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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Spring Log 2 狼与辛香料的记忆)

    天气真好。

    在冬季,这样的晴天代表夜晚特别冷,可是现在气温一天比一天暖,舒服极了。穿著厚衣晒太阳,不一会儿就一身薄汗,这种时候就要找遮荫避一避了。流连在阴影中的冬天冰凉凉地,令人很是畅快。某些地方土里还有霜柱,踩起来喀喀作响,为这时节提供一点小娱乐。

    于此舒爽天气中,咱在没有客人的温泉浴池边忙著铺草席。

    刚从山里采回,到处沾附冰霜的野菜在草席上堆成小山。由于这种菜只吃顶端的嫩芽,要一个个摘下来放在篓子里。剩下的全部晒乾,当作马或羊的饲料。嫩芽会与其他野菜、鸡骨和生姜炖成清汤,冬天只能吃腌鱼腌肉而弄坏身子的人喝了,都是赞不绝口。

    第一次尝试时,还以为是给兔子喝的汤。不过习惯之后,野菜的口感与鸡骨油脂的细微清甜却令人回味无穷。在寒意依然浓厚的夜里,喝这样的姜汤暖暖身子也不错,再加点比较烈的蒸馏酒就更完美了。糟糕,口水要流出来了。

    咱一边这么想,一边从右侧拿野菜摘取嫩芽放进篓子,剩下的往左边丢,然后不断重复。还有好多其他工作在等著呢。

    或许是作业单调配上暖和的阳光,睡意一下子就来了。

    好几次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头跟著往下掉。接著揉揉眼睛,打个呵欠。

    宁静安稳的早春气氛或实在太过悠闲,甚至有点无趣。

    「赫萝小姐。」

    突来的一唤吓得咱睁开眼睛。看来是梦到自己还在工作了。转头一看,有个女孩站在身旁。身形单薄,发色又算不上银,比较接近白,有种站在阳光下就会蒸发的虚幻感。

    她是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的新雇员──瑟莉姆。

    原本是预定夏季才上工,结果还是提早住进来熟悉环境了。

    「嗯唔……不小心做了个坏榜样喔~」

    听咱开自己玩笑,瑟莉姆眨眨眼睛,尴尬微笑说:

    「罗伦斯先生说您一定在睡觉,要我来叫您……」

    「什么?」

    原本还想说「那个大笨驴」,但先被大呵欠打断了。

    咱的伴侣平常大事都注意不到,就是对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眼睛特别尖。

    用大呵欠叹气,让瑟莉姆看呆了眼。

    「呼啊……呼。抱歉……这种时候真的会让人很想睡。」

    闭上眼,甩水似的抖动耳朵和尾巴,睡意已经退了点。

    见到咱想睡得不得了的样子,瑟莉姆率直地发笑。

    这女孩个性比较一板一眼,能这样稍微放松感觉刚刚好。

    「那他找咱是什么事呀?」

    「先生说差不多要吃中餐了,要我来找您。」

    「唔,要中午啦?汝跟他说,咱马上过去。」

    「遵命。」

    瑟莉姆就此默默低著头,不久,咱发现她原来是在看咱。

    「赫萝小姐,您是不是被叶子割伤啦?」

    「割伤?」

    这野菜很软,不是会割手的东西,咱也没用刀具。

    「是的,有点血味……」

    听瑟莉姆怯怯这么说,咱疑惑地查看全身,并在抬起手臂时发现了血味来源。

    一只又圆又胖,好像会晃出声的血蛭吊在咱手腕上。

    「唔,是这家伙呗。」

    睡意与野菜上的结冻晨露,让咱完全没发现。真是个贪吃的东西,就像发现大餐的缪里一样,怎么也不肯松口。当咱想用手拔下固执的血蛭时,瑟莉姆制止了咱。

    「赫萝小姐,不能拔。请等一下,我拿火来。」

    瑟莉姆快步跑回旅馆。拿枝仍有余烬的木柴烤一下,血蛭马上就会掉了。

    「……瞧汝这蠢货,害咱们的新人多费这种心。」

    屈指一弹,圆滚滚的血蛭跟著晃了晃。

    瑟莉姆身形单薄,原以为是见到血蛭就会昏倒的那种类型,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既然她说在南方时,和同伴都是有一餐没一餐,靠佣兵工作糊口,心理素质或许坚强得很呗。而且鼻子也很灵。

    瑟莉姆和咱一样是狼的化身,人形只是伪装。幸亏在旅馆的新雇员面前不用隐藏耳朵尾巴,省了不少事。

    不过当初在决定雇用瑟莉姆时,咱对新人加入其实相当不安。说起来也真丢脸,咱担心自己的地位会遭到威胁。

    所幸那全是多虑,咱反而还觉得瑟莉姆太崇敬咱了点。

    没多久,瑟莉姆带著烧红的柴回来烤血蛭。血蛭立刻松口,被咱扔进山里。

    「要把吸掉的份在午餐上吃回来才行喔。」

    瑟莉姆回以微笑,抱起整堆野菜茎。

    「那我先把这些拿去晒了。」

    「麻烦啦。」

    这新人实在很勤快,之前还担心旅馆一次少了两个年轻人手会忙不过来,这么一来应该能照常揽客了。

    想著想著,再伸个大懒腰,背脊喀喀响。

    「好,吃饭吃饭。」

    被早春阳光晒得蓬松的尾巴,也摇得沙沙响。

    「你觉得瑟莉姆怎么样?」

    当晚,伴侣在寝室书写之余头也不回地问。

    在保养尾巴的咱正想著:「差不多到了换冬毛的时候呗。」

    「跟咱原本想的不太一样。」

    「嗯?」

    伴侣似乎是写完了,转过头来。认识他是十年前多一点的事,感觉他和当年差了很多,又好像没什么变。

    不,还是胖了点。咱盯著伴侣的脖子这么想。

    「是好还是坏呀?」

    「大多是好呗。」

    咱在尾巴抹上要伴侣买的昂贵的花朵精油,并仔细梳整,使尾毛蓬松优雅。

    「剩下的虽然是坏,倒也挺不错的。」

    「坏也不错……啥?什么意思?」

    伴侣一脸的疑惑。会这么问,表示他虽是因为旅馆不找新员工会经营不下去,但是对于雇用瑟莉姆多少还是有点担心。

    那和商店老板雇用小伙计,担心他的劳力能否对得起酬劳不太一样,而是因为要和这样的年轻女性同住一个屋檐下呗。而且瑟莉姆乖巧内向,又有点薄命的气息,完全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伴侣晓得咱了解这件事,咱也明白他自知行为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大麻烦,所以有点紧张。

    不过咱还是相信他。无论瑟莉姆怎么讨他喜欢,他也不可能会偷腥。相对地,还因为他很容易想太多,怕他会过度顾虑瑟莉姆而变得紧张兮兮。

    然而伴侣或许是年纪有了,心态稳重了点。若是以前,瑟莉姆只要柔柔一笑就能勾走他的魂了,现在却能扎扎实实地给她分配工作。同时,还能适切地照顾被迫远离同伴的她。

    当然,他没因此冷落了咱。

    一言以蔽之,他现在可靠得令人跌破眼镜。

    麻烦的是,这和咱的期望有点出入。

    「咱啊,其实很想做一件事。」

    伴侣注视著咱,紧张地吞著口水猜想咱是否只是表面上平静,心里却起了他没注意到的惊涛骇浪。

    那呆样让咱看得想笑。真是个老实的雄性。

    彷佛他做什么都全力以赴的个性,反而让他自己吓自己。

    「也没什么啦。」

    咱滑下床,站到伴侣身边,作手势要他让位。伴侣犹疑地慢慢扭身,挪一点空间让咱坐。

    桌上摊著好几张信纸,都在等墨水乾。

    「因为汝的表现比咱想像中好很多,害咱一丁点儿吵架的藉口都没有了。」

    见到伴侣稍微仰身错愕的脸,咱以莫可奈何的表情表示安慰。

    「什么跟什么……所以现在就是没问题喽?」

    「嗯。咱好久没对汝发脾气,还以为有机会了吶。」

    头倚上伴侣的肩,伴侣脸上跟著明显冒出不敢领教的乾笑。

    「相安无事不是最好吗?」

    「肉或酒里加点胡椒这样的刺激,不是比较够味吗?缪里在的时候,咱要表现出贤妻良母的样子,可是现在她不在了嘛。」

    脸颊蹭著伴侣的肩,尾巴沙沙地摇。

    「真是的……」

    伴侣只是叹口气转回书桌,和咱挤著一张椅子继续写信。

    以前这样撒娇,他就会慌得什么一样,可爱极了,但现在一点都不好玩。这么一来,弄得好像自己都想著玩似的。

    于是咱停止嬉闹,开始讲正经事。

    「话说汝啊,旅馆什么时候要开门做生意?」

    过去有勤奋的寇尔小鬼支持旅馆业务一角,可是现在不仅少了他,连独生女缪里也跟他一起跑了。一次少了两个年轻人,人手硬是不够。

    咱的直觉说,也许伴侣拚命给客人写的这些信,并不是向他们来此过冬道谢,请他们夏季再来避暑。而是因为人手不足,请他们考虑其他旅馆。

    这间温泉旅馆不容易雇用新员工,无疑是咱这非人之人的关系。如果耳朵尾巴可以说藏就藏就好了,问题就是办不到。

    若说咱为此没有半点内疚,是骗人的。

    「瑟莉姆真的很能干,现在才有办法开门,跟老爱恶作剧,没事就帮我们添一、两样工作的缪里不一样,应该能轻松很多吧。」

    「那只小笨驴真的是整天都在捣蛋,不晓得是像谁喔。」

    咱叹息后,伴侣以心中有千言万语的眼神看过来。

    冷眼瞪回去,他就像羊一样别开眼睛。

    「可是她一走,旅馆也没以前那么热闹了,没关系吗?」

    别过脸去的伴侣就此无力地垂下脑袋。

    「这我也有想过。那些高阶圣职人员也都是寇尔小鬼在陪他们聊天,现在不晓得怎么办……往这里想的话,客人觉得魅力不如以往也是应该的吧。」

    「谁叫汝只会讲生意经喔。」

    「要是你想出来唱歌跳舞,我是不介意喔?」

    如何替长期住宿的客人排忧解闷,就是各家旅馆各显身手的地方了。在这「狼与辛香料亭」,有可以谈论复杂学识的寇尔小鬼,以及热情不亚于舞娘的缪里,多少算是卖点。

    可是不能代替寇尔小鬼就算了,咱一想像自己代替缪里的样子就头痛。

    「不过你平常还有其他工作,兼职实在太累了点。我自己是很想看看啦。」

    「……」

    从伴侣腼腆的表情,看得出那是真心话。这头大笨驴果然什么也没想透。

    现在这身人类姿态,以人的标准而言的确很年轻。可是与缪里这般真正的年轻人相比,代替她跳舞如何自取其辱,是容易想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客人们带著「还不错,但好像有点怪」的复杂笑容,已能浮现眼前。

    虽然大家都说他们母女俩长得一个样,但咱可没有傻到和女儿比年轻。

    即使长相真的相同,年轻女孩所散发的气质还是完全不同。

    「咱看啊,咱还是把力气花在菜色上比较实际喔。」

    若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打转,迟早会伤到贤狼的颜面,咱便趁早转弯了。

    「菜色啊。没错,你对吃饭是很有自己的一套。」

    「汉娜那家伙说不定会嫌咱给她添麻烦就是了。」

    汉娜是专管厨房的厨娘,同样不是人类,而是鸟的化身。

    「既然少了一个会偷吃的人,一加一减应该没变吧。」

    这么说来,缪里这个旅馆老板的独生女到底有没有帮忙,还是只顾玩耍,就让人搞不太清楚了。

    原本只是觉得她能活活泼泼长大就好,但可能是真的放纵了点。

    「少了缪里之后,真的好安静啊。」

    伴侣停下写信的手,抬头眺望远方似的说。以往在这时间,缪里不是已经在床上呼呼大睡,就是跑到仍点著蜡烛的寇尔小鬼房间玩,还能听见她捣蛋而挨骂的声音。

    发现缪里溜出去和寇尔小鬼一起旅行后,伴侣闹得是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才罢休,但看来还是有点无法割舍。

    「他们在路上会不会出事啊……」

    「前些日子不是才收到他们的信吗?」

    「话是没错啦……」

    咱对仍显得扭扭捏捏的伴侣叹一口气,搂住了他。

    「汝忘了身旁有谁了吗?」

    伴侣差点滑下椅子,连忙用另一边的脚撑住。

    接著泄气似的笑。

    「是啊,你无时无刻都会陪在我身边嘛。」

    「嗯。所以劝汝早点忘了嫁出去的女儿呗。」

    「还、还没嫁出去好不好!」

    即使伴侣老爱对自己说寇尔小鬼和缪里只是感情很好的兄妹,听见这种话还是下意识地激动反驳。咱当然知道他不是认真反对,只是特别忠于作个独生女的父亲。

    那么,咱也该尽情享受自己的角色。

    「好好好。反正咱哪里都不会去,不过要是汝不小心放手,小心被风给刮走喔。」

    咱枕在伴侣耸起的肩上,搔著他耳根说。

    兽脂蜡烛就快烧完,正好该上床了。

    「难道不是吗?」

    摇摆的烛火下,咱眯眼灿笑。

    在这种时候,伴侣总会露出有点害怕的表情。

    从前他好像说过,那会给他要掉进地狱深渊的感觉。

    咱也不是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毕竟两人就是坠入爱河之后,今天才会在这里。

    「大人英明。」

    伴侣搂住咱并顺势抱起,往床边走。

    蜡烛随后熄灭,黑暗笼罩房间。

    没有客人的旅馆十分静谧。木窗外,猫头鹰呜呜地叫。

    「呵呵。」

    咱在伴侣的怀里扭身。

    「汝啊,要好好疼爱咱──」

    话还没说完,伴侣忽然踉跄跌跤,咱也在黑暗中摔到床上。

    这头大笨驴在关键时刻总是软腿。

    ◇◇

    摔著了的咱张嘴就想骂人,可是不太对劲。

    「你这大笨……驴………?」

    定神一看,才发现自己倒在草席上。

    眼前,等著摘芽的野菜堆在春季阳光下闪闪发亮。浴池里空无一人,只有哗啦啦的注水声。

    「唔……嗯……?」

    咱似乎是被阳春暖意薰得睡死了。在好梦正甜时醒来的不甘,以及让人暖得像穿著衣服泡澡的舒爽阳光,使眼睛又想闭上。

    但不能让瑟莉姆见到这种丑态。

    于是拚命爬起来,打个大呵欠继续处理野菜。

    「不过……这梦还真清楚……」

    喀、啪叽。摘取新芽之余,有种奇怪的感觉。

    「……不,那不是梦,是昨天的事……唔,嗯?」

    喃喃自语后,忽然有个疑问。

    像这样摘野菜嫩芽已经是第几天啦?这种菜山里到处都是,村里妇女有闲就会摘个一大堆,小孩子也会藉此赚点零用钱。由于能充当家畜饲料,没客人的时期,家家户户每天都会尽可能晒起来备用,今天和昨天没有分别,相信明天也得重复同样作业。

    高堆的野菜还沾著结冻的晨露,辉映灿烂阳光。气温开始上升,溶解的冰如蜜珠般凝结。每次摘起这些野菜,就觉得村子的春天要来了。

    话说,这次究竟是春天第几次到来啦?十次?十二次?缪里和寇尔小鬼出去旅行是今年的事?还是去年?

    从前在麦田时,都是以婴儿长成小孩、小孩长成大人、大人年老逝去等分段的方式粗略计算时间。在一年之中,也只能藉季节更迭或每年数回的祭典来感受日子变化。其余的,不过是模糊地归类于「日常」,宛如一大卷布匹中的丝线。

    周而复始的平淡日常,前后关系模糊得难以记清,更别说是多年往事了。

    伴侣给诸方客人写信,在兽脂蜡烛熄灭后抱咱上床那时,真的是昨晚的事吗?会不会是只做了个令人怀念的梦?就像在麦田回想著故乡好友打盹时一样。

    胸中忽然一阵躁动,不禁望天。先一步过完冬天的太阳,默默挥洒著温暖的光辉。可是周围好静好静,这会是梦境吗?

    不安快速涌上,心跳声大到听得好清楚。既然会梦到旅馆这么安静,那么现实世界是怎样的状况,自然不言而喻。

    咱和伴侣、寇尔小鬼或其他村民不同。他们的一生对咱而言不过是白驹过隙,咱最爱的人终将单独留下咱,永远离开这温泉旅馆。这不是梦境或幻觉,而是必将到来的现实。

    「……」

    不安与孤独使咱眼中泛泪,好想不顾一切地大喊伴侣的名字。这时,一群鸟飞出附近的林子,打闹一阵之后向天边飞去。风吹树摇,温泉池水也泛起细微涟漪。吹在脸上的风,仍明确残留冬季的寒意。若说这是梦,一切都太鲜明了。

    孩童似的嚎啕大哭前,咱先看看左手腕,发现浅浅的血蛭咬痕。一捏,也能清楚感觉疼痛。

    这不是梦。被血蛭咬了手腕的那天夜里,咱也在伴侣的肩膀或脖子咬了好几口。想起这些细节后,赫萝终于返回现实。看来是睡得太舒服,把脑袋睡昏了。

    「……蠢死了……」

    放心之余,也为自己难堪。

    咱心底有一口装满黑暗的井,井口用热得发闷的幸福之重紧紧盖上。平时总会忘记井的存在,但若稍有不慎,井里的东西就会外漏。井中的黑暗有个名字,叫做孤独。

    幸福的日常将如此持续下去,没有昨今之分。假如幸福过了头,时间会过得太快。

    所以昨晚,咱对伴侣说的都是心里话。对瑟莉姆这名新人其实有些期待。

    其一是希望她能单纯扮演好员工的角色,帮助伴侣所辛苦打造的这间旅馆永续经营。其二是成为咱与伴侣吵架的火种。

    这么一来,那些吵架与合好的记忆,将在名为日常的这匹布中留下清晰的纹样,成为确切的回忆,使孤独之井盖得更紧。其他千千万万无风无雨的日子与午睡的分界将逐渐模糊,冲积到记忆的彼方。

    时间过得总是太快,若想永志于心,就只能用爪子留下一道伤痕。就如同留在手腕上的血蛭咬痕。

    不过人或野兽的生活,也都是不断重复同样的事。能做的,就只是用点明天就会遗忘的小安慰,来抑止心中的不安。

    例如在伴侣工作时从背后拥抱他,用蒸馏酒把自己灌醉,或是在女儿睡前,尽其所能教她怎么抓住雄性的心,当作床边故事。

    然而那样的行为,其实跟装一罐夏天的空气以准备过冬差不多呗。

    无限反覆的日常会慢慢消磨一切事物。当日子变得平滑顺遂,记忆也难以残留。

    咱并不讨厌摘野菜嫩芽的工作。如此平凡的作业能使旅馆顺利经营,旅馆顺利经营就是伴侣的快乐。咱不禁觉得自己过得实在太享受。就像狗叼著肉往水面看,便也想吃水里倒影的肉。

    「蠢得可以喔。」

    如此低语后,咱继续摘芽。

    觉得幸福,却无法为每一项幸福取个名字,令人好生感伤。

    也许是定下心工作的缘故,摘嫩芽的工作中午前就结束了。

    送四人份的嫩芽到厨房,并将饲料部分交给瑟莉姆晒之后前往主屋。要是在那里见到伴侣,真想紧紧抓住他不放,像只吸食树汁的虫那样。这家伙有时就像块大木头,这样比喻刚刚好。

    「找先生吗,他在大门那。」

    在厨房烫野菜的汉娜这么说。咱立刻过去,顺手摸了几片肉乾,被汉娜抱怨:「就快吃中餐了耶。」

    既然在大门那,也就是在开阔处做些粗活呗。可能是因为积雪融化,有旅行商人上山作生意,或是河边有货船靠岸了。

    咱再爱玩,伴侣干粗活时也不会乱来,而且做完以后还可能找咱一起洗澡吶。

    这么想著穿过走廊踏出大门,果然见到了伴侣,瑟莉姆也在。

    「对不起……」

    「别在意。是我没交代清楚,错不在你。」

    两人这么说著,解开堆在旅馆大门边的饲料捆。

    「汝等怎么啦?」

    一听咱说话,两人同时转头过来。

    「喔,你来啦。刚好,来帮个忙。」

    「帮忙?」

    伴侣身旁,做同一件事的瑟莉姆停下手来丧气地望来,表情充满歉意,原本就细瘦的肩缩得都快看不见了。

    「那个……我弄错捆饲料的绳子了。」

    她小声回答后继续解绳子。看来是要把这几捆饲料解开。

    「嗯,全部解开就行了吗?」

    「解新绳子的就好。对了,看到三条搓成的绳子也一起解开。」

    「真麻烦。」

    这只是像平常那样对伴侣开玩笑,结果瑟莉姆吓得抖了一下,缩得得更小了。

    「唔。呃,咱不是对汝说的啦,咱也很容易弄错。」

    咱急忙解释。一个女孩子家来到不熟悉的群体中,当然是十分惶恐。如此与伴侣的日常嬉闹,也可能被她误解成责骂。不得不慎。

    于是咱对瑟莉姆搬出最大的笑容,开始动手解绳。

    伴侣说,他要瑟莉姆用旧绳捆饲料,结果拿成新绳了。新旧麻绳都摆在仓库的同一个地方,的确很容易弄错。

    三人一起解,事情很快就结束了。工具从旧的开始用,是伴侣自行商时期留下的小气节省术,咱也直说是他的错。

    瑟莉姆偶尔犯些小错,也可当作咱偷懒的藉口,算是好事。要是她做什么都很完美,反倒令人喘不过气。

    不过这么想的第二天,瑟莉姆又犯了个小错。

    纽希拉这座村庄,会在春季举行只有村人知道的小祭典,祭拜的是温泉的守护圣人阿杰里,而她拿错了献灯时要用的蜡烛。

    本来要给的是蜜蜡,她却装了一整箱兽脂蜡烛交到集会所。

    「真的很对不起……」

    或许是连续失败让瑟莉姆很气馁,眼眶都红了。不过这没什么,只要换掉就行,而且她装箱时一点也不马虎。做事又从来不抱怨,交代什么做什么。因此当然没人责备她,立刻准备蜜蜡送到集会所。

    而且他们也愈来愈了解瑟莉姆,她个性认真勤奋,但有点少根筋,经常看到她绊倒或是东西没拿好。她对此也有自觉,总是时时叮咛自己,想克服这个毛病,惹人疼惜,而这又是伴侣会喜欢的个性呗。

    所以,对于她弄错蜜蜡和兽脂蜡烛,咱们并不惊讶。两者造型雷同,再说她可能从未见过蜜蜡。

    由于这些缘故,瑟莉姆犯的错顶多只会出现在咱们的睡前闲聊而已。问题是,当事者本人似乎无法轻松看待。

    从弄错蜡烛那天起,她就显得相当沮丧。她原本就比较内向,也许是过分责怪自己了。

    她可是宝贵的人力,要是不干了,咱也头痛。就算她愿意留下,终日愁眉苦脸也会让旅馆的气氛打折扣。毕竟这里是人称「会涌出幸福和笑声的温泉旅馆」,可不能弄得阴沉沉的。

    那么该怎么办吶?瑟莉姆不像是会喝酒解闷的人,直接要她别在意,好像反而会更在意。

    活了这么久,却可说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要怎么鼓励她才不会造成反效果吶……想了又想,始终没有好点子。再加上每天都有工作要忙,一时就忘了这件事。直到某天,伴侣耳语道:

    「瑟莉姆那边,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帮忙?」

    「我想请你找个时间,带她去山上。」

    咱不懂他何出此言,疑惑地盯著他看。

    「就说要找新温泉什么的带她出去,然后一路跑到山的另一边。」

    听到这里,咱总算明白了。

    「汝是要咱带她去见见她那些伙伴呀?」

    「嗯。」

    瑟莉姆她哥和其他族人,目前正在距离纽希拉两、三座山的地方盖旅舍。应该是因为那里是发生过圣女奇迹的福地,想藉慕名而来的大批巡礼客赚饱荷包。要是老实的寇尔小鬼知道了,多半不会有好脸色,但提案者就是伴侣。要拯救远道来到斯威奈尔却一筹莫展的他们,只能这么做了。

    问题是那位圣女就是瑟莉姆假扮的。故事设定是圣女的遗骸深埋在地下,所以瑟莉姆住在他们的旅舍可能会出问题,于是正缺人手的「狼与辛香料亭」雇用了她。因此他们兄妹俩被迫分隔两地。

    当然,只要变回狼,这点距离一下子就能跑回去,并不是生离死别。

    所以咱不禁怀疑伴侣的提议会造成反效果。

    「那丫头不是还在设法融入新群体吗?如果没过多久就让她回去见原来的狼群,不就等于是怀疑那丫头和她同伴的决心吗?」

    瑟莉姆和她哥对此尤其认真。瑟莉姆来到旅馆的第一天,表情紧绷得像准备上战场似的。狼族一旦决定路线,无论发生再大的事也不能轻易退却。

    但伴侣却这么说: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汝啊,咱是认真──」

    伴侣的眼神使咱停下了嘴。

    他做什么都自信缺缺,有自信的时候,又通常是来自怪异的既定观念。然而某些时候,他又会抱持这贤狼也抵挡不了的坚决信念。

    在那种时候,即使怀著绝对的确信,眼神却不知为何显得忧伤。

    咱对这样的眼神就是没辙。

    耳朵和尾巴都不禁垂了下来。

    「我以前行商那些年,不晓得送过多少个离乡背井的人回家过。他们大多都会在货台上抱怨个没完,说什么死也不想见到谁,现在没脸见谁,见到以后就要揍他一拳之类的。」

    伴侣疲惫似的笑,配合咱的视线高度蹲下。

    彷佛在劝导一个孩子。

    「可是见了面,他们都很高兴。这不是理论说得通的。」

    接著,他伸手抚摸咱的脸颊。

    会吓得退缩,是因为那似乎直接碰触了咱心里柔软的部分。

    「你也有过那种经验吧?」

    正是如此。

    想回故乡却不知方向,迫于无奈而流连于麦田时,咱强行潜入了伴侣的马车,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因为咱就是如此思乡。

    而伴侣就此带著咱找寻故乡,即使路上艰险不断也没有放弃。当初还以为他是个破天荒的滥好人,但咱错了。那是因为伴侣有自身经验累积而来的信念。

    「再说瑟莉姆的哥哥住那么近,本来就是个问题吧。」

    「……唔,嗯?」

    「她的想法大概和你一样,认为一旦来到我们这,就要在这待到底。在这种状况下,同伴住得近反而是种负担。因为很近,她会时常警告自己不能随便去见他们,觉得那是一种依赖,一种耻辱。」

    「唔,嗯……不是……呗?」

    咱疑惑的目光引来伴侣的苦笑。

    「我知道瑟莉姆是用尽全力想尽快成为这温泉旅馆的一份子,可是新人心里总是紧张不安。况且瑟莉姆她哥送她走那时的表情你也看到了吧,都担心得快爆炸了不是吗?带瑟莉姆回去,他一定不会摆脸色的啦,还会鼓励她、安慰她呢。那样的效果比起我们自己来说,应该好上千百倍吧?既然这样的人就住在附近,为什么不让他们见个面呢?」

    这样的想法,就像看起来乱成一团的线,抓住两端一拉却发现根本没打结一样。

    既然有目的也有方法,就应该执行。

    或许能说,商人都是这么想的呗。

    当然,这其中包含伴侣个人的人生观,以及与生俱来的老好人性格。将佣人当道具使用的温泉旅馆并不少,在一般社会那反而还是常态,甚至有不随意虐待员工的老板就够好了的氛围。

    然而伴侣并不是那种人。他把上了他马车货台的人都当作同伴,并倾力相助。说不定,那和商人对货台的执著是源自同一种感情。

    咱的身分仍是货物时,还曾为他对其他货物的处置方式一忧一喜地苦恼,但如今咱已是伴侣驾座上的伴。

    可见他也将货物当作是同一条旅途上的伙伴,足堪信赖,甚至值得骄傲。

    只要是为同伴著想,伴侣甚至能跳脱常识藩篱,真是帅得可恨啊。

    「嗯?怎么啦?」

    伴侣注意到咱不太对劲,愣愣地看著咱。

    咱憋不住满腔飘飘然的感觉,脸上堆满了笑,搂住伴侣的脖子。

    「汝这只大笨驴,大笨驴!」

    「啊?」

    伴侣虽然不明就里,但从咱摇得啪哒啪哒响的耳朵和尾巴,看得出心情是多么好。

    于是他回敬似的一抱,这也让心里的感觉暂且平静下来。

    「嗯……咱也同意汝这个建议,不过这时候山上开始有人走动了,要夜深以后才能动身,可以呗?」

    「当然可以,白天还要工作嘛。」

    「大笨驴,不是那个啦。」

    伴侣听得一头雾水,似乎完全不懂咱的意思。

    「咱是问汝一个人睡会不会寂寞。」

    毕竟女儿缪里也离家了。

    伴侣略显讶异,轻笑道:

    「别担心。这样等你回来之后,我就能体会到你有多重要啦。」

    他也很了解怎么讨咱开心。

    「呵呵。那好呗。」

    结果咱还是忍不住抱了上去,尾巴沙沙沙地猛摇。

    今晚天公作美,明月高挂。若是满月就更完美了。

    晚餐后,众人在平时该就寝的时间聚在旅馆后院。

    成员包括能轻易活吞人类的巨大贤狼、体型在森林闲晃也不会太奇怪的小狼,以及冷得直搓手的伴侣。

    「真羡慕你们全身都是毛。」

    天一黑,严冬的空气就从山上直降而下,伴侣每个字都伴著白烟。

    『天亮前就会回来了。』

    「小心别让烧炭的人看见喽。」

    『大笨驴。』

    咱以鼻尖轻顶伴侣,伴侣也摸摸咱长胡须的地方。这样的互动对彼此而言是稀松平常,不过想到瑟莉姆就在旁边看之后,忽然害臊起来。

    『……咳咳。好,走呗。』

    『是。』

    月光下,线条流丽的年轻狼族彷佛微微发光。

    咱虽怎么也算不上羡慕,但若拥有那样的体型,就能和伴侣窝在同一间房了。

    「麻烦啦。」

    伴侣不知懂不懂咱的心,简单告别。

    名目是探寻新温泉,实际上是为了瑟莉姆。

    咱没回答,转身便疾奔而去。在积雪渐松时,咱还会变狼上山巡视是否有雪崩的迹象,可是最近完全不需要那么做。以巨大身体在山中奔驰的感觉十分畅快,速度一不小心就拉高了。

    登上旅馆后山顶而回头查看时,瑟莉姆已经气喘吁吁。

    『抱歉,太快了吗?』

    『不、不会……啊,呃,对……』

    改口是因为觉得硬撑却跟不上,反而更添麻烦呗。

    『那咱们慢慢来呗。咱是太久没跑,像小狼一样兴奋过头了。』

    当然咱很想全速奔驰,也很想在这里尽全力对月长嚎。然而狼嚎必将传遍纽希拉,使整座村庄因有狼出没而全村动员上山放火驱狼,还会安排哨点彻夜站岗。

    知道元凶是谁的伴侣,肯定会在篝火边摆张大臭脸。

    『不过就算走散了,汝也能靠鼻子找过来呗。』

    对于咱的玩笑,瑟莉姆灵巧地以狼嘴做出微笑。

    此后,两人以散步的步调,在山里绕了几圈。尽管不是为了强调这是自己的地盘,还是有几头熊或鹿规矩地前来问候。

    由于此行名目总归是寻找新温泉,自然得闻闻气味演点戏,可能的位置早就在决定开温泉旅馆当初都探勘过了。现在只是佯装到处走走,慢慢往山的另一边,瑟莉姆她哥与族人盖旅舍的土地移动。

    但瑟莉姆也不是懵懂的傻丫头,即将越过第二道山棱之际,她下定决心似的说:

    『赫萝小姐。』

    『嗯?』

    『那个……很抱歉,我……』

    当然,咱继续装傻。

    『有什么好道歉的,汝不是跟得很紧吗?』

    见咱轻笑著这么说,瑟莉姆便不再说下去。

    即使赞成伴侣的想法,心中某个角落仍担心这么做是多此一举。瑟莉姆肯定是下了相当的决心才来到这间旅馆,若只是因为几次失败而沮丧就特别照顾她,很可能让她觉得自己被当成小孩看待,反而伤她的心。

    但是思考如何不伤害他人,往往只会原地打转,不知不觉变得像衔尾蛇一样。像伴侣这样想到什么就先做什么,并表现出自己诚意的想法其实很直接爽快,应该是正确决定。

    当咱被自己贤狼之称、长生不老、并非人类等推托之词绊住脚时,反而是伴侣先拉了咱一把。结果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既然瑟莉姆有缘加入这个群体,能待得开心是最好不过。

    此后,咱们谁也没再开口,到处查看可能会渗出温泉的洼地,越过第三座山。还有几天才会满盈的月亮早已飘过头顶。已是草木皆眠的时间。

    伴侣搞不好正孤零零地在床上发抖吶。这么想时,有个影子从眼角林隙间幽然晃动。

    『知道要出来接人呀?还不错。』

    咱微笑低语。声音虽不至于传过去,对方仍听见了似的,有更多身影在其后现身。这时期的风是从山顶吹下,位在下风处的他们应是闻到气味而赶来的呗。

    『快去呗。』

    见瑟莉姆伫立在一旁,咱便催了一声,但她仍不为所动。可能是怕她哥会骂她懦弱。

    不过人都带来了,瑟莉姆待在旅馆又振作不起来。

    而且毛色和瑟莉姆相近,默默注视咱们的领头狼,表情担忧得似乎都要呜咽起来了。

    缪里上山玩得太晚时,寇尔小鬼也会有这种脸。不禁想起他在门边来回踱步的样子。

    无论是狼是人,容易为他人担忧的雄性或许都是这副德性。

    『别糟蹋了咱的心意呀?』

    以鼻尖顶顶瑟莉姆的脖子,她才终于向前几步,却又不安地看看咱。

    于是咱露齿而笑,说道:

    『别看咱这样,咱可是不知道巴在那口子身上大哭过几次喔。』

    瑟莉姆听了十分讶异,但仍能明白咱的心意。

    睁大的眼逐渐放松,最后诚挚地注视咱说:

    『非常感谢您。』

    『要谢就谢那头大笨驴呗。』

    瑟莉姆没有多回话或颔首,挣脱束缚般向前跑去。

    她哥也晚一步跑来。尽管多半会责备她的不是或说几句不以为然的话,不过瑟莉姆总归是与他同甘共苦了许多年的妹妹,不会不疼惜她。伴侣的猜想,令人不甘地命中了。

    咱无奈叹息,开始想自己该做些什么。待在这里,瑟莉姆的同伴会放不开心胸,瑟莉姆自己也可能因为顾虑咱而提早离开。

    破坏亲人团聚的场面总是不好,于是咱便按照当初的名目找温泉去了。其实咱很早以前就想找个专属于自己,可以用原形悠哉泡温泉的地方。

    依气味找了一会儿,最后在第二、三座山之间发现一口自然温泉。这里位在山谷深处,无论猎人再怎么深追,也不太可能追到这种地方。

    『嗯,地点不错,只是窄了点。』

    池水浅,岩石多,还有不少倒木,空间只够熊泡泡屁股。

    泉水也在岩石阻挡下窘迫地流。变成人形是挤得进岩缝里,但这样不如在家里泡算了。

    『既然这里有水,说不定还有其他池子。』

    继续沿山坡绕了几圈,不过水脉似乎深在地下,找也找不到。于是试著咬开倒木,拨除较小岩石,涌泉量好像变多了点。若再把岩块挖开一点,或许会是个像样的温泉。

    『赫萝小姐?』

    瑟莉姆这一唤,是在咱闻著泉水,试图寻找涌泉点的时候。

    『怎么,够了吗?』

    『是的。然后,那个……』

    瑟莉姆耳朵尾巴和脑袋都往下垂,背后是她哥和那群族人。

    咱嫌麻烦地叹口气,继续找涌泉点,并问:

    『汝等一起过来做什么呀?』

    『舍妹给您添麻烦了。』

    瑟莉姆她哥向前一步,以族群首领身分发言。态度方方正正,像教科书一样。

    这些狼即使有超人的力量,却因为不够圆滑,作佣兵也无法餐餐温饱。而且先前,这位哥哥还因为说话太过直接而惹恼咱。即使知道原因是出在自己,对他留下的棘手印象也不是那么容易抹去。

    『才不麻烦吶,她帮了咱们很多忙。』

    『不过舍妹寄人篱下却劳您费心,恐怕──』

    『会影响到族群的名誉吗?』

    这群狼包含瑟莉姆总共六头,每个体型都算小。就算被他们包围,打起来也是转眼就会结束呗。

    但或许是因为如此,他们才特别重视名誉。

    『……很抱歉。』

    瑟莉姆她哥表情困顿地垂下头。

    『真是累人喔。』咱叹道。

    『咱来这里,是因为家里那口子请咱出来找新温泉。来找汝等,就只是觉得地方离得很近,顺便带她出来打声招呼罢了。』

    『可、可是──』

    『所以吶,以后说不定没事就会来这里晃一晃。要告别就长话短说,可别每次都让咱多等啊。』

    既然都搬出了这样的名目,重上下关系的瑟莉姆她哥也无法反驳。

    视线在地面与妹妹之间扫动几次后,他认份地往咱看来。

    『……遵命。』

    『嗯。那今天就到这儿呗,该回去了。』

    对瑟莉姆这么说之后,那年轻的白狼毫不迟疑地来到咱身边,心中阴霾似乎已然散尽。

    在过去的生活里,他们多半是谁也没离开过谁,凝聚所有力量才能生存到今天呗。说不定瑟莉姆单独来到温泉旅馆工作,是下了超乎想像的决心。

    说近期会再来虽不是源自这种想法,但同样是实话。准备归返旅馆时,咱忽然停下脚步。

    『对了,有件事咱忘了说。』

    狼群顿时紧张起来。

    『别乱挖这口池子啊,让咱自己处理。』

    『……』

    『还是说,这是汝等先找到的池子?』

    『不、不是。』

    『那么,咱会再多来几趟,记得啊。』

    这次是真的转身离去,碎步跑过深夜的森林。

    瑟莉姆默默跟上。她仍有点放不开,或是有种无谓的自负,但等她习惯旅馆的生活,她哥几个的旅舍也准备妥当后,就不会那么紧绷了呗。从现在的侧脸,能看出她听话归听话,实际上却是个硬骨子。

    至于改造那口温泉,纯粹是咱的娱乐。一旦完成,即使是人多的季节也能在大白天以狼形悠悠哉哉地泡澡了。

    这件事暂时就瞒著伴侣呗。

    一想像他浑然不觉的样子就想笑。

    『赫萝小姐。』

    瑟莉姆下一次开口,是在抵达旅馆的时候。

    「非常感谢您。」

    她恢复人形,迅速用事前准备的衣物,掩盖细瘦但与缪里截然不同的裸体,并简短道谢。

    看来她并不认为这场安排造成她的困扰,所以咱耸肩回答:

    「咱也找到一个乐子,汝就别客气了。好啦,早点睡呗,不然明天就没力干活喽。」

    瑟莉姆正经地点个头,展颜微笑。进了旅馆,在走廊分头时,她再恭敬地敬一次礼。老实说,那种和寇尔小鬼不太一样的拘谨让人有点难受。要是没有伴侣在,咱恐怕很难和她在同一个群体里生活。

    伴侣明明自个儿做不了什么事,但不知为何,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将各种人系在一起。

    尽管不是能领军破敌的耀眼角色,却在鼓舞军心上有过人素质。咱对自己没看错人感到十分自豪,得意地回到房间。

    依稀抱著伴侣醒著等咱的期待打开房门,结果他根本是睡死了。

    于是咱立刻钻进被窝,用冷飕飕的手脚用力抱住他。

    伴侣当场吓醒,唏哩呼噜呻吟了一会儿后说:

    「唔~~……回来啦。」

    「回来了。」

    拥著伴侣闭上双眼,转瞬就坠入梦乡。

    也许是因为纽希拉平时热闹得像天天有祭典,这里的阿杰里圣人祭反而显得平凡朴素。没有巨像游行,也没有夸张的队伍。就只是在村里的公共仓库布置一座临时祭坛,村民聚集于此向圣人祈祷,接著设宴吃吃喝喝。要说哪里像祭典,就只有仓库里点了多得壮观的蜡烛呗。

    大城镇举行祭典时,各公会会争相捐献巨大蜡烛以展示财力,而纽希拉则是以烛火的量来祈求泉水永保温热。爱慕虚荣的人当然是到处都有,但若来自虚荣的巨大蜡烛可以维持全村的温泉,愿意高声赞颂的人也不会少。毕竟这里的经营者都有点商人气质,能不花自己的钱就获利,管他做什么都好。

    那样的赤裸人性看在过去受人奉为神祇,保佑村中麦田丰收的咱眼里,也只能唏嘘耸肩。瑟莉姆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祭典,感觉很新鲜,但咱一点兴趣也没有,只管大吃大喝。

    阿杰里圣人祭也是纽希拉淡旺季的分界点,客人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尽管没冬天那么多,夏季的泉疗客倒也不少。在这种时候,咱对下一个喧闹的季节是既期待又嫌烦。

    「请问老板在吗!」

    圣人祭第三天,旅馆门口传来威武的喊声。

    大概是有哪位大人物要来,先派了使者来查看状况。

    「哈里维尔修道院院长大人将在明早抵达,贵店准备如何。」

    「全都准备妥当了,随时恭候大驾。」

    使者听了伴侣的回答感到很满意,接著接受他的好意,趁主人到来前不多的空闲时间舒舒服服泡个澡。

    战斗就要开始了。然而,伴侣的表情却不太对劲。

    「怎么啦?」

    那个哈里啥子的是每年都来的常客,住宿期间的态度不错,出手也大方。如果缪里在家,应该会笑呵呵地猜想这个哈里啥子长长的白胡须今年又长到多长了呗。

    伴侣也很喜欢他,应该不是会招来这种表情的客人才对。

    「嗯?喔,没什么,只是觉得他来得有点太早而已。」

    「太早?单纯是等不及了呗。」

    这里是位在生死两界中央的温泉乡。来这里躲避俗世繁务的客人回去时,有的表情甚至像准备回地狱一样。

    「是这样就好喽……」

    伴侣可能是因为舒服日子眼看要结束,变得有点神经质了。

    果然这贤狼还是得陪著他才行吶。咱不禁自豪。

    瑟莉姆与哥哥重逢之后,恨不得赶快弥补先前失败的气馁般浑身是劲,不过首次接待客人让她相当紧张,咱便替她做些心理建设。

    「这不是真正的战斗,犯点错死不了人。」

    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话,竟也真的让瑟莉姆放松不少。

    隔天,这位常客老僧如期光临旅馆。

    「哎呀呀,罗伦斯先生,今年也麻烦你照顾了。」

    他老归老,体格可是相当健壮。头顶秃个精光,胡须却有好大一把,使身体显得更大。与伴侣拥抱后,一见咱就带著慈祥笑容抱过来。

    埋在蓬松的胡须堆里,可以稍微体会伴侣和寇尔小鬼想把脸埋进尾巴的感觉。

    「令嫒在打猎吗?」

    「这个嘛……」

    说明缪里与寇尔小鬼的事之后,哈里啥子的脸渐渐发红。

    「喔喔,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并为自己赞叹得太大声吓一跳似的捧起胸口,一下看随从一下看伴侣,好不忙碌。

    「呃……院长大人,请进来坐著说。路上舟车劳顿,一定很累了吧?」

    「喔喔,喔喔,谢谢啊。哎呀,原来有这种事,听到传闻时我还在猜会不会是他呢,很好很好……」

    大胡子加大个子的老僧带著兴奋的余韵,健步如飞地来到餐厅入座。

    即使坐在椅子上,他也难掩兴奋之情,一见到瑟莉姆送酒来,立刻笑咪咪地接下。看来他还是一样,比其他客人亲切许多。

    「你是新来的员工吧,谢啦。」

    老僧道谢后喝了几口,用鼻子呼口气,对伴侣说:

    「原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那个温菲尔王国的年轻圣职人员就是寇尔先生啊。」

    尽管能从寇尔小鬼寄来的信逐一了解他们的动静,可是在这深山里无法感受到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大事。而且他做人十分谦虚,又严以律己。

    看样子,他的旅行不像信上写的那么平淡无奇。咱这么想,向伴侣使个眼色。

    「他将圣经译成俗文,还让沉溺于欲望的大主教悔改,甚至连数度沾染异端嫌疑的顽固外岛人民,都因为他而投奔了正确的信仰,大家都当他是英雄呢,真是想不到啊。第一次见到他,他才这么大。」

    那厚实手掌所摆的高度,只比咱略高一点。

    这让咱想起寇尔小鬼日益成长茁壮而终于高过咱时,一方面为此骄傲,一方面又有点感伤。

    「关于这个……寇尔给各位添麻烦了吗?」

    伴侣担忧的表情不像在演戏。

    寇尔小鬼是无法容忍职掌世界大小事的教会组织腐败堕落,为匡正他们而下山。可是今天来到这温泉旅馆的,正是教会中的高位者。

    「哪里的话,没那种事。会把他看成麻烦的,就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吧。」

    老僧毫不避讳地如此断言,看客人脸色吃饭的伴侣随之松了口气。不过,藏在老僧胡须底下的话并不仅止于此。

    「可是啊。」

    他略显焦虑地揉起蓬松的胡须,并对随从使个眼色,从跟著从行李取出耐人寻味的东西──一大叠蒙上不少灰尘的羊皮纸。

    「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倾听了良心的劝戒而遵从神的教诲。不才我呢,虽然修行还差得远,但也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不过问题自己要来,我们也挡不住。」

    「这、这样啊。」

    羊皮纸一叠一叠往餐桌上堆,都快看不见对方的脸了。

    看来老僧提早这么多天光顾,很可能和它们有关。

    「这里是温泉乡纽希拉。听说在这里见闻的事,到了山下就会自动烟消云散,而我相信罗伦斯先生也是如此。所以呢,这次我特别有事想拜托您。」

    前言这么长,是要人保守秘密的意思呗。

    伴侣先往堆得高高的羊皮纸侧目看几眼,困惑地问:

    「这都是……许可证吗?」

    「正是。我那所修道院、儿孙辈的修道院和他们儿孙辈的修道院所收到的许可证,都在里面。」

    工匠会认可技术足以出师的徒儿另起门户,咱也曾听说修道院也会以类似方式开枝散叶,且同样会从中抽取佣金。

    堆在桌上的,就是老僧手里的庞大宝山。

    「这些许可证嘛……那个,仔细看过以后,感觉真的不是我们管得来的东西,况且神也说过要分享神的恩赐。在寇尔先生挺身而出的现在,人民重新正视神正确教诲的时机终于到了。所以……」

    老僧含糊其词,多半是因为良心、虚荣、骄傲与欲望互相拉扯的关系。

    「总之,您是想减点肥吗?」

    「对!就是那样!减肥!罗伦斯先生果然厉害!」

    能机灵地换成单纯当作减轻负担的说法,不以伦理观念评论好坏,或许就是这位前旅行商人的成功之处呗。

    「可是,那都是人们为了救赎灵魂而捐给我们修道院或底下儿孙的许可证,随便拋弃也对不起人家……于是呢,我想起罗伦斯先生原本是个大名鼎鼎的商人……」

    能看得出伴侣正在脑中翻译老僧的话。

    「也就是说,希望我替您把这些许可证分给『最需要的人』吗?」

    「噢,神啊!祝福这位聪明的温泉旅馆老板吧!」

    老僧应是打算在欲望蒙蔽双眼之前,先把宝山给卖了;而既然要卖,就该找出价最高的买主。尽管不太喜欢,但与老僧紧紧握手的伴侣一副天助我也的样子,表示其中有利益可图呗。反正又不是坏事,又能赚钱给晚餐加点菜,当然是再好不过。

    咱从旁抽一张羊皮纸来看。纸面上有著夸张的纹样,内容以绘画般美丽的字体写成。

    「汝等那张也是这样吗?」

    咱也拿给身旁的瑟莉姆看看。瑟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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