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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谈短篇 Spring Log 金黄色的记忆)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广阔世界的尽头,群山的怀抱中。

    温泉乡纽希拉,终于要迎来长夜的结束了。

    罗伦斯此时吸引了一身惊讶的视线。

    「哎呀,哎呀哎呀。狼与香辛料的掌柜的?」

    四面环山的土地,即便天空亮起来也要等很长时间才会见到太阳。现在村里还笼罩着一片薄暗,距离稍远就难以看清说话人的脸。聚集在村子某处窃窃私语的女侍们突然喧闹起来,也是在这个时刻。如同乌鸦飞来后,慌忙鸣叫起来的鸽群般。

    罗伦斯踩着雪站在她们面前,露出与呼出的白霭气息相似的暧昧笑容,将背上的柴火放下来。

    天空将明未明的这段时间,纽希拉的女人们总会三五聚集在井边、水车小屋之类的地方。这样的集会所在村里还有几处,罗伦斯今天来到的是其中之一,村里人共用的面包炉。

    「汉娜她怎么了? 生病了吗?」

    「是不是府上可爱的小姐睡懒觉了?」

    「缪莉勇敢地出门旅行去了,你忘啦? 我以前也憧憬过那样呢」

    「咦……是吗。除过出生的地方,我也只认识这里了」

    「不过掌柜的居然会特地过来,莫非连赫萝小姐的身体也——?」

    「这可真糟糕,得去探望一下才行」

    每周一次或两次,她们会聚集在这里,一次汇总烤好各自家用和店里用的面包。村里的生活很单调,因此要说她们还有什么乐趣的话,就只有闲聊村里发生的事了。

    本来,这份工作往往由各家店里的女侍——她们忙不过来时则由老板娘或家里的女孩来承担。店掌柜亲自来烤面包,仅仅如此就足以成为话题了。罗伦斯背着柴火,腋下夹着白布包起的面包坯。他自己也觉得这副模样很可笑。

    简直就像被老婆丢下了一样。

    即便如此,面对这群毫不客气的鸽子们,罗伦斯仍保持着满脸的笑容。

    她们的闲谈转瞬之间就能扩散到全村里。尽管在纽希拉开店已有十年以上的时间,可「新来的」这顶帽子他还没能摘掉。因此绝不可大意。

    妻子赫萝把这份工作推给了他,自己此刻应仍在店里贪睡着懒觉。想起这个,罗伦斯在心中悄悄地抱怨起来。

    「不,突然光临了一位住客,她们忙着招待客人去了。所以今天是我来」

    停不下来的闲谈,突然一下没了声音。

    「哎呀哎呀……莫非,那位客人到狼与香辛料去了?」

    「真不容易呀」

    只有这一句不像是闲聊拉话,而是真心的感慨。

    「客人最初先行下榻的,是约瑟夫先生家吧」

    「对啊,那是村里最老的店嘛」

    「然后轮到亚伯先生?」

    「接下来又是拉马诺夫先生家」

    温泉旅店主人们的名字从一张张嘴里冒了出来。这些名字听起来千差万别,则是因为在此开店的人们——或他们的子孙,来自世界各地。

    「所以说,他从开春就一直在各家换着住?」

    「那位客人一直板着脸,是有什么不合他心意吧」

    「没错没错。要求又特别多。一早起来就得给他做便当,真是累死人了。可是,他付钱很大方……」

    「喂,喂,可不能被那一点小钱蒙住了眼睛啊。他没准是要打探村子的底细。我家先生说的」

    「哎呀,这一来,莫不是跟山那边据说要建的温泉街有关?」

    「可是说起来他又几乎不泡汤」

    「对啊,要是打算在哪里建起个新温泉,肯定是要更仔细地在村里来回转着看的嘛」

    这一连对话,就像是事先串好的台词般流畅。而且连说话方式都相当接近,昏暗之中很难分清哪句话出自谁口。而她们则每周都聚在这里,大概久而久之连呼吸都相通了。

    赫萝像个孩子一样赌气不愿意起床的理由,望着眼前的这一幕情境,罗伦斯好像终于明白了。

    和刚娶过门的新媳妇,或是店里雇来的女侍们不同,赫萝是温泉旅馆的老板娘。这样她们自然会出于礼貌,不把话题抛向她。即便这是她们主动表示尊敬的结果,可对赫萝而言,这也是最让她难以忍受的。

    「但是啊,既然到了罗伦斯先生的店里,也就是说那位客人的云游快要结束了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罗伦斯一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同时一面回想刚才话题的脉络,一面在脸上堆出笑容。长期以来的经验告诉他,只要脸上有笑容,事情总会好办些。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他对罗伦斯先生您一定也是一副苦相。不过还是别在意的好。不管在哪家店里他都只有这一副表情。虽然您才刚开店没多久,一定感觉很棘手就是了……」

    「以前好像也有过呢,那种古怪的客人」

    「那都是你还年轻的时候吧……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真没礼貌! 人家现在也年轻着呢!」

    如同亲密姐妹般的对话固然令人不由得心生笑意,可只言片语间还是会流露她们真实的想法。十年,对一家温泉旅店来说只是『刚开店没多久』而已。

    那位客人首先入住的约瑟夫家,是村里历史最悠久的温泉旅店。因此,要离开村子时最后入住狼与香辛料,也是因为这是最新的一家店。

    看来,想要融入村子,还要再花一些时间。

    「先不说那些,人差不多来齐了」

    刚才还叽叽喳喳,如同小女孩般吵嚷的一人,像是突然回过神般说道。这里不是城镇,不会有教会的钟楼按点鸣响,因此时间的感觉常常是粗略的。而且面包的消耗速度因人而异,村里人也不会频繁地这样集中起来。

    「那,开始抽签吧」

    有另一人拿起了面包炉边的一把细树枝,接着用垂下的衣摆包好。

    不过,每根树枝都从布里露出了同样的长度。

    「是新的树枝吧? 我可没作弊啊?」

    「你最近越来越上了年纪,就是在这片黑里动手脚,恐怕也看不清该抽哪一根吧」

    哈哈哈哈,四周泛起一片同意的笑声。接着她们逐个从树枝中挑了一根。每根的长度都不一样,谁抽到的越长就越开心。罗伦斯是最后一个抽树枝的人,就像是有谁蓄意一样,留给他的那根很短很短。

    「啊,啊呀呀」

    「哎,你真的没有耍诈吧?」

    一股尴尬的气氛在她们中蔓延开。刚才的抽签,决定了谁最先使用烤炉。

    使用公共的面包炉时,谁都不愿意当第一个。因为虽然每个人烤面包的燃料都是自备的,但炉子的预热首先就得花不少时间。因此,要让冻了一晚上的砖炉暖和起来,第一个人必须得准备多得多的柴火才行。

    「不不,这样反而正好」

    罗伦斯慌忙打起圆场来。

    「我们家有这么一位难招待的客人,让他等久了恐怕又会听到抱怨。原本,要是抽到后面,我还想和别人换到第一个去」

    若是被怀疑使了诈,事情可就关乎自己的名誉了。刚才提心吊胆的女子们个个露出心里放下一块大石般的表情。

    「既然罗伦斯先生都这么说的话……」

    「确实,考虑到时间,这样也不坏呢。至少比起一个劲在乎柴火,最后把面包烤成焦炭的谁……」

    「哪里!我只是聊着聊着就忘了而已! 而且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四下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罗伦斯笑了笑,揭开面包炉的盖子,将木柴摆好,点起火来。

    到太阳从山后面露出脸来,似乎还要再等一阵子。

    烤好的面包,隔着布也能散发出温暖的热气。罗伦斯一面走一面撕下一块柔软的面包塞进嘴里,等他回到温泉旅馆,天已经亮了起来。

    和那群手上不停,嘴上更不停的女人们一起烤面包实在是累人,但在晴朗的天空与面包的香味中,自己的确受到了她们那股活力的感染。

    因此,等到走回村旁自己开的旅店时,即便看到了那位闷头站着的客人,他也能露出毫不输给他的和善笑容。

    「让您久等了」

    「哼」

    这个瘦小的老人像是颇为不快似地哼了一声。他手中已经提着汉娜做好的便当盒,站在屋檐下,看来是专等着罗伦斯的面包。温泉旅店除了泡汤的客人外也会有猎人和樵夫光顾,因此并不是早上就没有人出去。

    可是,老人的打扮却不同于罗伦斯知道的任何职业。

    他戴着锅形的毛皮斗笠,小腿裹着熊皮绑腿,肩上搭了一块狐皮,手套像是鹿皮做的,身后则别着一把模样吓人的柴刀。他的背囊装得鼓鼓囊囊,但罗伦斯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老人的目的也充满谜团,而且几乎没踏进过温泉池里。

    这个老人走进罗伦斯,伸手要将装面包的整个布包都拿去。

    以便当来说,这也实在是太多了。罗伦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老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缩回手表示让步。罗伦斯一面在心里为他的举动纳闷,一面用另一块布包了三个刚出炉的小麦面包交给他,同时注意着他的神色。而老人虽然沉默,却还是低了低头算是致谢,接着一语不发地走向了别处。

    尽管总板着脸,可他并不是不知礼节。

    罗伦斯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揣摩起来。这个老人看上去不像恶人,只是散发着一种执拗的迫力。等他走下旅馆前的山坡,身影消失在树林中之后,罗伦斯闻到食堂中飘来了一股香味。

    长桌上摆着做好后应该放了一段时间的早饭。半盘子煮豆子,一些炒过的厚切熏肉,去年秋天买来,剩下了最后一点的盐腌鲱鱼,还有几片奶酪。从内容来看,这大概和汉娜做给那位奇怪客人的便当是一样的。她一定是嫌麻烦,在做的时候也连带准备了罗伦斯和赫萝的那一份。

    有香味的地方必定有赫萝,此刻她正坐在那张长桌旁——

    「真慢。冷了难得丰盛一回的早饭」

    对冒着寒风一早烤完面包刚回来的丈夫,投来了责备般的眼神。

    「烤面包的顺序是抽签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我这还是第一个烤的」

    而且,这本来还是赫萝这个老板娘的分内事才对。罗伦斯一边回击赫萝那不讲理的抱怨,一边将剩下的面包交给从厨房中走出的汉娜。结果作为罗伦斯夫妇的早餐,汉娜从布包里拿出了三个面包。

    不是两个也不是四个,而是三个。罗伦斯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可得到的回答只是她恶作剧似的微笑。到底是为什么,他怀揣着疑问拿起面包坐下来,而后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两份早餐没有面对面摆在长桌两边,而是并排摆在同一侧。中间隔着的陶瓮里,大概盛的是葡萄酒。

    一大早就吃得这么铺张,他还没来得及生气,便发现赫萝面前的杯子还是空的。现在,罗伦斯总算意识到了汉娜的意图,还有赫萝的想法。

    「既然觉得把麻烦工作推给我是不对的,」

    他拉出椅子,在赫萝身边坐下。

    「一开始就自己去不好吗」

    罗伦斯在自己的盘子里放了两个面包,赫萝的盘子里只放了一个。

    「她们说你永远也不会老,一半是嫉妒,可还有一半是真在夸你」

    他身旁一脸赌气的模样低着头的赫萝,外表如同十余岁的少女一样。但赫萝不是少女,甚至连人都不是。此刻温泉旅馆中没有外人,因此她也没有藏起头上的兽耳和身后的尾巴。正如这两者所暗示的一样,赫萝的真面目,是能够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寄宿在麦粒中的精灵。

    「再说有什么,大概也就是对新来的人,那副没有恶意的疏远态度了」

    罗伦斯说到这里时,赫萝向陶瓮伸出了手。她抓着比自己的小手要大得多的瓮,潦草地往罗伦斯的杯子里添上了酒。往常赫萝只会给她自己倒酒,这副明显有悖常态的举动让罗伦斯不由得想笑。

    「你在那种地方,心里的滋味的确不怎么好受吧」

    赫萝曾因一时兴起南下离开了自己的故乡,一个叫做约伊兹的地方。而后在某个小村子中做了数百年丰收之神,司掌小麦的丰歉。当初离开故乡的理由、返乡的路都已在时间之河的流淌中淡忘,几百年的孤独里,赫萝就像卵石一样被慢慢磨去了棱角。

    罗伦斯正是在那时与她邂逅,最终来到了这里的。

    自称贤狼,老奸巨猾,深有城府,但爱虚荣,又怕寂寞。

    她一个人站在那座面包炉前,看着那群女人无神经的笑容,心里越来越疲累的模样,罗伦斯很容易想象得到。

    「不过,我本来就是旅行商人,和她们交流的多了,也好推销自己」

    即便是面对这故意的炫耀,赫萝也一声不吭。她将熏肉切成两半,把一半放进罗伦斯的盘子。

    往常不管怎么说她都要给自己切多一半,这次两边分量居然一样。

    「所以,我没有生气,这算是分工」

    罗伦斯把自己面前的第二个面包掰成两半,把较大的半块放在赫萝面前。

    「我知道,你肯定是在替我盯着那个奇怪的客人,没错吧?」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罗伦斯一眼,嘟着嘴,就像是吃了什么苦药一样。

    罗伦斯在赫萝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将视线转回早饭。

    「好啦,先吃饭吧」

    赫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最终也伸手拿起了面包。

    啪嗒啪嗒。

    她的耳朵动了动,蓬松的尾巴在身后开心地摇了起来。

    「那人并非什么心怀不轨之辈。咱能感觉到他的那股念想」

    以赫萝对人苛刻的评判标准而言,这个结论算很稀罕了。

    那位客人是昨天午后突然到店里来的。走进后只用极小、极难听清的声音问了一句『有房间吗』。整整一个冬天都在村中各家店里流转,有关这位客人的传言自然也进入了罗伦斯的耳中。

    而当那迫力逼得罗伦斯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后,他又一语不发地掏出了一枚琉米奥尼金币,搁在柜台上。这一枚金币足以让四口之家节省着过一整月。以他要住在这里的两周来算,可谓奢侈得不能更奢侈。

    为了让这两周配得上一枚琉米奥尼金币的价值,罗伦斯费了不少心。但不论是提议请乐师或是请舞娘来,这位客人都摇头拒绝了。他唯一开口提出的要求,只是便当,尽早。这两个词而已。

    的确是位奇怪的客人。要说是某个城市逃来这里的要犯,他太过悠哉了。要说是过于神经质,以至于对哪一家旅店都不满意,似乎也并非如此。何况原本他就没有对温泉和房间展现出什么兴趣。

    这位客人停留的上一家店,店主是罗伦斯在村里最好的知己。

    那家的孩子是个名叫卡姆的少年,与缪莉年纪相仿,从小一起玩到大,甚至还在不久之前向罗伦斯表达了希望对缪莉求婚的意愿。他是个能干的孩子,罗伦斯也觉得有这样一个儿子是件好事。卡姆的父亲萨莱斯尽管看上去总板着脸,但稍谈上两句就能看出他的古道热肠。奇怪的客人来店里之后,也是他到狼与香辛料,告诉了罗伦斯有关这位客人的很多信息。

    因此,随着老人一次次在不同旅店流转,旅店主人们口口相传的情报,最终平安地抵达了罗伦斯耳中。当然这些信息他也告诉了赫萝。

    「咱猜,他或许是个采药人」

    「采药人?」

    赫萝点了点头,视线仍落在眼前的小麦面包上。

    来了用琉米奥尼金币付钱的客人,招待的水准自然要提升不少。今天的面包是洁白的小麦面包,尝起来甜美又柔软,不管吃几个都觉得不够。

    不过,赫萝还把小麦面包撕开,在裂缝里填进去了豆子和熏肉。好吃的东西再加好吃的东西,一定会变得加倍美味。赫萝的这种想法让罗伦斯不由得联想起了贪嘴的猫咪之类。她拿起塞得满满的面包,带着满脸喜色一口咬了下去。

    「唔咕,啊呜……没错。要说为啥——」

    罗伦斯用手为她取下粘在脸上的豆皮,催着她接着说下去。

    「因为他身上一股香草的味道。而且,带在身上的东西还有股金属味。大概是镰刀之类的」

    「旅人的身上肯定会带着草药和短剑。但你说他不是旅人的话?」

    「那种草的味道闻惯了就能分出来。不对,要说闻惯了,咱倒觉得自己像是在哪里闻过……」

    赫萝闭着眼,像是回溯脑海中的记忆。尽管如此她还能准确地咬在面包最有料的地方上。小嘴大口大口地咬着面包的模样,在别人看来大概很不雅观。不过罗伦斯却觉得这副模样非常可爱,因此很喜欢看她吃东西。

    「还有,唔,那家伙身上还带着麦子」

    赫萝是寄宿在麦粒中的精灵。很久以前,她也是通过寄宿的麦子潜入了罗伦斯的马车。

    「那大概是干粮吧。在寒冷的地方带起来很方便。毕竟就算外面有除雪人的小屋,屋里也不会放着粮食。麦粒不磨成粉的话,可以保存好几年的」

    「嗯? 反正咱对人世也没啥了解。要说还有什么,那家伙的打扮也算一个。人世里的不同工作,都有各自的打扮对呗?」

    旅馆主人会穿得像旅馆主人,兑换商会穿得像兑换商,旅行商人会穿得像旅行商人。铁匠会系着厚厚皮革做成的防火围裙,面包师则会戴着独特的帽子。

    如同赫萝所说的一样。人们通常不会特地报上自己的职业,而是会打扮成别人一眼就能明白的模样。

    「那顶大斗笠一样的帽子,我的确是从没见过」

    老人的帽子像锅一样深,外形独特,戴上去几乎能遮住整张脸。要说那是某个职业的特征,的确有一番道理。

    「那帽子外面是毛皮,里面是铁。假如那人带着那种东西在山里转悠,咱觉得只能是因为一直把脸凑在山崖前,才带着那个防止上面的落石砸着头」

    「……在找铁矿? 确实,别的店主人也猜他可能是个探矿人」

    但是,由于会破坏土地,要采矿就必定得有当地的特许状。纽希拉的客人多是权贵,店主们因此不乏保护这片土地的门路。若是没法像温泉一样涌出大量黄金,这里一张特许状也不会有。假若那位老人真做了多年探矿人,这点道理他应该明白才是。

    「山里的那群家伙也跟咱说,有人闯入了领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猎人还可以堂堂正正与之一战,可那人既没拿武器,也不追赶猎物,谁都拿他没办法」

    赫萝是一只狼,因此可以和普通的动物交流。

    这就是为什么狼与香辛料敢开在深山村落外的深山中。普通的旅店在这种地方,大概一天到晚都得防备野兽袭击,根本做不成生意,但这里却因为有赫萝对野兽的命令,因而无需担忧那些问题。

    相对地,罗伦斯有时会在温泉里看到熊的身影,被猎人追击的动物也会逃命到这里来。所谓共生共存,就是这样一回事。

    「这么一说,也只能认为他是在山里寻找什么了」

    「没错」

    赫萝吃完面包,舔了舔自己纤细的手指。自从孩子出世以来,她似乎一直尽可能避免这样的举动,时隔好久又见到了一次,罗伦斯陷入了仿佛时间倒流的错觉中。

    而且,这动作和缪莉一模一样。

    「但是,那人要找的东西好像还不简单,咱也说不明白」

    「什么意思?」

    罗伦斯追问了一句,而赫萝则露出了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似的神色。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陶瓮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酒。

    「那人在各个店里都呆了一遍对呗? 而且,不管是歌呀舞呀,温泉呀房间呀,他都没什么兴趣,所以还能怎么着?」

    「啊……没错!」

    不仅待遍了纽希拉的每一家店,似乎还特地按照着开店历史长短的顺序。罗伦斯回想起了面包炉前听到的说法。假若他是在村里找什么东西,说法的确是可以成立的。

    「我听过这样的故事……。旅行途中的富商在途经的村子里病倒,然后在房间的某处留下秘密信息,告诉后人自己的财产藏在何处」

    罗伦斯起先是半开玩笑地说出了口,可他自己的神色很快认真了起来。

    「或许……事情真的是那样的?」

    「嗯?」

    「你想想看他付钱时惊人的大方程度。我有好几年都没见过琉米奥尼金币了。假如他是在寻找什么财宝,能拿得出这样的钱也就不奇怪了吧?何况纽希拉的客人几乎都是有地位,有名誉,或者有大量财富的人」

    「唔,所以,汝觉得他是一边在各家旅店找藏起来的信息,一边提着便当盒,在山里找藏起来的宝物?」

    「或许还可能是遗书呀特许状之类,不怎么占地方的宝贝」

    罗伦斯开始认真思考起来,而赫萝则突然叹了口气,夺过了罗伦斯盘中的熏肉。

    「啊,喂,那是我的」

    「这么好的东西给大笨驴吃真是可惜了」

    说完,她一下子把熏肉送进嘴里。

    然后舔着手上的油,无奈地看着罗伦斯。

    「那人对温泉和房间一丁点兴趣也没有,汝忘啦?」

    「……啊」

    「倘若线索刻在墙上或是天花板上,料谁也会找得双眼满是血丝。温泉池的石头背后就更不用提了。而且,干那种勾当也实在太显眼了,那人在村里晃悠了一个冬天,怎么可能还没被发现?」

    「的确如此……。唔……可是,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他住了那么多店,是为了寻找什么」

    「或许是人目所不能见的东西」

    「啊?」

    追问的同时,赫萝的表情让罗伦斯吃了一惊。

    她正看着自己,露出充满寂寞神色的微笑。

    「比如回忆」

    「……」

    说完,她像是掩饰羞涩般站起身来。

    走到仍坐着的罗伦斯身后,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脖颈。而之后又很快放开,可能是她的虚荣心在作祟。

    「好了,咱也得接着缝衣服去了」

    这句话却带着与刚才的微笑截然相反的开朗。说完,她便跑上了二楼。罗伦斯一直望着赫萝的背影,直到那条漂亮的尾巴消失在楼梯平台后。

    赫萝曾在某个小村的麦田中被回忆束缚了上百年。其间她忘却了回乡的路,记忆中的许多东西也随着时间流逝而磨灭。离开那片麦田,在旅行途中偶然经过的某个小镇,她还因那里已完全不同于自己的记忆而几乎要哭出来。结果最后还是当地流传的传统料理勾起了她的回忆,让她确信,那就是自己曾造访过的地方。

    那位带着奇怪皮毛斗笠的老人,看起来年龄足有罗伦斯的两倍。或许他也是因为往昔的回忆渐渐朦胧,才为了寻回这些宝物不惜豪掷出自己的积蓄。

    如果,老人充满执着的面孔,背后是这样的含义——

    罗伦斯舀了一勺已经凉了的煮豆子,在嘴里慢慢嚼碎。虽然凉了,但味道已经沁入其中,很好吃。温泉旅馆开得久了,人也总会这样被故事沁染。

    罗伦斯很快吃完自己的早饭,离开了食堂。

    远行之人客死在路旁旅舍中,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巡礼路线沿途有不少修道院建立的医院,其运营费则往往来自病逝者的遗赠。人们还传说,在有名的巡礼路线上,若是医院选址得当,甚至还能凭此积累一笔巨款。

    前往纽希拉的客人偶尔也有在这里病故的,但他们大抵在来之前就准备好了遗嘱,因此不会把什么巨额遗产争端的种子留在这里。这些客人多数是高龄老人,加上此地又被称作世界的尽头,恐怕他们也是事先做好了某种思想准备才来的。

    在享乐的温泉乡里坐拥莫大的财产而死,大概他们也觉得这样风评略为刺耳。

    不过即便如此客死的事情的确发生过,因此这种可能性仍是不能排除的。

    「那客人在拉马尼诺夫先生的店里时,就应该已有不少旅馆主人怀疑过这个了」

    罗伦斯之前招待那位神秘客人的是萨莱斯。说出这句话时,他正带着一脸的沉闷表情。

    这不是因为嫌恶罗伦斯,也不是为他的浅薄资历而不屑,而是他的模样天生如此。萨莱斯方正的脸上大半都被络腮胡覆盖,加上眉毛足有两根指头般粗细,一眼看去很难察觉他的表情。何况他原本就是个沉稳内敛,不善言笑的人,这给他招来了不少误会。

    但只要谈上几句,就会发现他热心又善良。

    「不过,罗伦斯先生,这里每一家店间的竞争都很激烈。客人回去之后,房间会怎么样?」

    「会连角落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毕竟他们会留下好些垃圾」

    「没错。阁楼、地下室也是一样。扫除稍有怠惰,很快老鼠和猫头鹰就会在那里筑巢。所以如果遗言刻在这些地方,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或许那遗言是用没法轻易破解的暗号写成的」

    罗伦斯刚说完,萨莱斯突然咳了两声,拿起柜台上的壶给杯中添了酒。那酒是用夏天收获的越橘做成的,味道又酸又甜。

    罗伦斯突然发现,他在笑。

    「这种想法我也不讨厌,偶尔,让这村子里有些刺激和冒险也不错」

    该不该当作褒奖而接受,罗伦斯有些犹豫。不过他递来的酒杯倒是可以不用多想就一饮而尽的。萨莱斯店里的酒味道非常出色。不少旅店的主人们都会出于兴趣和效益为店里酿造好酒,萨莱斯是其中最狂热的。毕竟能喝到好酒的确使人开心,而且不论说了什么傻话都能归结于醉酒,这就更方便了。

    「但是,我怎么也不认为那位客人是在温泉旅馆里四处调查。这里的旅店主人们,连店里老鼠常走的路线都一清二楚,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那么,看起来那个奇怪的客人趁着夜色偷偷溜上阁楼翻找,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了。

    「白天他会上哪里去?」

    罗伦斯问了一句。而萨莱斯则耸了耸他厚实的肩膀。

    「每家店最近都忙着收拾客房。白天忙里忙外,没空调查那些」

    他舔了一小口酒,闭起眼,摇晃起脑袋来。

    ——有点甜啊。

    还加上了这样一句。果然对酒颇有要求。

    「猎人和樵夫们说,他常常在村外小道上出现,有时好像也会走到小路外。有猎人还担心他会不会把猎场给弄得一团糟」

    这和山里动物们的陈述也是一致的。

    「可是,为何是事到如今?」

    萨莱斯唐突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事到如今?」

    「唔……。我希望你别忘坏处想,不过那个客人会住在狼与香辛料里,说明大概是要回去了」

    罗伦斯很快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

    「的确如此。事到如今,我能查出什么来,自己也有些怀疑」

    资历更老的旅馆主人们都对此无可奈何,现在罗伦斯也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罢了。尽管如此他却还要坚持,萨莱斯只能认为这其中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大半,是纯粹的好奇心。因为我是旅行商人出身的」

    「好奇心」

    对纽希拉,这个时间都仿佛不曾流动的村子来说,这实在是个突兀的字眼。身材像熊般魁梧的萨莱斯重复着这个词,似乎是产生了相当的兴趣。

    「剩下的呢?」

    「大概,是矜持吧」

    无论说出什么都归结于酒力,罗伦斯抱着这样的想法喝了一口越橘酒。

    「这里是纽希拉。一切争端都会消解在温泉里,每个人都带着笑容度过时间的地方。我当然也希望那位客人能笑着回去」

    罗伦斯想起了老人脸上的那副执拗神情。

    「我想作为新人,愚直地坚守着这些东西,不算是坏事」

    ——何况对方还是用金币付账的贵客。末了他又加了一句。

    萨莱斯眨了眨眼睛,又挠了挠头。

    「确实,这种乳臭未干的话,也只有新开店的人才说得出口吧」

    「何况大家都早已满身硫磺味了」

    没错。萨莱斯抖抖肩膀,用力伸直了脊背。他脸朝店门坐着,就好像刚才看到那个老人走到哪里去了一样。

    「我不觉得那客人是坏人」

    萨莱斯静静地说。

    「不拖欠付账,也没有多余的抱怨」

    「早上要求做便当这点呢?」

    「害我被后厨的厨娘发了一通牢骚」

    罗伦斯笑了笑,又听他接着说了下去。

    「而且还有一点。我中意的,是他很会喝酒。还是仔细品过味道后才咽下喉咙的。这在客人中实在是不常见」

    「其他客人往往是大口猛灌的吧」

    萨莱斯眯起眼,轻轻叹了口气。

    「客人每天闷着脸出门,我反而还因为他开心。我这温泉旅馆主人的眼睛和精神,或许都被温泉的水雾给盖住了」

    他的视线回到手边,又饮下一口自己引以为豪的酒。

    「之前,罗伦斯先生提出的那个奇妙的祭典主意也是一样。我们正在被每天的生活一点点消磨着。鹅卵石自然是越圆越好,但越圆就越容易被水冲着走。没有立场,无所坚持。最后习惯了不变的日常,被欲望刺激着,也只会对变化熟视无睹。终究没能对重要的人说出关键的话,所以才会对那位在纽希拉还满脸沉闷的客人视而不见」

    他一下子说了许多,突然又噤住口。埋着头,带着有些悲伤的表情,如同对着映在杯中的自己低语一样,小声开了口。

    「没头没绪的,我就说了这么多啊」

    大胡子遮住的那张脸,似乎是害羞了。

    罗伦斯也喝了一口酒,接着说。

    「我倒正喜欢这种甜度的酒啊」

    萨莱斯抬起头,露出不知拿他如何是好似的笑脸。

    「这个,大概是因为罗伦斯先生的店里,连空气都带着甜味吧」

    「我的店里?」

    「客人们评价很高的。他们说在那家店里,比起乐师的歌曲和舞娘的舞蹈,看着店主夫妇在一起时的模样才是最有趣的。简直是纽希拉温泉旅店的楷模」

    「……」

    即便是对装扑克脸颇有研究的罗伦斯,也不觉得自己能蒙混过眼前的场面。

    萨莱斯则似乎是享受着他这副困窘的样子,又喝下一口酒。

    「原来如此,所以缪莉那小姑娘才能有那样天真烂漫的个性,我懂了」

    这个时段,萨莱斯店里的客人都离开了,屋子里非常安静。

    因此他那沉稳的语气听起来格外轻柔入耳。

    脸又红又热,是因为酒的缘故。

    罗伦斯在心中如此解释着,看到萨莱斯望着自己又一次笑了起来。

    「有关那位客人,我也会尽最大力协助的」

    临别之际萨莱斯这样对罗伦斯说。结果,还是在他的店里呆了太长时间。尝遍了好几种冬天酿熟的果酒,回去时罗伦斯只觉得脑袋醉得飘飘然。萨莱斯还挽留他吃过饭再走,不过要是答应下来未免也太厚脸皮了。

    何况还有那位奇怪客人的事要解决。他向萨莱斯道过谢,接着便离开了。

    迈着踉跄的步子,摇摇晃晃总算走回狼与香辛料,赫萝和汉娜正在食堂里缝东西。看到罗伦斯的模样,两人都皱起眉头来。

    「汝看来挺开心的嘛?」

    让女人们做针线活,自己出去喝酒。罗伦斯无话可说。

    他低头表现出反省的态度,准备老老实实地被赫萝在脑袋上咬一口,结果又是一阵余醉的眩晕。

    「萨莱斯他们家……嗝,的酒,实在是好喝……啊……」

    「真是的,这大笨驴」

    赫萝把亚麻床单搁在桌上,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向罗伦斯。

    ——要被赏一巴掌了。他刚想到这个,却发现赫萝扶住了自己。

    「给卧室带上一团酒气可不行。汉娜,拿水和毛巾来」

    「好的好的」

    汉娜也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离开椅子,罗伦斯想看她要去干什么,却被赫萝拽进了一旁的房间。

    这个房间的正中是个地炉,四周则铺了一层麻垫。熏鱼和熏肉吊在大梁上,夜晚睡不着的宾客可以围着火炉一边喝酒一边烤来吃。有时,白天就烂醉如泥,连台阶也上不去的客人也会被放在这个房间休息。

    罗伦斯被丢在这里,呆呆地望着被烟熏过的天花板。

    经过了数十年的使用,仔细一看,天花板其实还很新。

    据说,等到木头的接缝处也被烟熏黑得看不见,一家温泉旅店才算真正开了起来。

    就看今后了。就看今后了。罗伦斯抵抗着越来越重的眼皮,在心里默念。

    「喂,别睡」

    意识陷入朦胧前,他突然被人扶起脑袋,同时有什么东西也被送到嘴边来。

    「汝还是先喝一点水比较好」

    赫萝正一脸认真地低头望着自己。她是在担心。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由得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这个酒鬼。少嬉皮笑脸了,快喝!」

    直到赫萝开口训斥,他才老老实实地喝下了那碗冷水。那水大概是用温泉融化的雪水。每天都从河里汲水实在是费力,因此纽希拉的旅馆大抵都是这样取水的。

    虽然是把雪封进陶瓮后才丢进温泉池的,可不知是不是温泉的水雾钻了进去,罗伦斯第一次喝的时候只尝到了冲脑的硫磺味。不过,现在他开始觉得这才是纽希拉的水。

    「真是的,大白天就一身果酒的味道,还怪好闻的……。越橘,醋栗……唔,还有木莓?」

    赫萝使劲吸着鼻子,带着一脸怨恨说道。

    「真的,好喝。他们……好像,对水很挑」

    罗伦斯还没笑着说完,就在额头上挨了一下。不久之后,汉娜给他盖上了毯子,又在地炉里放了木炭,周围还添了柴。

    「大笨驴,这份人情咱可记下了」

    赫萝将一次大白天就大摇大摆地喝个烂醉的权利收入了囊中。

    罗伦斯憨笑着闭起眼,突然听到她呼出一口气的声音。

    接着,他的头被轻轻扶起,放到了某个软软的东西上——不是房间地下的麻垫。

    「……?」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脸上盖了一块布。

    「噗哇,怎、怎么了?」

    「嗯?」

    拨开布,罗伦斯看到了赫萝脸上的促狭微笑。

    看起来她从汉娜手中接过了缝东西的工作。

    「光咱一个人干活可不行」

    让喝得烂醉的丈夫躺在自己的腿上。

    这样的妻子真是极尽温柔贤惠,不过赫萝式的做法则是把丈夫的脑袋当作缝东西的垫子。

    「汝不喜欢,拿掉就是了」

    若是真那样,免不得她又要跟自己冷战三天了。

    罗伦斯认输般地长叹一口气,阖上了眼睛。

    赫萝正忍着笑,罗伦斯能从她大腿的颤抖中察觉出来。

    他还发现赫萝正轻轻用手梳过自己的头发。很快,罗伦斯便沉入了安眠。

    忽地醒过来,眼前是不同于卧室的天花板。大白天猛睡了一通的罪恶感,以及无法解释的舒适感一同涌来,让罗伦斯禁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总觉得全身都带着疲累,或许是因为刚才在梦里,赫萝一直朝自己扔橡子的缘故。啪,啪,橡子一个个砸在自己的头上。

    毯子里莫名地温暖,低头一看,果然是赫萝。此刻她发出了安稳的眠声,看来睡得正香。至少睡午觉时,没必要再遮住耳朵了吧。罗伦斯这样想着,伸手要取下她的头巾时——

    听到了啪嗒啪嗒,水滴下来时发出的声音。

    漏雨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不对,这声音似乎在催促着罗伦斯想起另外一件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是的,梦里赫萝朝自己丢来的也不是橡子……。

    立刻。

    罗伦斯抬起头来,朝温泉旅店的门口望去。

    「……」

    被雪水濡湿了满身的那位神秘客人,正站在那里。

    「实、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接连冲击他头脑的的确不是橡子,而是从地板传来的脚步声。

    何等不成体统!温泉旅店主人在白天大睡懒觉的模样,居然让客人看了个一清二楚。罗伦斯慌忙支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突然想起赫萝还搂着自己,又连忙拽起毯子盖住她——尽管现在已经完全不可能瞒混过去了。

    老人直直地盯着罗伦斯。

    除了露出僵硬干涩的笑容外,罗伦斯什么也做不了。

    ……唔唔……汝哟……? 毯子下模模糊糊地传来了赫萝的声音。

    他无视了赫萝的声音,用毯子将她全身卷起,一口气扛在肩上。

    『嗯啊? 怎、怎么了?!』

    尽管毛毯中的赫萝不断挣扎,他还是装作没听到也没见到。

    「请稍等,我马上为您准备擦身体的毛巾和火盆!」

    罗伦斯对站在门口的老人留下这样一句话,就立刻扛起赫萝跑向了二楼的卧室。老人的视线一直追着自己,他非常明白,明白得脊背都像是被那视线刺出了洞一样。

    太失态了!

    尽管赫萝的耳朵和尾巴大概没被看到,可这事关旅店的品味。

    罗伦斯丢下被卷在毯中的赫萝,无视她责难的声音,一口气跑回了一楼。

    罗伦斯在地炉和暖炉中都加了足量的木柴,烤干了客人濡湿的衣服。此时店里再没有别人,而自己的服务对象又是用金币付账的贵客,因此无论怎样周到都不为过。

    只是,不论是问需不需要泡汤暖暖身子,或是在晚餐之前稍吃些什么,又或是上午去了哪里,不论如何对他搭话,这位客人始终闷着声。他偶尔会点头或是摇头,因此并不是完全无视罗伦斯的话,可这样实在教罗伦斯为难。

    何况自己刚才还闹出那样一番尴尬,罗伦斯的心里不由得开始畏缩起来。

    话说回来,殷勤得过分反而又可能惹人厌烦。想到这里,罗伦斯对那位客人说了声『有什么需要请您再叫我』,接着便离开了。

    不过,在跟萨莱斯好好诉说一番之前,他还有更多事情想询问这位老人。当然这也是为了老人自己,为了能让她笑着踏上归途。

    首先看他满身雪的模样,必定是在山里徘徊了许久。而且尽管费了如此大的努力寻找什么,结果仍是不甚理想。

    但是,究竟是在找什么?

    越想,反而越是云里雾里。罗伦斯决定去后厨找汉娜发发牢骚。这么做的另一个理由,则是赫萝被他卷在毯子里丢进卧室后闹起了别扭,一直闭门不出,在那位老人占据地炉房间的期间内,罗伦斯无处可去了。

    「说起来,我倒是觉得太太猜得没错,那位客人或许真是采药人什么的」

    汉娜一面准备晚饭一面对罗伦斯说。她切碎不畏严寒,在冬天仍能生长,而且绿得教人怀疑的青菜,将它们投入锅里。

    「你有什么理由吗?」

    「刚才我给客人端去热红酒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吃雪呢」

    「雪? 他想喝冷水?」

    或许为让他暖身子而端出热饮是个错误的决定。那位老人大概在外面消耗了不少体力,喉咙已经渴得发干了。

    「不,并不是,所以我才这么说的」

    汉娜将干肉和酸白菜加入锅里,又撒了不少盐。

    「他吃得很慢,像是要尝出滋味一样。看那样子,肯定是身体哪里有问题」

    罗伦斯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愣着看她。这副表情反而让汉娜惊讶起来了。

    「哎呀,您不知道吗?」

    「什么?」

    「南边长橄榄树的地方,雪是被人当成药来卖的。据说对头痛,腹痛,发烧,牙痛都有效果。不过,大概只有贵族老爷才买得起吧」

    罗伦斯摇了摇头,那么遥远的南方,在他还是旅行商人时也未曾去过。

    「南边的地方,冬天高山上也能积雪。听说人们把雪结结实实地塞进包裹里,然后用船一堆一堆地运走,再挖个坑埋起来,等到天气热时拿出来卖。雪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能赚一大笔钱。那位客人会不会也有类似的想法呢」

    呵——。罗伦斯发出感叹的声音。那一定是只有大规模商会使用大规模运输网才做得成的买卖。凭借他们的手腕,哪怕是天上白白掉下来的东西,最终也能变成金币。

    「所以说……那客人是南方人?」

    而且,还是遥远到会把雪认为是药的地方。是自己都没去过,只是听别人谈起过的远方……。*

    [*注:此处疑似与《狼与花瓣的芬芳》有矛盾,又或后者中罗伦斯对赫萝描述的冰雪甜点,就是他从汉娜口中听到的]

    想到这里,罗伦斯猛地惊叫了一声。

    汉娜将注意力从灶台的火转向他,露出讶异的神情。

    「莫非——」

    罗伦斯慌忙转身,却不小心踢翻了盛着蚕豆的笸箩。

    「呜哇! 哇!」

    他别扭地稳住身子,捡起撒了一地的蚕豆来,还听到身后传来汉娜的笑声。

    「老爷您真冒失」

    太丢人了。罗伦斯只能回过头,露出尴尬的笑脸。

    「让我来吧,毕竟您看来像是想到什么线索了」

    要说起来,汉娜的心里话其实是希望罗伦斯别再给她添乱了吧。

    「那就,麻烦你了,抱歉啊……」

    汉娜笑着耸了耸肩。

    罗伦斯将笸箩放回原处,然后离开后厨,在柜台底下拿出了墨水瓶和一叠草纸*。他本以为瓶中的墨水已经冻住了,幸好还能直接用。紧接着抓了一根羽毛笔,然后就跑向地炉房间去。

    [*注:此处疑似时代错误。造纸术在欧洲普及约为12世纪,而古腾堡印刷机则在1450年左右出现,随后宗教改革运动爆发。这与故事中的情况有出入。或许支仓在撰写故事时并未严格按照欧洲历史顺序]

    那位神秘的老人果然正盯着地炉的火苗,小口小口,慢慢地尝着雪,就像是要让每一丁点都被身体吸收一样。他听到罗伦斯的脚步声,一下子抬起头来,模样如同一个被打扰了清净的隐士。

    罗伦斯道了声失礼,便坐在地炉一侧,拿起羽毛笔来。

    然后,在纸上用所有他懂得的语言各写了一句问候语,出示给老人看。老人则惊讶地瞪大了眼看着罗伦斯。

    随着罗伦斯逐一指过纸上的问候,老人露出如同白昼里见到了龙般的表情,指出了其中的一行。而让罗伦斯惊讶的是,那是通行于这世上任何地方,甚至在天国也应畅通无阻的语言,也是只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能阅读的——教会文字。

    「您……究竟是?」

    他不由得问出了口。老人张开嘴像是要回答什么,接着很快又闭住,转而指了指罗伦斯手中的纸和笔。罗伦斯立刻将东西递给他,接着老人轻轻欠了欠身,便很快在纸上写出了一句句话。这位老人并非冷漠也并非怪癖,他仅仅是不会讲本地语言罢了。

    而且,既然来自遥远的南方,在这不久前还被认为是异教徒土地的世界尽头,他也绝不会想到旅馆主人竟然懂得教会文字吧。

    尽管如此,老人在纽希拉滞留了这么长时间,应该知道这里的顾客中有不少是高阶的圣职者。若是感到语言上的不便,他原本大可在这些圣职者的帮助下,和旅馆主人们沟通的。

    罗伦斯正在纳闷,老人已经写好了一段话。

    「这是……」

    面对他投来的疑问眼神,老人点了点头。

    纸上这样写着:

    ——我受某位地位尊崇的贵族之命,为达成他的委托来到这里。为此,需要在这村里找到某种异常美味的水。但是,无论哪里的雪水或泉水都没有想象中的特别。您知道什么线索吗?

    流利且端正的字迹。

    采药人。这个字眼又一次在脑海中复苏。而且,如同汉娜所说的,能做药的雪。

    老人没有轻易泄露自己的目的,是因为需要那药的是某位地位极高的贵族。具有相当立场的人,若是暴露了弱点便可能因此受政敌打击,因此往往会对周围隐瞒病情。而纽希拉的客人又多来自南方,能使用教会文字的客人,或许正属于与这位老人敌对的势力。所以他才会百般犹豫,不愿泄露自己来这里找药的目的。

    老人脸上的执拗神情,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

    罗伦斯刚想回答,突然又想起老人几乎完全不懂这一带的方言。

    他轻轻低头,从老人手里接过纸和笔,在上面写道。

    ——我也不甚了解,但我可以为您去询问可能知道的人。

    老人读完这句话,深深朝他低下头去。

    不过,还有一件事是罗伦斯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

    ——您为何要将目的告诉我?

    是因为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吗? 罗伦斯猜想到。老人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接过了纸和笔,然后短短地写了一句话。

    ——因为您看上去非常值得信任。

    他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产生了如此想法,罗伦斯知道答案,而且那个答案还让他头疼不已。大概与其说是信任,倒不如说是老人已经将他的把柄抓在了手里,可以对他任意差遣了。

    不过,他当然可以信任自己。这一点罗伦斯是有自信的。他对老人点了点头——同时忍住了想跟着说一句「但我也可能干出傻事来」作为借口的冲动。

    要说在山中找什么东西,这里有许多的行家里手。

    至于其中的翘楚,大概一眼就能找到老人渴求的美味泉水在哪里吧。毕竟她对纽希拉群山中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谓是了如指掌。

    问题在于这位翘楚不久之前被罗伦斯卷在毛毯中,扔在了卧室的地上,目前正在闹着别扭。

    两手空空去求她,恐怕也只会惹她生气。罗伦斯披了一件皮毛外套,首先朝萨莱斯的店走去。胳膊下还夹着赫萝也赞不绝口的盐腌羊排。这既是为上午的酒道谢,也是为换取用来笼络赫萝的酒。何况,萨莱斯热衷于酿酒,他或许会对那老人寻找的美味泉水略知一二线索。

    现在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候,太阳藏在山后面,村子将立刻被夜幕笼罩。往常的纽希拉,此时就像是沉在水中,火焰却没有立刻熄灭的蜡烛一样。平时全村每一家店现在都应该忙着准备夜晚的宴会,不过在如今的淡季里,哪里都是一样的清闲。

    来到萨莱斯的店里,首先看到他的儿子们挤在一张长桌前,桌上摆着一个带了不少小珠和小棒的木框,他们大概是在学习如何使用这种叫做算盘的计算工具。

    缪莉的青梅竹马卡姆也在其中。第一眼看到罗伦斯后,他立刻伸直脊背,露出僵硬的微笑。大概是在犹豫该对求婚对象的父亲露出亲切笑容,还是该露出富有男子气概的模样。

    罗伦斯冲他笑了笑,卡姆的紧张似乎减轻了几分。

    「萨莱斯先生呢?」

    「父、父亲他,正在屋后劈柴」

    「我知道了,谢谢你」

    说完,罗伦斯又加了一句

    「要好好学习啊」

    「是!」

    卡姆大声回答完,紧接着给了身旁偷看的弟弟头上一记栗暴。

    转到屋后,萨莱斯果然在那里。他一手支着斧头,赤裸的上半身几乎要冒出蒸汽来。

    「噢,你怎么来了」

    「我来为上午的酒道谢」

    接过罗伦斯递来的布包,萨莱斯睁大了眼睛。

    「这……看来我也能去当商人了啊,那么点酒就换来了这么好的肉」

    「这里除了我的道谢外,还有向您请教一件事,再拜托一件事的分」

    听罗伦斯这么说,萨莱斯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看在这肉的份上,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他将布包重新绑好,走向柴房一旁的后厨放下包裹,接着又回到罗伦斯面前拿起了斧头。

    「你不介意我一边劈柴一边听吧」

    「当然不介意」

    萨莱斯点点头,轻轻挥下斧子。随着一声脆响,木柴被劈成了两半。

    「我从那位老人口中问出他在找什么了」

    萨莱斯把另一块木柴放在树墩上,目光转向罗伦斯。

    「他似乎是从遥远的南方来的,一言不发也只是因为语言不通」

    「那,你是怎么和他交流的?」

    「用教会文字。因为以前行商的时候偶尔会用到」

    「……我给你多少酒,你才愿意教给我家那群小子们?」

    真心要学的话,请教店里的客人反而更方便。这个玩笑很有萨莱斯的风格。

    「什么时候都行。话说回来,那位客人似乎是在找一种美味的水」

    「美味的水」

    「据说南方有把雪当作药材的习惯。所以我在想,他的目的或许也类似」

    萨莱斯的眼神望向远方,不过身体却依旧毫不迟滞地继续劈着柴。

    「原来如此。奇迹之泉使人永生,治愈百病什么的,这种迷信也挺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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