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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谈短篇 Spring Log 狼与蓝色的梦)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当天空的蓝色愈发浓郁,森林中溢满新绿的香味时,一年近半时间被积雪覆盖的,深山中的温泉乡纽希拉也终于迎来了夏天。

    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罗伦斯将夏日气息满满吸入胸中,又从另一点感受到夏季真的来了。

    「……真是的。」

    事情发生在他回到卧房,去取记账用的墨水时。罗伦斯打开门,然后发出无奈的叹息。

    难怪店里到处都找不到妻子赫萝的身影,原来她已经躺在床上沉入了梦乡。床边的桌上还放着没喝完的麦酒,大概她是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躺在床上望着天空,就这样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个季节,打开木窗就有凉风拂过面颊,小鸟的啁啾鸣声又搔得人耳痒痒的。要是再望着湛蓝天空中漂浮的云朵,就真成了无上的奢侈享受。

    眼下赫萝如同懒惰的猫咪一样仰面朝天半张着嘴。她的右手放在肚上,随着一呼一吸而上下。

    罗伦斯又盯着看了一会儿,那只手忽然动起来挠了挠,引得他不禁露出苦笑。

    躺在床上的人怎么看都是个十几岁年纪的少女,而青春年少的女孩摆出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像样子——罗伦斯很想这么说。遗憾的是赫萝并非如看上去般年轻,甚至连少女都不是。她的真身是寄宿在麦粒中,司长其丰收,体形大到令人仰望的巨狼。

    因此,她的头上还有与发丝一样颜色,被亚麻色绒毛覆盖的兽耳,腰间则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这条尾巴被她日日精心打理,现在正随着吹进木窗的凉爽夏风而左摇右摆。

    狼的特征不止耳朵和尾巴,还体现在她的睡相上。

    寒冷的季节里赫萝会像狼一样蜷成一团,伏着身体睡觉,但随着天气变暖,她的身体也会渐渐伸展开。等到这个时节就完全变成了仰面朝天的模样。仿佛完全无所畏惧,一心只讴歌着夏日时光一样。

    多么平和,不,甚至可以说是好笑的光景。

    要是赫萝知道自己的睡相被罗伦斯用来判断季节到来,她一定会生气。

    当然,这样就失去了每年的一大乐趣,因此罗伦斯一直悉心隐藏着。

    观赏完赫萝的模样后,他又将视线转向床边的桌子上。纸和羽毛笔还被扔在那里,纸面上的文字旁则是歪歪扭扭的简笔画——画着昨天采来的醋栗,而且还真有几颗果实就被搁在那幅画旁。

    醋栗不是不可以直接吃,但入口的滋味会酸得让人下巴发麻。有时赫萝会故意吃下这种酸果,让尾巴上的毛蓬松起来。

    这个季节采来的满筐醋栗,可以加上砂糖腌渍,也可以用蜂蜜炖煮,或是做成果酒。

    罗伦斯拿起一颗黑醋栗放在手掌上把玩。然后,他望着木窗外深呼吸了一口气,轻轻在床边上坐下。

    盯着毫无防备,完全没有醒来迹象的那张睡脸望了一会儿,罗伦斯拈起那颗醋栗,轻轻按在赫萝的嘴唇上。

    看她的兽耳抖了一下,眼睑也跟着动了动,罗伦斯本以为赫萝就要醒来,结果却并没有那样的迹象。何止如此,眼下赫萝连狼所特有的警戒心,甚至连嘴上的防备都松懈了。

    贪嘴的贤狼大人,即便在睡梦中也要吃下嘴边的食物,她一下子将那颗生醋栗含入口中——。

    「嗯咕……唔……」

    噗啾,果实被咬破,然后。

    「唔——!」

    强烈的酸味激得她立刻跳了起来。

    「唔、嗯咕……唔嗯。是、是啥呀!?」

    赫萝正慌忙地抚着胸口。她似乎是醒来时无意识地把整颗果子都吞了下去。

    欣赏完她的慌乱模样,罗伦斯将赫萝喝到一半的麦酒递给她。赫萝刚要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似乎才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桌上的醋栗,坐在床边面露笑容的罗伦斯,要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并不难。

    带着一丝赤红的琥珀色双眼立刻闪起愤怒的色彩。

    「……汝这个……大笨驴!」

    以前这种场面大概会让罗伦斯吓个半死,但现在他与赫萝结婚早已过了十多年。他从好像随时都要扑上来咬人的赫萝手中接过杯子,又用食指为她刮去了挂在嘴边的白沫。

    「醒了吗?」

    赫萝瞪着一脸笑容的罗伦斯,然后双手抓住他的手腕,猛地用那只手在自己的嘴边蹭了一通,最后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才生气地把头转到一边去。

    「真是的,汝干什么呐!」

    爱面子的赫萝其实相当不善于防备这种突然袭击。如果做得太过头可能真的会引她生气,可偶尔用她的这副模样来缓解工作中的压力,应该不至于该受责备。

    罗伦斯伸手想摸摸赫萝的头,结果被拨开了。

    这副闹别扭的模样实在是惹人爱怜,但是在她生气之前最好及时开口。

    「有活要干了,而且得轮到你出场。」

    「……」

    赫萝先是摆出一副冷眼又嫌弃的面孔,然后才叹了口气,从床上爬了下来。

    罗伦斯将旧地图铺在桌上,扇起的灰尘立马让赫萝打了个喷嚏。

    「哈啾……汝这是啥呀。」

    她一面抹着鼻子一面不满地说。但听到她的话,罗伦斯露出了更不满的表情。

    「你不记得了吗?」

    「唔?」

    赫萝愣了一下,她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罗伦斯的脸,然后沉吟起来。

    「啊……啊,啊啾! 咳咳……原来是这个,还挺怀念的。汝怎么把它给拉出来了?」

    她好像终于回忆起来了。

    这张摊开的地图上记着各种各样的记号,有一部分还被酒打湿过。

    这是罗伦斯和赫萝决定在这纽希拉开店之前,用来考虑详细开店位置的地图。换句话说,这是他们在北境寻找自己居所时用到的藏宝图。

    「藏宝图在找到宝藏后就没用了,咱都忘了还有这回事。也就只有缪莉那丫头偶尔还会翻出来看看吧。」

    罗伦斯用手巾给赫萝擦鼻子时,她摇着尾巴这样说道。

    「所以,汝要干啥呀? 难不成,打算开分店?」

    建起「狼与香辛料」的别馆来扩大生意……罗伦斯早就过了梦想这些东西的时候。现在小心翼翼地经营自家的旅店,让它不输给别的任何一家,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我想拜托你的啊,是从这里,到这里——」

    罗伦斯的手指从纽希拉村划向西边。

    那是隔着好几道山梁,连能称之为村子的聚落都没有的,森林深处的土地。

    「找一条连接这两点的路。」

    「找路?」

    看赫萝一脸不解的模样,他进一步解释道。

    「你曾经变成狼的模样,在这两个地方往返过好几次吧?」

    「是有那么回事……可是,为啥呀。这地方也没路。」

    罗伦斯画出的那条线,将温泉乡纽希拉和另一片土地连接了起来。

    那里只有一栋建筑物。而且,曾经差点被纽希拉当作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我知道的。所以才要开出一条来。不过,你肯定知道哪些地方好走,哪些地方不好走吧? 而且还有一点,」

    罗伦斯指着赫萝的耳朵。

    「森林里的那些家伙,肯定也有些地盘是不想让人类踏入的。」

    听他这么说,赫萝不仅皱起了眉头,连嘴也撅了起来。

    那双略带红色的眼睛瞪着罗伦斯,就像是在说「汝怎么净揽这些麻烦差事」一样。

    「汝怎么净揽这些麻烦差事。」

    结果赫萝嘴里说出的和预想一字不差,罗伦斯苦笑着耸了耸肩。

    「这不就是那啥吗,去向赛莉姆和她兄弟们建起的那间旅舍的路? 这样真的没问题呗? 咱记得他们还算是村子的竞争对手来着。」

    赛莉姆是在店里工作的年轻姑娘,她是赫萝的同族,并非人类,而是狼的化身。和兄弟伙伴们一起从南方前来,到这里寻找自己的安居之所,一番迂回曲折之后,赛莉姆到了狼与香辛料店里工作,她的兄长阿兰以及其他人则不得不与她分开,在纽希拉西方的山脉后扮作修道士,经营着一家「由圣徒的奇迹创造」的旅舍。

    阿兰等人在那里建立居所的传闻,还有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以为竞争对手出现,因而如临大敌的事情,罗伦斯还历历在目。

    不过,阿兰等人并没有那样的打算,何况他们的旅舍既没有纽希拉那样的温泉,也容不下纽希拉那么多的客人。

    再加上他们的小妹还在罗伦斯的店里工作,而对他们来说赫萝又是非常尊崇的存在。

    这些理由中无论拿出哪一个,都足够阿兰这样对罗伦斯请求了。

    ——能否请纽希拉的温泉旅店,分担来到我们旅舍里的巡礼客人?

    罗伦斯听到他的请托后,在旅店主人们的集会上报告了这件事。

    这群旅店主人万事都很保守,但在生意方面却不会盲目闭塞。

    他们明白了这家旅舍并不会夺走前来泡汤的客人,甚至还会把更多的巡礼客人引到村里来,这绝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如果阿兰等人的旅舍能和纽希拉连接起来,纽希拉的客人也就多了一个去处。如何慰疗长期住客的无聊,正是每家旅店各显神通的地方,而这样的办法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一个的。至于那些只住几天的客人,如果他们出门游玩,这期间店里的工作也会相应轻松一点。

    大会当即全体通过了这个提案,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也就是,这条路呗?」

    「哪怕只要有一条小路都好,可是就算是一条小路,随便乱走也会给森林里的它们添不少麻烦吧。」

    赫萝抱起双臂开始思索,她的喉咙中发出沉吟声,耳朵则啪踏啪踏地动个不停。

    森林里有森林里的法则,想要妥当地办好这件事,恐怕要费一些心思。

    何况变成巨大的狼,然后凭蛮力平息不满意见,这样根本就不符合赫萝的个性。

    「我估计这段距离不是人一天就能走完的,所以途中还得有一个夜宿用的小屋。附近要是就有熊窝,或者鹿经过的通道,那对彼此都比较尴尬,对不对?我想你应该能考虑好这方面的事情。」

    「唔~~~……」

    她终于深吸一口气,然后像小孩子一样伸长腿一下子坐下来。

    「就交给赛莉姆去办怎么样。让她代替咱去,森林里的那帮家伙也会理解的。」

    赛莉姆也是狼的化身,的确不是不能代行这份工作。

    可是,赛莉姆也是旅店日日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人员。

    她从早到晚,一手包揽了店里各种各样的琐碎杂务,夜里还要借着蜡烛光,戴着打磨过的玻璃——这种东西叫做「眼镜」——处理那些需要在纸上写来写去的工作。

    要让罗伦斯不忌惮地说出心里话,那么在这个舒适的季节里,抵不住凉风的诱惑,一天到晚趴在床上的赫萝,大概只能顶得上半个赛莉姆。

    当然这话要是说出来,一家的危机就在所难免了。身为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发挥他的智慧,对赫萝开口道。

    「因为有一个理由,让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拜托你。」

    「……哦?」

    汝打算怎么圆了这个说法,讲来让咱听听。赫萝对他投去了这样的怀疑目光。

    罗伦斯摆出一副更加一本正经的模样,凑近赫萝耳边开了口。

    「来纽希拉泡温泉的客人里,有不少都是上了年纪的对吧? 要去阿兰他们的旅舍,这些人大多会走着去。」

    「……汝的意思是,咱也上了年纪呗?」

    赫萝已经高龄数百岁了。

    她微微露出嘴唇下的尖牙,而罗伦斯则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

    「什么话。之所以不能交给赛莉姆,就是因为你的外表。」

    「……唔,唔?」

    罗伦斯把手贴在赫萝的脸颊上,用拇指肚抚过她的眼角,又摸了摸她的头。

    眼前的赫萝外表如少女一般,若是安静下来,甚至还能看出几分稚气。

    「开一条新路可是个大工程,首先就为了决定路线也得争上好久。要是交给村公所,谁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去。但是,以你这副身体都能走过去的路,纽希拉的客人们也一定能走过去。所以选这条路线不会有错,这样不是很有说服力吗?」

    赫萝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然后抬眼瞧着罗伦斯,目光看上去柔弱极了。

    罗伦斯则拼尽了全身力气开口说。

    「毕竟比起赛莉姆,你可要可爱得多。对村里人的说服力也不是一个等级。」

    「……」

    赫萝无言地用那双略带红色的琥珀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宝石般美丽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又忽然闭了起来,然后视线转向一边。

    「哼。」

    她哼了一声,微微撅起嘴来。

    耳朵和尾巴却开心地动个不停。

    「汝就是嘴上会说,爱用花言巧语骗人。」

    面对装出一副不悦模样的赫萝,罗伦斯加倍殷勤地低下了头。

    「这样真的会帮大忙的。」

    赫萝瞟了罗伦斯一眼,接着又哼了一声,这才闭起眼睛猛地用肩头顶了顶他。

    罗伦斯苦笑着,紧紧抱住了冲自己撒娇的贤狼。

    「所以,咱要怎么办? 随便在那些个能开路的地方画条线?」

    「不,村里的猎人和樵夫,还有阿兰他们也会一起去,你跟着他们一起就行了。」

    前一刻还在罗伦斯的怀抱中眯着眼的赫萝,立刻露出一副不悦的模样来。

    「啥呀,还有别的人? 咱不太想那么招人眼目,何况这样也给汝添麻烦不是?」

    赫萝是非人的精灵,她不会衰老。来到村子十多年来,赫萝一直尽可能遮掩着自己的外表,但她这么做还有另一个理由。

    因为赫萝非常怕生。

    「拜托了。我就快被接纳为这村里的一员了,如果现在你作为我的老婆能好好表现,那咱们这十多年就算是有了结果。」

    狼是过着群体生活的,而赫萝则对这类话题加倍敏感。

    更何况她曾数百年来司掌某个村子的小麦丰收,却没有得到过一声感谢。抱着疏离感生活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赫萝非常清楚。

    脸上虽是一副嫌弃的表情,到最后,她还是松下肩膀叹了口气。

    「真是的……咱可真是嫁到了个麻烦地方。」

    「谢谢你。」

    罗伦斯又一次紧紧抱住赫萝,她的尾巴随即开始左摇右摆。

    「不过,偶尔和汝去散散步,也不坏。」

    这副笑容让一股罪恶感爬上罗伦斯的心头。

    赫萝愣住了,她当然也发现了罗伦斯的异常。

    「嗯……唔?」

    「抱歉……我必须得留在店里才行。」

    赫萝当即微微睁大眼睛,噤住了口。兽耳悲伤地抖了两下,然后无精打采地伏了下去。

    以为可以和自己一起漫步在山间,因此就变得欢欣喜悦。赫萝实在是太可爱了,自己究竟该如何向她……罗伦斯虽这样想,可看了看她的尾巴,然后又叹了口气。

    「你啊,做戏也差不多可以了。」

    赫萝脸上的悲伤神色,转瞬间就像泡影般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目光。

    「哼。咱还在想,把咱赶到山上去之后,汝一个人要干啥呢。」

    「至少,不会小口小口地喝着麦酒,然后躺在床上睡懒觉。」

    赫萝当然明白这是含沙射影。她瞪了罗伦斯一眼。

    「还是说你愿意来代替我干活? 这些事要是不快点做完就麻烦了,你要肯认真做那当然好。」

    「唔……汝、汝的工作?」

    温泉旅店的工作分为两种。每日的维护,以及根据时令而变的其他事情。后者往往是食物的收获、保存、加工之类,因此工作量大的同时还很麻烦。赫萝还在想这时到底有什么事要做,罗伦斯则这样对她说。

    「我要晒干那些供客人带回去的硫磺粉啊。」

    「啊。」

    涌出的温泉水中溶着黄色的硫磺粉。这种粉末和一般的硫磺不同,对关节痛、肿块和创伤都有效果——至少口碑如此。相信其效能的客人们也会把它溶进热水里喝下。罗伦斯过去曾试过一次,结果因此喝坏了肚子,所以他不会积极向客人推荐。但作为商人,假若客人表达出意愿,那他还是得满足才行。

    只是,想要从温泉中提取这些硫磺粉,就得先把水装入素烧的陶壶中,然后抽掉水,放在日头下晒干。加之客人们又纷纷要购买,准备起来实在是辛苦。可若是换用柴火烤干,工费就太高昂了。因此只能趁着夏季连日的晴天,一批一批地准备。而就是这些工序也不简单。

    抽干水后剩下的硫磺是湿的,又粘又重,需要从壶中一勺勺刮出来。放在亚麻布上晒干后还要用木棒捣碎,再把干粉收集到一起。然后周而复始。

    让赫萝来做,不到三回她一定就会腻味。

    罗伦斯盯着赫萝,而赫萝在心中将损益的天平摆弄了一通,然后突然露出笑容,这样说。

    「……算啦,咱毕竟也是这家店的一员,为了能融进这个村子里,咱也得加油才行呐。」

    看来她是得出了结论,认为还是在山里走路比较轻松。

    罗伦斯对赫萝投去略带讽刺的视线,赫萝立马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好像在表示「汝有什么意见」。

    当然,赫萝要能干好交给她的工作,意见肯定是不会有的。

    罗伦斯耸耸肩,然后叹了口气。

    「我会拜托汉娜准备好吃的东西,所以真的是拜托你了。」

    他的手背立马被赫萝拧了一把。

    「大笨驴,汝是觉得咱每次都会被食物引诱呗?」

    「那就是说你不要?」

    「咱可没那么说。」

    赫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她这样的反应,罗伦斯只能露出苦笑。

    迄今为止,罗伦斯曾有好几次将行李捆在赫萝的狼背上,可为人形的赫萝打点行装,似乎却只有寥寥几次。他帮赫萝背好装着笔记用具与干粮的行囊,又用绳子捆紧,以免成为山路中的阻碍。

    除此之外,因为要与其他村民一同行动,赫萝的耳朵和尾巴也必须藏起来不可。头上可以带着兜帽,但问题是尾巴这边。

    最后罗伦斯决定为她在腰上缠一条暖和的皮毛。虽说眼下是夏天,可阳光不能照到的森林深处依然很冷,这样的理由应该正合适。

    再者就只能相信赫萝的伪装,以及引起怀疑时的伶牙俐齿了。

    「那,拜托你了。」

    「嗯。」

    赫萝身穿一套旅装,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现出厌烦,甚至看上去兴致勃勃的。

    出发之际,她踮起脚尖故意将脸伸了过来,罗伦斯只好在那脸颊上轻吻一口。

    「噗噗,汝在家要当个好孩子呀?」

    爱寂寞又爱撒娇的究竟是谁呀,罗伦斯苦笑道。而赫萝也露出牙齿笑了起来,然后走下店前的坡道。不久之后村里的猎人们也走过来,修道士打扮的阿兰向她深深低下头去。赫萝最后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身影消失在罗伦斯的视野中。

    一股不可思议的伤感爬上罗伦斯心头——却又和第一次让女儿缪莉出门办事时不太一样。罗伦斯不禁露出松懈的笑容来。

    「那个,罗伦斯先生。」

    背后传来声音。

    朝斜后方望去,是和他来一起为赫萝送行的赛莉姆。

    「果然还是我去才比较好吧……」

    她披着一头颜色淡薄的及肩短发,变成狼之后则有漂亮的洁白毛皮,看上去神圣又庄严。作为店里招来的帮工,赛莉姆此刻露出这副歉疚表情确实是很自然。

    以前赫萝曾以「汝就喜欢这种薄幸的姑娘呗?」为由,大肆捉弄过罗伦斯,所以到现在他也得谨慎与赛莉姆相处

    「不,最近那家伙工作实在是太偷懒了。要是赛莉姆你不在,店里马上就得停摆。那家伙午睡时的模样,你也见过的吧?」

    赛莉姆起先垂着肩膀一副畏缩的模样,而后似乎也回想起了赫萝的午睡场景。

    她坦率地点点头,继而又开始慌忙摇头。

    「不,没有,我很喜欢工作,而且赫萝大人也愿意爽快地把重要事情交给我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啊,总是想着船只要不沉就好。缺少那种加劲划船的气概。」

    对比之下反而是拼命工作的自己才显得奇怪。这是他的话中之意。

    罗伦斯一副头疼模样,赛莉姆则对他露出困扰似的笑容,慢慢这样说。

    「或许,那就是长生的秘诀呢」

    (狼与蓝色的梦 插图1)

    赛莉姆不管露出什么表情看上去都像是在微笑,真是个好姑娘。

    「说得对。只把砝码放在天平一端,是维持不了平衡的」

    「是的」

    罗伦斯也露出笑容回应赛莉姆的微笑。倘若是赫萝在身边,他这样多半要被瞪上一眼,但赛莉姆个性老实,不会把笑容当作武器来使用,罗伦斯还是想让她稍稍见一下。

    「啊,还有一件事要报告罗伦斯先生。」

    目送完赫萝,两人正要回到店里时,赛莉姆一边走一边开口说道。

    「昨晚,我汇总了收支的计算。」

    「有什么出入吗? 不,难道说是赤字?」

    得到了眼镜之后,赛莉姆便不断勤勉地提升着读书写字的水平,短短一段时间过后,她就承担起了与柯尔相同的工作。

    赛莉姆做事仔细勤奋而不鲁莽,这样的性格尤其适合处理账簿上的问题。

    「不,是跟货币有关。」

    刚一听到这句话,罗伦斯就立刻理解了。

    「噢……是零钱啊……」

    他叹着气说道。而赛莉姆则有露出歉疚表情,缩起了肩膀。

    「我试着尽量用各种银币来付清货款,可是找零的钱还是怎么也不够用……」

    「这不是你的责任,赛莉姆。」

    罗伦斯先这样宽慰她,而后又挠了挠自己的头。

    「村公所里我们也谈过这件事。今年不管哪片地区生意都很好,货币早就被用光了。」

    「也就是说……暂时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赛莉姆缩着脖子,抬起头来对罗伦斯问道。看上去她真的在为下一次找零用的钱而发愁。

    「虽然大宗交易可以使用汇票解决……可问题就在零零星星的支付,还有客人来兑零的时候啊。」

    后者尤其常见。因为泡汤客人长期逗留于此的一大乐趣,就是温泉池中有舞娘和乐师演艺的宴会。面对舞娘香汗淋漓的娇艳肌肤,终日闲暇的好色老人们丝毫不会吝惜钱包中的铜币,舞娘的微笑俨然已成了他们生活中的重要期盼。

    此外,纽希拉村中也有人四处叫卖自家制作的酒和点心,购买这些食物需要零钱,带着随从的人也需要给这些随从零钱。

    没有零钱,所有人都会遇到不便。

    「我会想一个解决办法出来,在这之前拜托你再坚持一下。」

    「我知道了。」

    个性温顺的赛莉姆没有露出丝毫不愉快的神色,可兑换零钱时被客人斥责的也是她。罗伦斯心中相当过意不去。

    赛莉姆低头行了一礼,然后就回去工作了。罗伦斯目送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解决办法……办法啊……」

    他双手叉腰,抬头朝天空望去。

    纽希拉已经处于深山之中,而这家温泉旅店则更是在纽希拉的外延。距离最近的市镇,无论走陆路或水路都需要数天时间。货币是个大问题,繁华市镇中的兑换商都要为之发愁,自己一个深山小村中的旅店主人更是不会有什么办法。

    建筑物另一边的温泉池中,能听到客人们愉快的喧哗声,还有乐声。

    让这欢笑与喧嚣永不断绝,是罗伦斯身为旅店主人的责任。

    这里是自己和赫萝梦想中的归处,所以他不能放弃。

    「话虽如此,这世上就连做梦也是辛苦的啊。」

    他苦笑着自言自语一句,然后回去继续工作。

    村公所的集会,在冬天和夏天的旺季里每月都有一次,余下的两个淡季则是各召开一回。除此之外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也会临时召开。

    往常集会早早地就要变成旅店主人们聚在一起喝酒的时间,唯独最近却有好几次都是认认真真开完的。

    「啊,然后,有关通往圣赛莉姆旅舍的道路,那件事现在进展顺利。」

    因为妻子赫萝参加了勘察,于是罗伦斯便出面报告了调查的结果。至于在哪一带开路的问题也如他所预料般,『连赫萝这样的少女都能走过去』这个理由说服了大多数的旅店主人们。

    另外,阿兰等人开办的旅舍,名字最终似乎还是定为了「圣赛莉姆旅舍」。毕竟出演那幕奇迹——沉眠在土地中的圣女化作了白银——时,赛莉姆就是这样直接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大主教,事到如今改也改不了了。

    不过,原来那位圣女和狼与香辛料的赛莉姆竟是同一人,这一点倒应该从未有人想象过吧。

    「开拓道路时的费用分担,砍伐下来的木材如何出售,以及小屋的建筑费用等等都推后讨论,诸位同意吗?」

    没有异议。其他旅店主人们纷纷回答道。即便眼下不是最热闹的冬季,在这人来人往的夏天里讨论资金问题,也只会落得一团混乱而已。繁忙期中,恐怕哪家店都没空清点自己究竟赚到了多少钱。

    「然后,再剩下的议题就是……」

    主持者顿了一会儿。

    「我们如今面对的,深刻的零钱不足问题了。」

    「斯威奈尔的兑换商怎么说?」

    有人好像专等这一刻似地开口问道。

    斯威奈尔是纽希拉进口各类物资的来源,也是这北方地区的交通要冲。无论货币盈余时还是不足时,旅店主人们首先都要和这里的兑换商打交道。

    「何止换给我们,没准他们还会反过来问我们要更多零钱呢。」

    「春天不是都给了他们那么多了?」

    纽希拉的惯例是冬天的旺季结束后,将村里旅店收得的大量货币交给斯威奈尔的兑换商。因为春天里停滞了一冬的生意又要重新开始,货币的价值也会水涨船高,把钱全都带到大的市镇中,就能赚来更多的钱。

    「德堡商会那边呢?」

    这句话是问罗伦斯的。德堡商会铸造了对北境经济举足轻重,同时也广受信赖的货币,而罗伦斯在还是个旅行商人时,就与它有不浅的渊源。

    「我寄信去询问过,他们答复说夏天融雪后矿山都泡了水,没办法立即开始铸币。」

    即便有造币用的压铸槌,少了原料也造不出银币来。

    德堡商会拥有自己的矿山,此时却无法提高产出量。

    「也难怪,有了压铸槌之后,剩下的肯定就是拼了命地找矿山了。毕竟这时候造了多少钱,他们就赚了多少。」

    「啊,我真怀念亮闪闪的银币!」

    「来往村里的商人们也抱怨说,最近到处都是开汇票,根本没有做生意赚到了钱的感觉。」

    汇票是一种将金额写在纸上的证书。尽管它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可以让人们无需次次搬运沉重的货币,可无论多么庞大的巨款都不过是一张纸片。体会不到成就感的滋味,罗伦斯心里也能理解。

    「要是给舞娘们的赏钱也能用汇票就好了。」

    有谁说了一句俏皮话,引得满堂发笑。

    「可就算告诉她们这纸片能代替货币,舞娘们大概也不会笑一下的吧。」

    毕竟无论多么破旧,货币始终是货币的那般形状,所以大家都认同其价值。

    「那么,我们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尽量让舞娘乐师,还有来村里的小贩们多花钱,把他们手里的货币想办法回收过来了。」

    他们各个精明,知道把手头的货币带向何方能换来最大的好处。

    遗憾的是纽希拉不在这些人的备选名单里,货币也不会被留在这深山中。

    「再不然,我们就出去唱歌跳舞给客人看。」

    这话激起了一阵哄笑。

    话虽如此,笑声听起来也颇有自暴自弃的意味,因为眼前的货币短缺问题真的已经让人束手无策了。

    「说到底,还不是只能忍过去。」

    主持人一句带着倦意的话,很快就被旅店主人们的叹气声盖过。

    难熬的沉默占据了会场。

    「咱们虽然没办法唱歌跳舞,」

    这时突然有一位旅店主人开口。他们家的饭食在整个纽希拉是最美味的。

    「可先前不是说过要办节日来赚淡季的钱吗,那个怎么样?」

    还有那回事? 周围传出了议论声。

    罗伦斯也歪起脑袋,刚好对上了那位旅店主人的视线。

    「对了,就是罗伦斯先生提出来的。」

    「啊——」

    罗伦斯立刻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就是那个假的葬礼啊。」

    他感觉脸颊发烫,但不是因为难为情。

    而是因为开心。

    「噢,就是让活人躺进棺材里的那个……?」

    「我都快忘了还有这回事。当时听起来是吸引人,可最后怎么了?」

    人不到临终之时,即便对心爱的人也说不出珍藏于心的话来。所以就在活着的时候举行一场葬礼,借此机会说出那些平时因为害羞而说不出的话来。

    纽希拉的客人集中在冬夏两季,春天和秋天却非常闲散,为了不白费这闲暇时期潜在的客人,罗伦斯便提出了上面的这个计划。

    后来试着举行了一次,不论费用,活动本身受到了诸多好评,可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却因为遇事保守又不喜欢变化,纷纷以准备过程太麻烦等为由推卸掉责任,最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罗伦斯原本打算自己一手揽下所有工作,却又发现自己在村中资历最浅,这样除了风头难免要招人讨厌。

    于是连他也终于忘记了这一回事,却没想到今天意外地看到了使之复活的机会。

    「葬礼上可以卖献灯和蜡烛,再拿出一个功德箱来,乐师和舞娘,还有那些小贩们势必要捐钱。而且也只会抱着玩玩的心态捐零钱出来,这是最重要的。当然,要是有人捐了银币,这也是一笔意外收入。」

    ……原来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主持人拍了拍手。

    「的确是一石二鸟。如果到了夏天还是这个样子,冬天货币的问题只可能更严重。虽说现在不能立刻开始操办,可我认为讨论一下如何在秋天举行是没有坏处的。诸位意下如何?」

    往常这样的集会连琐事也决定不了,可小村子下决心要做某件事也只需要一瞬间。赞成——伴随着人们的举手和呼声,罗伦斯也目睹了自己的提议被全村接受的一幕。

    「那么,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话虽如此现在也不好决定这些那些,首先还是得收拾完通向圣赛莉姆旅舍的路啊。」

    该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在吵嚷的会场里,罗伦斯向那位首先提议的旅店主人投去视线。

    对方立刻像是明白了罗伦斯的意思,跟着耸了耸肩。

    他是一位为了客人而从不在饮食创意上懈怠的店主,所以之所以会提出这个,恐怕也不是为了罗伦斯,而仅仅是因为这个方法可能有用而已。

    但无论如何罗伦斯还是很开心。毕竟这样以来,自己也离村里的圈子更近了一步。

    「好了,今天就说这些,咱们该喝酒了。今年的第一桶果酒酿得怎么样,也得检查检查才行。」

    旅店主人们纷纷拍手同意,接着开始兴冲冲地准备起酒菜。

    虽说现在不是冬天,可夏天也有不少工作要做。参加集会就能趁着日头还高时好好喝上一杯,所以有不少人都把这当作时下最大的乐趣。

    「今年夏天的松茸也采了不少。喂,木炭准备得怎么样了!」

    人们将食物和酒桶尽数搬来。

    以往在这样的宴会上罗伦斯都会表现得小心谨慎,但今天似乎可以喝个尽兴。

    红着脸回去赫萝一定会生气,不过看在今天的份上她大概会原谅自己吧。罗伦斯心想道。

    货币的问题令人一筹莫展,另一边通向圣赛莉姆旅舍的道路调查则进展得颇为顺利。

    「然后呐,咱要坐下时,总是坐在刚割下来的新鲜绿草上,就是稍微翻过一个悬崖,男人们也要背着咱,有时还会用周围的树枝编个简单的肩舆让咱坐在上面。」

    赫萝趴在床上,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让罗伦斯为她揉脚,津津乐道地讲着自己的见闻。

    「简直就像是成了公主一样。偶尔那样一次咱觉得也不错。」

    现在我不也是像对待公主一样,殷勤又周到地照顾着你吗——这句话最终还是被罗伦斯咽了回去。

    「那个叫阿兰的,咱最初还以为只是个无礼的黄口小子,没想到还挺能干的。在森林里鼻子也还算灵光。那些猎人也是,以人类来看算是手段高超了,对森林里的规矩又熟悉。恐怕就是咱不在,他们也不会遇上什么麻烦。」

    赫萝居然会夸奖别人,这实在是很稀奇。又或许如此评价的理由,还是在于她今天回来时腰上挂着的三只兔子,以及背在背上的不少茶色松茸。那些松茸各个足有她的脸那么大,看起来非常美味。

    「那,开路也应该没问题了?」

    「唔嗯……唔~,再用力点儿……」

    看来赫萝真的走了不少路,身体累坏了。罗伦斯稍稍用力按了按她的脚心,赫萝就立刻发出舒服的呻吟,大尾巴上的毛也纷纷倒立起来。

    「呼……然后呢? 汝那边是怎么啦?」

    她爬下抱着枕头,头也不回地对罗伦斯问道。

    「怎么啦,你是说什么?」

    「今天不是去开会的日子呗?」

    往常赫萝是不会过问这些的。如果她要问起来,基本上就代表罗伦斯喝了太多酒。自己身上的酒味有那么重吗,罗伦斯刚开始怀疑,赫萝就灵巧地卷起尾巴拍了拍他的手。

    「大笨驴。汝一副得意兮兮的模样可瞒不过咱。」

    赫萝闭着眼睛,一副什么事情都看穿了的模样。

    实际上她也确实是什么都看穿了。罗伦斯就像表示承认一样,更加仔细地揉起她的小腿来。

    「嗯,是发生了一件好事。以前村里曾经试着举办一次那个假的葬礼,你还记得吧? 那个就要被提上日程了。」

    「呵。」

    而且或许还能顺带解决货币的问题。

    倘若能就此解决村里的一大难关,罗伦斯应该会得到周围人的赞赏。

    「多亏了你帮忙,我可能终于就要成为这村子的一员了。」

    「唔。那可、可真是……好……事……」

    罗伦斯带着欣喜与感谢仔细地揉着赫萝的腿,不知何时赫萝的尾巴已经倒向右边,再不动弹了。

    仔细一看,她睡着了。半开的口中也传出了稳稳的眠声。

    此时夜还不怎么深,以往正是她一边小口喝酒,一边捉弄趴在桌前写字的罗伦斯,并以此为乐的时候。今天赫萝吃了不少东西,酒却没怎么喝。或许以人的模样走在山上,真的让她感到心情相当舒畅也说不定。

    罗伦斯轻轻摸了摸赫萝的头,又为她盖好毛毯。然后他本想坐回桌前再继续一点工作,可看到赫萝一脸幸福的睡颜,顿时就没了那样的打算。

    吹熄蜡烛,一边留心不惊醒赫萝一边钻入同一张毛毯后,他才发现枕头全被赫萝独占了。

    真是的。罗伦斯心想道。但闭起眼睛后也顷刻沉入了睡眠中。

    零钱不足的问题和新道路的勘察,这两项工作尽管有许多事项要处理,可时间却像是光被花在了日常琐事上。一早赫萝背着背囊出发成了见惯的光景,夜里听她说着白天的见闻,然后沉入梦乡,这也成了恒例。

    另一方面,葬礼因为眼下每家店都很忙,所以暂时推后到了秋季,然而零钱的问题却随着每一天过去而渐渐严重。旅店主人们在杂谈时,甚至提出了请石匠来打造石币*,或是实在不行就下山去各个城镇之间收集零钱之类的主意。

    前者姑且不论,后者多少还有些希望。

    [注:实际上石制货币真的存在于密克罗尼西亚的雅浦岛上。当地人用巨大的石轮货币做大宗交易的等价物,但交易结束后不搬运货币,只是在上面添加新的记号。这与现今美联储地下金库每天发生的跨国资金转移颇为类似。]

    问题在于这个季节尽管不是冬天,但也相当繁忙。谁要担负起去村外收集零钱的责任,或者说这件事要被推到谁的头上,罗伦斯大概能预感到。

    要真是那样,自己的店就得暂停营业,该怎么办……这天他心中抱着如此不安,像往常一样目送赫萝出门。

    赫萝似乎已经喜欢上了在山中行走,今天她甚至带上了一个用来装蘑菇和树果的麻袋。罗伦斯仿佛看到了赫萝回来时,这麻袋被她贪心地塞得满当当的模样。为她准备一点好酒吧,他一面这样想,一面将温泉池里出来的硫磺粉摊在空地上晒干。

    然后,等他抬起脸,心想大概该吃午饭时。

    却突然在树荫间看到了赫萝的身影。起初的瞬间,罗伦斯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哎? 怎、怎么了?」

    因为一个人太寂寞,所以中午时回来一趟——罗伦斯真希望赫萝来见自己是出于这个可爱的理由。但他和赫萝在一起了那么久,当然察觉到了她脸色略微不愉快的神色。

    赫萝默默从树林中走出,站在罗伦斯面前,然后叹了一口气。

    「出了点麻烦事呐。」

    她带着厌烦说完,忽然将视线投向罗伦斯身后。罗伦斯回头一看,正是拿着藤筐准备收拾硫磺粉的赛莉姆。

    「阿兰和猎人们现在还在山里望风,咱是回来叫人的。」

    兄长的名字被提到之后,赛莉姆一下蹙起眉头来。

    「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纽希拉村在边境中的边境里。隐匿而避世者,往往会逃向这样的地方来。

    「他们说也不是没那样的可能。」

    「呃,嗯?」

    罗伦斯没从这个回答中听得要领,而赫萝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要是柯尔小鬼还在就好了……」

    这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让罗伦斯更不明白了。

    「柯尔?」

    十多年前,罗伦斯夫妇在行商旅途中邂逅了柯尔,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旅店经营的支柱。

    要说有什么非得柯尔出面不可,罗伦斯只能想到一件事。他压低了声音。

    「难道说……缪莉搞了什么了不得的恶作剧,痕迹还留在那里?」

    他们的独生女儿缪莉实在是顽皮,又非常喜欢恶作剧,以前也玩过不知多少传出去定会吓昏其他村民的危险游戏。

    而对缪莉来说柯尔就像是哥哥一样,所以她引发的问题大体也都是柯尔出面解决的。罗伦斯产生了这一串联想,却看到了赫萝的苦笑。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搞错了什么。

    「汝也觉得柯尔小鬼和缪莉很般配呗?」

    赫萝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捉弄他的机会。而后,她好像才终于解除了一直堵在喉咙口的紧张。

    「不是那回事。咱说的是柯尔小鬼的知识。那些干巴巴的东西也只有他懂。」

    「柯尔……教会的?」

    有点麻烦的事情。赫萝是这样说的。

    罗伦斯重新将双手放在妻子纤细的双肩上,以旅店主人的身份问她。

    「发生了什么?」

    赫萝所讲述的,的确是个有些麻烦的情况。

    罗伦斯没有满臂的肌肉,也没有足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巨大财产。

    他所有的,是行商时代积累来的知识,以及不算少的人脉。

    「这么突然实在是太抱歉了。」

    「不,不,毕竟我平时也受了罗伦斯阁下的照顾。」

    身材魁梧的修道院长走在山路上,尚未干透的胡须和头发随风飘摇。所幸罗伦斯找到他时,院长正泡在温泉池里,还没有喝醉,于是罗伦斯便将事情经过向他叙述了一番,然后请他同行。

    「所以才需要再请您来确认,实在是对不起……」

    路上罗伦斯向院长再三道谢,但院长却向他摆手。

    「我都知道的。毕竟这里是温泉水雾笼罩,连神的目光也无法企及的纽希拉。反倒是,我才应该对罗伦斯先生再三致谢才说得过去。」

    赫萝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两个男人间露骨的交易。

    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是一所庞大修道院的院长——哈利维修道院。春天即将结束时来到温泉旅店,对罗伦斯提出某个奇怪请求的人正是他。

    ——城镇里正被教会改革的风暴席卷,积蓄了大量财产的教会和修道院则成为众矢之的。因此可否请您代劳,将我等修道院的财富分配给那些最渴求于此的人。

    当然,最渴求修道院财产的人,自然会给出最高的价格。

    罗伦斯借助旅行商人的知识,当时积累下来的人脉,以及清浊并饮的商人法则,出色地完成了这件工作。

    而放出去的人情必定是要收回来的。

    出外勘测时,赫萝等人在山中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于是,罗伦斯便委托院长来鉴定。

    「您是说,在山中找到了一位挂着可疑纹章,一命呜呼了的旅人?」

    院长快步走在山路上。

    罗伦斯则回答道。

    「似乎是一具死亡多年的遗体。也许就是死在那个洞穴里的。」

    无需赘述,院长大概也能猜测出情况如何。他低声说了一句「愿主垂怜」,而后对罗伦斯说道。

    「逃亡北方的异端者为数不少,异端审问官们也追着他们潜伏在这里,所以此事在公开前必须慎重。如果让纽希拉卷入异端审问的麻烦中,再也没人能泡在温泉池里,我,还有我的同僚们就都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拜托您了。」

    此处距离最近的聚落也有数日的路程,临近若是有人迷路,消息会立刻被村民们知晓。因而发现在洞窟中的那人毫无疑问,是出于什么理由才走进了深山中。

    人们从此人怀抱的行李中找到了一枚奇怪的纹章,因此立刻明白他绝非普通旅客,却不能得知其详细身份。村民们既无法判断,也不敢就地将他和他的秘密一并埋葬,大概是经过一番犹豫后,才让赫萝先回到村子,找信得过的人来处理此事。

    罗伦斯和院长在中途休息了片刻,又走了一段路程,然后看到出来迎接的阿兰和猎人们。到达现场之后,他们看到还有别的樵夫正在灌木丛旁烤火。

    让罗伦斯惊讶的是,此处离村子实际并不远。事发的洞穴入口是一块岩石上的裂缝,外面覆盖着蕨类植物,若是不加提醒,过路人很难会注意到。

    「请小心不要踩滑了。」

    罗伦斯和院长在猎人的带领下,进入岩石的裂缝,小心翼翼地通过斜坡走向洞穴里。

    「唔、唔……哈哈,简直就像是巡游地狱一般啊。」

    院长魁梧的身材险些要失去平衡,但最终总算顺利抵达洞中。

    从外部看上去像是个黑暗的裂口,但里面却出乎意料地有足够的光照。

    「果真是个适合藏匿的地方。」

    此处大约有一间储藏室大小,在这盛夏时节里也颇为凉爽。罗伦斯闻到了石头被水打湿后的独特味道,四处寻觅一番后,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了一眼泉水。

    这个洞穴并没有多深,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赫萝等人发现的遗体。

    院长像圣职者一般,握住胸前的教会纹章开始祈祷。

    「愿主让彷徨的灵魂得以安息。」

    那具遗体保存得相当完好,仅仅是失去了水分,并没有遭到虫子和老鼠的侵害。看上去甚至如同看管烧炭小屋的老人喝完酒后睡着了一样。死者靠在洞穴最深处的岩壁上,岔开双腿坐在地上,这副模样更让人产生了如此的错觉。

    旅途中看到倒毙在路上的尸体并不稀奇,但罗伦斯鲜少见到保存如此完好的例子。洞窟中有水,顶上还垂着植物的根系,简直就像是这些根须慢慢吸走了他的灵魂,使之在睡梦中死去一样。

    很难说这个旅人在生命将尽之时,究竟是经历着延长的痛苦,还是在最后的最后看到了希望。

    罗伦斯看着遗体,漠漠然觉得或许是后者。

    「简直就像是刚刚才睡下一样。」

    院长的话绝非夸张。死去的旅人用左手揽着放在肚皮上的物品,右手拿着纸张模样的东西。从远处来看,如同是读信途中睡着了的老人。

    「这些也是……不知他是在修缮随身携带的道具,还是看着它们回想起了自己的工作。

    院长说完,罗伦斯这才发现遗体的手边还摆着东西,尽管经历了漫长岁月后,就连其上的锈迹也被黑色的苔藓之类完全覆盖。这些工具摆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看起来又好像是旅人坐在这里摆摊叫卖一样。

    「木槌,铁凿,磨片……这是手锯吗。他手上的是信? 不对……」

    「这是……」

    院长拿在手中的并非脆弱的薄纸,而是条件具备时可以保存千年之久的羊皮纸。这张羊皮纸没有浸水,至今仍保有当年的模样。

    但看到纸上的内容后,两人一齐惊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赫萝用力掐住罗伦斯的手腕,他才回过神。

    赫萝青着脸,表情僵硬。

    她出现在店里时脸上的表情并非不高兴,而是紧张。

    遗体手中的那张羊皮纸上画着无数狼的图案。有普通的,也有双头的,露出獠牙的,口中叼着什么的。种种狼的图案填满了这张纸。

    「狼信仰?」

    教会批判的所谓异教徒,平时往往是指一群将巨大蟾蜍当作神顶礼膜拜的人,但罗伦斯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其他种类的信仰。有些部族崇拜巨大的岩石或树木,有些崇拜泉水,还有供奉鹰、熊或是鱼的。狼在其中也是一个常见的门类。

    他明白发现这具遗体后,阿兰与赫萝为何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了。

    也明白赫萝为何会恐惧,以为这具遗体会带来更大的问题。

    以狼为信仰的异教徒潜入了山中。这个消息一旦传出,纽希拉势必要迎来一场风波。

    「但是仅凭这些我什么也不能判断。这些行李的内容……」

    院长在祈祷之后,慢慢朝遗体怀抱的行李伸出手去。他移开旅人枯枝般的手臂,解开麻布背囊的绳口。而后一只百足虫首先从中爬出。

    「失礼,打扰你休息了。」

    院长没有表现出什么慌张模样。目送洞穴的原住户离开后,他拿出了袋子里的物品。那是一根沉重的金属棒,既没有被苔藓包裹,也没有失去往日的光辉。大小如同手斧的木柄,拿在院长手中又像是精美烛台的基座。

    罗伦斯知道那是什么。从院长的表情来看,他对这件物品也不陌生。

    「唔——」

    院长的叹息中有为难和困惑,但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此事不至于变成异端的骚动了。」

    罗伦斯从院长手中接过金属棒,那东西摸上去冰凉,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赫萝也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

    这是罗伦斯一生中,第二次拿起这件工具了。

    「这是,货币的压铸槌吗?」

    「他的纹章也是狼。」

    院长朝遗体伸出手,用手指在他脖颈上那件饰物表面擦过。

    除去灰尘,下面露出了狼的图案。

    「这人的衣服上也到处都是。」

    赫萝自言自语了一句,罗伦斯才猛地发现。

    遗体身穿的服装,还有那背囊上,原本被罗伦斯认为是污垢的东西,其实都是经历漫长岁月后模糊了的狼的图案。

    「除此之外……啊,果然找到了。这是他的印章。」

    那是个能放在手心上的金属块,指尖拈起的部分是狼的模样。

    「还有这个,这应该是给行李上烙印使用的工具吧。居然是双头的狼,真是少见的规格。」

    院长又拿起一块手掌大小的金属片。雕刻在上面的狼图案由一个身体,两个头颅,一眼看去让人觉得怪异可怖。赫萝则露出了忌讳似的眼神。

    不过,这个纹样是有所代表的。

    「是那个……古代因战乱而灭亡的国家吗?」

    「或许是。再不然,就是战乱时某个新兴领地上的家族,雄心未竟时埋没在历史尘埃中,见大势已去,便由一名家臣带着领主最后的希望,一个人前往北方躲避战乱……之类的情况吧。恐怕这些物品可以追溯到我祖父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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