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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谈短篇 Spring Log 狼与橡子面包)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罗伦斯打开旅舍房间的门,发现一位少女正站在里面。

    如丝绸般顺滑的亚麻色秀发,看起来同「出力气」这个词相去甚远的娇小身体,这些都让人觉得她是位贵族千金。少女虽然年纪轻轻,外表看来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双脚叉开与肩同宽,手臂抱在胸前,身体几乎要后仰过去的模样却莫名地有股威严感。

    再加上她颦着的脸和挤皱的眉毛,旁人可能会觉得这是位年幼的新嫁娘,终于受不了丈夫天天外出游玩不归,今天等在这里正准备要好好将其说教一番。

    不过,罗伦斯走进房间顺手带上门后,少女对他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墙上的某处一动不动,有张纸贴在那里。

    如果罗伦斯没有记错,那么这副风景从他因事离开房间时就没有变过。

    曾经身为旅行商人叱咤风云,如今摇身一变在温泉乡纽希拉成为旅店主人的罗伦斯,望着和他共度了十年多光阴的妻子赫萝,这样说道。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不中意啊?」

    罗伦斯将钱包和护身短剑之类放在小桌上,然后看赫萝愈发扭动身体吸了一大口气,再恨恨地吐出来。

    「这可是要一直流传后世的画儿。咱才不想几百年后看着这不成体统的模样空后悔。」

    太小题大做了吧——罗伦斯并没有这样想。

    因为赫萝并非如外表般是个少女,她的真面目是巨大到令人仰视的狼,据说还曾是寄宿在麦粒之中的丰收之神。既然这幅画会流传好几百年,那么几百年后赫萝也很有可能会再看到它。

    对赫萝而言,留下一幅自己不中意的画恐怕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一点罗伦斯已经知道了,但是他还有一点不明了。

    「可你一开始不是那么喜欢这幅画吗?」

    他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

    罗伦斯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也望向墙上的画。这是某幅大型画作的一部分草稿——的素描,上面用木炭画着他们夫妇的模样。

    罗伦斯和赫萝不久之前在港镇阿提夫停留,并卷进了一场骚动中,而那幅大型画作则是解决骚动的关键道具。作为协助解决骚动而得到的收益,他们得到便宜,可以让画工把自己的形象画进作品之中。

    留下一幅自己的肖像,这是若非贵族就极难得到的机会——更何况还是免费的。罗伦斯觉得这机会简直无可挑剔,但赫萝似乎是有各式各样的意见和看法。

    对罗伦斯而言,如果讨不到赫萝的喜欢,那即便是免费也没有意义了。再说罗伦斯之所以要努力让两人的形象出现在画作中,归根结蒂也是为了赫萝。

    拥有数百年寿命的赫萝为了能留下生活中的回忆,每日都勤奋地记录日记,文字终究有表现能力的极限,绘画却能把身形容貌都一并保存下来。

    所以当初赫萝很开心,不仅是因为能留下自己和罗伦斯的画像,更是因为这种把自己的模样留在画中的新鲜体验。

    画工画了好几张素描,赫萝要来了其中一张入神地欣赏,鼻尖几乎都要被上面的炭粉蹭黑,而后喜滋滋地摇起了她引以为豪的尾巴。

    然而从大前天开始,这副表情变成了一副难色。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合她的意。

    「我觉得人家画得很好啊,没看出有什么不成体统的。」

    ——甚至都可以说是美化了。罗伦斯心想。但这句话一说出口,自己就会被狼爪和獠牙撕成碎片,所以他当然把话咽了回去。

    赫萝不理会罗伦斯心中的想法,径自从鼻子里长长哼出一气。

    「咱也觉得咱惹人爱怜的美貌是画出来了。但是,这画儿既然会保留数百年,那就会被万众瞻仰,免不得里面还有与咱相识的人。那时候,要是画里的咱只有一副惹人怜的模样该怎么办? 贤狼的威严不就要折损了呗!」

    她两手叉腰,鼻子里哼气的模样,看起来比画中还要年幼一点。

    虽然活了好几百年,赫萝在有些地方却莫名地孩子气。

    罗伦斯想起他刚刚遇到赫萝的时候。那时他以为赫萝变成人形时,是因为那一副少女的外貌才会表现得像个孩子,但在纽希拉经营温泉旅店久了,接待过众多高龄又手握大权之人后,他产生了这样的确信:上了年纪的人,往往都会变得像小孩子。

    人既如此,况长生之狼乎?

    「说是那么说,但宗教画可是从皮到骨什么都变不得的啊。你也看到人家画画时的模样了,哪里是我这区区旅店老板就能插嘴的规模。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呢。」

    画作的订购者是一群富裕的商人。他们来自各方土地,又都在这港镇阿提夫从事鲱鱼卵交易。因为这种交易的投机性非常高,它几乎被当作了可以堂而皇之进行的赌博,所以博得巨大人气,吸引了来自远方的大商人特地前来。

    不巧的是,时下正值教会改革之浪潮席卷世间,阿提夫年轻的主教决心肃正纲纪,因此盯上了这件事。今年的赌局开始并走向高潮时,交易所险些被教会取缔,多亏了罗伦斯的灵机一动和赫萝的协助,最终众人才成功说服了头脑顽固的主教。

    说服的一环便是那副画作。此事不愧关乎豪商们意图一获千金的游乐场之存续,绘画的规格也格外惊人,绝非小小画框就能装下,而是要在交易所的墙上涂满石灰,再画到石灰上的巨幅作品。商人们请来的画工和其弟子加起来更是多达数十人。

    此刻,整栋建筑物都被搭上了手脚架,临近的石匠和木工都聚集起来,在建筑公会的监督下干得热火朝天,进行着绘画的准备工作。

    以此等规模,画作完成之时,交易所必定会成为声震八方的名胜之所。

    如此的大资本、大事业里,一介乡下温泉旅店的店主如何能腆着脸说出『我家老婆觉得这幅画里不该把她画得只是可爱,还应该……』这种话,罗伦斯一点也不能想象。

    「汝的人生信条,不就是为了赚大钱,不行也要硬来呗!咱可是汝最重要的伴侣!汝是觉得还有什么比让咱欢喜更有价值!?」

    赫萝用手指着罗伦斯批判他,但罗伦斯只是轻轻耸了耸肩。

    「毕竟,我还不是经常被教育『得改改这光想着赚大钱的脾气』。」

    当然,教育他的正是赫萝。出人意料地,赫萝的个性其实相当保守。

    「而且,我觉得那幅画已经十分地表现了你的威严啊。」

    「……」

    赫萝有一对能分辨人言真伪的耳朵。

    她之所以噤住口,恐怕是因为听明白了罗伦斯的话并非谎言,但那副咬牙切齿到让面孔歪斜的表情,则大概是因为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罗伦斯居然不是在说谎。

    罗伦斯轻轻笑了笑,揭晓谜底说。

    「至少每当我看到那幅画,脸上都要僵上一下的。」

    毕竟追根溯源,之所以罗伦斯会被卷入画作背后的争端,还是因为他想在鲱鱼卵的赌局中赚上一笔。当时赫萝恰好鲜少地萌发出了勤劳的念头,日日都在努力做着短工。此事自然就有十足的理由成为他的把柄。

    ——懒汉丈夫把妻子努力工作赚来的钱,全都在赌博上打了水漂。

    「汝就光知道算计咱!」

    「都一起过了十年多了。我还能不懂你吗?」

    「大笨驴!」

    是啦是啦。罗伦斯耸耸肩膀,朝打开的木窗向外望。

    「先不说这些,咱们去吃饭吧?现在一直有工匠被召到城里,等到太阳下山,到处都会人挤人。」

    在开张温泉旅店之前,两人曾度过一段行商的旅途生活,所以赫萝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要是因为无谓的拌嘴错失时间,当日的饭食就难免要借用旅舍厨房,靠着寡淡的麦粥和生大蒜来解决。

    「哼。算汝捡了一命!」

    「只不过,没准这一命又要在等会儿掏钱时再丢掉啊。」

    赫萝一言不发,吊起眉角在罗伦斯腰上捶了一拳,接着套上外衣,把不悦地左右乱摇的尾巴盖在了下面。

    罗伦斯夫妇所停留的港镇阿提夫原本就是个繁荣的市镇,眼下看起来则愈加热闹。刚刚入城不久,对海港风景看入迷了的旅人、进城来售卖猪鸡,并要买鱼回去的附近农夫、还有从到港船只里一涌而出的水手和挑夫们,这些人填满了沿岸广场,把此处挤得水泄不通。

    人多起来,小摊上的食物就会接二连三不断消失,于是罗伦斯和赫萝决定兵分二路行动。外表亮丽的赫萝能够发挥演技,在售卖食物的店家处获得优待,于是她负责羊肉和鱼的小摊,罗伦斯则要为买酒而四处奔走。

    不论什么食物,没了酒搭配都会失去滋味。尽管按量售卖的小摊前已经挤得像是斗殴现场般,他还是死死扒在柜台前,好不容易总算把酒买了回来。

    罗伦斯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汝哟,这边! 在这边!」

    旅舍和旅舍之间的小巷里摆了一张松松垮垮的木桌,供人站在旁边喝酒,眼尖的赫萝已经在那里确保了一席之地。

    「哦呵,这不是香喷喷的葡萄酒呗。咱正好喝腻了山里果实做的果酒。」

    赫萝喜欢用醋栗之类酿成的酸果酒,但眼下桌上摆着的滋滋冒油的羊肉和炸鱼,那自然要用冰麦酒或是葡萄酒来搭配了。

    「不过,就没有麦酒呗?」

    赫萝果然这样问道。

    「就是因为葡萄酒贵,所以才能买得到。便宜的麦酒和果酒真的已经到了打架抢起来的地步。」

    汝也太夸张了——赫萝没有这么说。那对兜帽下的狼耳只要稍微一动,就应该能把握整个海港的喧嚣,她一定也明白这是罗伦斯的极限了。

    「你倒是顺顺当当地就买齐了东西嘛,真了不起。」

    说着,罗伦斯伸手拿起一串羊肉,赫萝则迫不及待地拔开了葡萄酒的桶栓。她捧起木桶,举得几乎要遮住脸蛋,直接把酒咕咚咕咚地灌进了喉咙里。这副豪快的模样引得罗伦斯直想笑。本来那是要计划喝好几天的……之类的牢骚,现在就是对她说了恐怕也不会有用。

    近旁的男性食客们被赫萝的模样惊呆了,等赫萝放下桶带着满面笑容「噗哈」地长吐出一口气,四周立马爆发了出喝彩和骚动的声音。

    不说话时的赫萝俨然是一副旅行修女的模样,然而她吃喝时的架势却与此反差巨大,总是能在旅行中吸引众多目光。假如把这当做沿街卖艺的手段向观众收钱,或许就能轻轻松松弥补旅途中的伙食开销——这主意,罗伦斯已经不知盘算过多少次了。

    「噗嗝。唔,这葡萄酒真好。」

    赫萝说着,舔净了挂在嘴边的最后一滴葡萄酒,然后又朝炸鱼伸出手去。来到这港镇之前,她明明还发牢骚说再不想吃鱼、吃鱼填不饱肚子云云,可现在却完全被没用盐腌过的鲜鱼滋味折服了。罗伦斯朝她瞟了一眼,然后自己也凑近木桶喝了一口,葡萄酒清爽的香味直贯鼻腔,果然不错。

    「在咱面前,这些都是小菜一碟。」

    「嗯?」

    此时罗伦斯正咬下一口炸鱼,他听闻之后抬起头来。

    「啊,你是说买这些食物吗?」

    「唔嗯。咱在人墙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个人高马大,熊一样的家伙把咱扶到肩上,然后踢开其他客人挤了进去。咱就是坐在他的肩膀上买完了东西。最后给他喂了一串肉当做谢礼,他看着开心极了。」

    赫萝眯起眼,用一副得意的模样说。

    那个壮汉大概以为她是个负责杂事的修女,眼下正在左右为难。赫萝的这种演技一直都很老道。而且罗伦斯知道,他只消露出一点「本应保持淑贞的妻子居然坐在别的男人肩膀上,简直没有道理」之类的感情,立马就会让赫萝愉快地摇着尾巴,紧紧咬住不放。

    罗伦斯装作没有注意到四处设下的陷阱,决定试着稍稍反击一下。

    「明明对那幅画发过了牢骚,你自己不还是把那个什么『惹人怜的美貌』玩得驾轻就熟吗?」

    此时赫萝又从鱼肉转回到了羊肉。她一面露出尖牙大口撕咬,一面回答说。

    「大笨驴。咱的意思是被人觉得只有美貌,那才会起麻烦。」

    「……原来如此,受教了。」

    罗伦斯叹着气想拿起盛葡萄酒的木桶,结果却被赫萝夺去了。

    「唔咕、唔咕……噗哈! 然后呢? 汝把咱晾在房间里的这几天,到底是在干啥?」

    也许是因为大海就在眼前,所有料理调味时都放了不少盐巴,很能刺激人喝酒。赫萝要是喝得烂醉就麻烦了,于是罗伦斯一边为她准备小麦面包,一边答道。

    「我是去兑零钱了。」

    「呵?」

    他把面包掰开,往里面夹上羊肉和奶酪。再淋一点芥末做成的酱汁,最后放在赫萝面前。只要放着不管就会一个劲吃肉的赫萝显然对此不太满意,一只耳朵在兜帽下不服气地动了动,她又把面包打开塞进几片肉,这才在胀鼓鼓的面包上咬了一口。

    「咱们离开纽希拉时,不是被人家托付了一大堆货币吗。难得有机会结识这座城市的主教,我就在想能不能通过他的渠道来把这些货币兑换成零钱。」

    景气旺盛是件好事,但买卖商品所需的货币却发生了短缺,这个问题眼下正困扰着各地。罗伦斯在启程旅行时,也背上了为村里人兑换零钱的任务。

    「唔。但是、为啥……为啥汝每天都得出去?一回不能办完呗?」

    「和我一样来办事的人在教会前面排了一长队。我是三天前就去排的,到今天还是没轮上。」

    因为队列实在是太长了,每到日落时,城镇卫兵都会给排队的人分发带号码的木牌,翌日可以凭着这木牌的顺序再来排队。所以尽管罗伦斯夜里能回到旅舍睡个安稳觉,白天他仍得整日站在教堂前。

    当然地,有人借此做起了代替排队的生意想赚两个小钱,不过罗伦斯一直在心里咏唱节约的咒文来抵抗这种诱惑。

    「啊,所以汝夜里是腿抽筋了,才会发出那种怪声从床上爬起来呗? 真是太不像样了。」

    「……我承认,但我真的开始想念纽希拉的温泉了。而且到最后,零钱还是没能换来。」

    「唔?不过汝瞧,教会不是因为有那个什么募捐,所以收敛来了一堆零钱呗?」

    「这一点大家也都知道。如果人人都抱着那种目的涌向教会,教会才不可能把多余的钱换给外人。」

    只要给兑换商付出手续费,当然也可以在他们那里兑换到零钱,只不过这势必要花费高昂的代价。更何况就算是兑换商们,恐怕也是以不怎么好的汇率从教会手中换得零钱的。

    「假如就这样夹着尾巴回去,咱看咱管汝叫『老爷』的日子可就越发地远了。」

    「本来你不也没打算这样叫我吗,再说就算现在改口,我反而会觉得心里发毛。」

    喝了酒后心情大好的赫萝露出牙齿来,嘿嘿地笑着。

    「不过,虽然零钱没换到手,我却想办法得到了一个门路,搞不好可以解决问题。」

    「喔?」

    罗伦斯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纸在桌上铺开。是这一带的地图。

    「零钱集中的地方是有限的,大家都知道这些地点,所以才会产生竞争。那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

    「简单。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去就行了呗。」

    「没错。」

    罗伦斯拿着一根还留有羊肉的木串对赫萝讲话,结果羊肉被她探出身子来吃掉了。

    「唔咕、嗯……不过,怎么会有那么巧的去处?」

    「是很少,但确实有。想要到那里去就必须通过一定的门路,我恰恰就有这种门路。」

    赫萝无视洋洋得意的罗伦斯,一边大口咬面包,一边注视那张地图。

    罗伦斯已经习惯了她这种坏心眼的冷淡,他没有气馁,接着说道。

    「你还记得之前那桩麻烦事里,给咱们帮忙的那个大商人吧?」

    「唔。那是个好男人。打扮得又有派头,跟哪里的某个旅行商人可不一样。」

    「……咳哼。他好像本来属于某个庞大的商人公会,而且管理着贸易船只,所以才被叫做提督。多亏这个提督从中斡旋,我才能从主教阁下手里接到这个差事。」

    「差事?」

    罗伦斯指着两人现在所处的阿提夫,然后手指滑向右下方。

    那里是一片广大的平原,被称作周边地域的谷仓。

    「往东南走到这里,在内陆部与海岸地区衔接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市镇。谷物交易非常发达。」

    「喔,这不错。不过还是咱的麦子最好。」

    赫萝得意地哼了一声,用指头弹了弹挂在脖子上的小布袋。

    她好像已经醉了。罗伦斯一面为接下来的事情担心,一面继续说道。

    「然后,这个时节里,商人们会大举涌来交易,所以城里会开大集市。」

    「喔喔喔,那更好了呗!」

    罗伦斯对喜色满面的赫萝笑了笑,但手指却从地图上的大城镇划向稍微左下的部分。

    「不过,咱们要去的目的地,是这座有集市的大城镇的西南方,在这里。这是个小小的主教领。」

    那种仿佛能把灰烬一扫而净的明朗感,瞬时从赫萝的脸上消失了。

    罗伦斯看着赫萝的模样,强忍着不让嘴角露出笑意,继续对她说明要点。

    「这个主教领似乎和阿提夫的圣堂关系不浅,还是同一支里分出来的兄弟。而他们现在遇到了麻烦。据说是被卷进了和商业特权有关的问题里,急需有位商人来帮忙,然而大多数商人在这个时期里光是忙自己的交易就忙不过来了。于是他们就委托这边寻找一位可以信赖,又手腕高明的商人,然后挑来挑去就挑中了我。」

    罗伦斯说到这里再看赫萝,她已经醉意朦胧,眼睑半落,目光不知所指,只是红着脸默默啃着炸鱼串。罗伦斯一面叹气,一面悄悄把木桶从桌上收走,放到自己的脚边。

    「要是想去一头扎进热闹的集市里玩个痛快,」

    这一句话,立刻让兜帽下的狼耳朵为之一振,她的眼睛里也恢复了几分精神。

    「就得干脆利落地解决掉那个主教领的问题。否则等集市结束,其他的商人可能就会来跟咱们分一杯羹了。」

    赫萝盯着地图,眼睑阖上了一回,又睁开,然后深深点了点头。

    「那,可是得快点儿了呗……」

    「你能理解那就太好了。现在肖像画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接下来就动身也没关系了吧?」

    赫萝的红眼睛因为醉意而变得朦朦胧胧。

    她露出一副焦躁不安的神色,就像是眼睛的焦点对不上时那样。恐怕是热闹而未曾见过的大集市,和这座城市的画像跟炸鱼正在脑海的天秤两端较量。

    「怎么办?」

    赫萝叹着气点了点头,然后响亮地打起嗝来。

    罗伦斯把醉倒的赫萝背回旅舍的第二天,两人就已经在城外的路上了。尽管旅行的技术已有几分生疏,但罗伦斯从未在准备工作上懈怠过,时常保持着随时可以动身启程的状态。

    「唔——……没想到新鲜的海鱼还挺有滋味……或许咱应该在城里多带一阵才是。」

    以赶路的天气而言,今天的天空不甚晴朗,冷风从西边吹过来。

    马车的载货台上堆着货物,赫萝披着一件毛线披肩,一如往常记着日记,同时唠唠叨叨地说道。

    「他们口中的那个谷仓地带和这边的海滨隔着一座山,要开集市的城镇就在山麓上。那地方是平原和山地、北方和南方,东面和西面的交汇处,各种东西都会在那里聚集,听说街上卖的各式水果都能堆成小山了。」

    罗伦斯手握马车缰绳,对赫萝这样说道。结果赫萝的耳朵一下子直立起来,顶起了头戴的兜帽。

    「当然,用那些果实酿的酒更是丰富,再加上那地方是谷物交易的中心,面包师也不少,填满水果做成的点心面包种类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啪沙、啪沙。这种扫帚扫地一样的声音恐怕来自赫萝的尾巴。在激动和期待之下,它现在想必已经涨鼓起来了。

    罗伦斯不出声地笑起来,结果突然在后脑勺挨了一拳。

    「喂、你突然干什么啊,很疼的。」

    「大笨驴! 汝肯定是想用这些吃的来诱惑咱、勾引咱!」

    「怎么可能。接下来有相当的时间里都是无聊的露宿生活,要是想着忍耐之后就能好好犒劳一下,你也会觉得比较受得住吧?」

    「忍耐之后,没准又有人要强迫咱节约节俭呐!」

    那你真的愿意节约节俭吗?罗伦斯有点想这样说,不过在阿提夫做短工的时候,赫萝确确实实是出了力气的。

    哪怕罗伦斯再心想『不能忘了商人的作风』,他也不会再说出像从前那样的话。

    「你打短工赚来的钱我都算好了。另外我从鲱鱼卵里赌赢的钱也是。只要在这个范围内,我就不打算那么抠门。这笔钱应该也能好好奢侈一下了。」

    「哼。」

    赫萝哼了一声,然后灵巧地一下从载货台跳到前边的座位上。

    从阿提夫出发并没有过多久,现在路上还能看到很多旅人。

    一想到赫萝的耳朵和尾巴可能被别人检举出来,罗伦斯就觉得提心吊胆,但在这个好像冬日提前降临的阴天里,任谁都是把毛毯和皮草之类在身上裹得紧紧的。赫萝外套下若隐若现的尾巴,在旁人看来大概也只是一件奇怪的防寒具而已。

    此刻坐在罗伦斯身旁的赫萝本人,正像是家犬整理自己的窝一样,悉悉索索地重新把毛毯和披肩铺好盖好,整理到自己满意的模样。这副专心致志的模样让旁观的罗伦斯觉得很有趣。等赫萝最后完工,她把自豪的尾巴放在大腿上,然后说。

    「咱是不是也该收一收这条尾巴的租金了呀?」

    赫萝的尾巴毛茸茸的,质感非常好。每天都会被她涂抹香油,用梳子精心打理一遍。再加上这块毛皮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在寒冷的冬天里有着甚于一切的温暖。旅途的舒适与否,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她肯不肯把尾巴放进盖在两人腿上的毛毯里。

    「你这也太贪得无厌了……」

    面对奸笑的赫萝,罗伦斯只能叹着气回答。然后他扬起缰绳拍击马背。

    「不过,就算没有这回事,接下来恐怕也少不得要拜借你的力量。只要你肯踏踏实实地帮忙,答谢当然是不会马虎的。」

    赫萝大约是同罗伦斯嬉闹够了,她摸摸大腿上的尾巴,然后把尾巴塞进了两人共用的毛毯里。

    「然后,汝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呗?咱昨天是有点喝过头了。」

    有点吗……罗伦斯嘟囔了一句。昨天他着实是对喝得烂醉的赫萝照料了一番。不过现在他咽下了这些话,直接回答道。

    「一开始的契机跟阿提夫城一样。还是柯尔跟缪莉闯祸引起来的影响。」

    赫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即将消失的阿提夫,接着又把视线转回罗伦斯。

    「长期以来,不论是哪里的教会和修道院都在一心蓄财。不单单出于是金钱欲,其中也有某些崇高的愿望,比如积累了财富才有布施的能力等等,但个中恶弊还是太大了。不仅如此,教会倚重的人又都是以经营能力崭露头角,结果一群连商人见了都自愧不如的家伙当了权,问题也变得越来越大。」

    赫萝一边点头,一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眼眶在罗伦斯的肩膀上蹭来蹭去。尽管外表看上去像是没什么兴趣,但罗伦斯能从兜帽下的耳朵看出她在专心听,于是他继续讲道。

    「然后,问题不断积压,最后就酿成了眼下教会改革中的这一连串麻烦事,尤其是比较激进的地区,为了缓解民众的不满,教会似乎把身居高位的圣职者们挨个调了职。结果又产生了新的问题。」

    「唔。咱好像听明白了。教会只想着把人换掉,却没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呗?」

    赫萝的视线开始四下游移,可能是在搜罗干肉之类的东西。

    她很快发现干肉还放在后边,于是又撅起嘴来。

    「没错。而且为了对当地民众展示改革成果,新提拔起来的都是一群个性尤其认真的人,结果适得其反。」

    「柯尔小鬼是很聪明,可咱不觉得他适合做生意。先前城里的那家伙也是一样,就因为崇拜柯尔小鬼,结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差点就要把城里的商业买卖弄得一团糟。」

    罗伦斯回想起那位燃起热意,立志要用神的教诲重整阿提夫的年轻主教。他连语气好像都在有意模仿柯尔。

    起初罗伦斯有意调查柯尔和缪莉究竟受到了世人多少关注,他试着收集了两人在阿提夫的所谓活跃经历,结果却全是听起来相当夸张的传说,让人搞不清楚哪里是事实,哪里是经过加工的部分。恐怕那之中夸张占了绝大多数。毕竟异教徒同教会的战争结束后,和平降临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渴望新的话题,而柯尔和缪莉的故事正巧合适被渲染成这种模样。

    喜欢抛头露面的缪莉姑且不论,罗伦斯觉得柯尔的操心劳神着实可嘉。

    他耸了耸肩,而赫萝则张大嘴又打了一个哈欠。

    基本上,赫萝要么总是在吃,要么就总是在睡。

    「呼啊……唔。不过,咱还是不明白,汝为什么说免不得要借咱的力量。」

    「我其实也在祈祷事情不要演变成那一步。」

    嗖地,毛毯下的尾巴被抽走了。

    「喂,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说不愿意答谢你。」

    赫萝首先投来怀疑的视线,其次才不情不愿地把尾巴塞回去。

    「真是的……别把你的尾巴当人质来用啊。」

    「汝就那么想被咱垫在屁股下面*吗?」

    [*注:「被垫在妻子屁股下面」是日语里「妻管严」的说法。]

    赫萝咯咯地笑了起来。罗伦斯则疲累地长叹一气。昨天赫萝大吃大喝之后又是大睡,今天似乎充满了用来戏弄他的精力。

    「然后,那个头疼到不行的新任主教的烦恼,就是他想把握自己的新赴任地有什么财产,对特许状检查一番,却发现了领地里还有一块了不得的土地。」

    「了不得的土地?」

    罗伦斯望着坐在身旁,度过了数百年岁月的狼之化身,这样说道。

    「据说是一座盘踞着堕天使的,被诅咒的山。」

    ◇◇

    信上提到的地名,叫做瓦兰主教领。

    那里原本是一片几乎无人居住的寂静之地,多亏有条近似于野兽踩出来的小径越过山岭连接到附近的大城集市,此地才勉强不至于被荒废。

    据说某天一位大富豪途经此处,最后客死在一名农夫经营的旅舍里。大富豪生前向来吝啬,之所以取道此处前往城镇,也是因为不愿支付走大路的关税。临终之时他悔恨自己的行为,决定把全部财产都托付给照看他的农夫,希望能在此处建起一座教会。

    倘若富豪留下的只是钱包中剩下的几枚金币,农夫或许会喜滋滋地把钱昧下,然而他收到的,却是足以建立一座城市的莫大财富。

    农夫认为这是神赐予的使命,于是热心地遵照遗言行动,他请来圣职者,建起教会,整备道路,获取了一切他能获取的土地和特许状以图保存这份遗产。

    也许是因为整日与土地打交道练出的慧眼,又或许是因为神偶然降下恩宠,农夫取得的某一块土地中采掘出了岩盐和铁矿。突然从路边冒出的小教会由此获取了庞大的利润,立刻摇身一变,成为了有主教坐镇的独立教区。

    瓦兰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农夫的名字,而这段故事发生至今已有约莫二百年。

    「咱可真是选错了夫君呐。」

    离开港镇阿提夫的第四天。赫萝一边把昨日借宿旅舍时收集到的,有关瓦兰主教领的故事写进日记里,一边这样说。

    「是吗。顺带一提,那位瓦兰自此之后便开始斋戒,不仅每日都从黎明工作到深夜,而且还要求妻子孩子过同样的生活。」

    说着,罗伦斯瞥了赫萝一眼。她昨晚还在旅舍里喝了不少酒。

    赫萝把羽毛笔夹在中指和无名指间,食指跟拇指捏着一截猪肉香肠。她看看猪肉香肠,再看看罗伦斯,然后笑眯眯地改了口。

    「咱最喜欢汝了。」

    「只要我还能继续给你进贡酒和肉,对吧。」

    罗伦斯无奈地说。结果赫萝笑嘻嘻地在他的肩膀上撞了两下。

    「不过,就算这传说里有几分是夸张的。瓦兰主教领的扩张过程确实是这样没错。他们代代积攒金钱,然而顺风顺水的日子也只不过持续了百年上下。」

    「汝是说他们的财富源泉枯竭了?」

    「最初是岩盐矿遭到地下水淹没不得不被放弃。当年的盐矿井,听说已经变成了一片咸死人的地下湖。」

    「倒挺适合来做盐腌的零嘴。」

    的确。罗伦斯也笑了笑,接着继续讲起从旅舍主人口中听来的故事。

    「如此这般,为了养活不断膨胀的人口,当时的主教领不得不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到铁矿事业上。」

    赫萝停下笔,脸上笼罩起一片阴霾。身为居住在森林里的狼,毁坏林木的矿山是她从前开始便忌惮的。

    「但是,最后铁矿山也没了,对呗?」

    恶有恶报。赫萝的神情似乎是这副意思,罗伦斯暧昧地点了点头。

    「最初枯竭的似乎不是铁矿,而是森林。」

    「……」

    她又把视线转移回日记。表情好像是心仪的骑士在比武中落败的公主一样。

    「一直以来,主教领似乎都是一条龙式地作业,采掘出铁矿石,再当场精炼加工成铁制品。因为那里不像普通的市镇有同业公会的诸多条条框框,所以很多工匠都集中到那里,在自由的工坊里工作。当时的情景一定很热闹。」

    赫萝不悦地哼了一声。羽毛笔下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

    「不过,冶金需要的燃料数额大得惊人。更何况采掘矿山还需要木材来支撑巷道,做成排水用的水车。那地方聚集了众多工作人口,他们也需要砍柴做饭,伐木建屋。」

    「到最后,附近那些被砍光了树的土地,也被那矿山毒害,自此一蹶不振了呐。」

    真是自作自受。赫萝噘着嘴说。

    「据说野蛮生长的矿山城镇,衰落的速度和扩张一样快。而这些事情发生是在大约七八十年前。」

    「唔。」

    对赫萝而言,那恐怕还是片刻之前的事情,但对罗伦斯而言,这些故事都是他出生之前的历史了。

    「木材枯竭,人们的生活没了支撑后,再加上矿山自身的疲弊,铁的产出一落千丈。而且没有木柴就不能精炼,人们不得不花费辛劳把沉重的铁矿卖到远处的城镇去。赚来的钱当然大不如从前,这加剧了人口流失,整个地方很快就变得萧条了。」

    「然后,现在那山也变得光秃秃了呗?」

    赫萝的口气充满忌惮。

    「不,并没有那样。」

    「唔?」

    接着她又一脸意外地抬起头来。

    「我看你果然是记不得了。真亏你还口口声声说『咱没醉』。」

    赫萝是自尊心极强的狼,但此刻她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扑克脸,看起来一点都不记得昨夜烂醉的模样。

    话虽如此,罗伦斯也知道她为何对此全无反省之意——因为自己就是喜欢照顾那副模样的她。这瞒不过赫萝的眼睛。

    的确是自作自受。罗伦斯叹着气,接着说。

    「当时留下来的,就是捉襟见肘的铁矿,失去收入却又无法离开那里的人,以及一座光秃秃的山。然后一伙炼金术师出现了。」

    赫萝起先像是闹别扭的小女孩一样把头拧向一旁,此刻却目不转睛地认真盯着罗伦斯。

    「咱们曾经追踪过的那本关于矿山技术的禁书,执笔者也是个炼金术师*。」

    [*注:相关情节见本篇第14卷。]

    姑且不论这个世界是否是神的造物。在赫萝这样古代的精灵统治山川的时代,开发技术,使人类得以踏入并支配之的,总是炼金术师。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炼金术师应该是比起牧羊人,更令赫萝厌恶的对象。

    「不过嘛,事情从这里开始,就变得玄乎起来了。」

    说完,罗伦斯从赫萝身旁的木碟子里顺走一片香肠,放进口里。

    「炼金术师们没有带来开掘铁矿山的技术,而是使用了魔法来精炼矿物。」

    「魔法?」

    赫萝自己就是童话故事一样的存在。从前罗伦斯问她有没有见过漆黑森林里居住的魔女,她只是冷淡地说没有魔女,倒是见过故意吃下奇怪的蘑菇然后做梦的人类。

    不过,假如罗伦斯从旅舍主人口中打听来的故事可信,那么这群炼金术师就可以说是如假包换的魔术师了。

    「他们似乎不使用木材就能炼出铁来。」

    赫萝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狼,而且又和罗伦斯一同走过了许多市镇。只要是见过的、听过的,除了对她不利的事情之外,聪慧过人的脑袋从不会忘记。在把这故事当作魔法的事迹而全盘接受之前,她说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汝说的人该不会是用了那种臭烘烘的泥炭?」

    「泥炭是能生火,但火力弱得要命。再说这周围也挖不出泥炭,更不用提沥青了。」

    沥青是一种昂贵的黑色液体,又被叫做『能点燃的水』。罗伦斯也没见过有人能把它当燃料使用,他至多见过人们把沥青涂在船壳之类的地方用来防腐。

    「炼金术师们创造了不用火就能精炼铁矿的魔法,他们似乎就是用这种方式冶炼了矿山仅有的一点铁矿,让余下的民众脱离了困境。毕竟如果不用木柴就能炼出铁来,带来的利润会大得让人做梦都笑醒。而且这也能帮助山林恢复绿色。」

    「唔。」

    最后的那句话让赫萝表示出了强烈的关心。她问道「那最后森林恢复了呗?」

    「谢天谢地,恢复了。」

    「喔。」

    所谓笑靥如花,大概指的就是她现在的这副表情了。罗伦斯很喜欢她笑起来的模样,但故事还没有就此结束,赫萝自己也理解这一点。

    「不过,假如事情就这样迎来了可喜可贺的结尾,汝也不会说什么『免不得要拜借咱的力量』了呗?」

    「对啊。而且那山也不会跟诅咒扯上关系。」

    赫萝线条优美的眉毛扭了起来。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恐怕是想象不来这些事情如何能被连成一条线。

    「是不是他们不用火精炼铁矿的事情,被柯尔小鬼那样的人当成魔术给盯上了?」

    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动摇人的常识,就会存在风险,可能被当作恶魔的把戏,或是对神的冒渎。

    「我也是那样想的。把这件事委托给我的阿提夫主教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他猜测来到山里的不是什么炼金术师,而是迷惑凡人的堕天使。」

    「那汝的意思是,有那种背上长着翅膀,脑袋跟山羊一样,还有一双马腿的家伙在山里晃悠?」

    寄宿在麦粒中的巨狼化身,居然讲起了教会所说的恶魔形象来。而罗伦斯所知道的非人者,则是人类稍微更容易亲近一些的野兽化身。

    「我不这么觉得。只是,那山里似乎现在还有什么东西出没」

    「出没?」

    罗伦斯想起了昨夜,他后来不理会已经醉得昏昏沉沉的赫萝,在微弱烛光下,听旅舍主人讲述这些事时的模样。

    胡须之间的那张口中,吐出了这样一段话。

    「山里有什么东西顽固地拒绝人类入内。不使用火就能精炼铁矿的技术,似乎还沉眠在那山中。只要获得那技术,就必定能得到巨万的财富,过去以来几度有人曾潜入山林,结果……」

    「没有一个人回来是呗?」

    「而且,据说本应已经枯竭的铁矿山里还出现了亡灵,夜夜都在山中不停挖掘。到了晚上,山里会传出敲击石头的声音:啪,啪……」

    又一个老套的故事——说来也的确是如此。不过,罗伦斯知道一些常人所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例如,温泉乡纽希拉的水雾中,不时会有巨大的狼徘徊。之类。

    超越人智的存在,的的确确存在于这世界上。

    「先不管是不是亡灵。假如山里真的有什么东西的话,你应该能发现吧?」

    赫萝有狼一样的听觉和嗅觉。只要她愿意,广阔的山岭也瞒不过她的感官。

    「说起来倒是那样,可……」

    赫萝含糊起来,接着把脚也放上了马车的座位,蹲坐在上面。

    「要是真的发现山里有什么东西,汝打算怎么着?」

    罗伦斯发现她眼里带上了不安的神色。该不会是在害怕亡灵?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刚一冒出,他就意识了到自己的愚蠢和迟钝。如果说山里还有什么,那就很可能是与赫萝住在同一个世界存在。对方必定是抱有某种内情才对。

    例如为了感谢复苏了森林的炼金术师们,至今仍勇敢地守护着他们留下的一切,之类。

    或许从平时的举止很难相信,但赫萝其实有一副好心肠,而且很容易受伤。

    再把这段已经结痂的历史剥开,恐怕不是她所愿意的。

    「我知道你的担心。不过瓦兰主教领的主教阁下似乎只是想要一些依据,让他能判断今后如何处理这片土地的问题。他肯为此寻找商人,这就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代表他在用获益和损失来判断。」

    赫萝先是盯着罗伦斯看,然后又慢慢闭住眼睛。

    「也就是说,汝的花言巧语对他能起作用,是呗?」

    「这个嘛,就要看主教阁下有多信任我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再嫌弃地呼出来。

    「汝肯定能在山对面的开的集市结束之前,把他给说妥了呗?」

    「这还取决于山里到底有什么。」

    一瞬间,赫萝的嗓子里似乎发出了狼的低吼声,但她自己也明白眼下罗伦斯只能这么说。

    最后赫萝只是哼了哼,把下颚顶在膝盖上,像是闹起别扭的女孩子一样蜷起身子来。

    「反正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故事。」

    和罗伦斯相遇以前,赫萝曾在麦田里独自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不知是这个缘故还是原本就性格如此,她对未来的看法往往不怎么积极。

    相反,罗伦斯则是个永不会长教训的商人,总想着下次一定会赚到大钱,,并因此大胆前进。

    「就算真是你说的那样。咱们去了之后,待在山里的『那个什么』也可能会因此得到救助,对不对? 你再想想看,假如到山里去的人是别的人,事情又会变得怎么样。」

    毋庸置疑,主教既然在寻找商人,就代表他也可能会卖却这块土地。卖给谁,怎样卖,这些都能影响土地的未来。

    「而且,如果对方真是非人者,又和咱们合得来,还可以请他到店里去工作。」

    「……」

    赫萝用腻烦的眼神瞟了罗伦斯一眼,大概是因为听出来了他说这些是认真的。

    「汝就老是这么乐观。」

    「不然我就没法拉着你的手走到今天了。」

    赫萝用那双稳静的红眼睛注视着罗伦斯,而后认输似地笑了起来。

    「大笨驴。」

    于是罗伦斯耸耸肩膀,再度握起缰绳驱车前进。

    一路以来,他们算是从深山前往海边,再从海边钻进了山里。可是地区变了,山的容貌也会改变。

    险峻的山崖、幽深的森林,再加上其间各处水沟似的小河让地形变得更加复杂——见惯了纽希拉的山区景色,此处与其说是山,倒更像是无尽延伸的平缓坡道。

    「这片地方到处都是长高了的草,偶尔能冒出来的树林子,其实是一番胡作非为后留下的爪痕。不加计划地砍倒树林,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芒草的穗子随风摇动,一见之下像是麦田,但着实令人心生哀伤。在过去的行商途中,罗伦斯也曾在战火烧尽的地带见过同样的光景。

    眼前的路倒是宽阔,而且被踏得十分坚实,要说起来也可算是一条大道,只是看不到一个过往旅人的身影。恐怕这条路是当年盐铁生产最繁荣时修整出来的,而今已然变成了旧日辉煌的残片。

    「这是片让人憋闷,而且结不出果子来的土地。不过咱倒是觉得,野兔、蛇还有狐狸没准能在这地方活得自在。」

    「我觉得,还不如干脆在这一带都放火烧荒,全变成农田。」

    「可惜找不到河呐。过去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山都已经被糟蹋光了,现在就是挖井也冒不出啥来。」

    驾车走在路上已经是第六天了。两人之间之间的对话少了许多。但此时的沉默并非是因为疲惫。

    罗伦斯轻轻地把手放在赫萝的头上。眼下她正坐在马车的座位上,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景色。

    往常她会嫌罗伦斯烦,接着拨开他的手,但此时的赫萝却静静地依靠在他的肩头上,像是在撒娇。

    经历过繁盛的土地,会流露出特有的寂寥感。

    对身处时光洪流之外的赫萝而言,这副光景想必更让她忧郁。

    再走一段路,芒草的远处有了像模样的山峦。尽管这山峦还笼罩在远方的雾霭里,但确实如故事所说,不再是光秃秃一片了。

    终于,建筑物星星点点地出现在道路两旁,芒草的草原也变成了田地,还有小小的水井,羊群。眼前的景色有了人的生活气息,气氛终于变得明朗起来。

    马车最终驶入的是一个小村子,到处都是简朴的住房,看上去并不富裕。唯独村子中心耸立着一栋带垛墙的高大建筑,令人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这就是瓦兰大圣堂。瓦兰主教领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不愧是曾支配过铁矿山。此处的铁制门扉厚重而高大,的确与这段历史相称。只可惜现如今却锈迹斑斑地敞开着,恐怕久已未加维护,再也无法开闭自如了。走进垛墙内部,大圣堂的院落也是一派闲散气息,一头猪和几只山羊悠哉地吃着草。往日供客人濯足饮马的石制水槽看来很久之前便已枯竭,如今冒出了青草来。

    罗伦斯把马拴在马厩的遗迹里,带好阿提夫主教的介绍信,同赫萝一起走进圣堂。

    「这楼真大呐。」

    赫萝站在圣堂入口,抬起头来感服地说道。的确如此,附属的钟楼也高高耸立,必须拼命仰头才能看到其全貌,此地往日的辉煌与权势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这里一点也没有人的气息啊。」

    「唔。生活痕迹倒是还有。那边的小门把手也被磨得起光了。」

    圣堂巨大的入口紧闭着,原因大约和院落的大铁门相似。不过设在一旁的小门没有上锁,两人推开这扇门走进了建筑内。

    「喔呵。」

    「这、这可真厉害……」

    一窥便可以得见,如此厚重的营造背后究竟是多么巨额的投入。廊柱和天井尽是繁杂的曲线雕刻,其间还填充着细微精巧的装饰。

    墙边摆着带玻璃门的柜子,还有圣母像和其他工艺品作装饰。高高隆起的天井中有一条长锁链,下方悬吊的大概是礼拜时用来焚香的炉子。赫萝凑近闻了闻,接着打了个喷嚏。

    「这里被人清扫过了。」

    「墙上和柱子上的烛台里点的是蜜蜡。真是豪华呐。」

    此间尽管经过了精心维护,却依旧没有人的气息。罗伦斯拉着赫萝的手朝圣堂深处走去,脚步声在建筑里听起来莫名响亮。

    他们走到有彩绘玻璃窗的走廊下,终于停住脚步。这里用彩绘玻璃描摹着圣母和神降临的模样。

    在这个交叉路上,不同颜色的石头在地上嵌出了一个教会纹章来。

    「汝哟。」

    赫萝又指向连接天井的高处墙壁。

    「……这是……」

    是一幅巨型彩绘,罗伦斯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巴。与近来流行于贵族间,画面看上去就如亲眼所见似的绘画不同,这幅巨型画作上的人物都经过了省略和夸张,僵直的姿态犹如提线人偶。他们高举起比头还大的双手,或是面无表情地仰天,或是望向别处。粗略的表现手法带来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魄力,令人一见便得知画中讲述的内容为何。

    正是与这瓦兰大圣堂有关的传说。

    图中担着锄头的人大约就是传说的主人公农夫瓦兰,天上的云间有一只手伸出,或是代表来自神的天命。下一幅画面描绘着瓦兰奋斗不懈,建立起教会城镇的经历,神的恩宠从土地中涌出,以及人们感谢神令此地兴起的模样。

    然而,画中的城镇立刻迎来了衰败,人们向天空高举双手——或许是在对神祈求,接着天使从天而降,吹响号角。

    「天使的头上画着角呐。」

    「而且只有角的颜色更鲜艳一些。恐怕是事后加笔的。也许是后世人们把它当成了堕天使。」

    紧接着的是唐突出现的一行人,个个戴着遮住面孔的兜帽,外表好似异教徒的魔术师一般,这些人大概就是炼金术师们了。画面从这里开始有了种异样感,正如罗伦斯和赫萝在旅舍中收集到的那些故事带给人的感觉。

    炼金术师们聚集在山顶向神祈祷,接着是神胡须满面的面孔从山顶显现,在天使的飞舞中,神的光辉从云雾笼罩的山顶发出,照遍了人间的村落。

    「我见过别的地方的画,上面是常年降雨所困的土地向神祈求放晴,看起来很像是这里的场面啊。」

    「……画上的这些凡人,是在笑呗?」

    之所以露出一副蹙眉挤眼的模样,是因为赫萝视力不佳,她大概看不清画上那些渺小的民众。

    「不,他们没有表情。抬起双手的模样可以看成是在欢喜,也可以看成是在求饶祈祷。」

    「哼,咱觉得哪边都没啥差别。」

    她嫌恶地说。

    赫萝曾在几百年间待在某个小村的麦田中,履行着久远的诺言。为了最大限度地使小麦丰收,有时她不得不故意减少小麦结穗的数量。可村民们希望的是年年丰收,于是便把每年结穗的多与少归结于她的随心所欲。

    罗伦斯把手环抱在赫萝的背上,然后听到她深呼吸,用鼻子哼了一声。

    「神发出的光芒照着一群手持锻铁工具的男人们,他们用大铁锤敲着烧红的金属块。应该是铁。然后还有驮着货物的马匹,商人模样的男人,高举着手……是在表达喜悦吧。」

    「咱看见旁边还有变回绿色的山。」

    「对,不过。」

    罗伦斯停顿了一下,因为重披绿色的山麓上是伏倒在地的人们,这群人明显是在叹息着什么。

    山顶依旧是胡须满面的神的面孔,而且依旧面无表情。旁边是生着怪异翅膀的堕天使们,并且带着此类绘画所独有的,那种不知望向何方的表情。

    至少,罗伦斯能够确定,它们不是在看匍匐在山麓上的人们。

    沿着走廊前进就到了图画故事最后的部分,结尾处有一句话:愿神怜悯。

    「那个大胡子的面孔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胡须满面的那张面孔的确出现得太突然了,而且一旦出现,就总是处于画面的醒目位置,让诡异的气氛愈发浓厚。

    「就是说,以前有过那么个奇怪的家伙呗?」

    「可是为什么只有脸?」

    画面上其余的人物,不论多么渺小,都具有完整的身体。

    唯独这个形象只有脸孔出现,究竟是有何意味?

    「唔……那家伙若不是凡人……」

    赫萝思索一阵,忽然抬起头说。

    「啊,汝瞧,咱们在前一个城里不是吃过呗?是那东西呗?」

    「嗯?」

    在阿提夫,他们吃过的无非是羊、猪、鸡,还有一些特产的海鲜。

    但这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和画里的形象相去甚远。罗伦斯正在疑惑,又听到赫萝说。

    「不是螃蟹呗?」

    「螃蟹!?」

    罗伦斯诧异地瞪大眼睛,把目光从赫萝得意的面孔上移开,再次观望那幅画。果然如此。他发现假如螃蟹的甲壳上出现了人的面孔,或许真就是眼前的样子。那左右横张的蟹足在夸张之下变成变成了人像的胡须和头发,如此一来,也不难理解为何这个形象没有身体了。

    不只如此,罗伦斯甚至还能想象螃蟹用爪子抓住进山之人,面无表情地把他们送入口中的场面。

    诡异的感觉让他颤抖着摇了摇头。

    「不、不对……」

    要冷静。他告诫自己。

    再说,山顶上出现一个螃蟹的化身,这同炼铁又有什么关系?

    何况它还从山顶上发出光芒普照大地,愈发让人不解其中缘由了。

    「真是个有趣的想法。」

    一道声音突然从头顶上传来。

    实在是太突兀了,罗伦斯被吓得跳起来,他紧接着慌忙朝天井望去,却看不到人影。

    就连赫萝似乎也没能用狼耳听出声音的来源,她同样困惑地抬头望望天井,接着又四下环顾。

    不过,就算听觉能被迷惑,狼的嗅觉似乎却不会受骗。

    「汝哟,就在最里面的柱子背后。」

    赫萝拽拽罗伦斯的衣袖,示意他回头看走廊最深处的柱子。

    不过握住护身用的短剑后,罗伦斯立刻意识到——这里是教会的大圣堂。

    一般想来,声音的主人也应是与教会有关的人士。是刚才那段大螃蟹的诡异故事让他过敏了。他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接着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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