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Spring Log 狼与一身泥的送行狼)
远处传来的击木声,与载货马车车轮声、骡马嘶鸣掺在一块儿,不时还有些人们忙碌的吆喝。若闭上眼,多半会以为自己人在城镇的工地里吧。
这样的喧噪,让人扎实感到冬天真的要结束了。
在这个晴朗无风的和平日子,远离尘嚣的山村纽希拉正准备洗去累积整个冬天的尘垢而热闹非凡。
「卢米欧尼金币?有二十……十九枚没错吧。德堡银币,七十三枚。迪普铜币有一堆、两堆……总共六百枚没错吧?都秤过了吗?」
不断有人进出的村落集会所,弥漫着生锈金属的气味。每个人手都提着布袋,重重摆上房中央的长桌,解开束口绳倒出来,里头全是种类繁多的货币。
「那么,阿雷兹先生的份都在这里了没错吧?」
「有劳了,罗伦斯先生。」
胡须比头发多的温泉旅馆老板,摸着他光溜溜的头寒暄。
坐在长桌上座,算到手指黑漆漆的罗伦斯笑着回礼。不过那是因为忙到笑容绷在脸上,收不起来的缘故。现在做的,是帮一个接一个的老板们处理冬季长住客支付的货币。
罗伦斯要将平均有五到七种,多则十至二十种的货币分类、清点,还得视情况秤重。因为平时没事做的泡汤客可能会一枚枚仔细削薄货币,窃取那一点点的银或铜。假如重量与数量不符,到了兑换商那可是会被刮一笔的。这样的作业,已经持续一上午了。
温泉乡纽希拉是秘境中的秘境,在人手间来来去去的货币,也将在这里结束旅程。因此,各家旅馆每年必须将攒自客人口袋的钱拿到需要货币的大城镇两次,购买新季节所需的物资、请工匠修缮屋舍,剩下的则交给兑换商存起来。毕竟堆在被泉烟熏得发霉的箱子里一毛也不会变多,要是让人知道山里有钱堆,还不晓得会引来什么凶神恶煞呢。
按照惯例,每家旅馆老板都得轮流做这项工作,而今年棒子终于交到狼与辛香料亭的主人罗伦斯手上。在纽希拉开业了十多年,每次都是风凉地请人服务,完全没想到做起来这么累人。
「罗伦斯先生,阿尔沃村的货送到喽!」
清点货币已经够劳神的了,工作还不仅如此。
「麻烦跟达冯先生通报一声,放仓库里!」
纽希拉是位在深山边境的小村,而更深处还有人建立了几个零星聚落,在那里生活。到了这时期,他们会一个个背着冬季储存的麻线、麻布或堆积如山的毛皮,走过终于畅通的山路到纽希拉换取只能在城镇取得的酒、粮食或金属制品等必需品。纽希拉的居民通常会换走大半,剩下的就和货币一样拿到城镇去卖。
这时候,纽希拉就会从泉疗场所摇身一变,成为深山中的大市集。
「罗伦斯先生!亚迪诺亭的老板想改一下订单!」
「罗伦斯先生!麻布要放哪里?」
「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先生!」
当大大小小的事终于告一段落,罗伦斯就连离开椅子的力气都没了。到现在还在耳鸣,好像能听见有人在喊他。过去当旅行商人的时候,明明很习惯买卖的吵闹,甚至也在站都没地方站,就连自己的叫喊都快听不见的市场作过生意,但那一切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从前的喧噪,的确勾起了他些微的乡愁,但现在能为村子尽点力也让他高兴得不得了。
这份工作还要持续几天,得好好干活才行,才不会让其他老板看笑话。为此,还是早点回家上床睡觉比较好。
当罗伦斯这么想着起身时,逗留在集会所门口聊天的旅馆老板们吵闹起来。
「喔?这可真是稀客。」
「找罗伦斯先生吗?对,他在里面。」
「话说你看起来怎么还是这么年轻啊,还以为是他女儿呢。」
半掩的门后传来如此对话,一道人影探射进来。
屁股才刚离开椅面的罗伦斯不禁轻笑。
「汝啊。」
光是听见这声音,整天下来的疲劳就全飞了吧。从门缝间探出头来的,是个外套一路盖到脚踝,头袋兜帽的娇小少女。胸前抱了个小酒桶,不认识的人见到她,多半会以为是哪家的女儿来跑腿吧。事实上,兜帽下那张脸还真的有些稚气。
而这位状似少女的人物,一来到罗伦斯面前就高姿态地歪唇笑他说:
「怎么像头割完毛的羊啊?」
一如往昔的嘲讽,搔得耳朵痒呼呼的。面前这个人,并不是眼中所见的小丫头。尽管外表看起来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兜帽下却藏着常人没有的兽耳,腰间还长了条尾巴。她的真面目是能将人一口吞下,高龄数百岁,寄宿于麦子中的狼。
同时也是罗伦斯最骄傲的妻子——赫萝。
「没必要特地来接我吧。」
若是前一阵子,来接人的应该会是长相和赫萝一个样的独生女缪里吧。可是她不晓得遗传到谁,偷跑出去旅行了。
「咱怕丢着汝一个人,会寂寞得哭着回家嘛。」
赫萝说完就把酒桶推过来。罗伦斯一拔栓,扑鼻而来的蜂蜜酒香就熏得他胃用力一缩,想起自己打从起床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吞进一口,甜得腻人的酒使疲惫的躯体重获新生。无论赫萝嘴上怎么说,心里总是先为罗伦斯着想。
再说,赫萝才是真正寂寞的人吧。冬天结束后温泉旅馆就没生意了,长年分担劳务的寇尔寄旅他乡,独生女缪里也跟他跑了;虽然后来来了个奇特的客人能解点闷,不过他也在前几天回去了。假如她是受不了整天独守空荡荡的温泉旅馆才跑来的,那真是太可爱了。罗伦斯稍微用力地搂住赫萝似乎靠得比平时紧的瘦小身躯。
「话说旁边仓库堆得可真满啊,货币也像宝山一样。」
「是啊,你是第一次见到吧。」
若非有事,赫萝鲜少离开温泉旅馆。不仅是因为赫萝不是人类不会变老,没事最好别抛头露面,其次则单纯是不爱出门而已。
「今年好像特别多呢……之前每年都是看人在忙,现在才知道做起来这么累,吓我一跳。今天真的是忙到头昏眼花,想到后面几天也要这样就会怕。」
罗伦斯苦笑着喝口酒后,赫萝又笑了。
「怎么啦?」
「呵呵,咱好高兴呀。」
「高兴什么?」
外套下的尾巴呼呼呼地摇。罗伦斯以为赫萝又恶作剧了,忍不住从头到脚检查一遍。
「因为村里的人又更认同汝一点啦。」
赫萝在麦田里住了数百年,守望一座名叫帕斯罗的村落。村里自然会有外人迁入,赫萝很明白他们为了融入当地需要花费多少苦心。
而这样的赫萝,正为罗伦斯高兴。
「因为我一直都很努力啊。」
即使一脸疲惫又做作得可以,还是要往脸上贴个金。赫萝嗤嗤而笑,伸手要扶罗伦斯。
「是因为有咱助汝一臂之力吧。」
「好像是。」
罗伦斯牵起赫萝的小手站起来。
向逗留在集会所的商人们打过招呼后,两人就离开了这里。天空已一片殷红,地上积雪却沾满了夜晚的蓝。由于四面都是高峻的山,纽希拉没有所谓的黄昏。在天空依然明亮时,村子就没入了夜幕之中。
「话说……」
罗伦斯低语道:
「除了你这只纤纤玉手之外,我想还是得另外请个人手才行。」
「嗯?」
今天会忙得这么累,也是因为没多少年轻人能替他打杂的缘故。
即使有交情不错的旅馆老板赛勒斯之子卡姆来帮忙,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清点眼前一大堆货币的途中,「有寇尔在就好了」的念头不知有过多少次。不然假如女儿缪里还在村里,也能协助收取及整理邻近聚落运来村里的货物。
然而,这两个人却结伴出游了。原本只有寇尔一个上路,结果淘气的缪里似乎是躲进行李中偷跟过去了。赫萝常笑他当爸当傻了,可是那怎么能教人不担心呢。即使寇尔是个正人君子,缪里还是跟男人单独外出啊!
「要是我们家两个年轻人都在……」
这句话有很多意思,而赫萝很善良地往好的方面解释。
「汝最近懒散很多呢,偶尔做点粗活对汝也好呗。」
赫萝边戳他腹侧边说。
虽说温泉旅馆老板有副双下巴和大肚腩比较有架式,可是赫萝不喜欢那样,罗伦斯平时生活饮食也很节制,顶多留了点胡子,好让人觉得成熟可靠罢了。
「话是没错,不过要是他们一去就是个把年,不请人真的会累坏啊。等到下一个旺季,只靠我一个实在撑不起整间旅馆。」
接着,罗伦斯补充道:
「当然还要加上你的针线,还有汉娜的厨艺。」
心中常怀感谢,是维持夫妻圆满的秘诀。赫萝放他一马般轻哼一声说:
「汝不是最近要下去镇上一趟吗?在那里随便请两个人就好了呗。镇上那么多人。」
「是没错,可是寇尔那样的人才不好找啊。」
赫萝对叹息的罗伦斯露出不耐表情。
「麦子不会种下去就结实。」
「嗯?」
罗伦斯往赫萝看去,好一会儿才总算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要我用心栽培一个吗?」
「嗯。咱也费了不少苦心啊。」
赫萝很刻意地使着眼色这么说,罗伦斯只能苦笑。自己的确有很多因赫萝而成长的地方。
「不过呢,汝也长成了一个堂堂的雄性就是了。」
赫萝抬起头,得意地笑起来。
只要能见到这样的笑容,她爱怎么说都无所谓。
「可是考虑到你的问题,也不是请谁都行啊。」
这叹息似乎让赫萝缩小了点。
赫萝具有非人特征且不会衰老,光是在人类村庄居住就颇费工夫了。
目前,在罗伦斯的温泉旅馆帮佣的汉娜是个身分不明的女性,只听说是某种鸟的化身。寇尔则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在从前的旅行中得知了赫萝的真面目,而女儿缪里就不在话下了。
只能雇用无惧于精怪又能保守秘密的人,或是非人之人。
「找米里先生问问看好了。」
他是掌管斯威奈尔镇经济的地方大老,同时也是少数知道赫萝身分的人。
本身其实也不是人类,有这方面的事想商量时很值得信赖。
「假如还是找不到……再走远一点或许也不错。」
「走远一点?」
「是啊,我们在这深山里也窝了好多年了吧?在以前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在纽希拉建温泉旅馆那当时,还不太相信自己居然会定居下来,再也不去旅行。过去的人生,全是村过一村、镇过一镇的漂泊生涯。到处都认识了一些人,也在故乡加入了结构松散的商行。然而不会在同一城镇待超过一个月的生活,让他一路上几乎没有可以称作朋友的人。说不定一命呜呼时,还没有人能帮他下葬。
但是,这也换来了堪称环游过全世界的见识——曾几何时,有如此自负的自己不知上哪去了,对山下的事也变得疏远。
不过罗伦斯并不觉得自己是困居僻壤,反而还很高兴。
「以前到处跑来跑去,还被你笑说像野狗一样呢。现在已经比搬进仓库的麻布还乖了。」
离开集会所一小段距离后,罗伦斯回望和缓坡道底下附设于集会所边,周围空荡荡的仓库。
「你相信吗?听说在山脚下那个斯威奈尔镇上,麻布现在卖到天价耶。只是其中一部分不会用在斯威奈尔,而是要转卖到其他城镇,然后经过陆运、河运,最后送到海边。」
「海边?」
在十多年前的旅程中,赫萝曾出过海,而旅程尾声也曾顺道去看看夏天的海是什么样。尽管如此,这么一个几乎没有接触的词仍让赫萝感慨地望向远方。
「世道安定下来,商业跟着蓬勃发展。在陆地上一车一车慢慢载已经赶不上需求,所以现在到处都在造船。这村子的麻布,也会有一部分拿去给那些船做帆吧。然后用那些帆迎满了风,航向我也只是听说过的汪洋大海另一边。」
承载着许多人的希望,经历不计其数的冒险,从一望无垠的雪白世界抵达到处是炽热沙山的国度,然后满载香气四溢的辛香料、黄金或奇珍异果回来。冒着若平安归返就能大赚特赚,途中遇难就连命都要赔上的风险。
在每天一大清早打扫旅馆门面,心想今天天气如何而仰望的天空彼端,还有着这样的世界。而且现在正风起云涌地往新时代变迁。
若是从前,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跳上船了吧。
「偶尔呼吸一下冒险的空气或许也不错。」
借以养精蓄锐,回来投注在旅馆生意上,如果能找到可以请回来帮忙的人就更好了。罗伦斯只是稍微单纯那么想,但赫萝听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罗伦斯是在经过几天忙碌,即将前往斯威奈尔时才发现的。
在一个阳光刺眼的大晴天,罗伦斯检查要带去镇上的行李,并与各家旅馆老板确认采购清单内容等物,最后将马系上马车准备出发时,有个人跳上了驾座。
明明该在旅馆看门的赫萝,竟已换上一身旅装。
「……怎么啦?」
语气变得有点恭敬,是因为坐在驾座上的赫萝表情很恐怖。
「没事。」
她冷冷答话,居高临下俯视而来。
「咱怕汝这只大笨驴找不到回家的路。」
「……」
罗伦斯呆呆地望着赫萝,惊觉一件事。
很久很久以前,赫萝离开了故乡约伊兹,一去就是几百年回不了家。这段期间,故乡遭到时代变迁吞噬,往日伙伴一个也不剩了。对于活了数百年的赫萝而言,人离开身边可能就永远无法相见,不是能等闲视之的事。
想到这里,罗伦斯为自己不经大脑就说「再走远一点」深切反省。
不过,他也在检视马轭之余心想,赫萝比自己更赞成寇尔,尤其是缪里的远游。对自己生的女儿深有自信,认为她一定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么说来,只是从斯威奈尔再往外走一走,赫萝应该没必要过分担心才对。
应该单纯只是发现独守旅馆比想像中寂寞太多,忍不住跟来了吧。
「咱呀。」
在罗伦斯推测赫萝的想法时,当事人突然说道:
「偶尔也想到镇上吃点大餐嘛。」
既然她都嘟着嘴这么说了,就当作是这样吧。
罗伦斯向注意到赫萝上了驾座的旅馆老板们寒暄几句后,就尽速确实做好所有准备,将运货马车牵出村外。即使阳光已经很接近春天,纽希拉山里仍积着厚厚一层雪。
「要帮我暖好位子喔。」
赫萝听了「哼」地转到一边去,模样令人忆起从前。那当年,货台上载了一堆赫萝最爱的苹果,吃也吃不完呢。
随后罗伦斯跳上驾座,意气风发地抓起缰绳出发了。
他们往斯威奈尔的方向前进,途中要过夜时便投宿在沿路的旅社或聚落,大约三天行程即可抵达。虽然有河川流经纽希拉境内,搭船能更快下山,但这个时节还是别搭的好。由于融雪使河水增加,樵夫会趁机用河水运送木材下山,绝不会有趟愉快的旅程。
驾车下山的途中,每每望向林子后的溪流,都看得到木材在河上漂。听泡温泉的樵夫说,这几年木材供不应求,大部分都会用来造船,而其中某些船将会航向不知何时才有尽头的大海。
罗伦斯一想起自己从前也担起了遍布世界的商业网一角,就不禁有点自豪。但若问现在是否还会想回到那个世界,倒也不至于。
「怎么啦?」
身旁,在驾座上孜孜不倦缝补衣物的赫萝,发现他的视线而抬起头来。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穿得很像样。」
赫萝不像以前那样扮成巡礼修女,而是带着羊毛编的朴素头巾,里头垂出俗气的发辫;肩上披着边缘有些细小刺绣的披肩,看起来非常和善拘谨;再加上赫萝外表年轻,坐着不说话就完全像个羞涩柔顺的新嫁娘。
既然她这么乖巧地坐在旁边作女红,岂有故意破坏她兴致的道理。
更别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更珍贵的宝物值得他天涯海角地寻觅了。
「汝……嗯,也不错。」
以好久没掌过缰绳,马驾得不太流畅而言,赫萝给的分数似乎太高了点。或许是因为天气好,心情也跟着好的关系。
「再说,汝这雄性的器量有多大,要到镇上以后才会知道呗?」
她眯起眼,嘴角使坏地勾起。
罗伦斯也早料到会受到回击。需要在这时期将纽希拉累积了一整个冬天的货币拿到山脚下的斯威奈尔,不是没有原因。
这个镇每年春季都会举办大型庆典,人潮汇集,买卖热络,货币供给变得很吃紧,而没有货币就做不了生意。将商品拿到有需要的地方,可是卖得高价的基本原则。
同时,在这个因庆典而热闹滚滚的镇上,好尝各地美食的狼肯定会讨东西吃。
「不用怕,想吃什么就尽管说。」
「喔~想不到汝会说得这么有气魄。」
罗伦斯又对惊讶的赫萝说:
「因为你不管怎么样,都会替我的口袋精打细算嘛。」
见到他商人式的微笑,赫萝拉下脸缩起下颚瞪视过来。
「汝年纪大了,小聪明也变多了。」
「这都得归功于贤狼大人的潜移默化。」
赫萝鼓起脸颊踩了罗伦斯一脚。罗伦斯踩回去,赫萝就用脑袋捶他的肩。
牵引马车的马抱怨「要闹下车闹」似的甩起尾巴。
「话说回来,我在那边要做的事跟山一样多,不要因为没时间陪你就闹脾气喔。」
「咱又没有缪里那么不懂事。」
若论爱赌气的部分,两人是不分上下吧。这让罗伦斯相信缪里的个性是遗传自赫萝。
罗伦斯对她投以那种目光,结果又被踩了一脚。比前一脚更用力。
「哼。再说工作也没有多少呗?不就是把后面的东西卖一卖,把村里人要的东西买一买再找个帮手而已吗?」
「找帮手就已经够头痛了啦……而且要做的不只这样。」
「嗯?」
赫萝回敬似的投出怀疑眼神。那八成是「汝该不会又听了什么小道消息,也想跳下去捞呗?」的意思,要他别太冲动。十多年前的旅途上,不知道因此经历了多少次大冒险。
「因为筹备庆典会让镇上到处都乱糟糟的嘛。为了让这里的兑换商公会把后面的货一次全买下来,我需要在庆典上帮点忙,这是村里的惯例。所以庆典期间恐怕没时间陪你。」
「唔……」
纽希拉的物资全赖斯威奈尔一条管道,早已培养成互利共生的关系。
「那么,汝要帮忙弄什么?」
「我没有问这么仔细……有很多事要忙吧。听说从好几年前开始,这个庆典就办得很大了。」
「这咱也知道,所以才想和汝一起来看看嘛……」
赫萝闷着脸回答。她有时就是会说这么可爱的真心话,真伤脑筋。
「而且,这次我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没趣地噘嘴的赫萝「怎么还有啊」似的抬起头。
「我需要打听想在山另一边开温泉街的人有什么计划。」
若问今年冬天纽希拉村最令人震撼的流言,当然莫过于此。
消息是旅行商人带来的,只可惜完全没有进一步细节。
由于这地区几乎每条路都与斯威奈尔相连,尽管在山的另一边,还是得争抢客人。当然,两边的粮食和酒等其他必需品也都得在斯威奈尔购买,价格说不定会上扬。
有必要确认消息的真伪。
「所以,到了镇上我真的会很忙。」
罗伦斯说完,赫萝弯下腰拄起脸,叹一口气。
「不要跑得太急而跌跤喽。」
「怎么,你不帮我呀?这说不定是关系到旅馆生意,甚至整个纽希拉的危机耶?」
担下在这时期送货币到镇上的任务,获得正式成为村中一员的认同让罗伦斯非常高兴,一不小心就太过自负。听见他略带责备的语气,赫萝投来怀疑的眼神。
「那咱是不是应该趁他们挖温泉的时候用后脚拨拨土,把那些人跟洞一起埋起来呀?」
赫萝的话使罗伦斯一阵错愕。她是狼的化身,拥有超乎人知的力量。
见到罗伦斯这模样,赫萝再度叹息,手一伸就捏住他的胡须。
「看样子、汝到现在、都还忘不了、大商人游戏的样、子、嘛?嗯嗯?」
「喔哇!不、不要拉啦、喂!」
赫萝扯起胡须,脸跟着一左一右转。
「哼。无论对方是什么人,咱们只要干好自己的工作,像平常一样让客人开心不就好了吗?客人开心就会来这边,嫌无聊就会去那边,不是吗?」
获得自由后,罗伦斯搓着下巴注视赫萝。
在他眼前的,到底是高龄数百岁的贤狼。
「这么说是没错啦……」
「而且啊。」
赫萝态度急转,依上罗伦斯。
「要是旅馆生意少了,汝陪我的时间就多了呗?碍事的缪里都跑出去旅行了嘛?」
「……」
颓废总是带着甜美的诱惑。
罗伦斯刹那间有那么一点点动摇,但甩个头之后又恢复理智。
「不是只有我的问题,那关系到全村的生计啊。」
罗伦斯要说服自己似的这么说,而赫萝知道他在硬撑,咯咯咯地笑。
「知道啦,咱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别人来乱咱们的场子,是有必要看一看。知道向咱们挑战的是些什么人,斗起来也比较有意思。」
有赫萝撑腰,比任何人都可靠。
罗伦斯仔细调整赫萝披肩的位置,郑重地说:「拜托你了。」
花了约三天时间下到平地,融雪造成的泥泞多了不少,车轮没事就陷入泥坑而动弹不得。在路过的旅人帮助下,过了中午才好不容易抵达斯威奈尔。
「唔……全身都是泥巴。」
赫萝在马车上,看着罗伦斯的鹿皮靴、薄毛线裤和腰间毛织物下摆不快地说。可能是早料到会被泥巴弄脏吧,她腰间毛茸茸的尾巴已经像葡萄一样用特制布袋包起来了。
不过她至少还能公主似的担心衣服沾染半点污泥,站在她身旁的罗伦斯可就没那种福气了。由于推了好几次陷入泥坑的车,从头到脚都是泥巴,甚至每次作个表情就会有干泥掉下来。
「好想赶快洗个澡……」
「咱也好想快点梳梳尾巴喔。」
罗伦斯不禁自问是不是太宠赫萝了。
进斯威奈尔时,那凄惨模样还惹来了镇门卫兵的同情。
镇上多少有些积雪,道路湿滑。虽然马车在镇上总归是不会再陷入泥坑,可是人多腿杂,泥水溅个不停,行人膝盖以下全是一片泥泞。没人特别在意,是因为在这个季节怎么小心也免不了吧。
赫萝一副别想叫我下驾座的脸,抱着包在布袋里那条毛发丰盈,她最得意的尾巴。
「好啦……要先去兑换商公会,希望能顺利找到。」
罗伦斯已经好几年没来过斯威奈尔,这个急遽发展的镇模样和以前大不相同。成了这地区的商业重镇,腹地也逐渐扩张。十多年前初访时的城墙外不仅围起了新的城墙,据说现在还在计划搭建更高大的新城墙。镇上到处是好屋好宅,大路边也排满了各式摊商。
在人群中驾驶马车相当费神,速度像蜗牛在爬,到了公会门口已是满身大汗。纯粹坐在驾座上观光的赫萝一副「汝怎么弄成那样」的表情递来手帕。
罗伦斯擦了擦脸,以最简要的方式清理衣物泥泞。兑换商是位居经济核心的工作,无论在哪个城镇都举足轻重。眼前这兑换商公会会馆,也是五层楼的大楼房。罗伦斯清咳一声,为了不被气势压倒而高挺胸膛,对着门喊:
「不好意思,打扰了!」
然而没有反应,敲门也一样,出于无奈只好直接开门看看,结果被一涌而出的热风扑了个满脸。里头比街上的喧嚣还吵,镇上的兑换商八成全聚到了这里来,全都死命巴在硬塞进大厅里的桌子上,进行某种魔法仪式般瞪着天平不断动笔记录。这刺鼻的冷硬气味,他日前已在集会所闻了好几天。是大量货币的味道。
「不好意思!」
罗伦斯再喊一声,附近桌边有着浓浓黑眼圈的年迈兑换商喊了回来:
「这里不是旅馆!到隔壁区去!」
大概是见了罗伦斯的打扮而认为他是来自城外的旅人吧。
「不是,我是从纽希拉来的,货送到了!」
罗伦斯的话使全场气氛为之一变。
每个人都露出饿了三天才见到食物的表情。
「纽希拉!你说纽希拉!」
「有货币吗!你带货币来了吗!」
「在哪里!马上交出来!有基尼铜币吗!有就给我!」
「这边要德堡银币!喔不,什么银币都好!我这边快没钱给人家汇兑啦!」
就在罗伦斯差点被前仆后继的兑换商浪潮淹没时,铁锅敲击声刺进了众人耳里。
「坐回去!原本顺序怎么定就怎么分!」
声音来自一楼大厅最深处的架高处,一名白须长达胸前,油头肥肚的老兑换商。
「先把客人招待好,想砸了我们公会的招牌吗!」
他应该就是会长吧。听老兑换商一喊,面目狰狞的兑换商们纷纷不甘不愿地返回原位,取而代之的是脚步飘忽的打杂童仆。他明显是睡眠不足,手指不知摸过多少货币,黑得像抓过木炭。
仿佛稍微摇摇头,就会有数字从耳朵里掉出来一样。
「请、请往这、这边走……」
不知是太久没说话还是说了太多而喉咙沙哑,童仆吞吞吐吐地这么说并走到屋外。要不是嘴边呼着白烟,还会以为他是活尸呢。
沿着墙边走了一小段,他来到一道铁栅门边,用上全身体重似的推开。经过这条贯穿楼房一楼的大通道,可从街道直达中庭。
罗伦斯在童仆带领下将运货马车牵进中庭,为久未踏上的铺石地坚实触感松一口气。通道右侧与刚才闹哄哄的公会大厅相连,方便卸货。这地区容易下雪,所以这设计多半是为了迎接贵客或保持货品清洁吧。
不一会儿,通往大厅的门打开了,先前大声叱喝的老兑换商带着随从走了出来。童仆称他「会长」,所以他果然是兑换商公会的领袖。
「哎呀,招待不周还请恕罪。大伙都通宵忙了几天,火气特别大啊。」
「斯威奈尔繁荣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
从这个头上有空中回廊遮盖而有点阴暗的通道,一眼就能看见路上人潮密密麻麻,一刻也不停歇。
仿佛无论撒下多少货币都会被他们立刻吃光一样。
「这个镇一年比一年大是很好,不过要忙的事却是成倍在跳。话说你来得真是时候,实在是得救啦。没有货币能用的兑换商,就像没酵母的面包店一样啊。」
为了彼此和气,「我当然是故意挑这时候来的」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货币以外的货物,可以照惯例全部卖给我们吗?」
「没问题。不好意思,各位这么忙还来添乱……」
「哈哈哈,那当然是要你在庆典上出点力补回来喽!今年还派了一个这么年轻的过来,真是太好了!」
会长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那只手粗壮得似乎能轻易折弯较薄的货币。长年来运筹货币的指尖,想必是装满了老练兑换商的丰富经验吧。
「那方面的事,就等你泡个澡洗洗尘……不,应该是洗洗泥吧,到那以后再说。不过给天下闻名的温泉乡纽希拉来的客人泡澡,恐怕是要见笑了。」
会长说完哈哈大笑,而罗伦斯则恭敬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马就请小伙计替你拴在中庭后面吧。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来,快请进。」
真是面面俱到啊。尽管盛情难却,罗伦斯用泥泞的鞋踏进会所之前还是稍有犹豫,先往走廊一探,见到同样泥呼呼的狗和鸡也在里头闲晃才放心走进去。它们大概是进来取暖,或者来找兑换商们掉在地上的残羹饭渣吧。赫萝一经过,狗就惊慌地夹着尾巴趴了下来。
两人被带到公会二楼一个整洁美观的房间。摆设也相当高级,令人深感景气有多么好。打开木窗往下看,挤得架肩接踵的街道一览无遗,真不晓得马车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热闹、混杂,朝气蓬勃。
「看来,能住得很开心喔。」
罗伦斯如此低喃,大口吸饱镇上的空气。
用大量热水冲光泥土洗净全身后,罗伦斯终于复活了。满是干泥的上衣,就只能等睡前好好清洗,用暖炉烘干。姑且拍着拍着,一阵怀念的感觉使他不禁莞尔。
「汝在笑啥呀?」
望着窗外的赫萝似乎感到他心情上的变化而回头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我初出茅庐那时候,经常像这样赶跳蚤虱子。」
赫萝立刻眉头大皱,将毛茸茸的尾巴藏到背后去。
「离咱远一点。」
「都说是以前的事了嘛。」
赫萝的怀疑脸色依然不改,不买帐地转向一边去。
然后瘫在窗台上,怨恨地向外瞧。
怎么气成这样啊?罗伦斯这么想时,赫萝更「唔……」地叫起来。
这下他总算明白赫萝在气什么。
「想抓兔子就得趴到地上,把手伸进兔子洞才抓得到呢。」
她很想去逛那些挤满人的摊子,可是又怕弄得一身泥吧。
那条美丽的尾巴经过她每天细心梳整、理毛,油光闪亮。
赫萝慢条斯理地转身,抬起灵光晃荡的略红眼睛看来。
「……你是要我去买饭吗?我才刚洗完澡耶……」
赫萝的脸色飞扬起来。尽管明知那是演戏,心里还是有所动摇,让罗伦斯觉得自己实在窝囊到家了。于是他甩甩头重整旗鼓,说道:
「你啊,自从缪里离家以后也过得太懒了吧。」
每一个温泉旅馆老板都说过,可爱老婆生了孩子以后就完全变了样,不过赫萝却没什么变。多半是想至少在缪里面前扮演一个有威严的狼。
而如今,她就连戏妆都掉得一干二净。
「咱只是想保持咱们刚认识时的那种情窦初开的清纯少女心嘛……」
还抱起尾巴,表情哀怨地掩着嘴说这种话。
罗伦斯会扶额遮眼,是因为那很有效果。
想当初,还会担心和赫萝相处久了会对那样的关系感到厌烦,结果随着年纪增长,对花招百出的赫萝却好像愈来愈没辙。尽管论可爱还是缪里第一,赫萝却赢在另一套本事上。对于按哪里能让罗伦斯无力招架,她全身上下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罗伦斯叹口气,来到赫萝身旁一起眺望窗外。
「那么,你想吃哪间的呀?」
赫萝带着满面笑容挽起罗伦斯的手,沙沙沙地摇着尾巴探出窗口说:
「嗯,有看到那个卖炸八目鳗、炖兔肉跟肉派下了很多猪油的摊子吗,然后那边——」
见到赫萝兴高采烈的侧脸,总让人觉得再辛苦都无所谓。
当罗伦斯想偷吻那张侧脸时,却冷不防捱了一巴掌。
「有没有在听啊!」
「……」
比起女人味,食物的香味重要多了。
罗伦斯就这么像条训练有素的狗,望向赫萝所指的摊贩乖乖听她点菜。
即使在斯威奈尔有一大堆非做不可的事,罗伦斯仍决定先帮赫萝跑腿。毕竟无论做什么,让赫萝开心绝对不吃亏。
出了房间下楼,用脚把不让路的鸡赶到走廊角落,手抓上通往中庭联络走廊的门。这时——
「喔?要出门啊?」
白胡子的会长出现在面向通道的作业区。拿手帕擦手,可能是正在休息吧。
「对呀,我们还没吃午餐,想出去买。」
寄人篱下,自己打理三餐才是作客之道。
「喔!那正好,我们一起吃吧?东西让小伙计去买就行了。」
而接受主人的邀请也是礼貌。不过要人家买赫萝想吃的东西未免太厚脸皮,就没说了。会长看起来年纪颇大,口味或许和赫萝很不一样,只好请她忍一忍。结果,这完全是多虑。
「来来来,别客气尽管吃!地方有点乱,请多包涵!」
罗伦斯与赫萝在会长带领下来到一楼后头的房间。平常大概是公会的餐厅或会议室,现在有堆积如山的货物,从纽希拉载来的东西也在里面。这整个房间的货物,就只占了斯威奈尔在这季节的买卖一小部分而已,村落和城镇的规模差距就是这么巨大。
而桌上种种油滋滋的山珍海味,更是堆得比货品还要壮观。
「在这时候出远门一定很累人吧?而且接下来庆典的准备工作还需要你大力帮忙呢!趁现在多补充点养分吧!」
会长的嗓门实在有够大,或许是整天得在那种工作场所吆喝练出来的,不过他本来就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吧。像现在,还把赫萝看得眼睛闪闪发亮的岩盐烤鹿肉插上刀子整块举起来啃呢。要是在旅舍看人这样吃,应该会以为是土匪头。
「配点啤酒怎么样?也有葡萄酒喔。」
由于寒冷地区种不出葡萄,葡萄酒都是高价的进口货。懂酒价的前商人罗伦斯原想提醒一下赫萝,所幸她选的也是便宜的啤酒。当然那八成不是因为价格,纯粹是因为这整桌的油腻食物和啤酒比较对味,不过食物部分她肯定是不会客气。
「嗯哈哈哈哈!夫人吃相可真豪气!」
赫萝在灌得快爆开的水煮香肠淋上满满的黄芥末酱大咬一口。在这种地方秀气吃饭会讨人喜欢的,也只有贵族妇女罢了。市井小民的评分标准不多,就只有会不会大口吃、大口喝、卖力工作三项而已。
「哎呀,话说能这样和罗伦斯先生吃饭,实在是兑换商的荣幸啊。」
「哪里,您过奖了。」
罗伦斯惶恐地回话,忽然觉得奇怪。
原本还想作个自我介绍,怎么名字先被他报出来啦?
「抱歉,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像这样一身肥肉的白胡子兑换商,应该见过一眼就忘不掉才对啊。只见会长啃下一块骨边肉,配口啤酒笑道:
「你真爱开玩笑!罗伦斯先生可不只是我们兑换商的英雄,甚至堪称商界的守护圣人啊!夫人和那时候一点都没变!一眼就认出来了!」
正往炸八目鳗抹奶油的赫萝听到有人提到她而抬头。
「十多年前……有十五年了吧?夫人在旅馆窗口唤醒镇民的英勇神情,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而这个慷慨言词粉碎卑鄙商人邪恶计划的故事,也依然为人们所称颂啊。不过有一小部分,在兑换商听来有点惭愧就是了。」
赫萝不感兴趣地继续啃炸八目鳗,油滴得她连声喊烫,抓起啤酒就喝。
而罗伦斯听会长这么说,心中仍不免充满骄傲。
因为那是他与赫萝协力突破的最后一场大冒险。
「毕竟再怎么说,要是当时没有两位仗义相助,如今德堡商行应该早已黯淡无光,为北方之地带来商业之光的德堡银币也就不会诞生,而这个镇也不会成长得这么大了吧。」
当时,罗伦斯等人处在一个错综复杂的巨大计划之中。那是一个欲以货币统整这个因交通甚为不便而权力分散的地区,仿佛痴人说梦的伟业。而作起这个梦的,正是德堡商行。
然而上天总是不从人愿,有计划就会有人阻碍,差点就在最后一步全部泡汤。而这时拯救了它们的就是罗伦斯,而罗伦斯背后是赫萝在扶持。因此,现在此地信用最高,有太阳浮雕的德堡银币,说是因为他们才得以存在并不为过。
不过,随着在纽希拉盖起温泉旅馆、女儿缪里诞生与日常生活的分神,他们早已淡忘此事。若在当时,他们一定会引以为傲,觉得走路都有风;但如今只会付诸一笑,当作往日插曲和着啤酒一口干了吧。
「那时候能成功,纯粹是因为有神的眷顾,以及各路人士通力合作才办得到的事。」
说起来,罗伦斯和赫萝不过只是配角。毕竟当时的他们一个是遭时代遗弃而甚至忘了故乡怎么走的孤狼,一个只是小小的旅行商人罢了。
「而且德堡银币能流通得这么广,是由于德堡商行对货币管理有方吧。」
「唔呵呵呵,懂得谦虚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喔。说到可怕,德堡商行的确也很可怕。身为被管理的一方,经常觉得喘不过气呢。」
商人的荷包总是装满种类繁多的货币。想成为其中最多人用的一种,有如国与国的势力角逐,是强者得胜。讲难听点,德堡商行是为了掌握北方商业才发行德堡银币。为此,他们必须对维持汇率或其他银币的销镕进行彻底的严格管理才行。
「现在的德堡商行已经不单是个商行,更像是以市场为领土的商人国家呢。钱财是比剑更强大的武器,而金库就等于是武器库了。」
暗潮汹涌的金权世界。
以前或许会想扔颗石子激点涟漪看看,现在却会笑自己当时血气方刚。
「凭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旅行商人,可以和那么强大的德堡商行沾上关系,我至今也觉得很光荣。不过说起来也只是时事所趋而已。」
「哪里的话。能在对的时机来到对的地方,也是商人实力的表现啊。抱歉抱歉,你现在是温泉旅馆的老板了嘛。」
会长笑呵呵地往罗伦斯的啤酒杯添酒。
「看来现在这个对的地方,就是纽希拉了。」
会长与纽希拉有长年交情,应该知道在这时候送村里的货币和货品来,背后有些什么含意吧。
会长带着慈祥爷爷的笑容频频点头。
「如果,能永远待在这个对的地方倒也不错。」
罗伦斯回想着过去谈生意的节奏,抓准时机问道:
「可是我听说,好像有些人会威胁到我们的生计啊。」
会长先是一阵错愕,然后堆起满面的笑容。眼睛里,似乎含有还能夸口「想要我退休,再等五十年吧!」的烈焰。
「最近,我们也经常在谈这件事。」
会长靠上椅背,捻着胡须大叹一声。在这段沉默中,只听得见赫萝喀喀喀地啃着羊骨上的肉。
「毕竟有两个温泉乡,生意就会变两倍嘛。」
那表情变得有点奸邪,应该纯粹是多心吧。
那只是坦率地直往利益走的商人脸孔。
罗伦斯有种遇见老朋友的怀念感觉。
「不是想在一个针孔穿两条线吗?」
光现状似乎就让公会忙得挪不出手了。会长「嗯」地点点头,往油炸的整颗大蒜下起刀说:
「的确,那在纽希拉的人听来,八成不是笑得出来的事。」
会长切下一颗,用刀问「要不要来一点」,而罗伦斯婉谢了。
但赫萝却收下了它,夹进鹿肉吃下去,引来罗伦斯「每次吃大蒜都嫌我臭」的不平视线。
「他们是什么人?挖温泉应该需要一定的准备,而且听说位置选在山的另一边……纽希拉西边那座山后面的地方。往那边走的话,我记得走再远也看不到什么聚落啊。」
「是啊。不过,斯威奈尔有一条通往那里的古道。」
会长往蒜仁撒撒盐就丢进嘴里。在这么气派的公会大楼里作一行领袖却毫不装模作样,在罗伦斯眼里感觉十分爽快。
「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在教会的雨露就连一滴也还没沾上这地方的时候,来了一群满腔热血的修士。他们就像到处都是敌人所以更有斗志一样,用无比的热情辟出一条路,在深山里盖了一座石砌的修道院。那可是北方异教和南方教会杀红了眼的时代啊。不过他们的勇气似乎感动了很多人,没有遭到任何妨碍。包含我在内,会在这里的教会改宗的大多数人,都是因为感受过他们的热情才愿意那么做的吧。」
或许真是那样。真正的信念就是那么回事。
「可是,每年的巡礼也因为战争而变得有名无实,变得像观光一样;修士们也年老力衰,不晓得上哪里去了。热情淡了以后,要继续住在这片土地实在不容易啊。」
「所以是要在修道院遗址开辟温泉街?」
「好像是。虽然那条路年久失修,需要重新整过,不过总比新开一条路要轻松多了。而且我听说修道院还在,他们也拿到那一带的许可证了。」
这番话使罗伦斯倒抽一口气。
「难道是殖民吗?」
当一个城镇或村落聚集太多人口,对商家容易造成僧多粥少的情况。为消弭这种不满,贵族不时会找一批人移居到偏远的零碎领地。假如是贵族主导的殖民行为,事情就更麻烦了。
「不……规模应该没那么大。听说不到十个人。」
「背景呢?」
「以前在南方好像偶尔会作些佣兵工作。那边本来就是鸟不生蛋的地方,可能是跟地主谈得高兴就拿到许可证了吧。再说你也懂的,战争结束以后佣兵就丢了工作,领主也不会希望自己的领土上有失业的佣兵到处闲晃……所以不如发一块地给他们自力更生。而佣兵也可能觉得流浪的生活太辛苦,借这个机会金盆洗手吧。」
「照这么说来……就算挖不出温泉,也能退一步靠打猎过活吗。」
若真是这样就太好了。就连在温泉乡纽希拉,想挖出新温泉都很难。罗伦斯能在好地点都被挖光的情况下开门立业,靠的全是赫萝的狼之力。
「我们原本也是这么想,可是……」
会长放下餐刀,一口饮尽啤酒。
「……他们,有一颗懂算计的脑袋。」
懂算计的脑袋?
会长不仅这么说,表情还有些苦闷。
「他们已经在作进一步的准备了。」
「进一步?」
「就是以挖到温泉为前提,已经动身采购开辟温泉街需要的物资。所以他们的手,也伸进了木材行、肉店、面包店、啤酒酿造和葡萄酒的公会里头。」
罗伦斯听得目瞪口呆,会长的表情也愈发凝重。
「这些公会,都在跟我们争市议会的席次。我们查到,他们之间已经做了秘密协定。」
那是指他们塞了点钱进公会的口袋,好让公会优先替他们打通物资关节;而收了贿赂的公会,就用那些钱买议会的位子吧。
先不论是非对错,真是作梦也没想到他们这么有计划。
对方可不是一时兴起就跑上来赌赌看能否挖到温泉的南方乡巴佬。而是懂得算计,有备而来的狠角色。
「没来敲我们的门,是因为不需要我们在货币上帮忙吧。」
反倒是兑换商还得指望温泉街赚的货币纾困呢。
在罗伦斯苦恼时,会长粗得仿佛能一拳打晕牛的手臂「砰!」地一声拍上桌,靠过来说:
「所以了,罗伦斯先生……不,整个纽希拉和我们是同一条船。要是我们在市议会的地位被他们追过去,面子就丢大了。同时,只要我们能继续站在他们之上,就能将有限的物资优先调给纽希拉,我们应该合作才对。」
罗伦斯已经好多年没谈过如此露骨的利害关系了。
他慢动作举起酒杯,徐徐喝下啤酒,踢醒睡到现在的脑袋点起火。因为会长的言下之意,恐怕是纽希拉若想继续获取物资,就把钱交出来。
「的确,您说得没错。」
这么一来,不要跟兑换商联手,直接找木材行或肉店公会和那群新来的打对台岂不是更有效?又说不定,这一切只是会长拿「有新人出现」的风声当借口演的戏。
无论如何,这都牵扯到一笔钜款。
要是答错了,恐怕会遗害纽希拉的伙伴数十年。
「我得先和村里谈谈才行。」
「嗯?那也是应该的,不过罗伦斯先生,我是在请求你个人的帮助喔?」
泛红的脸颊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酒意。
见到罗伦斯为难的样子,会长忽然露出惊觉什么般的表情。
「罗伦斯先生,难道你……」
罗伦斯见到会长误会了,跟着焦急起来。要是他以为纽希拉已经背叛兑换商,自己也和木材行或肉店公会打过招呼,事情就严重了。
「没有,这些事我也是在这里才听说。这一点请您务必相信我。」
「喔喔,这样啊。哎呀,我想也是……我也晓得突然提这种事很容易吓到人,可是我们真的是输不得啊。」
小城镇中的地位之争。尤其在发展途中的城镇里,议会座椅更是好比纯金宝座。要是当了政略的棋子受人摆布,可是会惹得一身腥。
罗伦斯绷紧神经,但就在调节完呼吸的那一刻——
「还是说有其他原因?罗伦斯先生,你该不会是立了不杀之誓什么的吧?」
倘若屡屡听不懂对方的话,很容易被对方轻视而牵着鼻子走。
可是,这实在太唐突了。
「咦?不……杀?」
难不成他有意直接除掉眼中钉?虽然这种事在商界时有耳闻,但罗伦斯背上仍顿时冷汗涔涔。
暗杀。
不久之前,这里仍处在延续了几十年的战争影响下。杀与被杀,或许真是司空见惯的事。
罗伦斯紧张得咽起口水,而会长则看着桌面继续说下去。
「我不敢否认,信仰是必须尊重的事。不过人生在世,本来就避不了某些形式的杀生。关于这部分,能请你闭一只眼吗?」
会长的目光锐利地射来。
「你看来是个注重健康的人,没有被肥肚碍过手脚的经验吧?」
他或许是认为,让镇里的人来做容易败露,但若换成山里的人就能隐身于山林之中了。挖温泉与挖矿相近,是意外随时相伴的事。真的和赫萝开的玩笑一样,趁他们挖掘时全用土盖起来就没事了。而且纽希拉温泉旅馆的大家长也说过,若是以前早就人手一棒翻山打过去了……
自己是被带有浓浓硫磺味的泉烟所蒙蔽,没看清外面的世界。
没错。世界本来就是这么残酷无情的地方。
令人想起能在这种环境下抱持良心,是一种可怕的奢侈。
「可是我——」
「我明白你的心情。这和我们公会跟纽希拉村历年的协议,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才不只是一点点。
罗伦斯好想这么喊。
「然而如你所知,我们兑换商公会都是些坐办公桌的人;公会兑换商以外的人,也都是些首饰工匠或柱子墙壁的雕刻师。而且年纪都大了……不适合追赶东奔西跑的猎物。」
今年还派了一个这么年轻的过来。这句会长见到罗伦斯时的欢喜之词,如今黑压压地重现脑海。猎物——这个用词,暗示着这是常有的事。
「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们料理习惯了。只需要你逮到猎物,交给我们而已。」
捕捉、杀害、撕成碎片悄悄掩埋。这样的流程,早已行之有年。
会长饮下一大口啤酒,又说:
「我知道你的工作比别人都辛苦,可是……要赢过他们就只能这么做了。再说,我听说你原本是四海为家的旅行商人,对于这种事应该有过一、两次经验吧?」
罗伦斯的确是听说过有人会干那种事,例如专门跟着战争跑。据说他们会跟着士兵杀进城里,要是发现有人想守住一点财产而吞下金币珠宝,还会把他们的肚子剖开。
有的则是会借口路程艰险而邀人结伴同行,结果他们其实是强盗的手下。在行商时期,这种事不知听过或见过多少次。
可是罗伦斯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人。尽管无法在神面前抬头挺胸地说自己一向光明磊落,但始终坚守着商业守护圣人可以原谅的道德底线。而且自己现在为人父母,倘若双手沾满了鲜血,哪有脸在爱女回家时拥抱她呢。杀人,是自己办不到的事,也是不该做的事。
纽希拉那些温泉旅馆老板,都知道自己长期合作的兑换商手上满布血腥吗?
察觉另一种可能,使罗伦斯背脊一寒。会不会经过十多年才获认同为村中一员,是由于这个原因?一旦根深到难以随意离开土地,要逼人帮他们保守肮脏秘密就简单多了。
这么一来,拒绝会有何后果可想而知。
罗伦斯顿觉眼前一片黑暗。
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事。
「罗伦斯先生?」
直到会长唤了名字,罗伦斯才回过神来。
但也只是回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好苦着脸往身旁的赫萝看。
「汝啊。」
然而在罗伦斯的注视下,赫萝竟残酷地说:
「有理由拒绝人家吗?」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但若以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