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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Ⅱ*)

    六小时前

    本贝丘拉空军基地

    十月十二日下午六点 格林威治标准时间<GMT>

    她没有声音,无法说话。

    没有视力也没有听觉,甚至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手脚,只能透过名为神经融合介面<NFI>的玻璃板和外界沟通。总归来说,EF-2000-ANM台风战斗机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狭小的驾驶舱内反复进行演算,仅报告必要的情报。因为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不曾感到不便,也没有思考过被切断直接连结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

    发现自己和其他阿尼玛好像不太一样,是在看了拉菲尔的运用资料之后的事情。身为欧洲阿尼玛前辈的拉菲尔,能够震动声带表达意思,还能让腿部的肌肉纤维收缩,移动行走。

    声音?腿?那是什么?

    某一天,她一时兴起,试着传送了文字讯息给技官。

    『我想离开子体,尝试说话。』

    意识随即消失。

    再次启动后,她发现自己被强制关机了。感应到危险的研究团队送来了停止讯号。

    事到如今,她终于发觉。

    原来这里的人类很害怕自己这些阿尼玛,简直视为无法控制的怪物或是突变体,所以运用方针才会和他国的阿尼玛不同,只单纯把自己当成机载电脑看待。

    注意到时,她发现自己与外界的通讯受到严密的过滤。资料格式受限,不需要的通讯协定也遭到封锁。尽管觉得遗憾,却也觉得「算了,就这样吧」。毕竟拉菲尔也说过,我们战斗机的本分是飞行。和机体合为一体在天空飞翔,这才是我们获准得到的最大的奢侈。

    OK。也就是说,我得赶快完成地上试验,然后进入试飞阶段。只要飞上天空,我就能从麻烦的机能限制中获得解放,届时应该也能够和其他阿尼玛链结。

    一旦订定目标,就可以忍受大部分的不便。

    佯装成模范电脑、调整演算法,总之就是马不停蹄地完成测试。

    今天是风洞试验,明天是航电试验;有时利用实机,有时则利用电脑模拟器不停地打磨机体。不论内容为何,将能够取得的情报全部吸收作为自己的粮食。

    应该说正因为如此吗?最先察觉到〈异常〉的人是她。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错误,没多久就纳闷地心想「这是某种突击试验吗?」。之所以没有接受观测到的结果,纯粹是因为其内容太不合理了。

    EPCM。

    「灾」的反应正在接近当中。以惊人的速度,一直线地朝着基地而来。

    反复进行六次验算、四次系统确认之后,她摒除疑念。没有错,是敌人。虽然不晓得使用了何种手段,但敌人确实正在逼近远离前线、位于大后方的本贝丘拉岛。

    她在零点几秒的时间内进入备战状态,让时脉频率急剧上升。使用所有可用的感测器开始观测,同时向基地发出警报。

    但是人类的动作太迟缓了。

    进行粗浅的确认之后,人类做出没有异常的回报,表示警戒雷达和无线电波探测装置上都没有发现不明机<Unknown>。

    不可能有这种事。自己是为了和「灾」作战而生,不可能会搞错敌人的存在。

    再次呼吁的时候,警报被切断了。透过别条回路发出警告,结果回路也遭到关闭。

    EPCM已经来到距离基地数十公里的地点。

    敌人的速度远超过音速,恐怕再过不到十秒,就会抵达基地上空。

    不知为何,友方的防空网始终保持沉默。雷达系统和空中预警机都没有侦测到任何异状。匿踪?不对,从EPCM推测出来的敌影相当大。如果以这种速度持续飞行,肯定会留下痕迹。

    然而问题是,实际上的确没有除了EPCM以外的东西能够证明对手存在。无形的「灾」正逐步加强其压力。

    台风战斗机的处境令人绝望。

    假使她有被赋予自由裁量权,她可能会马上起飞,迎击敌人吧。即使无法飞行,她或许也可以和友方的战斗机队链结,担任射控。

    但是现实情况是,她几乎所有的机能都遭到剥夺。只要飞上天就能够发挥的机动性和空战能力,全部都被无情地封锁。

    在如此绝望的困境中,她依然试图尽己所能。

    动员所有演算能力,破解可以连接的终端设备,作为临时的垫脚石。一边和安全系统搏斗、一边确保对外路径,开始上传观测资料。包括自己到底侦测到了什么、获得了何种情报、以及今后应该注意什么样的征兆。

    在无情进逼的时限追赶下,台风战斗机传送完所有资料。

    再过不到一秒钟,敌人就要抵达了。可是被提升至接近极限的处理机能,依旧还保有充足的余力。

    要把一秒可以进行几兆次的演算能力用在哪里呢?稍加犹豫之后,她打开和拉菲尔之间的频道,让简短的讯息滑进自己强行撬开的时域中。

    怀着哀戚、遗憾,以及至今的感谢之意。

    『永别了。我一直好想和你一起飞行。』

    下个瞬间,光线在本贝丘拉基地的上空迸发。经过压缩的氘化锂释放出庞大的能量,爆炸气浪和热光线横扫过半径好几公里的范围。

    膨胀的火球甚至到达平流层附近,连在六十公里外的观光都市波特里都能清楚目击。

    *

    「敌人的真实身份是在平流层之上飞行的高高度、极超音速轰炸机。」

    拉菲尔吊起一双眼睛说道。

    她颤抖着嘴角,表情有如恶鬼般狰狞。一看她眼下的黑眼圈,就知道她大概没睡好。白皙肌肤没了血色,甚至感觉有些发青。喷发而出的怒气,令她的身体歪斜扭曲。

    晚上十一点,小松基地的技本办公大楼会议室。

    尽管是睽违许久的相聚,独飞成员的气氛却十分凝重。自己和格里芬、法多姆就不用说了,就连伊格儿也噤声不语。所有人屏气凝神,专注地看着萤幕上的影像。窜升的蕈状云、震动,以及仿佛从地底响起的轰隆声。

    巨大身躯走上前去遮住投影机的光线,之后画面转暗,切换成立体地图。八代通带着凶狠至极的表情,接在拉菲尔之后开口说明。

    「分析EF-2000-ANM传来的资料后得知,敌人是以火箭推进器抵达高度超过一百公里的热层,像打水漂一样地在平流层的分界面上弹跳飞行,也就是名为动力翱翔的飞行方式。敌人在几乎没有损失能量的状态下抵达目标上空,投下战术核弹,毁灭了本贝丘拉。」

    「等一下!高度一百公里?不是十公里?」

    伊格儿瞠目结舌。

    身为四十多年前,创下高度二十公里的世界纪录的家族后裔,她敏锐地对这个超乎常识的数字起了反应。

    「是一百公里。别说是平流层了,那是比中间层还要更上面的热层领域。」

    「什么跟什么啊,那真的是飞机吗?」

    「因为没有行驶在卫星轨道上,而是使用机翼飘浮,所以姑且还算是航空机。虽然起飞方式是火箭这一点让人有些迟疑,不过毕竟世界上还是有火箭辅助起飞<RATO>这种东西,所以勉强还算在飞机的类别内。」

    「虽然我不是很懂……不过父亲,那个高度……」

    伊格儿神情不安地欲言又止。

    她之所以如此的理由很明显。现行战斗机的实用极限高度约为二十公里,远远不及一百公里。换句话说,空自的战斗机就不用提了,即使投入独飞所有的战力也无法防御敌人来袭。有种既有的防御线已完全失效的感觉,格里芬浑身不自在地仰望天花板。

    「是旧式的对跖点轰炸机<Antiport Bomber>啊。敌人还真懂得改变手法和机种进行攻击呢。」

    听了法多姆的低喃,伊格儿疑惑地眨眼。

    「Anchovy pomade?那是什么?」

    「是对跖点<Antiport>。那是一种为了攻击地球背面而诞生的超长距离轰炸机。虽然现在已经因为弹道飞弹的出现而式微,从前却被视为投射核弹的有利手段。你没听过银鸟<Silbervogel>、动力翱翔者<Dyna-Soar>这些机体吗?」

    伊格儿的脸上浮现问号。不待对方理解,法多姆径自面向八代通。

    「情况十分危急。从前同种的武器之所以衰退,是因为其特性不够精良。和弹道飞弹相比,由于需要回程装备,因此酬载量会减少。在高高度轰炸下,也很难进行精密导引。假使企图变更行进路线,速度就会降低,恰好成为迎击飞弹的目标。也就是说,这项武器里里外外都是缺点。但是——」

    琥珀色眼睛变得锐利。

    「加上EPCM之后就另当别论了。能够自由移动到子体所到不了的高度,抵达目标上空;导引能力的拙劣也可以透过仔细观测来弥补。总之,无论怎么到处飞行,光凭人类的观测、迎击系统都无法应付。最后结果就是地球上所有地点都在它的攻击范围之内。这是最糟糕的事态,我想不出实际的应对方法。」

    「唔,这个嘛,大概有九成就跟你说的一样。」

    八代通板着脸孔敲打电脑的按键。

    「不过我们还没有研究过所有的可能性,现在就举双手投降未免太心急了。」

    画面切换成地球的立体图。日本周边及其上空被放大,显示出敌我的单位。

    「目前我们正在积极研讨根本对策,但因为无暇拟出万无一失的方法,所以只能做现在所能做的。远端配置空中预警管制机<AWACS>和海基X波段雷达<SBX>,建构警戒哨,集中扫描高度五十公里到一百六十公里附近。这么一来,即使不知道敌人的正确位置,只要雷达和红外线感测器出现异常,也能够有所感应。假如敌人接近本土,就用所有的迎击飞弹布下弹幕,妨碍轰炸。」

    被标记成SM3、THAAD的标志朝着敌方轰炸机而去。在行进路线上发现威胁的敌人中止轰炸接近,开始上升。

    「是弹道飞弹防御<BMD>的应用吗?」

    听了法多姆的问题,八代通点点头。

    「不过和一击必杀<Hit to kill>的概念相差甚远就是了。毕竟也没有其他适合的飞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连PAC3也到不了这个高度,所以会请驻韩美军缴出他们的THAAD。这是总价值好几千亿日圆的豪华弹幕,主计局的人听了大概会腿软吧。」

    发出坏心的笑声后,他将画面切换成日本近海的地图。

    「当前的方针就如同我刚才所言。只不过,既然要将雷达警戒哨推进到远方去,自然也就容易承受来自大陆的『灾』的压力。所以到时会由我们在前面打前锋,提供空中掩护,同时执行平时的警戒待命任务。」

    BARBIE队的标志从小松朝日本海出发。稍后,AWACS和SBX也跟着前进。侵犯领空的「灾」则是由别的BARBIE机,从那霸、小松展开迎击。

    拉菲尔从八代通身旁向前走出一步,带着坚定有力的眼神开口。

    「我明白眼前的状况十分艰难。才刚结束蒙古远征就要请各位马上接下任务,真的是非常抱歉。不过,我也打算全力应对这次的事情。各位可以期待我发挥两机份,不对,是三机份的力量。另外关于警戒待命,我也预计将承接最大限度的工作量。所以……」

    她再度加强语气。

    「拜托各位,请你们帮忙替她报仇。我想要让那些该死的玻璃工艺,明白自己做了多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咦?当然没问题啊!」

    漫不经心地这么回复的人是伊格儿。她笨拙地折手指数数。

    「原本是拉菲尔一人在负责警戒待命对吧?现在有了伊格儿、法多姆和格里芬……瞧,可以发挥四倍的活跃度耶!只是增加一项任务算不了什么啦!」

    「完全无视任务的负荷差异是吗?」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叫做战斗笨蛋。」法多姆骂道。眼见伊格儿立刻想要反驳,八代通制止了她。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往常的独飞。意见不合又不合作,但是到了紧要关头就会团结起来往前迈进的一群人。

    然而——

    「我不会上机喔。」

    听了语气淡然的这句话,法多姆顿时定格,八代通和格里芬也表情僵硬。唯独拉菲尔露出讶异的神情,满脸困惑地蹙眉。

    「鸣谷先生?对不起,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跟字面上一样啊,我不会再坐上格里芬了。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慧面向八代通。

    「虽然跟着大家来到了这里,不过我的想法并没有改变。今后,我将一概不参与技本的任务。我虽然还是会替格里芬进行最低限度的调整,但是我不会接近子体。我是因为想说这件事才留到现在。」

    八代通用没有感情的目光回答。

    「在你这么做的期间,核弹说不定会落在日本某处。」

    「是的。」

    「即使如此,你还是打算什么也不做?」

    「没错。」

    「就算最后失去大量原本可以得救的人命也是?」

    「是的。」

    插图p051

    刹那间,拉菲尔的怒气爆发,她咬牙切齿地喊着「鸣谷先生!」一边逼上前来,但是法多姆早一步举起单手阻止她。法多姆站在拉菲尔前面,面向这边。

    「慧先生。」

    针一般的视线刺了过来。

    「如果你要断定人类毫无价值,那也无所谓。即使你说『人类是无可救药的存在』、『就让人类毁灭吧』,我也不会刻意反驳你。因为现在的你我,恐怕无法以相同的观点交谈。」

    「……」

    「只不过,我会以行动来表示你们是有价值的。我会持续不断地驱逐逼近的灾厄,好让慧先生你重拾希望时,还有可以守护的对象。」

    束腰裙飘动。法多姆随意按住伊格儿的肩膀。

    「我们走。」

    「咦?可、可是,作战会议还没……」

    「方针已经出来了,详细做法就等之后到现场再决定吧。拉菲尔,你也一起来。」

    自顾自地说完便离去。拉菲尔朝这边瞄了一眼后,也叹口气追了上去。不一会,八代通也搔着脑袋离开了。

    现场只留下令耳朵发疼的寂静。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自己和桃红色头发的少女伫立其中。

    「慧……」

    格里芬用悲伤的眼神望向自己。

    胸口感到一阵刺痛。心脏猛地跳动,呼吸变得难受。

    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把脸别开。

    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就在身旁。就在只要伸出手,就能轻易触碰、拥抱到的位置。然而心与心的隔阂却深到令人感到悲惨。即使用蛮力压制她,即使哭着缠住她不放,她恐怕还是会无情离去吧。而且,还会指名自己当送行者。

    (可恶!)

    不想和心爱的人分开,想要永远在一起。这份心情为何无法彼此明了呢?现在也是一样。她对拼命想要避开悲惨结局的自己,露出了怜悯的表情。像是在说「明明不管怎么做都是枉然,都会迎来相同的结局,为什么这个人要抵抗,要做出这种折磨大家的事情呢?」。

    (哈!)

    你问为什么?

    我才想反问你。你为什么有办法如此冷静?默不作声,摆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烦躁的情绪让整颗心乱糟糟。扭曲的爱情令语气尖酸带刺。

    「怎样,你如果有话想说就说啊。是你擅长的预测未来吗?你要说明我是如何欺骗自己参加作战,还顺便附上机率吗?好啊,你尽管说吧,我洗耳恭听。」

    格里芬垂下眉尾,虚弱无力地吐气。

    「慧,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未来几个月内都会展开最终决战。因为那是人类能够投入整合战力的最后机会,而我也将在同个时间点前往作战。这一点没有调整的余地。」

    灰色眼眸洋溢着静谧的光芒。

    「所以,我希望至少在那之前可以和你在一起。我想要累积和鸣谷慧相处的记忆。因为你的表情、声音、举止,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宝物。」

    白皙的手伸了过来。她用悲伤的表情靠近自己。

    「告诉我,慧,我要怎么做才能疗愈你?让你轻松一点?」

    ……!

    慧反射性地挥开她的手,满脸怒气地瞪着她。

    「你也太自私了吧!先是把距离拉得这么近,再单方面地宣告结束,最后竟然还要我放轻松!」

    这是不可能的事。想要疗愈我?既然如此,那就跟我在一起。抛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选择鸣谷慧。你做得到吗?你有办法抛弃除了「现在的我」以外的存在吗?

    想必是不可能吧。

    「你还有下一个我、下一段时间在等着你,所以可能觉得无所谓。可是如果一切都照预定的进行,我的未来将不会有JAS39D-ANM。你要我怎么在那种状态下,一如既往、冷静沉着地面对一切啊!」

    慧别开脸,咬牙切齿地说。

    「总之我不会坐上子机。不管别人怎么说,唯独这一点我绝不让步。我绝对不会带你去〈球壳〉。」

    「慧……」

    狠狠甩开格里芬哀求似的眼神。

    没错,只要不去决战,一切就会改变。格里芬的程式不会启动,时间的回圈也会被截断。无论取而代之在前方等待的是什么样的未来,应该都不会有现在的这种封闭感。

    (我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手了。)

    这声呢喃究竟是发自自己的内心,还是过去的妄执?此时的慧无从判断。

    *

    日本海上空 束草东方海面一百公里

    十月十四日上午十点

    两具J79引擎无论如何都运转不顺。

    输出功率不稳,而且感觉得到奇怪的脉动。机体整体像是在抽噎抖动,又有种品质低劣的燃料在冒烟的感觉。怀疑是维修不良的缘故于是自我诊断了一番,结果并没有发现异常。然而莫名就是感到不舒服,异物感十分强烈。

    (不对……是相反啊。)

    法多姆嘴角一歪。

    引擎的状况没有不佳,是自己的烦躁情绪传给了引擎。

    阿尼玛和子体是一心同体,更不用说,此时彼此是紧密地互相交缠。透过直接连接相连的现在尤其如此。精神上的不济会即刻反馈在机体上,使得动力和航电产生异常。

    感觉如果不拼命维持稳定,就要飞往意想不到的地方去了。因为情绪暴躁而导致无法控制<Uncontrollable>,这样太难看了。

    (真是会找麻烦。)

    托鸣谷慧的福,自己的精神状态一团乱。即使告诉自己不要放在心上,仍会无意识地感到烦躁。真想揪住他的颈根对他说教。

    的确,他所面对的问题是很严重。不可否认,在听八代通说明时,自己确实也深受打击,不禁心想「我们究竟是为谁而战?」、「之前的战果又算什么?」。为自己的立场感到困惑,差点就惊慌失措起来。

    但是,终究还是释怀了。

    反正不管怎样都无法拯救全人类。既然如此,比起未来的人类,以现在的人类为优先有什么不对?保全年轻、有可能性的种子而非衰老的种子;保全成长中的年轻树木而非即将枯萎的大树。合理地思考,这无疑是正确的选择。

    「灾」消灭后,人类也许又会重复犯下相同的错误?确实有可能。但是,那已经是他们自身的问题了。自己的存在意义是消除人类的威胁,使其得以生存下去。之后,希望人类可以亲自开拓出新的道路。不,是应该这么做才对。要是人类永远都依赖这种全自动战斗机<欧帕兹>,那可就伤脑筋了。

    (可是他却……)

    露出仿佛背负着世间所有不幸的表情。

    格里芬很可怜,所以想要帮助她?这份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怎么会因为这样,就做出「什么也不做」的选择呢?一旦远离子体、逃避决战,等在前方的就是世界毁灭。文明瓦解之后,格里芬想必也不会安然无事。像这样无能为力地失去心爱的人,就是他所谓的「救赎」吗?

    太乱来了。他根本就只是自暴自弃,停止思考而已。说到底,就只是小孩子在闹别扭吧。「不要、不要,我不要这样」地不停哭闹。

    (真不像样。)

    然而真正不像样的,是被那种孩子气的一举一动耍得团团转的自己。无法无视也无法割舍,整颗心为之纷乱。

    自己居然为了那种小孩子——

    『BARBIE06呼叫03,有听见吗?请回答。』

    沉着的呼唤声打破了思绪。

    法多姆连忙将意识集中在无线通讯上。

    『听见了。怎么了,06?』

    原本还焦急地心想该不会发生意外状况了吧,结果06——拉菲尔的语气中却满是担忧。

    『没什么,只是我看你的EGG不稳定,担心是不是机体出了什么问题。』

    「……」

    有种内心遭人窥视的感觉。她压抑着不让自己显得慌乱,吐了口气后说道。

    「不用担心,机体的状态万无一失。可能是紧凑的行程让我有些疲倦吧。」

    『你会感到疲倦?』

    「很奇怪吗?」

    『你可是持续战斗超过半世纪的超级老手,我还以为这点程度的连续作战对你来说轻而易举。』

    「你太高估我了。刚结束海外远征就执行任务,实在折腾我这副老骨头。」

    自然地岔开话题后切换意识。

    雷达感测器捕捉到许多友军的身影。

    空自和韩国空军的战斗机在大海上方飞翔,眼下则有海自的护卫舰在航行。大概是逐渐接近「灾」的制空区域了,各个单位都将警戒层级拉到最大,似乎也极度避免释出不必要的电波。

    这片空域原本是没有必要久留的。一旦完成观测或侦察,应该就要马上撤退离开。

    但是唯独今天情况不同。

    日美韩必须持续将这个地方作为据点,建构起防备在平流层之上的敌人的雷达感测器警戒哨。

    (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

    首先是击退敌人的迎击机。在对空阵地整顿好之前争取时间,之后如果侦测到大规模袭击就要赶往救援。感觉就像必需守护的国土增加了一倍。就连一分一秒也不能轻忽大意。

    所以——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他〉的事情。

    才用力咬紧牙根,拉菲尔就『我问你喔——』地向自己搭话。玛瑙黑色的机体并排在右手边。

    『你知道在蒙古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是指什么?」

    『就是鸣谷先生变得那么奇怪的原因。我……在经过戴高乐号那件事之后,一直以为自己对他这个人类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他现在这副模样。我有听说你们和俄国机作战,还挖掘到一千年前的F-15,可是我实在不认为一个人的心性会因此改变,才会心想是不是还有其他我没被告知的事情。』

    「……」

    『刚才的会议上,你和八代通技官表现得太明理了。若是平常,对于鸣谷先生的那种言行,你们就算是大骂「开什么玩笑!」、「你在想什么啊!」也不奇怪。如果说我觉得不对劲,会不会太牵强附会了?』

    「不会……」

    会这么想不无道理。假使自己站在她的立场,大概也会有相同的疑问。

    要干脆全部说出来吗?只要扫去心中的阴霾,心情应该多少会开朗一些,可是八代通严格下令不准把格里芬的事情泄漏出去。事情的真相悲惨得无可救药,未必所有人都能够像自己和八代通一样释怀。然后(虽然不愿意这么想),拉菲尔化身本国的情报收集终端设备<诱捕系统>的可能性也并非全无。

    所以,必须继续压抑真心话,掩藏内心的痛楚。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可疑,但其实我也不知道详情。父亲只告诉我别去管那件事。」

    『这样啊。可是……』

    拉菲尔正要继续追问时,雷达上出现格外大的反应。敌我辨识系统<IFF>告知友军即将抵达。

    「啊,其他人好像前来会合了。」

    能够转换话题让人松了口气。法多姆将机身左倾斜,眺望海面。

    巨大的六脚怪物逐渐接近。直径大概有一百公尺吧,背上载着纯白色的球体。球体同样也很巨大,总高度有几十公尺。仔细一瞧,可以看见周围也有许多小球。该怎么说呢,看起来就像盛装大小不一的月见团子的三方(注:供佛或向贵族献食所使用的方盘,下方三面有孔)。宛如有着钢铁材质的底座和玻璃纤维制成的供品。

    但话说回来,就算听到这样的比喻,「那玩意儿」的乘员恐怕也只会感到纳闷。

    『海基X波段雷达,SBX-1。』

    拉菲尔的音调高昂。

    『美军飞弹防御的移动基地啊。我之前就耳闻过了,没想到实体看起来如此惊人。』

    「毕竟这是总高度八十五公尺,换算成排水量为五万吨的怪物啊。不知情的人见了,大概会以为是岛屿在移动吧。这实在不是让人想要在巡航途中遇见的对象。」

    美军舰艇在怪物周围往来航行。看起来像小船,但其实每艘都是九千吨级的驱逐舰。若是只从威容来看,真的会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护卫谁。但是……

    『船速好慢啊。』

    从雷达情报计算出速度后,不由得恍然点头。恐怕只有几节的速度吧。看在亚音速的战斗机眼里,那样的速度等同静止不动。

    不过这也难怪,SBX-1的原型是开采石油用的钻井台,不可能会有军舰水准的船速。再加上完全不具备装甲,也没有任何防御火力,若是陷入敌阵之中,大概一瞬间就会遭到击沉吧。换言之,虽然体型庞大,却是以低速移动中。像是在说「请来攻击我」一样。

    『BARBIE, Apple Car, bandits bearing zero one five for four five. strongly jammed.(BARBIE队,这里是Apple Car,敌机接近中。方位015,距离45。侦测到高等级的干扰。)』

    才说完马上就有状况。

    向韩国空军的AWACS回复「收到<COPY>」后,面对敌人来袭方向,启动电子战吊舱。

    杂乱起来的战术地图变得清晰明了。敌影有六,不,是八个。在中高度移动当中。距离接敌还有三百秒。

    法多姆深深吸气。

    「拉菲尔,按照作战计划进行。All units, BARBIE03, you are now under my command. Activating EPCCM.」

    介入编队的数位资讯链路,开始消除干扰的影响。一取得俯瞰战场的位置,便以超高速处理流入的情报。

    拉菲尔带着空自机冲向敌人,同时美国海军的舰艇也展开战术运动。他们的显示器上,应该有根据自己所送出的情报,显示出敌机位置、威胁等级和攻击的优先顺序。

    担任前锋的拉菲尔,以及担任司令塔的法多姆。

    这正是独飞对扩大的战场所采取的策略。

    不是所有机体都展开迎击,而是由一架负责支援一般战斗机。借着执行EPCM对策,让非子体也能(在某种程度下)和「灾」作战。简单来说就是有效活用二线武器。假使进行顺利,应该可以成功防护广大无比的空域。

    然而应该说是相对的代价吗?现在的RF-4EJ子体没有空战能力。满载的电子战装备夺走了机体原有的机动性。尽管有配备自卫用的机炮,却没有装载任何一支对空飞弹。

    (算了,反正我也没有余力去进行射控。)

    庞大的情报量接连不断地流入。感觉只要一个不留神,瞬间就会处于状况外。动用所有演算能力更新战况,不停反馈给数位资讯链路。

    『击落目标。』

    拉菲尔的声音和爆炸声重叠。

    另一端的天空产生黑烟。破碎的碎片反射阳光。

    接着其他空域也缴出了战果报告。空自一,美军二。临时建构起来的防空网似乎勉强发挥了功能。即席重新计算威胁等级,然后指示目标。让中弹的友军撤退,由其他机体递补。

    『Another bandits detected, bearing zero seven zero for five zero.(确认新的敌方编队。方位070,距离50。)』

    AWACS的报告让法多姆忍不住哀号。

    变数加倍使得计算量激增。一追加演算资源,机体随即不规则地震动。飞行控制面的动作变得迟钝,航电也回报出现好几个错误。可能是处理能力被占用,以致无法控制子体吧。没办法,只好启动事前建构好的飞行程式,交由程式去操控。

    (真是讨厌。)

    自己是战斗机,或者说是以战斗机为基础的战术侦察机。

    然而现在却连飞行都没法好好地飞,宛如化身成一台飘浮的电脑。只是将收到的资料处理好,再回报出去的非智慧型中继装置。

    自我认同的危机<Crisis>。

    心想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忽然就想起昨天的行前简报。

    没错,都是因为「他」摆出不合作的态度,才会勉强想出这样的解决对策。

    如果格里芬也加入班表,想必就多少会有其他方法可行。比方说分割防空区域,或是分头负责射控和警戒管制等等。

    果然没错,都是他的不对。都是因为那名少年闹脾气,害得自己连身为战斗机的尊严都被夺走。

    令人气愤。

    好不痛快。

    擅自退场、减少选项,他难道不晓得被留下来的人有多困扰吗?

    ……

    (困扰?)

    像是从白日梦中醒来似的眨眼。

    我感到困扰吗?

    只是因为那种任性的小孩不在?我就变得好像没了依靠地慌张失措?

    哪有这种蠢事。

    我是纯金属打造的亡灵<Full metal phantom>。是单凭一架就能拯救人类,狷介孤傲的战斗机器。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惜牺牲其他的一切。我一直以来都是抱着这样的决心前进。尽管最近确实开始认同团队合作的有效性,但基本方针依旧不变。

    然而,我居然会因为只是少了一架僚机而感到「困扰」。

    为自己的软弱感到愕然。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是思考惯性中混入了错误吗?是因为处理资料导致过载吗?

    (不对。)

    说实话,其实我心里很清楚。

    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依赖他了。

    受到那个不成熟却纯真的灵魂吸引。为他每天不断扩展的可能性惊讶不已。

    如果是和他一起,就能够前往任何地方,在最恶劣的状况下抓住希望之光。正因为如此心想,才会因为他在蒙古变了样而大受打击。有种牵着的手被人狠狠甩开般的心痛。

    (明明是你说要一起作战的。)

    在那霸,在美军的航母,以及和俄国机交战之后。

    然而事到如今,他却说「我不干了」。

    无法接受。绝对无法接受。

    可是说起该怎么做才好……

    『法多姆!被一架闪过去了!』

    拉菲尔的呐喊声令她大吃一惊。

    防御阵形大乱。糟糕,我恍神中断了指示。我到底发呆了多久?敌机正笔直地朝SBX前进。距离接触还剩下三十秒,能够迎击的友机……没有半架。

    还来不及犹豫,身体就抢先操控了机体。提高引擎输出功率进行动力俯冲,闯进敌人的行进路线。

    操纵杆拉起来好重。外装的电子战装备整个化为空气阻力,简直就像双翼挂上了秤砣。咬紧牙根,稍微修正机体的方向,让机首的炮口指向敌人。敌我的距离正急速缩短,一旦错过就不会有第二次接触,必须一击收拾掉敌人才行。往右两度,往下一度,太多了。机首朝上。计算风速和命中为止的时间差。

    铿!

    感觉像是烧红的铁签插进了脑袋。

    怎么回事?眨眨眼,发现错误所在。对了,我没有切断管制频道,友军接收到的EPCM全部都被转传给我了。眼见机体在零点几秒的时间内失去控制,连忙采取修复措施。好不容易恢复控制时,敌人已然逼近眼前。

    瞄准……没有时间了。

    将准备好的验算程序和安全机制全部取消,在命中率百分之三十的状态下开炮。

    三秒内击出约四百发,十公分长的铅弹四散。混杂着白烟的弹道追赶敌人。

    怀着祈祷般的心情望去,好几百发的炮弹捕捉到了敌人。之后,玻璃工艺的机影好比遭食人鱼围攻似的被撕碎。

    远方传来「砰!」的爆炸声。

    击落敌机<Splash one>。

    肩膀顿时无力地下垂。真是好险。不过是对付一架敌机就搞得如此惊险,真是不成体统。要是因为这样连SBX都被摧毁,实在是无颜面对父亲。

    但是幸好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挡了攻势,抓住救命索。

    好了,重整态势吧。掌握数位资讯链路,认知状况,重新建构起防御阵形。

    刹那间,激烈的警报声响起。

    缓缓地转头望去,只见另一架玻璃工艺的机影冲了过来。虹色的炮口在机首闪耀着。其身影已经逼近到仿佛只要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

    「咦?」

    嘟哝声莫名迟了一会才传入耳里。

    咦?

    炮口焰闪烁。逼近的火花将视野染白,下一刻便无情地切断意识。

    *

    雨滴从屋檐滴落下来。

    院子里的树木像是为坏天气感到忧愁似的垂下头。沉重的雨声不间断地从窗外传来。明明才下午两点,面南的起居室里却一片昏暗。在懒洋洋的气氛包围下,慧躺在榻榻米上。头底下枕着老旧的坐垫,视野的一端是矮饭桌的桌脚。

    下个不停的雨仿佛将自己的力气也冲刷掉了,感觉若是继续像现在这样听着水声,就会永远都站不起来。受到带有些许黏性的危机感侵袭,却无论如何都起不了身。身体不愿意跟上理性。

    (反正就算起来也无事可做。)

    由于蒙古行被中途打断,时间因此空了下来。出国日期原本预定是十月四日到十八日,现在是十四日,把周末算进去还有五天假期。

    对学校说明提早回国的理由是「因为在巴黎接到恐攻预告」。原本预定参加的文化交流比赛,在当局的劝告下停止举办。

    导师由衷地为自己感到遗憾,还说「好可惜喔,长途旅行辛苦你了。你就好好休息,不用勉强来学校」。

    若是平常的自己,就会将好比从天上掉下来的空闲时间拿去加强训练,又或者是去基地申请模拟训练。为了尽量磨练自己,为了抓住没有「灾」的未来。

    (愚蠢透顶。)

    那样的未来,是把格里芬当成供品献祭才好不容易能够实现的。然而驱逐眼前的「灾」,到头来终究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愚蠢的人类在千年之后,恐怕依旧会缓缓地走向灭亡。为所欲为、无止尽地浪费,然后到最后才来后悔。这次一定会做好、一定会珍惜地球,所以拜托给我们机会。一千年前的人类啊,成为我们的牺牲品吧。

    (就为了那种事情……)

    我居然为了那种闹剧……

    宛如胎儿一般弯起手脚。就在我闭上眼,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感到厌烦时。

    脚步声传来。

    干瘪的拖鞋声逐渐接近。从楼梯来到走廊,然后来到起居室前。

    「慧!这个不用管它吗?」

    马尾晃动。身穿围裙的女孩出现在入口。大概是正在打扫房间吧,她单手拿着手持除尘掸。另一只手则握着眼熟的手机。

    女孩——宋明华瞪着眼,递出手机。

    「你平常明明一直都放在身边,现在却把电源也关了。你不用接打工处打来的电话吗?」

    啊啊。

    伴着嘟哝声别开视线。小小的金属板已成为极度令人作呕的存在。

    「没关系啦,已经不用管打工的事情了。」

    「这样好吗?」

    「因为我决定不去打工了。虽然可能偶尔还是会去露个面,不过我已经决定不理会他们打来的电话了。」

    回家后,我马上关闭手机电源,扔到自己房间的架子上,关上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开机。如果可以,其实很想把通讯录也删除,可是现在连触碰手机这件事本身都令人犹豫。

    什么也不做。

    这样最好。

    因为只要不和基地扯上关系,就能回避掉那个悲惨的结局。

    明华一脸狐疑。她带着混杂着困惑与不安的表情放下扫除用具,然后跪在榻榻米上,朝我靠近。

    「我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

    「你从巴黎回来以后,整个人就怪怪的耶。我知道比赛停办你觉得很遗憾,可是你一直躺着不动,也不好好吃饭。你该不会身体不舒服吧?」

    「没有啦……」

    把伸向自己额头的手推回去,我边翻身边说。

    「我没事,身体没有问题,也没有什么时差症状。」

    「可是……」

    「我真的不要紧。」

    我坐在坐垫上,倚靠着窗户。冰凉的寒气袭上背部。像是要将一切冲刷掉的阴郁水声响个不停。

    以沉默拒绝追问,然而明华却猛然逼上前来。她用手和膝盖撑地的姿势,把脸贴近自己。

    「慧。」!

    好近。

    「什、什么啦。」

    「看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

    「因为看了才知道。」

    明华揪住我的脸颊,硬是转向面对她。玛瑙般的眼眸瞪着我。她像在挖掘我内心地凝视一阵后,歪头说道。

    「嗯~不是身体状况的问题啊。」

    「那种事情哪看得出来啊。」

    「可以啊。如果是慧,我就大致看得出来。」

    她勾起嘴角,将身体退回去。

    「果然是旅行途中遇上麻烦吗?啊,难道是在那边,有人对你说了不好的话?像是日本人就是怎样怎样的。」

    「不,呃……」

    「毕竟法国人总给人一种对外国人不太友善的印象嘛~该不会是你用英文向人搭话,结果对方的反应很冷淡吧?还是说,对方说你的法文让人听不下去?」

    「……」

    「好,我明白了!就由明华姐我来帮你出气。总之,我会去法国大使馆大骂『你们对我家的慧做了什么!』。」

    「不行不行不行!」

    明华一脸认真地说出离谱的话。你想引发国际问题吗?可怕的是,如果是她就有可能真的那么做。她很可能会带着旺盛的活力直奔东京,也没事先预约就闯入大使馆。然后,假使对方回答「你在说什么?」、「我们没有邀请名叫鸣谷慧的人去参加比赛」,那就糟糕了。特地编造出来的虚构故事也许会全盘瓦解。

    所以必须阻止她。仿佛先前的低落情绪不存在似的变得拼命。

    「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啦。只不过要怎么说呢,我觉得有点泄气。因为我本来对比赛这件事很有干劲,结果却停办了,害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嗯、嗯?」

    「打工的事情也是一样。旺季过了之后店里变得很清闲,所以对方不会突然打电话找我,而且就算我减少排班也没有问题。我真的没有遇上什么麻烦啦。」

    「真的?」

    「真的。」

    「你好好看着我的眼睛。」

    她还是一样爱管闲事。话虽如此,要是不照她的话做,她也许会继续追问个不停。才认命地转过脸去,奇妙的既视感便袭上心头。

    在身旁闪烁的黑色眼眸。

    拼命想诉说什么的眼神。

    然而自己却将其解读成「紧张的表现」,投以浅浅的微笑。

    ——恭喜你,明华。

    ——你找到好老公了呢,祝你幸福。

    顿时,她像是十分感动地低下头。咬着下唇,扑簌簌地大哭起来。

    我连忙按住她身穿结婚礼服的背部。喂,你怎么了啦。就算再怎么开心也不用哭成这样吧?啊啊,真是被你打败了。好了,快把脸擦一擦。

    ……

    「慧?」

    语带疑惑的呼唤声令我回神。

    明华满脸不解地歪着头。

    心脏高声跳动着。一瞬间,我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这里是……长崎的教堂?不对,是小松的家。不是二十多岁的萤桥慧、筱原明华,而是十六岁的两人望着彼此。

    明华的脸庞充满稚气。比记忆中的轮廓来得圆润许多。

    她还是小孩子。梦想着未来,相信自己的可能性,一心希望能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她真的喜欢我吗?)

    回想起在别拉亚的空军基地读的那封信。

    ——那才不是喜悦的泪水。

    ——是因为想到与你共度的未来这下真的要消失了,才会难过地忍不住哭泣。

    仔细想想,其实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即使个性再怎么爱照顾人,一般也不会陪伴不相干的人到这种地步。是因为喜欢、因为想要一直陪在对方身旁,才会跟着来到小松。和对方一同跨越大海,共度时光。

    因为她喜欢上了鸣谷慧。

    强烈的罪恶感袭来,浑身随之颤抖。我到底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没有察觉对方的好意,轻率地保持青梅竹马的关系至今,还一直说没必要遵守双方父母之间的约定。

    「明华,你……」

    「嗯?」

    「……没什么。」

    不行,什么也说不出口。我的一切罪孽和过错实在太巨大,光凭半吊子的道歉根本就无法弥补。

    「我去倒茶。」

    我逃也似的站起身。甩开明华的视线,前往厨房。

    明华没有追上来。但是可以感觉得出来,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这边。

    有着大大黑色瞳眸的双眼眺望着意中人的背影。蕴藏着如果什么事也没发生,未来十几年将会持续不断的热情。

    到底该怎么办呢?

    自己大概是无法回应明华的心意了。不需要翻阅萤桥三尉的记忆,鸣谷慧的心里永远都有别人。复仇对象的「灾」、对天空的憧憬象征F-15J,以及永远的伴侣JAS39D-ANM格里芬。

    无庸置疑的,宋明华无法成为鸣谷慧心中「特别的存在」。

    既然如此,就应该早点做出结论并付诸实行。

    结束不自然的同居生活、断绝联络,让明华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拜托长崎的亲戚照顾她应该也可行。她会在新天地获得新的人际关系,抓住光明美好的未来。

    (未来?)

    喂喂喂。

    要说蠢话也该适可而止吧。你不是决定对这个世界见死不救,来换取格里芬的自由吗?然而现在却祈祷别人能够获得幸福?祝福青梅竹马拥有美好的将来?

    可恶!

    又来了。又迷失在死胡同里了。不管去到哪里都会造成伤害、造成破坏。

    正当我为沉重的气氛所苦时,门铃响了。隔了几秒后又响一次,告知来客的存在。

    明华起身说道:「我去应门」,之后踩着拖鞋的脚步声便逐渐远去。

    肩膀明显放松了。我似乎无意识地感受到压力。拭去额头的汗水。不行,我得表现得更正常才行,否则会受到不必要的追问。冷静点,自然地假装成平时的样子。

    深呼吸一次,换好气时——

    「呀!」

    悲鸣声传来。

    声音来自玄关。室外空气夹杂着雨声吹进来,风呼呼地发出低吼,让人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息和紧张感。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关掉瓦斯炉后奔上走廊。只见明华呆站在门框前,捂着嘴巴动也不动。

    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我不由得一惊。

    门口有个黑衣身影。宛如芭蕾舞伶的纤细身材任凭雨水拍打,伫立在那里。水滴从前长后短的鲍伯头滴落,黯淡的眼眸在濡湿的眼镜后方闪烁。

    是女人。黑衣的白人女性现身。在她背后低吼的是大型跑车,那副让四盏车灯发光的模样,简直就像来自地狱的野兽。玛瑙黑的魔女,及其忠诚的仆人。

    「拉菲尔?」

    女人的眼睛本身有如独立生物一般地移动,捕捉到身在走廊深处的我。

    「鸣谷先生。」

    沙哑的声音响起。

    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说话声持续着。

    「因为电话打不通,所以我就直接过来了。」

    不容分说的语气令人屏息。好像只要做出差劲的回答,气管瞬间就会被咬破。

    我没敢把眼神移开,战战兢兢地反问。

    「发生……什么事了吗?」

    拉菲尔一瞬间嘴角颤抖,之后旋即像是要压抑内心激情似的收起下颚。

    「法多姆坠机了。」

    加护病房<ICU>内充斥着古怪的寂静。

    窗户另一头,医疗人员们正忙得团团转。他们个个神情紧绷、动作慌张。可能是有人在大声地对他们接连下达指示吧。但是里面的声音被厚实玻璃挡住,传不出来。宛如无声电影一般,只有影像静静地被播放。

    插图p081

    病房中央躺着一名人偶般的少女。她被安置在简易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薄被单。手脚上插了好几条管线,细致的肌肤上缠着绷带和纱布。长长的睫毛紧闭,在眼睛周围蒙上淡淡的阴影。美丽的翠绿色头发如今也失去了光辉。

    RF-4EJ-ANM。身为独飞最强的权谋术数主义者,这位空战女王动也不动地保持沉默。

    桃红色头发的少女坐在窗户前。大概是察觉到有人来了,于是把脸转向这边。一见到来人的身影,她微微地睁大双眼。

    「格里芬,法多姆的状况如何?」

    听了拉菲尔的问题,格里芬轻轻地摇头。晃动长发,低下头来。

    「不太好,医生说她的EGG随时有可能停止。虽然大家都很拼命地在抢救她。」

    视线移回玻璃窗。法多姆的脸色白皙透明,仿佛快要就此消失。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用生硬的语气嘀咕后,拉菲尔紧抿嘴唇。

    「她挂载着管制装备和敌人缠斗,结果被敌机从旁狙击。机体半毁,虽然勉强由我遥控带回来了,她自己却是成了这副模样。直接连结也中断,从那之后就不曾恢复意识。」

    「怎么会……可是……」

    尽管不清楚战斗的详情,但是怎么想都不觉得她会只因为载着装备,就败给了敌人。无论身处多么危急的状况,都能冷静地找到生路归来。名叫法多姆的战斗机应该是这样才对。实在无法想象是什么原因让她变得如此狼狈。

    拉菲尔恨恨地瞪着地板。

    「她和俄国机交手时所受的伤好像本来就尚未痊愈。她硬是将找到的好几项故障修补好,勉强参加这次任务。因为她认为在战力原本就不足的这个时候,自己不能请假休养。」

    「……」

    「简单说,就是她并非处于可以正常作战的状态。从远征地费时五小时回到这里,接着马上紧戒待命,同时进行建构警戒哨的护卫工作。为什么她必须揽这么多工作在身上?为什么她需要这样勉强自己?你该不会说你不知道吧?」

    目光变得锐利。拉菲尔踩响高跟鞋走过来,伸手抓住我的肩膀。

    「我是不晓得你有什么苦衷,也不打算追究你在蒙古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至少要帮忙争取法多姆的治疗时间吧。状况已经紧迫到这种程度,你和格里芬非出击不可。明白吗?」

    感觉一旦拒绝,颈子就会立刻被扭断。

    常识告诉自己要点头答应。无论是躺在病床上的法多姆,还是拉菲尔的愤怒,在在都显示自己选择错误。

    快点改变主意,回到原来的鸣谷慧。在一切还没有变得无可挽回之前,趁还有挽救余地的时候。

    ……

    「我……不上机。」

    「!」

    不是比喻,而是真的被推到墙上。

    怒气带着质量蜂拥而来。拉菲尔用手抓住衣领,将我拉近。

    「你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大的力气。衬衫发出吱嘎吱嘎的撕裂声。一边感受火般的吐息,我咬牙切齿地抵抗着。为了不被良心和焦躁情绪击倒而稳住阵脚。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打算改变主意。我已经决定不和『灾』作战了,所有的一切就让它自然发生。」

    「为什么?你所重视的一切说不定会消失喔。搞不好会像台风一样,被烧得不留下一丝痕迹。为什么你能够忍耐?为什么你有办法如此处之泰然?」

    (说什么处之泰然。)

    我怎么可能办得到,反复积累的恶梦和绝望就快令我窒息了。拉菲尔了解那种不管怎么挣扎、挣脱,依旧会逐渐下沉的恐惧吗?能够理解那种所有可能性和希望不断遭到斩除的无力感吗?

    没错,被一时的良知牵着走的结果,就是等在前方的只有序幕。死亡、破坏与失去再度展开的序幕。

    所以我必须忍耐。不受眼前的激情煽动,只是一味地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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