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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幕)

    「喂!笨蛋!船头给我缩进去!我的船可是载了义米多拉产的白银耶!」

    「开什么玩笑!是我的船先开出来的吧!你才给我缩进去!」

    这般怒吼声不断在空中交错,随处可见船身互相碰撞,在河面溅起水花。

    此刻雷诺斯的港口仿佛惊动了蜂窝似的乱成一团,才听见像是呐喊声、也像是临终前的哀号声响起,随即传来某物落入水中的声音。

    在这般混乱之中,不顾他人的怒吼及咒骂,争先恐后出港的每一艘船,想必都载着皮草吧。平时船上只会有一名划船手的船只都雇用了帮手,以载运火速急件的速度前进。

    无论在何时,所有贸易行为当中,能够获取最多利益的永远是拔得头筹的人,所以大家会争先恐后地出港,也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不过,罗伦斯用着冷漠的目光注视大家的奋斗模样。

    因为他知道拔得头筹的人,是以数千枚银币采买了皮草的没落贵族。

    「喏,别看傻了,还不快找船!」

    「虽然现在还问有点晚,但是你当真想搭船去吗?」

    照这般状况看来,或许要有一点好运气,才找得到愿意载旅人的悠哉船只。因为准备出港的船只简直就像蚂蚁队伍似的密密麻麻。

    「是汝自己说坐马车很花时间,太辛苦的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虽然从两人的位置上看不清楚状况,但是从港口驶出河川的位置时而会传来高声吆喝。

    想必那是想要制止皮草外流的人们企图封锁港口吧。

    「……」

    「怎么了?」

    「咱感觉不到汝想搭船的决心。」

    「没有,没那回事。」

    听到就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在扯谎的回答,赫萝扬高一边的眉毛瞪着罗伦斯说:

    「既然这样,还不赶紧找船。」

    在这种状况下,想找到能承载马儿南下河川的船只可说是天方夜谭。因为老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所以罗伦斯事先把马儿寄放在所有马匹已出租一空,呈现开店休业状态的马店。货台则是在马店老板的牵线下,出租供人作为搬运港口货物使用。

    就算罗伦斯不是很想搭船,也不可能再驾驶马车上路了。

    由于港口城镇凯尔贝势必聚集了很多为了度冬停留,而闲得发慌的商人们,所以对罗伦斯而言,前往凯尔贝也不算是对生意毫无帮助。

    罗伦斯暗自嘀咕了句:「就认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找船,这些……你拿去附近的摊贩买食物,大概三天的份量就够了,酒尽量买烈一点的。」

    罗伦斯从荷包里取出两枚闪闪发亮的银币交给赫萝说道。

    「小麦面包呐?」

    对物价已有相当掌握的赫萝,当然知道两枚银币买不起小麦面包。

    「烤面包前必须让面团充分发酵才烤得出好面包。所以,用来买面包的钱也是一样的道理。」

    「……」

    在民宿交谈时,赫萝便早已对小麦面包死了心。

    虽然赫萝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点了点头,但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很不甘心的样子。

    所以,她立刻抬起头问道:

    「可是,为何要买烈酒?」

    赫萝似乎记得罗伦斯比较喜欢喝温和一些的酒。就算不是前往裁缝成衣店或鞋店,当光顾商店时,如果发现店家记得自己的喜好,会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

    不过,罗伦斯当然没有让喜悦之情表现在脸上,他简短地说: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赫萝听了,先是一脸呆然,跟着不知会错了什么意,看似开心地拍打罗伦斯的手臂说:

    「咱会好好杀价一番,然后买上等的酒回来。」

    「不用买太多喔。」

    「嗯,那等会儿在这里会合就行?」

    「嗯……痛!」

    罗伦斯点头点到一半时,弄疼了被伊弗打伤的脸颊。

    想起自己红得发紫的肿胀脸颊,罗伦斯想着该不该叫赫萝去药局调配软膏给他擦,但瞥见赫萝脸上的表情后,就改变了主意。

    虽然赫萝啰唆一大堆,但毕竟还是很担心罗伦斯,所以他心想或许保持这样就好了吧。

    「……汝的想法全写在脸上了。」

    「因为我从小就被教导诚实是种美德。」

    「汝真的这么认为吗?」

    赫萝脸上挂着刻意装出来的笑容,倾着头问道。

    「没有,感觉上,师父像是教了我诚实是愚钝的。」

    赫萝用鼻子发出笑声,以嘲弄的口吻说:

    「就是因为太愚钝了,咱才会老想捉弄汝。」

    然后,赫萝像在飞舞似地转过身子,走向杂沓的人群。

    罗伦斯耸耸肩叹了口气后,搔了搔头。

    他的嘴角之所以不由地上扬,当然是因为与赫萝的这般互动很愉快。

    但是,罗伦斯不禁心想。

    真的没办法讨回主导权了吗?

    如果是要讨回被抢走的证书,罗伦斯自觉有自信讨得回来。不过,这样的想法或许是他不肯服输的借口吧。

    ——我喜欢你——

    明明没多久前才说出这句话,罗伦斯却觉得自己像是老早以前就已经对赫萝说过。每每回想起来,他就有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感觉。

    那是一种像是喘不过气,又像是表情会不禁变得僵硬的感觉。

    不过,罗伦斯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他反而有种模糊无形的存在变得具体鲜明的安心感。

    或许罗伦斯只是觉得有些,不,应该说相当难为情而已。

    之所以感到有些后悔,是因为觉得自己输了吧。

    「到底是在比什么东西啊?」

    罗伦斯像在自嘲似地笑着说道,并看向赫萝消失的方向。

    他耸耸肩叹了口气后,往栈桥走去。

    或许该说是幸运吧,罗伦斯居然很快就找到了船只。

    虽然港口被争先恐后出港的船只挤得水泄不通,但罗伦斯静下心寻找后,发现也有很多如往常般装载着货物的船只。他向其中一艘船的船主搭腔后,对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看见每艘船都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罗伦斯原本还以为会被敲竹杠,结果对方却报了很合理的价格。

    虽然一听见有女伴同行,已有些年纪的船主立刻露出意义深远的表情,但罗伦斯当然佯装没发觉到。

    他不禁觉得能够理解伊弗为何会遮住脸孔,隐瞒自己是女性,并且埋头于做生意了。

    「不过,你要去凯尔贝做什么啊?都这个季节了,现在去到那里,也不会遇到什么船只出港喔。」

    船主有个罗伦斯不太常听到的名字——伊本•拉古萨,他来自从西边海岸线往北方走的地区,可说出生于名副其实的清寒村落。

    提到北方人,总给人拥有结实身躯、被雪地反射的阳光晒得黝黑的面容,还有沉默寡言、目光锐利的印象,但拉古萨却拥有肥胖的身形、宏亮的声音,还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爱喝酒而泛红的脸。

    「不例外的,也是有关皮草的事情。」

    「喔?」

    拉古萨从头到脚瞄了罗伦斯一遍后,把几乎陷进肩膀里的脖子歪向一边说:

    「你的样子不像有带货物啊。」

    「因为生意伙伴丢下了我。」

    一看见罗伦斯指向自己的红肿脸颊,拉古萨大笑不已,他笑开了的脸简直跟只河豚没两样。

    拉古萨一边说「这种事情难免啦」,一边拍了拍罗伦斯肩膀后询问:「那你的同伴呢?」

    「她去买食物——」

    说着,罗伦斯正打算回头看向摊贩林立的城镇方向,那瞬间他感觉到身旁有动静,于是看向身旁。

    在罗伦斯身边,正站着仿佛已经陪在他身旁好几十年的赫萝。

    「就是她。」

    「喔!这可真是上等的货物啊!」

    一看见赫萝,拉古萨立刻拍手大声叫道。因为他的声音太宏亮,赫萝吃惊地缩了一下脖子。

    跑船人多半都是大嗓门。

    赫萝的好耳力就连人们皱眉的声音都听得见,对她来说,拉古萨的大嗓门或许有点难受吧。

    「她的名字是?」

    大概以为罗伦斯两人是夫妻,拉古萨没有直接询问赫萝,而是询问罗伦斯。

    看来,拉古萨至少不会像某处的兑换商一样,突然就向赫萝示爱。

    赫萝肩上挂着装了面包和其他食物的袋子,怀里抱着小桶子。她仰头看向罗伦斯,模样就像个外出跑腿的见习修女。

    在他人面前,赫萝总会做面子给罗伦斯。这也是罗伦斯每次遭到赫萝捉弄,仍无法生气的原因之一吧。

    「她叫赫萝。」

    「喔~好名字!多多指教啦!我是人称罗姆河之主的拉古萨。」

    不管任何时候,在美女面前,男人总是爱面子。

    以年纪来看,拉古萨就算有跟赫萝一样年纪的女儿也不足为奇。这样的拉古萨挺起胸膛自夸着,伸出长满了茧的厚实手掌。

    「不过,这样子我们这趟南下之旅算是有了保障。」

    「怎么说呢?」

    拉古萨露出牙齿,咧嘴哈哈大笑,一边拍打赫萝纤细的肩膀,一边说:

    「因为挂在船头,用来祈求航行平安的大多是美女啊!」

    在长途贸易船的船头,确实都挂着象征女性的雕像。

    那些雕像时而是象征异教女神的雕像,时而是教会历史上被列为圣人的女性雕像。感觉上,女性确实比较像是守护船只的存在,而船名也以女性名字居多。

    只是,如果是陆地上的旅途,赫萝或许是最适合祈祷平安的存在,但如果是在水上的船旅,原形是只狼的赫萝恐怕就有些不可靠了。

    而且,罗伦斯不禁想象起赫萝以狗爬式游泳的画面,险些笑了出来。

    「那么,准备好了吗?虽然我们的船跟其他那些想靠着皮草捞一笔的船不一样,不过船上载了急件。」

    「喔,没问题的,食物都买到了吧?」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赫萝轻轻点了点头。

    罗伦斯不禁心想,明明是只狼,却很会伪装成温驯的小猫。

    「请两位随便找空位坐下来吧,到站付费就行了。」

    拉古萨不要求先付费的习惯,是因为船只四周被水包围,就算想要搭霸王船也很难。

    「哎呀,你们就当自己搭上了大船,放一百个心吧。」

    拉古萨接着说出的这句话,以及大笑的模样也是所有跑船人的共通点。

    以载着货物在河川北上南下的船只来说,拉古萨的船或许算小。

    他的船没有船帆、船底平坦,但船身却显得细长。如果船身再细窄一些,或许就会看见技术不到家的船夫翻船。

    船中央堆着可以完全装下赫萝的大麻袋,高度约及赫萝腰部;小麦和豆子从袋口溢出,麻袋的内容物一目了然。

    然后,在这些堆高如山的麻袋旁边,也就是比较靠近船尾的位置,放了几只木箱。

    因为不能擅自打开木箱确认,所以罗伦斯无法得知木箱里装了什么,但是从箱上看似徽章的烙印,以及木箱大小统一的地方看来,不难猜出里头装了昂贵物品。拉古萨指的急件,无疑就是这些木箱。身为商人的习性使得罗伦斯不能不去在意木箱的内容物。

    如果这些木箱是从河川上游运下来,就有可能是来自银山或铜山的金属块,或是在矿山附近铸造、作为出口用的小额货币。如果是锡或铁,就不会如此慎重地放进木箱;如果是宝石,没有任何护卫就太奇怪了。

    以船只整体容积来看,承载货物量之所以显得少,想必是河水减少的缘故吧。

    每当这个季节来到时,不仅雨水会减少,在源流的山头,河川也会因为降雪而冻结。由于河水量因而减少,所以如果载了太多货物,很容易发生搁浅意外。就跟马车车轮在雨天容易陷入泥泞之中一样,船只搁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万一搁浅,最惨的状况就是不得不把货物丢进河中,而且更糟糕的是会阻碍其他船只往返,所以搁浅可谓攸关船员名誉的大事。

    据说长年在同一条河川行船的船夫当中,有着不论河川处于何种状况,都能闭着眼睛掌舵的高手。

    不知道拉古萨的技巧是否也如此高明。

    罗伦斯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在船头附近找了空位坐下,并放下背在肩上的棉被与行李。

    港口的河面像喝醉酒似的掀起阵阵波浪,使得船身不停地微微晃动。这久违的晃动感觉让罗伦斯感到有些怀念,脸上不禁也挂起了苦笑。他想起从前第一次搭船时,因为一直担心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翻船,而紧抓着船缘不敢松手。

    罗伦斯会有这样的反应,似乎不是因为他的胆子特别小。

    看见赫萝难得露出认真的表情,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在自己身边坐下,罗伦斯不由地笑了出来。坐了下来的赫萝放下怀里的酒桶以及肩上散发香味的袋子后,总算察觉到罗伦斯的目光。她瞪视罗伦斯说:

    「汝竟敢取笑咱?」

    「我只是在想,我以前也跟你一样提心吊胆的。」

    「唔……咱不是怕水……只是晃个不停的,还是会觉得可怕。」

    赫萝这么轻易就承认自己害怕,让罗伦斯感到意外。

    看见罗伦斯吃惊的模样,赫萝有些不高兴地嘟起嘴巴说:

    「咱愿意暴露弱点,是因为信任汝,汝竟然……」

    「你的尖牙露出来了。」

    听到罗伦斯这么指摘,赫萝遮住嘴边,一副坏心眼的模样笑笑。罗伦斯相信赫萝是真心觉得害怕,但也知道她是刻意说出口。

    真搞不懂她是直率,还是不直率。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的瞬间,赫萝忽然站起身子。

    「糟糕,咱不能跟汝太亲密呐。」

    说着,赫萝一副悲伤模样别过脸去。赫萝说过就算再怎么愉快的事情,要是反复做了太多次,就会变成习惯,那份感动也会渐渐淡去,这让她感到害怕。罗伦斯瞬间感觉到像是被火烫伤似的惊讶。

    不过,罗伦斯立刻改变了想法,他心想赫萝此刻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即使没有以言语确认,也能够知道两人之间必须回避什么话题。如果是在不知道陷阱设在何处的情况下,当然会害怕得连路都不太敢走,但只要事先掌握到悬崖的位置,就能很自在地在那附近散步。

    赫萝之所以会刻意说出应该回避的话题,并非想警惕自己,也不是想唤起罗伦斯的注意。

    不如说她根本是为了相反的目的吧。

    既然两人已约定好要以笑脸迎接旅行结束的一天,那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所以,罗伦斯平静地回答说:

    「这简直就像戏曲里会出现的台词。」

    而且还是那种描写禁忌之爱的戏曲——罗伦斯到底不敢这么接着说下去,所以只在心底低声说道。

    他丝毫不慌张的反应似乎让另一方的赫萝感到无趣,很快地死了心,回头看向罗伦斯说:

    「……汝好歹也配合一下咱呗?」

    「如果你的表情能正经一点,我就配合。」

    原本垂着头抬高视线、一副寂寞表情的赫萝先是发出一阵咯咯笑声,跟着咋了一下舌。

    罗伦斯一副受不了赫萝的模样笑了出来,心想:真是只表情变化多端的狼。

    隔没多久,随着响亮的脚步声传来,拉古萨从栈桥跑了过来,然后用宏亮的声音大喊:

    「好了,我们差不多该出港了!」

    拉古萨动作利落地解开绑在栈桥上的绳索,把绳索丢上船后,像个小孩子跳进河中般跃上船只,那真是会让人直喊大事不妙的状况。就算想奉承,拉古萨的身材也难以用纤细来形容,他如此大动作地跳上船,船身当然会随之摇晃。在大幅度晃动后,仿佛就快沉船似的倾了一边。

    晃了这么大一下,就连罗伦斯也当真捏了把冷汗。说到赫萝,那更是一副不能再认真的表情僵着身子。

    赫萝的手紧紧抓住罗伦斯的衣角,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感到害怕。

    「两位就睁大眼睛,好好欣赏我这世界第一的驾船功夫吧!」

    随着气势盛大的呼声响起,拉古萨撑起篙顶住河底,涨红原本就已经够红的脸庞使劲出力。

    尽管呼声气势盛大,却有好一会儿时间都不见船身有任何动静。但不久后,船尾缓缓离开栈桥,拉古萨轻举篙,稍微换个方向后,再次用它顶住河底。

    船上的货物如果改由马车来载,恐怕要四匹马才拉得动,但现在却能凭着一个人的力量让船身前进。

    虽然人们会说船夫多是爱说大话的人,但罗伦斯不禁觉得这也无可厚非。

    毕竟这艘船是靠着拉古萨独自一人的力量在移动。

    最后船只终于离开栈桥,在拉古萨的撑篙本事下,船只驶向延伸至河川的航路。

    虽然港口依然可见大量船只不停穿梭,但很不可思议的,拉古萨的船不曾撞上其他船只,顺利地在掀起阵阵波浪的水面滑动。

    不管是擦身而过或是超前而去的船只,拉古萨几乎都熟识,他一边轻松地与对方互打招呼,时而还会骂上几句粗话,一边反复撑起篙,再顶住河底的动作。

    船只的速度慢慢加快,细长的船身也逐渐增加了稳定性,最后终于来到港湾出口。

    为了阻止皮草流出,而从城里来到港口的数人团体突破士兵的封锁线,爬上位于河川与港口交界处的木造监视塔台最高处,不停咒骂着行船前进的人们。

    盛衰荣枯本来就是自古反复上演的戏码。

    这时,身穿锁子甲、头戴铁盔的一团人马来到塔台入口处。他们一定是临时受到雇用的骑士或佣兵吧。

    当罗伦斯两人搭乘的船只绕了一圈绕过塔台,即将驶出河川时,站在塔台最高处不停咒骂的人们转眼间就被制服了。虽然罗伦斯没有同情他们的意思,但他也暗自祈祷至少不要有人因此丧命才是。

    不过,望着眼前的这般事态,罗伦斯的脑海里不禁模糊地浮现出在雷诺斯发生的一切,又随即消失。

    就像眼前的人们正经历着重大事件一般,罗伦斯方才也刚刚经历过人生的重大插曲。

    当听到赫萝提出要结束旅行的想法时,罗伦斯真的很震惊,而赫萝的理由也同样教他震惊。

    虽然最后好像是罗伦斯任性地坚持不要结束旅行,但他相信赫萝一定也渴望这样的结果。

    这么一想后,罗伦斯决定要对因为不习惯搭船,而显得有些怯弱的赫萝温柔一些。

    然而,他每次涌起的亲切心总是徒劳无功。

    赫萝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振作了起来,尽管依然抓着罗伦斯的衣角,她却早已忘了恐惧,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注视着船只前方。

    那专注的侧脸就跟少年没什么两样。

    「嗯?」

    这时,忽然察觉到罗伦斯视线的赫萝这么说,同时倾着头仰望罗伦斯。

    这是赫萝充分掌握到自己在他人眼中是什么模样、经过绵密设想的举动。

    罗伦斯一副感到扫兴般的转头看着与赫萝相反的方向,望着逐渐远去的雷诺斯城景。

    他听见身后传来咯咯笑声。

    赫萝松开抓住罗伦斯衣角的手,一副难为情的模样说:

    「汝的温柔太可怕了呐。」

    赫萝缩起脖子看似开心地露出笑容,白色气息从她嘴边飘向后方。看见赫萝有如小恶魔般的模样,就算罗伦斯起了想要拔她尾巴毛的念头,也不能怪他吧。

    但是,河上是如此地寒冷,怎么能够失去赫萝的尾巴呢。

    罗伦斯缓缓反驳说:

    「你的笑脸才让我觉得可怕呢。」

    「大笨驴。」

    赫萝看似愉快的笑脸在帽子底下闪闪发光。

    流经雷诺斯边缘、从东边朝西边无限延伸的罗姆河,也不例外的是一条缓缓流过草原之间、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的河川。

    在春季或初夏等水量较多的季节里,或许还能够目睹宛如巨大蟒蛇爬行般的成列木材,顺着河川往下游流去的盛况。但现在,顶多只看得见守规矩地前后排列着的船只。

    除此之外,就只有在河边飮水的羊群,和顺着河川行走的旅人们,或是从头上缓缓飘过的白云了。

    虽然好奇心旺盛,但也容易生厌的赫萝一副厌倦的表情倚着船身,让下巴顶着船缘,时而还会伸手触摸水面,跟着叹口气。四周的景色如此平凡无奇,也难怪赫萝会这样了。

    「真无聊呐。」

    赫萝简短嘀咕一声,吵醒了与她裹着一床棉被、正在打瞌睡的罗伦斯。罗伦斯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说:

    「哈啊……不用握着缰绳,真是轻松啊。」

    搭船不用留意路上到处都有的坑洞,也不用担心老鹰或鸢会飞来攻击装载的货物。

    更大的好处是,不用一大清早明明很困,还非得揉着眼睛独自起床;就算身旁传来打呼声,心情也绝对不会因此变得浮躁。

    虽然搭船的好处多得让罗伦斯甚至希望将来能够一直搭船旅行,但坐在马车上,就已经闲得发慌的赫萝似乎有所不满。她举起划开如镜子般水面的手甩了甩,让水珠飞溅到罗伦斯身上。

    冬天里的河水冰冷透顶。

    看见罗伦斯皱起眉头,赫萝转身用背部靠着船缘,把原本放在罗伦斯脚上的尾巴拉近手边。

    拉古萨在装载货物的后方打着盹,所以也不会让人特别在意。

    「你可以试着数羊啊,数着数着就会想睡觉了。」

    「咱一直到刚刚都还在数羊,可是数到第七十二只时,就觉得腻了。」

    赫萝先用手指唰唰地梳理大略梳过一次的尾巴,跟着拔起缠在一块的毛团和脏东西。

    她每做一次动作,就会有跳蚤在尾巴上面跳来跳去。虽然跳蚤让罗伦斯感到在意,但他也无计可施。

    他曾听说在夏天时,人们晚上还真的会被跳蚤或虱子跳来跳去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

    「而且,一直数羊数得咱肚子都饿了。」

    「这样就不好了,还是不要数吧。」

    赫萝听了,抓起跳蚤丢向罗伦斯。

    罗伦斯心想,反正都睡同一床棉被,丢不丢还不都一样。

    「可是呐……」

    说着,赫萝抱起尾巴把脸埋进蓬松的毛发之中,一边用嘴巴梳理毛发,一边开口:

    「南下河川、把那只狐狸教训一顿后,咱们再来要做什么呐?」

    尽管一边说话,赫萝却也很有技巧地梳理了毛发。不过,当她说完话、从尾巴挪开嘴巴时,嘴巴四周沾满了毛发。看这样子,到了初春可能会掉落大量的毛。

    罗伦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协助赫萝除去她自己用手挥了好几次,也挥不干净的毛发。

    「喂,不要乱动……在那之后啊……」

    「嗯,在那之后?」

    赫萝一边眯起眼睛让罗伦斯替她除毛,一边用着像在撒娇的口吻说道。虽然罗伦斯知道她应该是故意在撒娇,但他觉得赫萝的模样与其说是想捉弄他,不如说更像不想看见钢索底下的危险光景,因而别开视线。

    在雷诺斯城里,赫萝与罗伦斯针对两人能做的事情、不能做的事情,以及最佳解决方案为何,做出了结论。

    在这个结论里,并没有包含「在那之后」的答案。

    「我想那边的食物和娱乐都很充裕,所以也可以一直等到山上的积雪融化、等待春天到来。如果真的急,就调度马儿折返雷诺斯,然后北上。」

    「乐耶夫的深山,是呗?」

    那是赫萝走来的方向。

    路程想必不会超过一个月,若是认真加把劲,或许不用几天就能够走完到乐耶夫的旅途。

    赫萝再明显不过地,用着像个少女般的举止抓起自己尾巴的毛。

    就算罗伦斯再怎么迟钝,现在也已学会观察赫萝的心声。

    赫萝是在等待罗伦斯扯谎。

    「不过,山上也开始有人们居住,深山里的样子应该都变了吧。就算顺着乐耶夫河往上爬,还是有可能迷路。」

    「……嗯?」

    罗伦斯一边暗自嘀咕「真是只麻烦的贤狼」,一边帮赫萝取下沾在嘴角的深褐色毛发后,接续说:

    「只要到了纽希拉,你就认得路吧?从雷诺斯到纽希拉,大概要花上十天。因为我们不等春天后再出发,为了避免危险,必须尽量选择会经过村落或城镇的路线,所以要花上二十天。」

    说着,罗伦斯试着屈指数一数后,变得不确定这样的天数是长还是短了。

    缩短停留时间,赶下一个路程。

    或许在行商旅途上,罗伦斯一直都是这么督促自己,所以即便不确定天数是长或短,如此从容的行程安排还是让他有种近似罪恶感的感觉。行商时,卖出商品所得的金额中有五成是关税、三成是餐费和住宿费等旅费、两成是利润,而从容的行程安排就等于旅费支出会增加,这不是罪恶是什么?

    然而,等到走完这从容的行程后,一定又会觉得行程短暂得教人心生后悔吧。

    罗伦斯望着数到一半停了下来的手指,陷入了思考。

    没办法让手指多数几天了吗?

    「到了纽希拉后,悠哉泡汤十天。」

    赫萝伸出手扳着罗伦斯的手指说道。

    两人手掌相叠的模样,就像夫妻在为彼此冻僵了的手取暖。

    罗伦斯缓和了表情,心里也确实感受到了温暖。

    赫萝抬起头,面带微笑地看着罗伦斯。

    罗伦斯不禁心想,好可怕的笑脸啊。

    在纽希拉停留十天,这确实是能够让人放松表情、温暖到心窝的提议。

    罗伦斯想都不敢想在温泉地停留十天,有可能支出多少费用。敲观光客竹杠的住宿费,难吃又昂贵的差劲餐食,贵得吓死人的纯水,加上散发异味又淡薄的酒。如果泡了得支付泡汤税的强效温泉,还必须一天接受医生看诊两次。难怪人们会说,泡汤就像在泡钱。

    即便如此,罗伦斯当然还是不能否定赫萝在这个时候说出的这般提议。

    世上还有谁比贤狼狡猾呢?

    在这样的状况下,罗伦斯当然只能咬紧牙根告诉自己:「真是温暖到心窝的提议啊。」

    「看汝那表情,是偷偷在算钱呗?」

    赫萝把相叠的手掌拉近自己,用脸颊轻轻磨蹭罗伦斯的手,坏心眼地这么说。

    她的尾巴像在挑衅似的左右甩着。

    罗伦斯不禁涌起一股想要索性抓起赫萝的尾巴,用脸颊磨蹭个够的冲动。

    「咱之前去到纽希拉时,就看见人类在泡汤,咱时而也会以人类的模样下去泡汤。所以,咱多多少少知道状况。不过,咱可是约伊兹的贤狼呐。如果能找到没人去的地方,只需要比平时多花费一些餐费而已呗?」

    虽然赫萝说的确实没错,但是纽希拉拥有名为温泉的奇迹,那里聚集着希望能够多活一分一秒、获得不死之身的人们。

    因为这些人几乎都是以巡礼的名义前往泡汤,所以人们认为吃越多的苦,泡汤就越有效用;能够在会让人们忍不住想说「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地方」的偏僻场所找到温泉,已经演变成一种名誉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赫萝是否真有办法找到不为人知的温泉,这点让罗伦斯感到十分怀疑。不过,罗伦斯十分笃定一点。

    那就是赫萝刚刚说的「只需要比平时多花费一些餐费而已」,绝对不可能只是「一些餐费」而已。

    「每次你要求帮你多加一些餐费,我的梦想就会离我更远一些。」

    如果罗伦斯不先这么叮咛,谁知道赫萝又会提出什么要求。

    虽然赫萝听了,立刻露出仿佛在说「胆子不小啊」似的表情,但罗伦斯没有让步。

    就算曾经对赫萝告白,而完完全全处于下风,罗伦斯在金钱方面还是不会退让。

    「咱是可以说出很多话语来捉弄汝,不过在那之前……」

    赫萝轻轻咳了一声后,甩动尾巴发出「啪唰」一声说:

    「汝不是舍弃了拥有商店的梦想,前来接咱吗?」

    赫萝垂着头抬高视线,朝罗伦斯投来试探的目光。

    她的薄薄双唇吐出白色气息,琥珀色的眼睛在那后方散发着光芒。

    「我只是暂时舍弃梦想而已,并没有放弃梦想的意思。」

    赫萝一副仿佛在说「别想拿这样的借口搪塞我」似的用力叹了口气。

    而且,事实上,罗伦斯给的答案确实有几分不真实。

    能够轻松看穿人类谎言的赫萝早已识破他的谎言,这点罗伦斯当然明白,所以他决定在被赫萝指摘前,先老实招供说:

    「不过嘛,我是有些真心想要舍弃梦想。」

    「总喜欢说一些含糊的话语,为自己留下后路,是商人的本性吗?」

    听到赫萝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罗伦斯改口说:「我是真心想要舍弃梦想。」

    「既然这样,做些奢侈的消费也无妨吧。不过,在讨论这个之前,咱想先听听汝舍弃梦想的理由。」

    虽然罗伦斯苦恼着该不该说「为了得到可贵的幸福」,但后来耸了耸肩回答说:

    「因为我想到拥有商店后,做生意的乐趣一定会减半。」

    「……嗯?」

    「拥有商店的梦想越来越真实后,我突然觉得很茫然。我想到拥有商店后,就不能继续在外冒险了。」

    当商人的嗅觉告诉自己有赚钱机会时,罗伦斯当然还是会被吸引过去。

    只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抱有以赚钱为第一优先——为了赚钱,就算身陷狂风暴雨之中,也会勇往直前、绝不迷失方向——的想法。

    现在的他有种一旦梦想到手后,似乎会很可惜的感觉。

    正因为那是他一路追求的目标,是他拚命迈进的目标,所以才会觉得可惜。

    赫萝收起前一刻还充满开玩笑意味的表情,然后喃喃应了声:「嗯。」

    赫萝因为长寿,所以害怕再愉快的事情,也会有变得无趣的一天,这样的她应该能够体会罗伦斯的感觉。

    「不过,正因为是长年怀抱的梦想,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这点我希望你也能够为我斟酌一下。如果能够拥有商店,当然不可能不高兴啊。」

    赫萝缓缓点了点头。然而,她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说:

    「那……嗯,那可真是场灾难呐。」

    「嗯……嗯?灾难?」

    听到赫萝完全让人搞不懂意思的发言,罗伦斯注视着她反问道。赫萝一副「不是灾难是什么?」的表情说:

    「不是吗?先不说理由是什么,不过汝似乎是颇真心地舍弃了梦想,才会前来接咱。嗯。见到这状况,就算想出『逐二兔不得一兔』这句话的人,也会不由地耸耸肩膀呗?」

    尽管感觉得到自己半开着嘴巴,罗伦斯却只顾着动脑思考,连闭上嘴巴的念头都没有。

    无论思考了多少遍,赫萝话中指出的事实似乎都只有一个。

    她的意思是罗伦斯放弃一只兔子,想改抓另一只,结果却什么也没到手。

    罗伦斯的心头涌起一股厌恶感,仿佛弄丢了荷包似的。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想听到这种话。

    这么想着的罗伦斯先别开了脸,跟着再次看向赫萝,结果看见她露出一副像在同情病人似的表情说:

    「汝啊,没事呗?振作一些,好吗?谁叫汝什么都没到手,不是吗?」

    罗伦斯不确定自己是感到气愤,还是悲伤,亦或其他什么情绪。

    就在罗伦斯甚至觉得赫萝是不是说了异国语言的瞬间,赫萝缓缓扬起嘴角两端,坏心眼地吐了一下舌头。

    「呵。汝又没有对咱伸出魔掌,不是吗?没有伸出魔掌,却想得到手,汝到底想用哪种不可思议的方法呐?」

    罗伦斯从来没有这么想把赫萝的头浸到水中。

    让他这么想的主要原因,就是被赫萝看见自己最不想让人看见的表情。

    「呵呵呵。不过,所谓占地盘,也不是实际拿绳子把地盘围起来。怎么看待这方面,就看汝自己喏。」

    赫萝让身子凑近罗伦斯,像是狼倚靠在狼身上似的仰头说道。

    她吐出的白色气息拂过罗伦斯的颈部。

    罗伦斯心想,现在一定不能看赫萝,否则就输了。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就表示已经输了。

    「不过,咱也不希望见到汝是真心想要放弃梦想。而且,因为拥有商店而感到满足后,接下来还可以收徒弟,不是吗?收徒弟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收了徒弟后,想要过安稳闲逸的日子还早呐。」

    赫萝说罢,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挪开头。

    罗伦斯此刻的心情就像身上的肉被啃得精光,只剩下骨头的鱼。

    事到如今,就算试图挣扎,事态也不会好转。

    于是罗伦斯深呼吸一次,想让自己至少不要再多出糗。

    赫萝一副像是在享受余韵乐趣似的模样静静地笑着。

    「不过,你以前收过徒弟啊?」

    虽然罗伦斯说话的音调显得有些僵硬,但是赫萝没有攻击这点。

    「唔?嗯,咱可是约伊兹的贤狼呐,求咱收徒弟的家伙多的不得了。」

    「真的啊。」

    罗伦斯不禁忘了与赫萝方才的互动,感到佩服地直率说道。

    他的发言似乎让赫萝感到很意外,突然腼腆了起来。

    或许赫萝是因为捉弄罗伦斯捉弄得太顺利,所以刻意说出夸张的事情,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不过,那些家伙称不称得上徒弟,很教人怀疑就是了……至少,那些家伙好像是以徒弟自称的呗。总而言之呐,咱在那些家伙之中,是地位最高的存在。像汝这般新来的家伙想求咱传授智慧,嗯,至少得排在一百人之后呗。」

    尽管赫萝一改表情,满脸得意地说道,罗伦斯却无法像平时一样笑看她自夸的模样。

    因为他仔细一想后,发现赫萝确实是如此伟大的存在。

    只是,尽管明白赫萝身上理应散发着威严感,但罗伦斯就是觉得不对劲,因为他脑中有太多与赫萝的回忆。

    回忆里有哭泣、欢笑、生气,或是爱闹别扭的赫萝,到现在才说这样的赫萝是天上云朵般的遥远存在,当然不可能切身感受得到了。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时,赫萝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握住他的手说:

    「当然呐,毕竟汝是个非但没要求咱传授智慧,还拚命想从咱身上讨回主导权的罕见大笨驴。虽然汝讨回主导权的可能性是零,但无庸置疑地,汝的视线确实与咱看着同样高度的景物。一直以来,咱都是一个人站在山顶上,咱已经不想再看见有人从下方仰望咱了。」

    被视为神明、受人崇拜是一件会让人变得孤独的事情。

    罗伦斯想起与赫萝初相遇时,她说过是为了寻找朋友而踏上旅途。

    赫萝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但是那笑容显得有些落寞。

    「喏,汝不是来接咱了吗?」

    虽然听到赫萝说出捉弄人的话语,但看见她露出的落寞笑容,罗伦斯并不觉得被捉弄了。

    看见脸上反而浮现苦笑的罗伦斯,赫萝露出不悦的表情。

    罗伦斯搭着赫萝的肩膀抱紧她后,赫萝在他的怀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感觉得到那是感到满足的叹息声。

    「现在能够……」

    说着,赫萝再次缓缓转动上半身,她的视线正好从下往上与罗伦斯互看。

    「像这样从下方抬头看着汝,咱非常非常地开心。」

    赫萝就近在眼前,并且像个可爱少女般低着头抬高视线地注视罗伦斯。

    虽然很习惯与赫萝的互动,但就是这点,罗伦斯老是习惯不了。

    「你从那里抬头看到的,应该是很蠢的表情吧。」

    所以,罗伦斯扳着脸这么回答。狼少女听了,一副很满意的模样让身子挨近罗伦斯。

    赫萝每兴奋地甩动尾巴一次,就会看见跳蚤仿佛在说「尾巴摇来晃去的,谁还待得住啊!」似的跳了出来。「这也难怪吧。」罗伦斯在心中嘀咕完后,突然感觉到胸口一阵温暖,赫萝保持脸部贴着罗伦斯胸口的姿势笑了。

    罗伦斯也笑了。的确,就算是再怎么忠实的徒弟,如果看见罗伦斯与赫萝的这般愚蠢互动,想必也叫不出师父来吧。

    不过,既然这是赫萝渴望的关系,也只能这样吧。

    罗伦斯在心中这么说,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罗伦斯才听见装载货物后方忽然有动静,就看见可能是趴在胳膊上睡觉,脸颊上留有明显奇怪睡痕的拉古萨伸了一个大懒腰。

    拉古萨先与罗伦斯对上视线后,看了倚在罗伦斯身上睡觉的赫萝一眼,跟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打了一个大哈欠。

    然后,拉古萨指了指船只前方。罗伦斯朝着拉古萨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横跨河川两岸的栈桥。那是即使选择走过野原或山头的马车之旅,也回避不了的关税征收所。

    船只与前方的关税征收所之间明明还有一段距离,打着瞌睡的拉古萨却能够凭经验得知距离将近。据说在海上行船的船员并非以陆地某处为路标,而是靠着大海的味道就能够得知自己的位置,想必拉古萨也是如此吧。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着时,用篙顶住河底的拉古萨突然大声说话,吓醒了睡得正舒服的赫萝。

    「前方是最近刚改朝换代的狄珍公爵关卡,我会把人头税算进乘船费里头!最近公爵似乎非常热衷于猎鹿,关税高得吓死人!」

    不明白猎鹿与关税高低有什么关联的罗伦斯反问了拉古萨后,拉古萨笑着回答:

    「虽然不曾上过战场,但是公爵自认拥有世界第一的箭术。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射出的每一根箭矢都能够射中鹿。」

    虽然陪同公爵狩猎的家臣们的辛劳令人同情,但是对住在邻近地区、必须事前为公爵打下猎物的猎人们来说,想必会是个好工作吧。

    罗伦斯想象中的狄珍公爵,不知不觉就变成城里小丑会扮演的那种不知世事、长得白白胖胖、有一头卷发的领主模样,他为此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苦了庄园的人。」

    「事情还没结束呢。后来啊,公爵也热衷于如何射中看上眼的公主芳心。不过,听说他最近开始认清自己在这方面的箭术实力就是了。」

    很多时候,老是喜欢使唤人的领主尽管会遭人抱怨来、抱怨去,却也颇受人民爱戴。

    因为一个不知世事又自大的领主虽然惹人厌,但是当这个领主做了一些少根筋的举动后,人们反而会突然觉得他挺可爱的。「领主」这行业往往不容易经营,所以就算是个愿意聆听人民意见、个性严谨认真的领主,也很难受到人民爱戴。

    虽然拉古萨的口吻听来像是很瞧不起公爵,但是从他准备拿钱支付关税的模样看来,也不像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倘若这一带领土不幸陷入战争,这位少根筋、被人当成傻瓜的狄珍公爵要是勇敢地拔剑走上前线,或许当地人民会比任何地方的人民都更愿意追随而去吧。比起站在高位不时发出命令,不如让人民觉得如果少了他们,自己什么也做不好,这样的领主作风反而比较好。

    罗伦斯这么想着,忽然察觉到自己身边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于是看向身旁的赫萝。

    「汝想说什么吗?」

    「没、没有啊。」

    拉古萨缓缓放慢了速度,让船只慢慢接近已经有一艘船只停靠的栈桥。

    然而,就算不是对这条河川了若指掌、仿佛河里有几条鱼都一清二楚似的拉古萨,罗伦斯也看得出来栈桥上的状况并不寻常。

    一名手持长枪的士兵与某人在上头争执。

    虽然罗伦斯不知道两人在说些什么,但至少看得出来有一方正大声怒骂。

    在拉古萨的船只前方,那位操着船前进的船主也站起身子,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拉长脖子望着栈桥的方向。

    「起争执啊,还真是少见。」

    拉古萨用手挡着阳光,悠悠哉哉地说。

    「对方会不会是在抗议税金太高?」

    「不可能啦!只有从海上来的家伙,才会忿忿不平地抗议税金太高。因为他们不但得花钱租来马匹把船只拉上上游,最后还要被征收装载货物的税金。」

    望着一边遮住尖牙一边打哈欠的赫萝,罗伦斯在动脑思考一会儿后,发觉有些不对劲。

    「可是,无论是从海上来的船只,还是从上游来的船只都要缴税吧?」

    罗伦斯见到赫萝用他的衣服擦拭眼角的泪水,轻轻顶了一下她的头。拉古萨听了,拉起篙大笑说:

    「对我们这种靠河川吃饭的人来说,河川就是我们的房子啊。租房子来住,当然要付房租啰。可是,对海上的那些家伙来说,河川不过是条道路罢了。如果在城里每次走在路上都要付钱,当然会生气吧。」

    「原来如此。」罗伦斯一边点点头说道,一边心想:原来也有这样的想法。

    然后,就在与拉古萨对话之间,关卡全貌已经呈现在罗伦斯眼前。

    在栈桥上与士兵起争执的似乎是一名少年。

    少年大声怒骂着。

    他的肩膀上下晃动,口中吐出如白色烟雾般的气息。

    「可是,这上面不是确实盖了公爵的印信吗!?」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已过了变声期,又像是还没有。

    让人判断不出是否过了变声期的少年确实还很年轻。

    年纪差不多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有着一头看起来像灰色的蓬乱头发,脏兮兮的脸孔不知道是沾满了泥巴还是尘垢。少年的身材之瘦弱,会让人不禁心想,如果他撞上了身形纤细的赫萝,还真不知道谁会被撞倒。至于少年身上穿的衣服,那更是破烂得仿佛打个喷嚏,就会变得支离破碎似的。

    少年的脚踝也很纤细,脚上穿着一眼就能够看出鞋底已磨平的草鞋,让人看了都替他冷了起来。如果他是个满脸胡须的老人,那大概就是不折不扣的隐士,并会受到虔诚信徒的尊敬目光包围吧。

    那名少年右手拿着一张老旧纸张,一边几乎像是在喘气般呼吸,一边瞪视着士兵。

    「怎么着?」

    午觉睡到一半被吵醒的赫萝一脸不悦地问道。

    「不知道。怎么会问我呢?你才听得到对方在骂什么吧?」

    「啊……呼。如果睡着了,就算是咱也听不到呗。」

    「也对啦,你也听不到自己的鼾声嘛。」

    罗伦斯才刚刚说完话,就被赫萝用力踩了一脚。

    他之所以没有提出抗议,是因为一直保持沉默的士兵口气粗暴地说:

    「我已经告诉过你那是假的!你再继续闹下去,我们可是会采取行动喔。」

    说着,士兵换了另一只手握住长枪。

    少年闭紧双唇,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皱着眉头。

    船速变得更慢了。在距离栈桥不远处,拉古萨让船与已经停住的前一艘船只并排停着。

    拉古萨似乎认识前一艘船的船主,两人互相打了几声招呼后,交头接耳了起来:

    「怎么回事啊?那小伙子是蓝侬老板的徒弟吗?」

    拉古萨顶出下巴指向已经停靠栈桥的船主问道。那名船主头发泛白,年纪看起来比拉古萨两人大上了一轮。

    「如果是这样,他就不会一脸伤脑筋的表情留在船上了吧。」

    「说的也是。啊,该不会是……」

    先不管这两名悠哉交谈着的船夫,站在栈桥上的少年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情绪太激动,他一边颤抖着肩膀和双脚,一边注视着手中的纸张。

    虽然少年一副不肯死心的表情抬起了头,但是站在长枪的枪尖前方,他只能够咬着嘴唇。

    少年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最后终于在栈桥旁瘫坐了下来。

    「真是爱给我惹麻烦。好了,我们继续征收税金……」

    在一位士兵的指示下,原本注视着事态演变的船夫们开始各自忙着动作。

    每个人都是一副「这种状况见多了」的冷漠模样。

    被冷落在一旁的少年手中拿着纸张,罗伦斯看见纸张上盖有红色印信后,总算搞懂了状况。

    少年似乎是上了恶质商人或是其他坏人的当。

    「看来是被骗了吧。」

    「嗯?」

    头发泛白的船夫操纵着船只率先离开栈桥,另一艘船驶进了空出的位置,拉古萨则是接着停靠在这艘船只的隔壁。

    随着船只开始晃动,罗伦斯在赫萝耳边说:

    「时而会发生这种事情。像是伪造的免税特权勒令状,或是领主发出的催缴状之类的。我想那少年抓着的,八成是记载了这条河川税金征收权的证书吧。」

    「嗯……」

    关于这方面的交易,买家多半是以与证书能够带来的利益相差甚远的便宜价格买了文件。让人想不透的是,许多买家总以为这些文件是真的证书。

    「有点可怜呐。」

    河川上,船只排成一路纵队,一艘接着一艘地依序经过关卡。

    刚才的突发事件似乎耽搁了不少时间,现在关卡士兵们正忙着收税,早已完全遗忘了在他们身后的少年。

    如赫萝所说,少年凄惨的模样确实足以勾起人们的同情心,但遇到这类诈骗时,只要稍微冷静下来思考,就能够明白是个圈套。所以罗伦斯认为,要说这就是少年应该付出的代价,似乎也不为过。

    「他上了很好的一堂课吧。」

    所以罗伦斯这么回答。赫萝把视线从少年拉回罗伦斯身上,以带点责备的目光看向罗伦斯。

    「你想说我太无情吗?」

    「汝因为贪心而失败时,好像四处奔波向人求救,咱记错了吗?」

    虽然罗伦斯不禁有些生气,但如果只因为这样就施舍少年一些零钱,那可是违反商人伦理的行为。

    「我是靠自己的力量去向人求救的。」

    「唔。」

    「我自认没有无情冷漠到见到有人向我求救,还拒绝对方。不过,看见连站都不想站的弱者,还要主动伸出援手的人实在很难当个商人。这种人应该穿上僧衣到教会去。」

    赫萝之所以一副像在思考着什么的模样,是因为即使听了罗伦斯这么说,还是觉得少年很可怜吧。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但赫萝还是在同个村落待了好几百年,帮助村落控制麦子丰收。她就是一个如此重情义的人。

    看见有难者,就想要帮助对方,或许这就是赫萝的本性。

    但是,每次看见有难者都要伸出援手,这样子只会没完没了。这世上可怜人到处可见,神明却太少了。

    罗伦斯重新盖好棉被嘀咕:

    「所以,那少年如果自己站了起来,或者是……」

    虽然赫萝心地善良,但不是个不知世事的人,她一定会懂的。

    虽然那个少年确实可怜……这么想着的罗伦斯看向少年的瞬间,不是怀疑了自己的眼睛,而是怀疑了耳朵。

    「老师!」

    尖锐剌耳的声音响起。

    在现场的都是一些在吆喝声此起彼落、如市场等场所生活的人们。罗伦斯瞬间明白了那声音是在呼唤何人。

    少年站起身子,不顾士兵制止,从栈桥上直直奔来。

    他前进的目标、呼唤的对象当然是——

    罗伦斯。

    「老师!是我!是我啊!」

    然后,少年口中说出了这般话语。

    「怎么可……能。」

    「喔!能够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我正愁着没食物吃、身上什么都没有!感谢上天让我如此幸运!」

    少年脸上不带一丝开心情绪,拚命地滔滔不绝说道。

    罗伦斯发愣地注视着少年,在他商人自豪的脑中记忆本里,正以惊人的速度寻找着自己是否见过少年。

    然而结论是,罗伦斯根本不认识半个会称呼他为老师的少年。还是说,少年是听过罗伦斯在旅途中教导谋生之道的孩童之一?

    这时,罗伦斯察觉到了一件事——

    这是少年为了起死回生的一场大戏。

    当罗伦斯明白时,抢先一步察觉到这件事的关卡士兵以枪尾压倒少年,并仿佛要把少年钉在地面上似的,用枪柄顶住少年的背部。

    「臭小子!」

    关卡象征着权力者的权威。

    这样的场所如果发生了诈骗事件,将使得权力者的颜面扫地。

    万一出了什么事,少年真有可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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