”对视了一阵后,我向她道歉。她叹了一口气:

    “要进来吗?”

    “可以吗?”

    “总不能坐在这种地方吧。而且,感觉你又惨又可怜。”

    于是,我久违地进入了她的房间。屋内同过去一样空荡,缺乏生活气息。

    “文鸟怎么样了?”

    “好着呢。”

    “把它给我吧,我妈妈也很喜欢它。”

    “不行啊,你会把它养死的。”

    我回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当时真赤向我讲述家人逼她服用可疑药物的事,此外好像还聊到了把房间钥匙分给真赤的大学生。第二次来是在过年期间,我们两人吃了螃蟹,真赤说她把钥匙还给了那个大学生,而被甩的他闯入了这间公寓,提着菜刀指向真赤。当时她情不自禁笑了出来——真赤欢快地告诉我。

    回想起来,看见她那副笑容时,我似乎隐隐感到了不安:有朝一日,我会不会站在和那名大学生相同的立场上呢?没想到这份担忧真的化为了现实。与其称之为不幸,不如说是愚蠢。

    我丝毫没有伤害她的打算。真赤给了我矿泉水,我解释道自己正准备去阿叠家,途中不经意来了这里。真赤不知听没听见,模棱两可地笑了。

    就这样,聊着无趣的闲话,我出乎意料得开心。正当我以为今后或许还能继续当朋友的时候,她突然提到:

    “话说回来,我找到新男友了。”

    虽说已经隐约有了察觉,可见到她笑着说起这件事,我还是会心烦意乱。不过,我佯作平静,问道:

    “是谁?我认识吗?”

    “是山田。”她回答,并窥视着我的表情。

    “哦,是山田啊。”

    我和他很熟。初次相识是在真赤主办的“武志线下会”上,之后我们也见过许多回,前不久我刚拿《蟹工船》调侃他。

    “他挺不错的呀,比我强多了。只不过从日记看来,他工作还是那么辛苦,不要紧吧?”

    “不过,我是在咱们分手之后才和他交往的,没有脚踏两条船。”

    “哦,这都无所谓,知道是山田我就放心了。”我真心说道。

    而后,该说的已说完,我觉得是时候回去了。

    房间的对讲机响了。

    我以为是上门推销之类的人员,但真赤好像打算让对方直接进门。怎么回事?我正觉得可疑,却发现进来的是T川。

    “水哥,好久不见。”T川表情僵硬地说道。

    “是我偷偷把他叫来的。和叠泽哥哥也联系了,他应该很快就会来。”

    “为什么?”

    “因为你赖着不走。”

    “什么?这是什么话!我根本没有勉强你啊!要想让我走人,直说不就完了。我之后要去阿叠那里,不是告诉你了吗?”

    真赤没有回答。

    啊,原来如此。真赤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为了不刺激到我,才装出一副温和的样子。怪不得她会轻易放我进门。

    “原来如此,到头来我的话你一句也没有信过。哈哈,是吗,原来是这样。”

    看她的态度,可能打从我赶到她家开始,她就已断定多说无益。换句话说,对于真赤而言,我已经沦为无法对话、精神错乱的可疑人物了。

    “我也通知了你弟弟,他说这就来接你。”

    听到真赤的话时,我恐怕脸色铁青。

    再怎么说,也不能把我的家人牵连进来吧?

    小时候虽然吵过架,可长大之后我同弟弟几乎从不谈论私事。确实,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们多半也已意识到自己的兄长不是正经人,可兄弟之间也存在隐私。不做不必要的深入,这是我们的默契。

    真赤肯定也一清二楚。即便如此,她却要把弟弟叫来这种地方,太狠毒了。

    “你是从哪知道电话的?”

    “之前在你昏倒的时候,我想联系你的家人,就从手机里调出来了。”

    “可恶!该死!”

    我无地自容,向窗户跑去,想要一头摔死在高楼之下的马路上。然而就在我迟迟无法开窗锁时,T川抱住了我的双腿。平时不注意健康致使我完全使不上劲,无力将他甩开。我大喊着叫他松手,T川充耳不闻。

    我们纠缠成一团,不知何时阿叠赶到了。我事先联系过要去他家,本期待他能告诉大家这件事,替我辩护,可他一言不发,默默地站那里,悲哀地望着我。

    他也被真赤灌输了什么鬼话吗?并且和真赤一样,认为我现在的状态如同一头不通言语的野兽吗?不,或许是他自己放弃了我。可能早在见到我被甩后心慌意乱的模样时,他就已经觉得我发疯了。

    T川在对我说话,但我耳朵刺痛,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反正肯定是在帮真赤。曾有人传言T川喜欢真赤,事实大概真的如此吧。所以他才会厚着脸皮来到这里,堕为走狗。

    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同伴,弟弟们也得知了一切。想到这些,我突然觉得脑中的一根弦绷断了。

    “我要宰了你!”

    说着,我抄起掉在地板上的剪刀,却立刻被T川夺走。与其夸他眼明手快,恐怕更是因为我的动作慢得不像话吧。T川把剪刀丢开,真赤迅速收走了。

    我的行为似乎惹火了T川。此前一直保持克制的他忽然变得积极,主动向我扑来,骑在了我身上,用格斗用语来说就是骑乘压制。

    哦,对了,他喜欢看格斗节目的转播啊,我模糊地想起。他这是在一边回想看过的格斗家的动作,一边付诸实践吗?身为一名爱好者,他应该很开心吧。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开始攻击,我便试图用双腿妨碍,然而两腿又被阿叠死死抱住,无法防御。T川握紧拳头,打在了我的脸颊旁。

    下半身被阿叠紧抱着牢牢锁住,上半身则被T川骑乘,用膝盖压制着我的双臂。被两个成年人以这种方式控制,不论怎么反抗都是徒劳。我完全失去了防护,只能一味地用脸承受T川挥下的拳头。T川彻底被愤怒冲昏了头,以殴打一个毫无防备的对手而言,他的攻击太小题大做了。

    这样下去我会被杀掉,至少让我用上双腿。可是,即便我遭到如此惨烈的痛打,阿叠依然死死地控制着我的双腿,还有T川、真赤在背后支援。

    天啊,怎么会这样!过去无论何时,哪怕他和真赤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我都信赖着阿叠,支持着他,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想法。即便根本不愿站在我这一方,他至少也该保持中立啊。

    我松懈全身的力气,停止抵抗,希望以此作为投降的标志。忽然,我看见使出浑身解数的阿叠和T川两人的背后,真赤正在笑,嘻嘻窃笑,打从心底感到好玩。

    是啊,她肯定开心极了。在自己的指使下,几个年纪不小的成年人打成了一团,如她所愿。这副笑脸使我放弃了投降,无谓地挣扎到动弹不得,挣扎到被T川揍掉门牙。

    我耗尽了所有体力,想动也动不了。全身被一圈圈地缠上布带,我被搁置在地板上。这下简直像格里高尔·萨姆沙155一样。某天早晨变身为甲虫的他由于外形丑陋,被家人抛弃。我也被曾经的恋人和朋友视为无法沟通的异类了。

    而后,弟弟们来了。原以为只有他们中的一个会来,结果两人到齐了。他们会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兄长的丑态呢?我错开了视线,没有看到。只不过,这间屋里、这伙成员当中混入了自己的血亲,我感到无比违和。

    我坐进他们两人开来的车中,向家驶去。这么快就被送回了之前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去的地方,实在是滑稽。阿叠也同样乘上了车,陪在我身边。至于T川和真赤,我不知道怎样了。

    夕阳已经西下。记得我刚到真赤家时,太阳还高悬在空。如此看来日落也太早了,我不觉得自己逗留了那么久。不过,考虑到弟弟们乘车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经过的时间应该没错。

    我坐在后排,身体倚靠在车门上。鼻血被塞入鼻腔深处的餐巾纸阻挡,顺喉咙逆流进胃里。方才脸上和身体各处都像灼烧般阵痛,但似乎分泌的脑内物质覆盖了痛感的皮层,屏蔽了大部分刺激。

    中途我们决定吃晚饭,便顺路来到一家汉堡店。店内几乎空无一人,偌大的餐厅里顾客只有我们。

    我点了一份汉堡套餐,可嘴巴不听使唤,吃起来很困难。好不容易咀嚼了两口,却尝不出任何味道。我明明没有得感冒之类的病,怎么可能突然味觉失常?是这汉堡本来就没有味道吧?所以生意才会这么惨淡。

    我想进行确认,但两个弟弟和阿叠都在若无其事地吃饭。也就是说,汉堡的味道对他们而言大概并不特殊。要是现在说自己尝不出味道,可能又会被当成怪人,我便默默咽下。

    让弟弟们目睹了兄长的这番丑态,我心中很过意不去,无颜主动开口。结果三弟向我问道,事情究竟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这是今天第一次有人与我交流。我粗略地说明了来由,情况似乎和他从真赤口中听来的大相径庭。

    “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那个娘们,竟然敢耍我们!这就回去弄死她!”他要从椅子上起身。

    弟弟竟会为我如此愤慨,我一面感到意外,一面安慰了他。

    即使拼命转移注意力,我也无法时刻绷紧神经。

    真赤在我倒在地上挨打时的笑脸、T川和阿叠蔑视我的情景见缝插针地浮现在脑海。一旦出现,就迟迟无法消散。

    所有人,不许看我,不许嘲笑我,不许鄙视我。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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