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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四幕)

    徒步在河畔比想象中来得辛苦。

    或许是长久以来习惯马车旅行的缘故吧,虽然不觉得疲累,但罗伦斯却很难跟上寇尔走路的速度。

    罗伦斯不禁想问:到底要怎么移动双脚,才能走得那么快啊?

    从前因为太羡慕有马车可坐的旅行商人,所以拼了命以两倍以上的速度行走。那段时光还真教人怀念。

    「走那么快也没什么好处。」

    罗伦斯终于忍不住开口。

    「是的。」

    寇尔顺从地答道,并且放慢了速度。

    拉古萨的船只在减轻重量后,载着赫萝南下河川,转眼间就没了踪影。因为跟在后头的都是大型船只,全被挡在方才的关卡,所以河川变得安静无声。

    看着有如蛞蝓爬过平地般滑溜、闪耀着光芒的河面,也是件挺有趣的事情。

    就罗伦斯个人来说,他比较喜欢用「在大地铺上一层玻璃」来形容河面,不晓得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些?

    就在他这么想着时,一条鱼跳出了河面。

    玻璃的形容就这么被跳出河面的鱼破坏了。

    「那个,老师。」

    身旁的小鱼也发出了水声。

    「怎么了?」

    「艾尼币的话题……」

    「喔,你是想问能不能赚钱啊?」

    可能是与赫萝相处久了而变成习惯,罗伦斯坏心眼地问道。寇尔表情苦涩地点了点头。

    这少年似乎对于赚钱的行为感到羞耻。

    罗伦斯面向前方,用鼻子吸进冰冷空气,再从嘴巴吐出说:

    「应该不能吧。」

    「……这样啊。」

    因为寇尔穿着赫萝的长袍,所以看见他,就仿佛看见了赫萝垂头丧气的模样。

    罗伦斯对不禁伸出手的自己感到惊讶,但寇尔只是显得有些吃惊,还是乖乖地让罗伦斯摸他的头。

    「不过,你的样子实在不像会缺钱啊。」

    从寇尔头上挪开手后,罗伦斯做了几次张开又握紧手掌的动作。

    罗伦斯以为触摸寇尔头部的感觉会与赫萝有所差异,却发现除了摸不到耳朵之外,可说没什么不同。

    如果站在后方看寇尔的背影,相信与赫萝的不同,也只在于少了尾巴的蓬松感而已吧。

    「您这话的意思是?」

    「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说到流浪学生,自然会联想到一群聪明的家伙带着数都数不完的钱,整天饮酒作乐。」

    用「数都数不完的钱」来形容或许稍嫌夸张,但是在这群流浪学生当中,有些人赚到的钱,用来听十次博士的全程讲课都还有剩。

    而寇尔甚至连聆听一次的讲课都成问题,所以才投资了书本生意。

    「是、是的……确实有这样的人。」

    「你曾想过他们是怎么赚钱的吗?」

    「……我觉得,他们一定是从别人手中夺走金钱。」

    看见自己无法想象的结果被他人握在手中时,人们总是会认为那个人做了什么非法勾当。

    最后甚至会如此断论:那个人采取的方法,本质上一定跟我完全不同。

    罗伦斯这次给寇尔的评价低了些。

    「那些家伙啊,应该是用跟你一样的方法在赚钱。」

    「咦?」

    寇尔一副「怎么可能」的表情抬头看向罗伦斯说道。

    那就像罗伦斯确实做了很漂亮的反击时,赫萝脸上会有的表情。

    既然对手不是赫萝,就可以安心地得意一下。

    罗伦斯发现自己有这般想法,不禁有些自嘲地笑笑,然后搔了搔脸颊说:

    「嗯。还有呢,那些家伙跟你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努力程度的多寡。」

    「……努力的程度多寡,是吗?」

    「没错。你应该也是在旅途中向人家借住一晚,或是向人讨来一餐饭,一路走到这里来的吧?」

    「是的。」

    「你那表情好像在说『我也是一路努力过来的』。」

    听到罗伦斯笑着说道,寇尔的表情变得僵硬,面向前方低下了头。

    寇尔在闹别扭。

    「你一路努力过来的,是如何诚心诚意地求人让你进到屋檐下躲雨,如何讨到热腾腾的粥好温暖冷透了的身体。」

    寇尔只让视线往左右移动,然后点了点头。

    「那些家伙就不一样了。他们把焦点集中在如何讨得更多,以及如何讨得更有效率。我听到的方法真的很厉害,连商人都自叹不如呢。」

    虽然寇尔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但罗伦斯并不慌张。

    因为他知道寇尔是个聪明的少年。

    「是什么样的……方法呢?」

    向人请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越有智慧的人,越不容易做到这件事情。因为智者对自己太有自信,所以很难求教于人。

    当然了,也有人一开始就会表示向人请教比较轻松。

    这种人不会有如寇尔般的眼神。

    然而,罗伦斯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拿起寇尔背在肩上的小桶子,拔出塞子喝了一口酒。

    那是蒸馏到颜色变浅的葡萄酒。

    罗伦斯开玩笑地把小桶子倾向寇尔,寇尔见状,摇了摇头。

    寇尔眼底流露出害怕的神色。或许在旅途中,他曾因为喝了不知道是酒的烈酒,而被整得很惨吧。

    「比方说,你敲了敲某住家的大门,结果要到了一条烟熏过的鲱鱼。」

    寇尔点了点头。

    「而且还是一条看起来营养不良,要是去皮,就找不到一丁点肉,只闻得到烟臭味的难吃鲱鱼。那么,你接着会怎么做?」

    「呃……」

    这应该不是比喻,而是寇尔实际碰到过的状况才对。

    寇尔立刻想出了答案:

    「我会……先吃掉一半,留下另一半。」

    「然后,隔天再吃。」

    「是的。」

    罗伦斯不禁佩服地心想,真亏寇尔能够活到今天。

    「要到了鲱鱼后,你不会接着去要热汤吗?」

    「……您是要我拜访多一些住家的意思吗?」

    寇尔不是用着显得谄媚的眼神,而是露出有些不满的眼神这么说。

    罗伦斯不禁觉得与他对话挺有趣的。

    「你没有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吧?」

    寇尔显得不满地点了点头。

    他不是那种不想理由就行动的笨蛋。

    「因为……能够成功要到一次,已经算是好运了。」

    「是啊,这世上又不是到处都有好人。」

    「……」

    寇尔大口吞下了罗伦斯抛出的鱼饵。

    要是换成赫萝,就会装出已经吃下鱼饵的样子,然后把钓鱼线绑在池底。还有谁能够比她贼呢?她会在罗伦斯拉起钓竿的瞬间,把罗伦斯拉进池底。

    就这点来说,面对寇尔就不需要担心了。

    「做生意呢,钱越多,生意越好做,是因为有很齐全的道具。可是呢,你总是手无寸铁地上战场,所以才会每次都弄得满身是伤。」

    寇尔的眼神在空中飘忽不定。

    飘着飘着,忽然间恢复了精神。

    这就是所谓的聪明。

    「……要把鲱鱼当作道具,是吗?」

    罗伦斯的嘴角不禁上扬,脸颊随之感到一阵疼痛。

    他心想,原来世上也有这种喜悦啊。

    「没错。要拿着那条鲱鱼,前往下一户人家乞求布施。」

    「咦?」

    寇尔惊讶得连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

    这也难怪吧。

    他八成在纳闷「已经得到一条鲱鱼的人,去求他人再分一条鲱鱼给他,有可能要得到吗?」

    然而,就是有可能要得到。

    不仅要得到,而且更容易。

    「拿着鲱鱼……对了,如果有要比自己年幼同伴那更好,就带着这个同伴去敲住家的大门。叩、叩、叩!有人在家吗?敬仰神明的虔诚老板啊,请您看一下,我手上有一条鲱鱼;可是,我不能吃掉这条鲱鱼。您看,这位是我年幼的旅伴,今天是他一年一次的生日。恳求您大发慈悲,施舍一些钱好让我把这条鲱鱼做成派,让年幼的可怜小羊填饱肚子。只要有足够的钱把鲱鱼做成派就好了,求求您、求求您……」

    如果是要向人哀求,那也是商人的拿手好戏。

    罗伦斯唱作俱佳地表演完后,寇尔吞了一口口水注视着罗伦斯。

    「要是听到有人这么说,你会怎样?有谁拒绝得了吗?而且,提到『只要有足够的钱把鲱鱼做成派』是个重点。因为根本不会有人为了帮忙做派,而特地跑去生炉灶的火吧。如果那个人愿意布施,一定会给钱。」

    「啊,也、也就是说,可以不停地要钱……」

    「没错。拿着一条鲱鱼就可以一户接一户地讨钱,当中或许还会有人说着一条鲱鱼太少,然后拿出其他各种食物。最后呢,绕完城里一圈后,拍拍屁股走人。」

    寇尔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倘若在他身旁立起写有「恍惚」两字的牌子,一些有特殊嗜好的人说不定会施舍钱给他。

    寇尔内心正感受着翻天覆地般的冲击吧。

    世上有许多狠角色,他们能若无其事地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样应该还不会严重到为求自己温饱,只得牺牲他人的地步吧。换个角度想一想,布施给贫穷流浪学生的行为并没有错,而且布施者只需要花一点点小钱,就能让自己沉浸在做了善事的情绪里头,这样谁也没损失啊。如果有多余的食物或金钱,分给同伴们就更好了。如何?有学到东西了吗?」

    赫萝的睡脸之所以显得可爱,是因为她平常让人无法掉以轻心、如狼般狡猾的模样变得毫无防备。

    不过,那样的表情可不可爱,或许与平常的模样没什么关系。

    寇尔因为受到太大的冲击,不禁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那表情虽然不及赫萝,却也相当可爱了。

    「无知乃是罪恶。」

    罗伦斯顶了一下寇尔的后脑勺说道,寇尔点了点头,跟着叹了口气说:

    「我听过……不知情者总是自己。」

    「嗯,是有这样的说法没错。不过,重点就是呢——」

    罗伦斯说到一半时,后方传来了马蹄声。

    被阻断去路的船只当中,应该有人载着马匹吧。

    罗伦斯看见不知道是坐在马背上,还是坐在皮草堆上的人们呼啸而过。

    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

    总共有七匹马呼啸而过。

    在这当中,有几人能得到如同预期的收益呢?

    就算掌握到了什么情报,想在其中获取利益仍然是件很困难的事。

    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想出没有人想到的点子。『无知乃是罪恶』里头指的『知』不是知识,而是智慧。」

    寇尔瞠大眼睛,咬紧了牙根。

    他加重了握紧背包绳子的力道,双手微微颤动着。

    然后抬起头说:

    「谢谢您的教导。」

    真的,每次拿到好处的似乎都是神明。

    与寇尔的两人行还挺愉快的。

    不过,对于刚刚赫萝说了什么悄悄话的提问,寇尔就是不肯回答。

    这也难怪了,谁叫他身上穿着赫萝的连帽外套呢。

    赫萝早就在寇尔身上洒上了自己的味道。

    想要盖过她的味道似乎很困难。

    「啊,看得到了。」

    「嗯……对啊,好像挺严重的样子呢。」

    因为前方不见任何阻碍物,所以走在微微倾斜的下坡路上,远方景色一览无遗。

    尽管距离目的地还有好一段路,还是能掌握到大致的状况。

    如拉古萨所说,前方有一艘大型船只斜向插入河中,其后方有多艘歪来倒去的船只像堆上去似的停在河道上。

    有一艘船停在距河岸最近的位置,那应该是拉古萨的船吧。

    岸上似乎也有几人骑在马上,他们多半是听到紧急通报而赶来的贵族使者吧。

    似乎还有其他很多人忙着动作,只是目前还看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怎么感觉像在举办祭典一样……」

    听到寇尔一脸呆然地说道,罗伦斯不经意地看向他的侧脸。

    或许是因为寇尔的视线望着远方吧。他的侧脸看起来像是在怀念故乡、带了点落寞的感觉。

    尽管罗伦斯也是因为受不了故乡那种仿佛快让人窒息的气氛,才会离开那座贫穷荒村,但还是会常常思念起故乡。

    太阳已落入地平线底下好一大半,光芒也点缀起了色彩,但寇尔眼里之所以泛着光,想必不是因为阳光反射吧。

    「你在哪一带出生的啊?」

    罗伦斯不禁这么发问。

    「咦?」

    「你如果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罗伦斯自己被别人问及故乡在哪里时,也会为了顾及面子,而回答离出生的村落最近的城镇名称。

    不过,这么回答的原因多半在于即使说了村落名称,也没有人知道。

    「呃、呃……在一个叫做彼努的地方。」

    尽管寇尔显得战战兢兢地答道,罗伦斯还是不认得这个地名。

    「抱歉,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在哪一带?东方吗?」

    从「彼努」的语感听起来,像是位于遥远东南方的感觉。

    那里是拥有石灰岩和温暖海洋的国家。

    当然了,罗伦斯也只是这么听说过而已。

    「不是,是在北方。老实说,距离这里并不远……」

    「喔?」

    北方人会想要学习教会法学,应该是南方来的移居者吧。

    很多人为了追求新天地,抛售家产来到北方。

    然而,大部分的人似乎都无法适应新的土地,面临重重困难。

    「有一条名为乐耶夫的河川,会流进这条罗姆河……知道吗?」

    罗伦斯点了点头。

    「彼努是在乐耶夫河上游地区……的深山里面,那里冬天……很冷,下雪的时候很漂亮喔。」

    罗伦斯感到有些惊讶。

    在雷诺斯镇向里戈罗借来的书本上,记载着有关赫萝的传说。传说里就描述着赫萝来自乐耶夫的深山。

    不过,在这一带徘徊的人当中,或许来自南方的人本来就比较少见吧。

    再说,乐耶夫河很长。住在该流域的人数,应该是压倒性地多过南方来的人数。

    「从这里慢慢走回彼努,顶多只需要花半个月左右。我会来到北方,虽然是抱着或许找得到工作的想法,不过,万一真的撑不下去时,我打算先回家一趟……」

    看见寇尔一副难为情的模样说道,罗伦斯当然没有取笑他。

    无论在何时,人们总需要抱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心,才有办法离开贫穷荒村。

    不管是在不顾制止之下,还是在热烈支持之下离开,在还没达到目标前,不是说一句想回去,就能够轻轻松松回去的。

    不过,想回到故乡是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会有的情绪。

    「你说的彼努是个移居地吗?」

    「移居地?」

    「就是南方来的移居者居住的地方。」

    寇尔先是露出有些呆然的表情,跟着摇了摇头说:

    「应该不是。不过,我曾听说很久以前发生过一场山崩地裂,村落原本的所在位置因此掉进了湖底下……」

    「啊,我只是想到如果是北方人,应该不会想学教会法学才对。」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寇尔不停眨着眼睛,跟着有些自嘲地笑着说:

    「老师也……啊,我说的老师是指里恩博士,那位老师也说过一样的话。他说:『像你这样在异教之地出生的人,应该接受教会更多的教诲。』」

    寇尔有些害羞的笑容,在罗伦斯看来却像自嘲的笑容。

    「那是一定的吧,是不是也有传教士去你们村落?」

    如果是个稳健的传教士来到村落,那当然正是所谓的神明恩宠。然而,来到村落的,多半是假借改宗之名,实际上为了掠夺及杀戮而佩剑前来的传教士。

    不过,如果真是如此,寇尔应该会憎恨教会,根本不可能想学教会法学才是。

    「传教士没有来到彼努。」

    说着,寇尔的视线再次拉向远方。

    他的侧脸上带着不像这年纪的少年应有的表情。

    「传教士从彼努越过两个山头,到了另一边的村落。那里住了很多猎捕狐狸和猫头鹰的高手,是个比彼努还小的村落。某天,南方来的教会人士去了那里,然后盖了教会。」

    后来,村民听了传教士的可贵传教,就此有所醒悟地接受了神明教诲……这当然不可能是故事的后续发展了。

    只要思考一下,就能够立刻知道其原因。

    「不过,村落早有各自崇拜的神明,于是教会开始攻击反抗的村民。」

    寇尔惊讶地看着罗伦斯。

    光是看他的反应,就足以证明罗伦斯所说无误。

    「说起来,我现在应该算是教会的敌人。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详细情形?」

    听到罗伦斯如此说道,依然面带惊讶神情的寇尔打算开口说话,但还是闭上嘴巴,没能说出话来。

    然后,他微微垂着头让视线在空中游走,最后再次看向罗伦斯说:

    「真的吗?」

    看得出来寇尔不习惯怀疑他人。

    他这样的烂好人个性,将来一定会很辛苦吧。

    不过,相对地有其可爱之处。

    「嗯,我可以对天发誓。」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寇尔的表情变得扭曲,那表情可爱得会让人不禁想要伸手摸他的头。

    「……我听说两百二十年来,附近所有村落的村长还是第一次聚在一起开会。村长们开了好几天的会,讨论着应该乖乖听从教会,还是应该起身奋战。如果我记得没错,当时的气氛根本感觉不到教会有意愿与我们沟通。每天越过山头传来的,净是一些某某人又遭到处决的消息。可是,后来到了冬天,教会里地位崇高的人生了病,吵着说不要死在这种异教之地,于是下山去了,村落也因此获救。不过,我们不仅熟悉山势,人数又比较多,如果真的发生战争,也会是我们获胜吧。」

    如果寇尔说的是真心话,在教会杀害村人的当下,村落应该早就挑起战争了。

    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想必是因为村民们都明白如果轻易挑起战争,万一教会呼叫救兵前来,他们绝对打不赢对方吧。

    就算是深山里的村落,也不是完全接收不到外来的情报。

    「可是,听到教会里地位崇高的人因为生病,就二话不说地离去时,我突然有一个想法。」

    寇尔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罗伦斯当然也明白了他的想法。

    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少年。

    他没有拘泥于非得保持信仰,只是合理性地选择了最适合守护村落的方法。

    只不过是穿起高位僧衣,就变得连人命的取舍都能轻易决定。寇尔察觉到的,正是如此可笑的权力。

    学习教会法学后,就可以侵入教会的权力机构。

    寇尔是打算借由这么做,来守护他们的村落吧。

    「没有人反对你吗?」

    一提到故乡的话题,连强势的赫萝也会变得爱哭。

    罗伦斯抓起帽缘,为两手拿着东西的寇尔擦去泪水。

    「只有村长和……大婆婆……赞成我的想法……」

    「这样啊,他们肯定打从心里认为你一定做得到。」

    寇尔点了点头后,停下脚步用肩膀擦掉泪水,再次踏出步伐。

    「他们还偷偷塞了钱给我……所以,我真的很想设法再回到学校去。」

    这或许是寇尔需要金钱的最大动机吧。

    无论在何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人战斗的人永远都是最强的。

    只是,罗伦斯不是什么富商,没办法当寇尔的赞助者。

    不过,他或许能够帮一点小忙。

    这一点小忙可能是如何赚小钱的方法,也可能是如何避开陷阱的方法,或许这样就能够让寇尔的旅途增添一些色彩。

    「我现在没办法立刻给你钱或怎样,不过……」

    「呜……呃……不、不用,您不需要这么做。」

    「那个铜币的话题,如果你找得到能够让拉古萨船长接受的答案,他或许会给点钱表示答谢。」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说正确答案,是因为如果不去询问珍商行,就不可能得知正确解答。不过,就算不能向珍商行确认,还是有可能想出能够让拉古萨接受的答案。

    这样一来,就算期待能够拿到一些答谢金,也不会遭受天谴。

    因为剌儿扎到手指头,而求他人帮自己拔出剌时,同样必须答谢对方。

    「不过,思考这个谜题的最大功用,还是在于缓和旅途的紧张情绪就是了。」

    罗伦斯一边笑笑,一边说道,然后轻轻顶了一下寇尔的头。

    虽然赫萝会说罗伦斯太认真,但是与这名少年比起来,罗伦斯算是轻率了。

    「话说回来,你刚刚说的祭典是指彼努的祭典吗?彼努的祭典就像那样啊?」

    说着,罗伦斯指向全貌已几乎完全呈现在眼前的搁浅现场。

    河畔上,有座由船身残骸堆叠而成的小山,旁边有几名男子为了烘干衣服起了火。

    不过,最精采的当然不是这些景象。

    而是从搁浅船底下延伸出来的绳索,以及站在岸上拉扯绳索的众多男子们。

    男子们的装扮、年纪都不同。他们的唯一共通点就是,每个人都是在南下河川途中遇上灾难的倒霉鬼。

    因为那些真的爱钱如命的人们应该早就扛着货物南下,所以现场大部分的人都抛开货物,使劲地拉着绳索。

    不仅看得见骑士掀开长外套卖力演出,就连骑士的马儿也加入了拔河。在这样的状况下,现场气氛很快地高涨起来。船上的人们也各自握住篙,一边注意着不让船只翻船或被冲走,一边齐声高喊。

    寇尔一副入神的模样注视着这般光景,接着总算回过头,看向罗伦斯说:

    「这边的好像比较有趣。」

    看见寇尔的表情,罗伦斯好不容易才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

    或许是因为听了赫萝的发言,使得罗伦斯不禁心想,如果要收徒弟,可能没有人比寇尔更合适了。

    而且,结束与赫萝的两人之旅后,罗伦斯本来就必须重新面对寒冷、辛苦又孤单的行商旅途。这么一想后,罗伦斯不禁觉得就算寇尔不能替代赫萝,也是个够资格坐上驾座的少年。

    然而,寇尔有他的人生目标,而且这个人生目标并非为了他自己。

    所以,罗伦斯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吞下「要不要当我的徒弟?」这句话。

    罗伦斯不禁有点想对老天爷抱怨:「为什么不让寇尔的人生目标是当个商人啊?」

    「那这样,我们也去加入他们吧。拉拉绳索后,再怎么冷,也会变暖和吧。」

    「好的。」

    于是,罗伦斯与寇尔继续往前方走去。走着走着,便看见在河上身手轻快地划着船的拉古萨面带笑容一边挥动篙,一边朝向这儿搭腔。

    从远方观望与实际拉起绳索的感觉大不相同。

    因为脚下全是泥炭,所以一用力踩踏,脚步就会滑动。不仅如此,没戴着手套就直接握住绳索,会使绳索在寒风之中毫不留情地摩擦着掌心。

    更惨的是,绳索前端绑在船身沉入河里的部位,不管大家怎么拉扯都没有动静;于是大伙儿卯足全劲用力一拉,没想到木板突然裂开,绳索也失去了着力点。

    这么一来,大伙儿当然全都人仰马翻地摔倒在地,全身也一下子沾满了泥巴。

    以罗伦斯为首,商人和旅人们一开始干劲十足地拉着绳索,但随着倦态开始出现,明显看得出这些人的干劲逐渐消失。

    不管再怎么努力拉扯,如果只拉得起用绳索绑住的船身碎片,士气当然振奋不起来。

    在这般寒风剌骨的气候下,光着身子跳进河中,再用绳索捆绑住沉船的年轻船夫也铁青着嘴唇,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因为受到在现场生着火、恰巧同船的旅行女艺人与女缝纫工,再加上赫萝的鼓舞,年轻船夫们勇敢地跳进河中。但河水的冰冷程度,并非只靠着志气就能够抵御。从他们爬上河岸时的模样,就能够看出他们有多么地痛苦。

    后来,年长的船夫终于看不过去地出声阻止。船夫似乎天性固执,固执得无法主动说出自己已经撑不下去。年轻船夫们懊恼地扭曲着脸,那模样让人看了,不禁为之心疼。

    而且,负责拉扯绳索的罗伦斯等人这方,也逐渐死心而弥漫着「看来不行了」的气氛。商人就是这样,只要做出无利可寻的判断,说翻脸就翻脸。

    以河川维生的船夫们为了名誉以及拼一口气,当然很想拉起搁浅船只,但眼见一人接着一人松开绳索、瘫坐在地,似乎也认清了不可能拉起船只的事实。船夫们以一名壮年船夫为中心聚集在一起后,立刻做出了结论。

    不管是雷诺斯,还是凯尔贝都离得颇远,也到了天色就快转黑的时刻。

    若硬是拉长时间,可能会让旅人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后来没过多久,拔河就宣告中止了。

    虽然罗伦斯不是那种平时不注重养生的人,但也没什么机会做如此耗费体力的工作。

    他感觉全身到处都像绑上了铅块般沉重,唯独手掌心如火烧似的发烫。或许是因为天气寒冷,红肿的左脸颊似乎不怎么痛。

    「要不要紧啊?」

    搭腔的是罗伦斯,被搭腔的是老早就脱队的寇尔。或许是看见四周的人散发出祭典热气在卖力拔河,寇尔一开始也受到气氛感染,使了相当大的力劲。

    但毕竟寇尔的身形纤细,如其外表呈现出来的瘦弱感一样,他一下子就耗尽了体力,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走到远处坐了下来。

    「啊,不要紧……真的很抱歉。」

    「没事。你看那些商人,他们脸上都写着『你做了聪明的决定』。」

    罗伦斯顶出下巴,指向三三两两就地而坐的商人们说道。对于损益计算,世上最斤斤计较的,就非这些人莫属。这些人一副自己投入的劳力与结果不符的不满表情,完全没有想要隐藏情绪的意思。

    其中也有几个人对着船夫恶言相向,他们应该是打算载着皮草南下的一群人吧。

    这些人大喊着:「你要怎么赔偿我的损失啊!」

    罗伦斯想到自己倘若也在运送货物的途中遇到这种意外,不禁觉得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所以,尽管同情遭到商人们恶言相向的船夫,罗伦斯还是没有出声劝止。

    而且,现场所有人当中,此刻心境最如坐针毡的,就属那些自己搭乘的船只叠在沉船上方的人们。尤其是那艘比拉古萨的船还大上三倍的船上,载了堆积如山的皮草。那些皮草目前已经被卸下到岸上。看着如此大量的皮草,罗伦斯不禁暗自说了句:「这也难怪吧。」载了如此大量皮草的船只就算没撞上沉船,也很可能因为一点小意外而搁浅。

    罗伦斯扫视现场一圈后,没发现像是会做这种惹人非议之事的人们。

    难道他们是害怕受到指责,所以躲起来了吗?可是,现场散发出来的,已不是那种能够说他们胆小或卑鄙的气氛。

    在贸易上,要说送达货物的先后顺序,等同于能够获取利益的先后顺序,可说一点也不夸张。在拥有港口可供巨大船舶载着大量货物停靠的港口城镇,这更是真实存在的现象。人们甚至会说,载着相同货物的船舶,唯有第一、二名抵达的船只,方能获取利益。

    因为河川鲜少发生沉船意外,所以这次的沉船无疑是伊弗的技俩。不过,以确保利益的角度来看,这种行为确实是最可靠的方法,也是最能够让在后头追赶的人们抱头痛思的方法。

    几名看似商人的男子没有互相抱怨,只是抱着头瘫坐在地,想必他们正因为不知能否顺利脱手皮草,而陷入了不安的漩涡吧。

    他们几人当中,有多少人能够一直保持理性呢?这个问题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

    就算他们会变得想迁怒他人,也不足为奇。

    「接下来会怎么处理呢?」

    寇尔从行李取出皮袋,一边递给罗伦斯,一边问道。

    他当然不急着赶到凯尔贝,应该纯粹是想找个话题而已。

    「河川是由很多地主共同拥有,在河川上发生的意外将由这些地主负责处理。明天一大早,拥有这段河川主权的领主八成会派出马匹和人手来到这里吧。如果利用马匹来拉船,嗯,应该很快就能拉上岸了。」

    「原来如此……」

    寇尔愣愣地注视着河川,或许他是在想象数匹马儿齐拉绳索的画面吧。

    罗伦斯一边看着船头朝空中突起、仿佛就快飞上天空的搁浅船只,一边把皮袋凑近嘴边。

    这时,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罗伦斯以为是赫萝走来,于是转头一看,结果看见了拉古萨。

    「不好意思啊,让你走路。」

    拉古萨轻轻挥手说道。在拉古萨举高手之际,罗伦斯发现就连他的厚实掌心都变得红肿。

    为了把货物和人们载到岸边,拉古萨一定在塞满了船只的河川上奋斗了好一阵子。

    让船只尽量靠近岸边的作业,肯定使拉古萨消耗了比平时更多的体力。

    只要有一部分船底抵住河岸,就必须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够移动船身。

    「不会,我还挺喜欢在河畔上走路的。」

    「哈哈哈,那我就相信你说的啰。」

    拉古萨露出了苦笑,然后一边搔了搔脸颊,一边看向河川夹杂着叹息声说:

    「真是的,运气太背了。不过,明天早上应该就会处理好吧。」

    「沉入河底的船是不是和皮草事件有关?」

    即便不是罗伦斯,其他人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拉古萨点了点头回应罗伦斯的询问,粗鲁地摸了摸寇尔似乎太累而发愣的头,回答说:

    「是吧。不过,犯人还真是不怕死啊。可能是个为了赚钱,连命都不想要的家伙吧。要是刻意让船只沉入河里,就必须接受车轮刑,不得异议。想到就觉得恐怖啊。」

    车轮刑是将人捆绑在车轮上辗毙,再连同车轮固定在高丘上任凭乌鸦啄食尸体,可谓极其凄惨的一种刑罚。

    伊弗是否有自信能够平安逃跑呢?

    对于伊弗,罗伦斯没有利益被夺走的恨意,他甚至愿意为伊弗能够平安获取利益而祈祷。「对了,那你们两位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的意思是?」

    「从这里徒步南下,可以在关卡旁边找到旅馆。不过,那里实在不适合妇女投宿就是了。」

    拉古萨一边说道,一边移动视线看向赫萝。

    提到赫萝,她正开心地与身材高挑、看似旅行艺人的女子交谈。

    「那艘颜面扫地的船只船主还有货主,现在正前往河川的上游地区和小贩们沟通。到了傍晚,应该会送来酒和食物吧。可是,如果要等到酒和食物送来,肯定就得露宿野外。」

    罗伦斯总算明白看不到那些人的原因。

    「旅途上睡在没有屋檐遮挡的地方是很正常的事。不如说我们还比较高兴能够睡在陆地上,不用担心睡在船上摇来晃去的。」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拉古萨一副光线很刺眼的模样扭曲着脸,动作滑稽地耸了耸肌肉隆起的肩膀。

    然后叹了口气说:

    「幸好船上的乘客都是商人。如果是佣兵,绝对没好事。」

    「我有看到几个人开口大骂。」

    「哈哈,如果只是开口大骂那还好。那些佣兵啊,可是会什么也不说地立刻拔剑呢。」

    看见拉古萨说话时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模样,反而令人更觉恐怖,寇尔一副像是吞下了葡萄籽似的表情缩起了身子。

    「不过,一想到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把船沉进河底,我心中就有气。绝对要叫布尔格伯爵把那家伙抓起来。」

    虽然罗伦斯想帮伊弗加油,但也能理解拉古萨的愤怒。

    不过,他觉得自己如果回应了这个话题,恐怕内心想法会被识破,于是换了个话题:

    「拉古萨先生船上也载了急件,是吧?」

    拉古萨的船上载了铜币。

    如果是计画越过海洋送达对岸的货物,该货物的送达时间限制一定比一般货物来得严格。

    「是啊。谁叫在快到雷诺斯的地点时,约好要交货的那个商人迟到,所以行程本来就耽误了。想到抵达凯尔贝后要面对的事情,就教人心情沉重。我明明一点错都没有啊!」

    「我以前也送过这类货物,真的会让人很紧张。」

    以生产一件衣服为例,从运送原料,到加工、染色、缝制当然都是在不同城镇进行,最后甚至会在不同地点销售衣服。

    由商人交给商人、货主交给货主,如此不停运送着的货物只要在一个环节有所耽搁,就会影响到所有的进度。

    买来在遥远异国剃下的羊毛,在越过海洋的对岸制作成衣服。光是能够实现这样的事情本来就像是个奇迹了,如果连这样的衣服换成金钱的时间都想指定,那恐怕只有神明办得到吧。

    然而,对于越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人们往往越会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要求他人完成。

    尽管知道不可能办到,不得不赚钱的人们还是得硬着头皮运送货物。

    拉古萨的辛劳实在令人同情。

    「就是啊,而且这些货物还有着隐情。说到这个,你有想到什么了吗?」

    拉古萨所指的,应该是送达位于凯尔贝的珍商行的货币数量,与从珍商行送出的货币数量不符吧。

    或许拉古萨是认为如果能够发现是什么隐情,心情会畅快一些吧。

    「很遗憾的,没有。」

    「反正一直以来也没有人发现什么,没那么容易知道吧。」

    拉古萨这样的说法也颇有道理。

    「对了。」

    「嗯?」

    转动脖子让骨头发出喀喀声响后,拉古萨重新面向罗伦斯,接续说:

    「你和你的女伴是不是吵架了?」

    「为……」

    罗伦斯没能够冷静地回答:「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就等于承认了与赫萝吵架。

    而且,就连快要打起瞌睡来的寇尔,也抬起头看着罗伦斯。

    罗伦斯纳闷地心想,他们怎么会知道与赫萝吵架了呢?

    「没什么。我看事情已经告了一个段落,你的女伴却到现在都还没来找你,所以才在想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没想到是真的啊。」

    听到拉古萨说道,寇尔也点了点头。连寇尔也做出这般反应,让罗伦斯内心受到一些冲击。

    「喂喂,你们两个感情那么好的样子,我可不接受你完全没自觉的说法喔。你们两个根本就像一分一秒都不想离开对方的样子,对吧?」

    说着,拉古萨把话题丢给了寇尔。尽管显得有些保留的模样,寇尔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罗伦斯别开脸,用手捂住了眼睛。

    「哈哈哈,你以后可不能变成这样的大人喔。」

    拉古萨的追击让罗伦斯不禁轻轻惨叫一声,接着听到寇尔显得有些困惑的回应,让他受到更强烈的打击。

    要是赫萝在场,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

    不,说不定她正用着狼耳朵偷听着呢。

    「喏,你说来听听啊。」

    「……咦?」

    「说你们为什么吵架啊。等酒和食物从上游送来后,就没其他事情可做了,大伙儿一定会办起酒席来。现场都是一些满腹牢骚、郁郁不平的家伙,到时他们黄汤一下肚,就会全变成大野狼。」

    拉古萨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了虽然排列不太整齐,但像是再硬的野草也能够磨碎似的强固牙齿。

    罗伦斯在一路走来的旅途上,有了丰富的收获,这让他在听到拉古萨的玩笑话后,还能够保持冷静。不过,在酒席的热闹气氛之中,不能与赫萝说话毕竟是很大的损失。

    更重要的是,罗伦斯与赫萝两人还没明确决定何时结束旅行,所以当然不能虚度旅行结束前的每一天。

    在将来,还有多少机会能够与赫萝参加酒席呢?

    对于损益计算,商人可说相当、相当地斤斤计较。

    而且,不可否认地,罗伦斯也确实不明白赫萝为何生气。或许,年纪比他大上一、两轮的拉古萨能够轻松想出理由。

    问题是,他必须说出与赫萝的关系。

    罗伦斯好不容易能够从容面对赫萝,但他没有坚强到把与赫萝的关系告诉他人后,态度还能保持从容。

    「喂,相信我好不好?这种事情呢,听好啊——」

    拉古萨的手臂只要挥动一下,想必就能够让与罗伦斯相同等级的对手昏厥过去。现在他用这样的手臂勾住罗伦斯的脖子说道。

    虽然拉古萨像是不想让寇尔知道对话内容才做出这种举动,但寇尔竖起耳朵,紧贴在拉古萨身旁。

    「我最懂得怎么解决这种麻烦事情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看见罗伦斯摇了摇头,拉古萨松开手臂,挺起厚实的胸膛说:

    「我在河川上划船逐流而行二十多年,我最懂得怎么让事情付诸流水了!」

    拉古萨说完话的下一秒钟,罗伦斯看见在他身后远处,正与看似旅行女艺人交谈的赫萝像是噗嗤笑了一下。

    赫萝肯定是在偷听。

    她的心情看起来挺好的样子。

    既然这样,想要尽早解决事情的应该不只罗伦斯一人。

    而且,虽然不见得有帮助,但罗伦斯觉得或许可以与拉古萨聊聊。因为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似乎很容易就能够看出他与赫萝的关系。

    「既然这样……那可以请教你一下吗?」

    「包在我身上。」

    不仅拉古萨,就连寇尔也把脸凑近了罗伦斯。

    尽管年龄或是职业都不相同,甚至是在今天才认识彼此,罗伦斯却忽然有种三人已是老朋友的错觉。

    他冷静地想着,倘若是在遇到赫萝以前,应该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这么一想,就不禁觉得与赫萝分手后,自己应该还能够继续走下去。

    请问有破布或是不要的东西吗?

    当有人在现场扬声这么询问后,意外地收集到了相当多的物品。

    这些收集到的物品被堆高在河畔,而酒席的准备也顺利地进行着。

    在上游关卡贩卖食物和食材的小贩,因为卖出了骡马背上载着的所有商品,所以毫不犹豫地享受着酒席招待。

    虽然一开始有几名商人对着搁浅船只的船主,以及载了数量与其罪恶同样重大的皮草货主恶言相向;但就算打了对方,也不可能立刻让河川恢复通行。

    话虽这么说,商人们当然也不可能甘愿保持沉默。不过,或许应该说双方这样的互动,就像为了消除河川无法通行所产生的芥蒂,因而产生的一种仪式。

    所以,事态最后还是没有演变成双方大打出手的地步。在皮草货主大方招待酒和食物之下,大家一下子就恢复了笑脸。

    既然改变不了现状,如果不好好享乐,那就亏大了。

    然而,连敌人与敌人都握手言和了,罗伦斯身旁却没有半个人陪伴。

    就连拉古萨和寇尔都不在他身旁。

    「喂,你以后绝对不能变成这样的大人喔。」

    罗伦斯向拉古萨两人说明了赫萝生气的状况后,两人立刻陷入了沉默。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拉古萨开口说话,却不是对着罗伦斯,而是对着寇尔这么说。

    或许是因为顾及罗伦斯的感受,寇尔没有回应拉古萨这句话,但对于「你当然也知道原因吧?」的询问,寇尔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拉古萨一副仿佛在说「既然这样,有错的人当然是罗伦斯」似的模样,把粗壮手臂搭在寇尔肩上,硬是带走了寇尔。

    不过,拉古萨在离开之际,留下了一句话:

    「河水当然会流动,但是河水为何会流动呢?」

    这句话简直就跟谜语没两样。

    虽然寇尔听到这句话时,也不解地倾着头,但是当拉古萨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后,便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点了点头。

    两人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赫萝生气的理由。

    而且,两人有一半像是想骂「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明白啊」,一半像是要罗伦斯好好反省似的,把他一人丢在原地。

    一个人被留下来的罗伦斯,觉得自己就像个没能完成主人吩咐的工作,而被罚站在外头的小伙子。

    看见拉古萨与寇尔向赫萝搭腔后,罗伦斯心中的这般感受变得更加强烈。

    从他们三人不知为了什么事情笑开怀的模样看来,说不定是在谈论有关罗伦斯的事情。

    不,从态度显得不自然的赫萝不肯看向这儿,拉古萨与寇尔却不时看过来的表现看来,他们三人肯定是在谈论有关罗伦斯的事情。

    拉古萨与寇尔发现罗伦斯在看他们后,用着就算从远方也能够清楚看见的明显动作耸了耸肩,然后露出显得刻意的笑容。

    赫萝的反应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从拉古萨怀里拉出寇尔后,又是摸头、又是拥抱的,玩得好不开心。

    罗伦斯清楚看见寇尔惊讶地翻着白眼。这时他总算瞥了这儿一眼,而罗伦斯也只能板着脸别开视线。

    三人可说是联手起来捉弄罗伦斯。

    但不可思议地,他却不觉得生气。

    不仅是被赫萝,就连被拉古萨或寇尔捉弄,他也不觉得生气。

    如果是在前一阵子——也就是与赫萝相遇之前,罗伦斯深信商人的名声如果受损,就很不容易挽回。

    所以,他总是骄傲地挺直胸膛、总是爱逞强、总是爱扯谎,从不相信任何人。

    而现在,罗伦斯清楚知道这样的态度,正是寇尔在他眼中的模样。

    罗伦斯表示愿意买下寇尔带来的纸束时,寇尔因为担心被杀价杀到最低,所以露出像是充满怨恨的眼神瞪着他。

    这样的态度非但没有任何帮助,甚至只会让寇尔自身变得廉价、丑陋。到了现在,罗伦斯清楚知道自己在不久前,就是被像寇尔那样的想法绑住了。

    也难怪赫萝会想捉弄人了。

    罗伦斯在心中这么嘀咕着,然后胡乱抓抓浏海。

    他不禁想自问:「我真的曾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商人吗?」

    在赫萝眼中,罗伦斯肯定是个思想偏执的小毛头。

    这么想着的罗伦斯不禁笑了出来。

    那时候因为太希望有个伴,甚至认真想着马儿会不会和自己说话,没想到现在能够与他人变得如此亲密。原来与人变得亲密,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啊。

    就像赫萝与拉古萨面带苦笑看着爱逞强的寇尔一样,过去罗伦斯曾遇见过的人们,或许也是面带苦笑看着他吧。

    即便如此——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不知道答案啊。」

    罗伦斯自言自语说道,然后叹了口气。

    拉古萨与寇尔离开赫萝身边,前去拿取招待的酒。

    或许是曾经因为喝酒而有过什么惨痛经验,罗伦斯从远方也能看出寇尔不愿意喝酒的模样,但是看起来很像会缠着人家喝酒的拉古萨就是不肯松开手臂。

    罗伦斯也伸出手,从寇尔一路背来就一直搁着的行李中取出酒来。

    小桶子里装了蒸馏过的葡萄酒。

    罗伦斯因为考虑到在船上过夜就不能生火取暖,所以才会要赫萝买酒精浓度较高的蒸馏酒,但赫萝似乎是因为其他理由才买下蒸馏过的葡萄酒。

    从赫萝一脸开心地拍打罗伦斯的模样看起来,应该是在想着什么奇怪的事情吧。可是,她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啊?

    谜题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多。

    罗伦斯不禁丧失自信地心想,自己的智商会不会比一般人还低。不过,如此没出息的思绪瞬间就消失了。

    因为罗伦斯听见人们发出「哇啊!」的欢呼声后,随即看见夕阳西落的河畔上,出现了一团巨大的火球。

    然而,这也是罗伦斯瞬间的错觉。实际上,那是人们在收集而来的破布堆,以及敲坏桶子而得的木材堆成的木头山点上了火,所以瞬间形成了巨大火球。

    一定是有某人豪爽地倒了油在上头吧。

    一团像是骷髅头似的黑烟袅袅升上天际,黄色火焰发出啪嚓啪嚓的燃烧声。

    冬季的旅途上只要有火,就算昨天还是敌人,此刻也不会分你我。

    尽管没有人带头干杯,大伙儿还是一齐举杯畅饮。

    在那之后,热闹的晚会便开始了。

    一直与赫萝交谈的女子似乎真的是个旅行艺人,包括那名女子的一行人一副仿佛在说「现在轮到我们表演」似的模样跳出了人群。

    他们随着笛子及太鼓声载歌载舞,跟在后头表演的是一群活泼的人们。这些人技术高超,虽然跳着舞,却不会让杯子里的酒洒落。

    这些人跳的,不是以滑顺舞步在地板上滑动的宫廷舞蹈,而是上上下下跳跃的剧烈舞蹈。

    其他人则是看着跳舞的人一起欢笑、一起歌唱,或者是像拉古萨等人那样与同伴较劲酒量。

    罗伦斯四周没有半个人陪伴。

    他之所以收起就快浮现在脸上的苦笑,是因为察觉到火堆所形成的阴影处有所动静。

    只有一个人会愿意来到如此没出息的旅行商人身边。

    罗伦斯移动视线一看,看见了赫萝。

    「呼,许久不曾说这么多话,喉咙都快干了呐。」

    赫萝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然后从罗伦斯手中抢走酒樽喝了一口酒。

    酒樽里装的不是啤酒,也不是酒精浓度较低的葡萄酒。

    赫萝闭上眼睛,紧闭双唇。

    然后,发出「哈」的一声吐了口气,当场坐了下来。

    罗伦斯一边心想「冷战结束了吗?」一边在赫萝身旁坐了下来。

    「你和那个女旅行艺人在聊什么——」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他一开口,便看见赫萝显得刻意地别开了脸。

    他不禁吃惊地发愣,但是并非因为赫萝不肯跟他说话而感到吃惊。

    而是因为赫萝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让他觉得开心。

    「呜呜,今晚真是冷呐。」

    尽管对于罗伦斯的发言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就连视线也不肯交会,赫萝却一边这么说,一边像坐在马车上一样往罗伦斯身上靠。

    他心想「真不知道赫萝到底是不是爱逞强」,但后来发觉到爱逞强的其实是自己。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罗伦斯觉得只要他现在没出息地道歉,赫萝应该会原谅他。

    「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明白」应该已经不是让赫萝生气的重点了。

    如果现在道歉,反而能够让赫萝有机会嘲笑罗伦斯。照理说,她应该会很乐意接受罗伦斯的道歉才是。

    罗伦斯不禁有种想要坦白说出「我不明白」的冲动。

    如果说了,赫萝一定会保持倚在他身上的姿势,一副嫌吵的模样抬起头吧。

    然后,她会说出一大堆讽刺话语,痛骂罗伦斯一顿。

    但是,她绝对不会站起身子,也不会有一丝想要挪开身子的意思。

    并且还会摆出一副仿佛在说「靠得越近,越能够清楚听见自己在说什么」的模样。

    罗伦斯不会怀疑自己的这一连串假设是在妄想。因为,如果他连这些假设都感到怀疑,就等于是在怀疑一路走来所经历过的一切。

    他像在自嘲似地露出淡淡的苦笑。

    赫萝帽子底下的耳朵动了一下,似乎是察觉到了罗伦斯在苦笑。她的尾巴像是准备嘲笑罗伦斯说出没出息的话语似的,不停地甩动着。

    为了回应赫萝的这份期待,罗伦斯开口说:

    「不愧是旅行艺人,舞跳得真好。」

    「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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