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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Spring Log 3 狼与蓝色的梦)

    天蓝渐浓,森林也开始涌出绿草的芬芳。夏天的脚步,也来到了每年有一半时间埋在雪里的深山温泉乡纽希拉。

    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的老板罗伦斯,吸入满腔夏天的空气,同时以另一种方式感受夏天的来临。

    「……真是的。」

    事情发生在他要写帐本,到卧房拿墨水的时候。门一开,就让他不禁叹息。

    今天旅馆里都不见妻子赫萝的身影。还在想她上哪去了,结果是在卧房床上睡大头觉。床边书桌上有杯没喝完的啤酒,多半是喝到一半躺下来看天空,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在这时节,有吹入木窗的凉风抚过双颊,还有搔耳的鸟鸣声。望著湛蓝天空中的浮云发呆,就是无上的享受。

    沉浸在享受当中的赫萝,傻猫似的肚子朝天半开著嘴。右手摆在肚皮上,随嘶~嘶~的鼻息上下起伏。

    再继续看一会儿,右手还搔起肚皮来,惹来罗伦斯的苦笑。

    躺在床上的怎么看都是年方十几岁的少女,这年纪的女孩这么没睡相实在丢人。不过很不巧,赫萝没有她外观那么年轻,她的真面目是宿于麦子掌管丰收,好几个人高的巨狼。

    因此,她有一头亚麻色毛发,与头发同色的兽耳,腰际长了毛茸茸的尾巴。她呵护有加的尾毛,此刻也随著吹入木窗的舒爽夏风轻轻摇曳。

    像狼的部分不只是耳朵尾巴,也体现在睡相上。

    在寒冷季节,赫萝会像狼一样蜷曲身体趴著睡,随著天气渐暖,姿势也慢慢舒张。到了这时候,已经是躺成大字了。彷佛只愿歌颂世界的美好,无所畏惧。

    真是无比安和,喔不,甚至有点憨呆的画面。

    要是知道罗伦斯会用她的睡相来判断季节,赫萝一定会发脾气。

    当然,说出来以后每年的乐趣就会减少,罗伦斯总是瞒得很小心。

    今年也愉快地观赏赫萝的睡相后,他望向床边的书桌。纸和羽毛笔都还搁在桌面上,文字边画了个丑丑的图。那画的是昨天刚摘的醋栗,纸上也真的零落著几颗。

    醋栗不是不能直接食用,只是酸得下巴好像会裂开。赫萝偶尔会故意吃些酸溜溜的果实,而那些时候,尾巴总会膨成两倍大。

    这季节能采到一大堆醋栗,不是用砂糖腌制,就是用蜂蜜炖煮或酿酒。

    罗伦斯将一颗乌黑的果实捏到手心里翻弄几下,然后往窗外大口深呼吸,在赫萝所睡的床边坐下。

    注视赫萝毫无戒备的睡脸一会儿后,捏起掌中的醋栗贴在她嘴唇上。

    兽耳忽一抽动,眼皮也微微颤抖。以为她要醒了,结果没有进一步迹象。不仅如此,狼特有的警觉性都不晓得上哪去了,嘴唇连闭也不闭。

    对食物特别执著的贤狼大人即使睡著,嘴唇被食物贴上也一样会蠕动,一口就把生醋栗送进嘴里──

    「嗯咕……唔……!」

    噗啾咬碎了。

    「唔────!」

    酸到入骨的滋味让赫萝跳了起来。

    「唔、嗯咕!……嗯、咕!什、什么东西!」

    她似乎是在醒来时下意识地吞下了肚,惊慌地往喉咙和胸部摸来摸去。

    罗伦斯拿她失措的模样寻开心之余,拿喝剩的啤酒给她。赫萝得救了似的拿了就喝,喝到一半才发现事情不对劲。再看到桌上的醋栗和罗伦斯坐在床边笑,串连起来并不难。

    泛红的琥珀色眼眸燃起怒火。

    「……汝这个……大笨驴!」

    若是以前,罗伦斯还会怕她发脾气,可是两人如今已结缡十年有余。他从想咬人的赫萝手中拿走清空的酒杯,用拇指擦去她嘴边的白色泡沫。

    「醒了吗?」

    赫萝往笑呵呵的罗伦斯瞪一眼,双手抓住他手腕,用力在嘴边擦了又擦,最后还在手背上咬一口,哼一声转向旁边。

    「受不了耶!搞什么!」

    爱装模作样的赫萝很不善应付这种偷袭。要是太过火,她是真的会生气,不过偶尔看看这样的赫萝排解工作烦忧,也不至于罪过吧。

    罗伦斯摸摸赫萝的头,却被拨开了手。

    她赌气的样子也很可爱,但有些话得趁她真的生气前说出来才行。

    「工作来啦。该是你出马的时候了。」

    「……」

    赫萝侧著眼摆出一整张不情愿的脸,最后叹一口气,乖乖下床。

    罗伦斯在桌子上摊开一张老旧的大地图,尘埃飞扬弄得赫萝直打喷嚏。

    「擤擤……这什么?」

    赫萝擦著鼻子不满地说,结果这句话让罗伦斯的表情变得比她更不满。

    「你不记得啦?」

    「嗯?」

    她愣了一下,在地图和罗伦斯之间来回看几眼,「唔」一声说:

    「喔……哈……哈啾!擤擤……拿这老古董出来干什么呀?」

    看来她终于记起了。

    摊开的地图上有许多添注,还有一块酒翻倒的痕迹。

    那是罗伦斯和赫萝准备在纽希拉盖温泉旅馆时,用来检讨地点而制作的地图。换言之,那是帮他们在北方地区找到栖身之所的藏宝图。

    「找到宝藏以后,藏宝图就没用了,早就忘记喽。只有缪里那家伙没事会拿来看。」

    赫萝用手帕擦擦鼻子以后摇著尾巴这么说。

    「所以吶?拿这出来做什么,难不成想盖第二间?」

    开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分店,扩大商业规模这种事,已经是好多年前的梦了。如今罗伦斯认为在自己这间旅馆安分守己,将它培养成一间不输给任何地方的温泉旅馆比较重要。

    「不,要请你帮忙的是这里到这里。」

    罗伦斯的手指从纽希拉往西滑动。

    经过几座山峦,停在森林密布的土地,连称不上村庄的小聚落也没有。

    「拜托你找一条可以通往这里的路。」

    「找路?」

    罗伦斯继续对不解的赫萝问:

    「你用狼的样子去过那边好几次了吧?」

    「话是没错……喔不,就是因为咱去过好几次,可以确定没路能走。」

    罗伦斯所指的是温泉乡纽希拉与某片土地之间的直线。

    那里有一栋建筑物,是纽希拉人曾经担心会成为竞争对手的地方。

    「我知道,所以要辟一条路过去。你知道哪里好走或难走没错吧?而且还有一个重点。」

    罗伦斯指著赫萝的狼耳说:

    「森林的居民,应该会有些不希望人类进入的地方嘛?」

    这句话让赫萝皱起眉头,嘴巴噘得尖尖的。

    泛红的眼往罗伦斯瞪,是怪他没事添麻烦吧。

    「没事给咱添麻烦。」

    赫萝说出料想中的话,让罗伦斯无力地笑了笑,耸耸肩。

    「再说,汝这是想开一条路,到瑟莉姆和她的族人那儿的旅馆去呗?这样好吗?他们不是会抢咱们的生意吗?」

    瑟莉姆是目前在旅馆工作的年轻女孩,和赫萝一样不是人类,与同为狼之化身的兄长阿朗和族人一起从南方来到北方地区,寻求安身立命之处。经过一番转折,瑟莉姆来到罗伦斯他们的温泉旅馆工作,而阿朗等人留在纽希拉西方几座山的地方扮成修士,经营有圣人奇迹眷顾的旅舍。

    纽希拉的旅馆老板们,因阿朗等人要在那里开设旅馆的传闻而紧张兮兮的模样,如今仍记忆犹新。

    不过阿朗他们没有抢生意的意思,而且他们所建造的旅舍没有足以匹敌纽希拉的容客力,更没有温泉。

    何况亲人瑟莉姆在罗伦斯这工作,赫萝的存在对他们而言也极为崇高。

    从上述任何一点来看,都十足让阿朗提出这样的请求:

    ──请问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愿不愿意收来我们旅舍巡礼的旅人?

    罗伦斯接到这项请求后,在旅馆老板的会议上报告了这件事。

    旅馆老板们对任何事都很保守,但提到作生意可就不会那么盲目。

    既然不会抢走泉疗客,还要让巡礼客来到纽希拉,的确是不错的提案。而且若有条路能通往阿朗等人的旅舍,对于来到纽希拉的客人而言也能多一项乐趣。虽然如何替长期居留泉疗客排解烦闷本来是旅馆老板们的本领所在,但能玩的花样实在不多。若有个新的巡礼地能让客人出门游山玩水,老板们就能减轻好几天的工作。

    于是会议上全员一致通过,可是有个问题。

    「就是路怎么开呗。」

    「有兽径就容易多了,不过擅自使用那些路,会给森林的居民添麻烦吧。」

    赫萝抱起胸,喉咙深处发出低吟,耳朵忙碌地拍动。

    森林有森林的规矩,想做出互不侵犯的结果恐怕不容易。

    再说要赫萝恢复狼身,以武力逼它们就范这种事,她也不喜欢。

    「既然距离不是人类一天走得到,中途就需要盖个留宿用的小屋。如果附近有熊的巢穴或鹿的通道,对双方都不好吧?如果是你,应该能做出适当的安排。」

    「唔~~……」

    赫萝咿呜片刻,最后大口吸气,孩子似的甩出双脚。

    「就让瑟莉姆去做呗。只要用咱的名义,森林里的野兽都会接受。」

    瑟莉姆也是狼的化身,的确是能胜任这项工作。

    但她也是旅馆忙碌时不可或缺的人手。

    她不仅从早到晚一手包办旅馆各种杂务,入夜后也会在烛光下用玻璃片磨成的眼镜做文书工作。

    倘若罗伦斯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真心话,那么在这个舒爽的季节随随便便就被凉风勾上床睡大头觉的赫萝,工作量顶多只有瑟莉姆的一半。

    当然,说出这种话显然会让整个家陷入危机,于是罗伦斯拿出旅行商人的智慧,说道:

    「其实这件事,非由你来做不可。」

    「……嗯?」

    赫萝投出相当怀疑的目光,要听听他有什么原因。

    罗伦斯拿出更为诚恳的态度,对赫萝耳语:

    「来纽希拉泉疗的客人,年纪不是都很大吗?而他们应该大多都愿意走到阿朗他们的旅舍去。」

    「……汝这是说因为咱是老年人吗?」

    赫萝已是高龄数百岁了。

    虽然赫萝唇底下露出尖牙,但罗伦斯当然是不慌不忙地补充。

    「不是啦。不能交给瑟莉姆,是因为你的外貌。」

    「……唔,嗯?」

    罗伦斯捧起赫萝的脸颊,用拇指腹擦擦眼角,再摸摸她的头。

    在那里的,是安静起来甚至会让人觉得童稚,有副少女长相的赫萝。

    「由于开辟新路是一件大工程,光是决定路线就可能吵架。要是照村议会那种慢死人的步调,路实在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开好。可是,如果是你这种体型也能走的路,纽希拉的客人也几乎能走,所以最适合说服他们该走什么路线吧?」

    赫萝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颇为无力地抬起眼。

    而罗伦斯挤出浑身力气,注入他接下来的话。

    「而且你比瑟莉姆可爱很多,对村人的说服力完全不一样喔。」

    「……」

    赫萝泛红的琥珀色眼眸默默注视罗伦斯。宛如宝石的璀璨瞳仁眨也没眨,最后忽然闭上,别开视线。

    「哼。」

    她轻声鸣鼻,稍微噘起嘴唇。

    耳朵和尾巴开心地拍动。

    「汝就只有嘴巴厉害。咱就信了汝的花言巧语呗。」

    对于假装不高兴的赫萝,罗伦斯一样是诚恳地道谢。

    「那真是太好了。」

    赫萝侧眼一瞄,再哼一声闭上眼睛,把肩膀往罗伦斯挪。

    罗伦斯无奈苦笑,抱紧要人疼的狼。

    「所以吶?咱随便在可以开路的地方拉线就好了吗?」

    「不,村里的猎人、樵夫和阿朗他们也会一起去探勘,你跟著就好。」

    赫萝才刚在他臂弯里愉快地眯起眼,表情马上又垮下来。

    「怎么,还有其他人呀?咱不太想拋头露面呀,这样对汝也不好呗?」

    赫萝不是人类,不会衰老。到这村里十多年来,她都尽可能不出现在村民面前,除了掩饰这一点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其实赫萝很怕生。

    「拜托啦,我好不容易才被大家认同是村里的一员耶。只要你这个作太太的趁这个机会表现一下,我们就真的融入这个村子了。」

    狼是群居生物,赫萝对这方面的事特别敏感。

    而且她曾经独自当一个不受任何人感谢,掌管小村麦谷丰收的神几百年,深知抱著疏离感生活是多么辛酸。

    表情虽仍百般不愿,到头来还是颓肩叹息。

    「真是的……咱怎么嫁来这么麻烦的地方。」

    「太好了,谢谢。」

    罗伦斯再搂一下赫萝,弄得她尾巴沙沙摇。

    「好呗,偶尔陪汝散个步也不错。」

    笑著这么说的赫萝,让罗伦斯有点罪恶感。

    赫萝当然注意到罗伦斯的变化,愣了一下。

    「唔……嗯?」

    「抱歉……我得留在旅馆里才行。」

    赫萝稍微睁开眼,缩起嘴巴。兽耳难过地颤动,泄气地垂下。

    该怎么对以为能一起在山上散步而高兴的可爱娇妻解释才好呢……想到一半,罗伦斯注意到她尾巴的膨胀度而叹息。

    「拜托喔,不要演这种戏啦。」

    赫萝的悲伤像泡泡破掉一样,霎时从脸上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眼神。

    「哼。把咱赶到山上去,不晓得是想搞什么鬼喔。」

    「至少不会大白天就喝啤酒睡懒觉。」

    赫萝当然知道罗伦斯在损她,不满地抬头瞪人。

    「还是你想做我的工作?这是要把握时间赶快做的事,如果你能帮我做好也无所谓啦。」

    「唔……汝、汝的工作?」

    旅馆的工作有为维持旅馆经营的每日性工作,以及季节性工作两种,而后者包含采集食物和保存加工等麻烦的作业。罗伦斯见赫萝试著回想这时期有什么工作,便先一步说出来。

    「要晒硫磺给客人带回去啦。」

    「啊!」

    温泉中,有种淡黄色的粉末混在里头。那似乎和一般的硫磺不太一样,据说有治疗关节痛、肿胀和割伤等功效。相信的客人,甚至会掺在热水里服用。罗伦斯曾经也试过,结果拉了肚子,不敢积极推荐。但他毕竟是商人,客人想要,他就会准备。

    不过,在泉源处堆积的硫磺先装进素烧的陶瓮里脱水,然后用太阳晒乾才能用。客人几乎一次就买一大堆,准备起来很是累人。若用柴薪生火烤乾,成本实在太高,所以得趁晴天多的夏天一口气准备好才行。而且,准备工作还不单纯。

    初步脱水的湿硫磺又沉又重,从瓮里挖出来也得费一番功夫。而且放在亚麻布上曝晒后需要用木棒捣碎铺开,再来要收集乾粉,然后一再重复。

    若是赫萝,重复到第三次就要叫苦了。

    罗伦斯等著看赫萝的反应,而赫萝用脑袋里的天平评估损益以后忽然笑著说:

    「……好吧,咱也是这旅馆的一分子,不想办法让咱们更融入这村子,实在说不过去吶。」

    看来她的结论是爬山比晒硫磺好多了。

    罗伦斯用略显挖苦的眼神看来,赫萝也用「有意见吗」的眼神瞪回去。

    当然,只要她肯做事就没意见。

    罗伦斯耸耸肩,叹道:

    「我会叫汉娜帮你准备点好吃的,拜托你喽。」

    赫萝往他手背一捏。

    「大笨驴。不要以为每次都能用食物骗咱做事。」

    「所以是不要吗?」

    「咱可没那么说。」

    对于用鼻子叹气的赫萝,罗伦斯只能苦笑。

    过去曾在狼形的赫萝背上绑过行李不少次,可是人形时或许就很稀奇了。罗伦斯给赫萝背上装入午餐和笔记用品的背包并扎实系好,以免半路松动,拖累步伐。

    再来,由于需要和其他村人一起行动,得藏好耳朵和尾巴。耳朵能用兜帽盖住,尾巴比较有问题。

    最后是以藏树于林的道理,在腰间围上许多毛茸茸的皮草当掩护。现在虽是夏天,进了日光照不进去的森林里还是很冷,应该刚好。

    再来只能相信赫萝可以规规矩矩,被怀疑时能掰出一套藉口混过去了。

    「那就拜托你喽。」

    「嗯。」

    一身外出服的赫萝意外地没有不情愿的表情,反而很积极。

    出发之际,还刻意踮起脚抬高了脸,罗伦斯也拿她没办法地在脸颊上吻一下。

    「呵呵,要乖乖看家喔?」

    不晓得怕孤单又爱撒娇的人是谁喔。罗伦斯不禁苦笑,赫萝也笑出一点点尖牙,走下旅馆前的坡,很快就和村里的猎人们会合,作修士打扮的阿朗向她深深鞠躬。最后赫萝大手一挥,离开罗伦斯视线。

    这情景给罗伦斯不同于第一次叫女儿缪里出门跑腿的奇妙感伤,脸上泛起淡淡的微笑。

    「那个,罗伦斯先生。」

    这时,有人说话。

    那是来自斜后方,与他一起目送赫萝,在旅馆工作的女孩瑟莉姆。

    「还是应该由我去比较好吧……」

    有著及肩浅色头发,狼形时一身圣洁白毛的瑟莉姆,相当适合歉疚的表情。

    打从以前,赫萝就经常调侃罗伦斯喜欢长相薄命的女性,与瑟莉姆应对时自然得加倍小心。

    「不用,最近那家伙太会摸鱼。要是你不在,旅馆就忙不过来了。你也知道她午睡是什么样子吧?」

    瑟莉姆惶恐地耸著肩,但似乎还是想起了赫萝午睡的模样。

    原本想老实颔首,随后连忙摇头。

    「别、别这么说。我本来就喜欢工作,而且赫萝小姐在特别忙的时候也会爽快地来帮我。」

    「问题就在这里。她都觉得只要船不会沉就好,没有划快一点的想法。」

    好像在说自己那么努力反而奇怪一样。

    瑟莉姆对发牢骚的罗伦斯尴尬地笑,并慢慢说:

    「说不定,那就是长寿的秘诀喔。」

    这样回答谁也不失颜面,真是个好女孩。

    「就是说啊。要是只顾往天平某一边放砝码,迟早会倒。」

    「是啊。」

    瑟莉姆笑咪咪地说,罗伦斯也对她笑。要是赫萝在旁边,就要翻白眼瞪人了。老实的瑟莉姆不会拿笑容当武器,罗伦斯实在希望赫萝能向她看齐。

    「啊,有件事要向您报告。」

    送走赫萝,准备回旅馆时,瑟莉姆边走边说:

    「昨晚,我把收支帐目算了一遍。」

    「数字不对吗?喔不,有亏损吗?」

    获得眼镜后,瑟莉姆的阅读能力日与俱增,一转眼就能胜任寇尔之前的工作了。

    她不是一股脑地蛮干,而是细心不怠完成每一件工作,是个适合托付帐簿的人选。

    「不,是货币的问题。」

    听她这么说,罗伦斯马上就懂了。

    「喔……零钱啊……」

    唏嘘的语气让瑟莉姆抱歉地缩起肩膀。

    「进货的时候,我已经尽量用各种银币来付款了,可是零钱还是很不够用……」

    「这不是你的责任。」

    罗伦斯用这句话让瑟莉姆安心后搔搔头说。

    「村子的会议上也提到了这件事。听说今年每个地方的生意都很好,货币都不够用了呢。」

    「也就是说……暂时无法解决吗?」

    瑟莉姆缩头抬眼地这么问,似乎正在为往后的货币支付问题苦恼。

    「大批进货可以用汇票凑合……问题就是小额付款和客人要换的零钱了吧。」

    客人换零钱的需要尤其大。他们长期的泉疗生活很需要娱乐,其中一项就是在泡澡时观赏舞娘或乐师的表演。那些闲到发慌的好色老人,经常把轻薄的铜币当小费贴在光可鉴人的美艳舞娘身上,只为买一个笑,好像那就是他们的人生意义一样。

    而村中也会有人四处兜售自制的酒饮或甜点,买这些零嘴吃需要零钱,带随从的人,也得给他们零用钱。

    没有零钱,对任何人都不方便。

    「我会想个替代方案,在那之前就麻烦你多多担待了。」

    「我知道了。」

    乖巧的瑟莉姆没有半分不满,可是当客人没有零钱换的时候,捱骂的毕竟是她,罗伦斯心里也不好受。

    目送瑟莉姆恭敬鞠躬,回去工作后,他不禁叹息。

    「替代方案……替代方案啊……」

    罗伦斯手扠著腰仰望天空。

    纽希拉已经地处深山,而他们的旅馆还要更往山中走。水路山路配合著走,距离最近的城镇也要好几天路程。既然大城镇的兑换商都在头疼货币问题了,这种偏僻地方的旅馆老板自然无从解决。

    旅馆另一头的浴场,传来乐声和客人愉快的喧噪。

    旅馆老板罗伦斯的工作,就是让这些笑声和嘈杂连绵不断。

    这里可是他和赫萝的梦想之家,没有放弃的选项。

    「想在这个世道作梦,还真需要一番苦心呢。」

    罗伦斯苦笑著如此呢喃,回去工作。

    纽希拉在夏冬两个旺季是每月各开一次会,此外的淡季是每月两次。若临时出现问题,则另挑适当时机举行。

    平常会议没多久就会变成旅馆老板们的酒会,不过这几次大家讨论得十分认真。

    「呃,关于通往圣瑟莉姆旅舍的路,目前是进行得很顺利。」

    由于妻子赫萝参与探勘,罗伦斯便协助报告结果。或许是赫萝这样的小个子都能走得轻松,关于路线该怎么画,老板们并没有多少意见。

    至于阿朗他们的旅舍,好像是命名为圣瑟莉姆旅舍了。由于捏造奇迹,佯称那片土地有变成银块的圣女沉眠时,瑟莉姆直接对大主教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再说,任谁也不会认为在罗伦斯的旅馆工作的女孩,和圣瑟莉姆会是同一人物吧。

    「辟路的费用怎么分摊、砍除的树怎么卖、中途小屋的建筑费用这些部分,以后再谈就好了吧。」

    其他旅馆老板都表示没有意见。夏季虽然不比冬季,但旅客出入还是很多,谈钱容易造成混乱。在旺季,几乎所有旅馆都不确定自己究竟赚了多少钱。

    「那么,剩下的议题……」

    议长稍微停顿后说:

    「就是我们所陷入的零钱严重不足的问题。」

    「斯威奈尔的兑换商怎么说?」

    某人迫不及待地问。

    斯威奈尔是纽希拉各种物资的主要供应地,也是北方地区的交通要冲。无论货币过剩或短缺,都会请这城镇的兑换商处理。

    「别说给我们零钱救急,不跟我们讨就谢天谢地了。」

    「春天不是拿很多去换了吗?」

    照惯例,纽希拉在冬天旺季结束后,会将客人支付的大量货币送到斯威奈尔给兑换商处理。由于到了春天,在冬天停滞的商业活动会一口气复苏过来,货币行情随之上涨,拿货币去卖可以赚上一笔。

    「德堡商行那边呢?」

    这句话是对罗伦斯问的。德堡商行对北方地区经济有极大影响力,同时也铸有信用度高的货币,罗伦斯在旅行商人时期与他们深有交情。

    「我写信问过了,他们说到了夏天,融雪的水会流得每座矿坑到处都是,无法即刻铸币。」

    即使手上有刻印锤,没有矿料也刻不出货币。

    德堡商行虽然有自己的矿山,可是来不及生产。

    「其实每个有刻印锤的地方,都为了争矿料杀红了眼吧。在这种状况下,货币是铸愈多赚愈多。」

    「噢,好怀念亮晶晶的银币啊!」

    「往来我们这的商人也在抱怨说,最近每个地方都用汇票付钱,让他很不想作生意呢。」

    汇票是一种标示金额的证书,让人们再也不必搬运沉重的货币,非常方便。但相对地,无论多大的钜款,都只是变成一张薄薄的纸。收了也高兴不起来的心情,罗伦斯也深有体会。

    「能用汇票赏舞娘就好喽。」

    某人的玩笑逗笑了大家。

    「虽然现在是能用纸片代替货币的时代,不过舞娘收到汇票根本不会想笑吧。」

    无论货币再怎么磨损,只要还有货币的样子,人们就会认同其价值。

    「那我们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舞娘、乐师、旅行商人和小贩把他们赚的钱再交出来喽。」

    他们的眼睛也很雪亮,知道钱往哪里花最值得。

    但可惜的是,纽希拉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货币只会外流。

    「否则就是我们自己唱歌跳舞给客人看了。」

    这句话也引起哄堂大笑。

    近乎自弃的笑法,是因为他们对目前缺乏货币的问题实在无能为力吧。

    「到头来还是只能忍忍啊。」

    议长语重心长的一言,引来旅馆老板们的叹息。

    就在重重沉默就要开始时,有个老板说:

    「虽然应该没有人要看我们唱歌跳舞──」

    是据说菜色口味全村第一的旅馆老板。

    「但我们不是有个很适合赚零钱的活动吗,办那个不就好了。」

    有那种事吗?周围开始交头接耳。

    罗伦斯也歪头寻思,而那位老板的视线转到他身上。

    「哎哟,就是罗伦斯先生想的那个啊。」

    「咦?」

    目光立刻聚集在他身上。

    「假葬礼啊,忘啦?」

    脸颊发烫,并不是因为害羞。

    而是喜悦。

    「喔,就是把活人装进棺材的那个嘛?」

    「都忘了还有这一招。其实还满有意思的,最后怎么样啦?」

    人不到最后关头,无法对珍爱的人说出重要的话。所以趁在世时举办葬礼,让人说出平常羞得说不出的话──罗伦斯提的就是这样的活动。

    由于纽希拉的客潮夏冬旺,春秋淡,罗伦斯想在淡季多招揽点生意,便提出这样的想法。

    试办以后,发现费用不高,反应也不错,不过旅馆老板们凡事都很保守,不容易煽动。说什么准备起来麻烦、不想负太多责任,最后只办过那么一次就不了了之。

    即使罗伦斯自愿负担麻烦的部分,可是他在村中年资最浅,太出风头也有招忌的危险。

    因此,这件事逐渐被人淡忘,直到今天才意外复活。

    「办葬礼可以卖很多献灯跟蜡烛,如果把捐献箱捧到舞娘、乐师和旅行商人面前,他们也不得不配合。知道是游戏,人家就愿意给点零钱意思一下这点,是最重要的地方。当然,要是有人愿意捐银币,就是赚到了。」

    大家都以「原来如此……」的表情点头。

    这时,议长拍几下手说:

    「的确是一石二鸟之计。夏天就这么缺零钱,到了冬天显然只会更严重。那么,不如就想个办法在秋天办出这样的活动来。就算救不了现在的急,到时候也有帮助,各位意下如何?」

    虽然村里的会议平常连小事情都拿不定主意,但也因为村子小,表决是一瞬间的事。罗伦斯见到自己的提议为村子所接受,人们举手喊赞成的一刻。

    「好,就这么办。不过现在也没有东西可以讨论,就先把圣瑟莉姆旅舍的事处理好吧。」

    该做的事堆积如山。

    议论当中,罗伦斯对提议的旅馆老板以眼色致意。

    对方随即察觉他的视线,并了解其意思,耸了耸肩。

    他是致力于在客人的餐点上下功夫、发挥创意的老板,所以提那个议不是为了罗伦斯,单纯是有需要吧。

    不过罗伦斯还是高兴极了。因为这应该会让他更进一步地融入这村子。

    「那么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拿酒来喝吧。好想看看今年的水果酒酿得怎么样了。」

    在旅馆老板们一致同意的掌声中,众人迫不及待地准备酒席。

    即使夏天没冬天忙,参加会议就等于能在大白天喝酒,甚至大多数人是为此而来。

    「今年夏天也采了不少蕈菇呢。喂,炭炉准备好了没!」

    食物和酒陆续送上桌来。

    平常会议的酒席上,罗伦斯总是喝得很拘谨,今天或许能畅饮一番了。

    顶著红通通的脸回家,多半会捱赫萝的骂,不过今天能请她闭一只眼吧。

    相对于乌云罩顶的货币问题,通往阿朗他们旅舍的探路作业似乎进行得很顺利。

    「而且咱坐下的时候,他们总会割新鲜的草给咱垫。若要翻过稍微宽一点的山壁,他们不是背咱,就是用树枝做个简单的轿子给咱坐,然后拉咱上去。」

    赫萝趴在床上,摇著尾巴让罗伦斯捏脚,开心地这么说。

    「真的是变成公主的感觉。偶尔这样也不坏吶。」

    现在不就是把你当公主一样伺候吗?这句话,罗伦斯还是吞了回去。毕竟赫萝与探路时同行的阿朗和猎人几个很合得来,没必要在她兴头上泼冷水。

    「刚开始还以为那个叫阿朗的是个没礼貌的小鬼,其实并不会哦,他在森林里鼻子也够灵。至于猎人呢,技术以人类来说很不错,也懂森林的规矩。咱不跟著也没问题呗。」

    难得听赫萝夸奖人。说不定这么好评价,是来自她回来时腰间系的三只兔子,还有背上几朵有她脸那么大的褐色美味蕈菇。

    「所以路是辟得起来了吧。」

    「嗯……唔~用力一点……」

    走了一天的山路,让她似乎是真的累了。脚底按得稍微用力,尾巴毛就全竖了起来,不断呻吟。

    「哈呼……那汝那边怎么样?」

    赫萝维持抱著枕头趴平的姿势问。

    「什么怎么样?」

    「开会的结果呀。」

    平时赫萝不会过问会议结果,基本上只有罗伦斯喝多时会这么做。罗伦斯自认酒味没那么重,而赫萝的尾巴灵巧一勾,在他手上用力一拍。

    「大笨驴。汝心情好,咱会看不出来吗?」

    赫萝闭著眼睛,说得像任何事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而她也确实看穿了,于是罗伦斯彷佛在说公主英明似的,细心搓揉她的小腿肚。

    「是啊,有件让人开心的事。还记得我们先前想把假葬礼办成村里活动那件事吗?好像谈成了。」

    「喔喔。」

    而且那说不定还能解决货币问题。

    只要能解决村里大事,其他人看他也会多一分尊重吧。

    「在你的帮助下,我好像真的能成为这村子的人了呢。」

    「嗯。这真是、这真是……太好……了……」

    罗伦斯满怀喜悦与感激,勤奋地按摩赫萝的脚。不知不觉地,她的尾巴往右重重一甩以后就不动了。

    转头一看,赫萝已经睡著,半张的嘴吐出细小呼吸声。

    夜还很浅,平时她都是喝点小酒,打扰罗伦斯做文书工作。今天她吃了不少饭,酒却没喝多少,可能是因为以人身在山林里行走,比她想像的畅快多了。

    罗伦斯轻轻抚摸赫萝的头,为她盖上被子。原打算再办点公,但看著赫萝「咕~噗嘶~」地发出舒爽的鼾声,干劲也全没了。

    于是吹熄蜡烛,悄悄钻进被子底下,然后才发现枕头被赫萝霸占了。

    虽觉无奈,眼睛闭上没多久,罗伦斯自己也坠入梦乡。

    即使有零钱不足与探路等状况,光是忙眼前的工作,时间就飞快流逝。赫萝一早上背个大背包出门,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光景,夜里聊聊白天发生的事直到睡著为止,也成了惯例。

    至于葬礼的事,由于这时节大家都忙,延到秋天将至再处理,而零钱这个当下的问题则是一天比一天严重。旅馆老板们甚至有人提议找石工雕刻石货币,或是死马当活马医,下山找几个城镇绕绕,尽量多搜集点零钱回来。

    前者先不论,后者多少有点希望。

    问题是在这个忙碌的时候,该找谁到村外去搜集零钱。而这个角色会奖落谁家,罗伦斯心里也有点底了。

    若要他去,旅馆就得暂时歇业,该怎么办呢……罗伦斯怀抱著这样的不安,这天也是一早就送赫萝出门。

    现在在山里打转成了赫萝的每日乐趣,今天她也背上了用来装树果和蕈菇的麻袋。她贪心地装满一整袋,重得走路摇摇晃晃的模样,已经能浮现眼前。准备点好酒庆祝她丰收吧。罗伦斯一边这么想,一边在旅馆前的空地晒来自温泉的硫磺粉。

    到了差不多该吃午餐而抬起头时──

    他见到赫萝从林子里现身,起先还以为是看错了。

    「……咦?怎、怎么了?」

    如果是怕寂寞所以先回来了这么一个可爱的理由倒还好,不过罗伦斯认识赫萝很久了,看得出她表情有点臭。

    赫萝默默走出树林,在罗伦斯面前停下来,叹一口气。

    「事情变麻烦了。」

    赫萝不高兴地这么说后,视线忽然往罗伦斯背后移。转头一看,原来是瑟莉姆拿篓子来要收集晒乾的硫磺粉。

    「阿朗和猎人他们还在山上守著,叫咱回来找人过去。」

    听见兄长的名字,让瑟莉姆睁大了眼。

    罗伦斯则为「守」字皱起眉头。

    「遇到危险了吗?」

    纽希拉位在边陲中的边陲,在任何时代,想避人耳目生活的人都会逃到这种地方。

    「他们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吶。」

    「呃,嗯?」

    赫萝见罗伦斯为她模糊的回答摸不著头脑,又重又长地叹气说:

    「如果寇尔小鬼在就好喽……」

    意外的名字让罗伦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寇尔?」

    罗伦斯和赫萝是在十多年前的行商旅途中认识寇尔,长期以来,他都是这旅馆的支柱。

    会是什么事情需要寇尔呢?罗伦斯只想得到一件事,便潜声问道:

    「该不会……是发现了缪里哪个荒唐恶作剧的痕迹吧?」

    他们的独生女缪里是个天生的调皮鬼,整天就爱捣蛋,干过许多其他村人知道了恐怕会昏倒的危险恶作剧。

    由于这样的缪里将寇尔当哥哥一样爱慕,所以缪里的烂摊子大多是由寇尔来收,罗伦斯的联想即是由此而来。不过从赫萝的苦笑来看,似乎不是这样。

    「寇尔小鬼和缪里还真是一对吶。」

    见罗伦斯为这调侃而惶恐的样子,赫萝才总算是吐出哽在喉咙里的紧张。

    「不是那边啦。需要的是寇尔小鬼那些复杂的知识。」

    「知识……教会方面?」

    赫萝起初说,事情变麻烦了。

    罗伦斯双手搭在妻子细瘦的肩上,以旅馆老板的身分问:

    「发生什么事了?」

    赫萝随后所说的状况,确实相当棘手。

    罗伦斯手腕不够强,也没有足以解决任何问题的资金。

    有的只是从商而累积的知识,与不少的人脉。

    「很抱歉冒昧劳驾您做这种事。」

    「哪里哪里,我也很受罗伦斯先生你照顾啊。」

    体型硕大的修道院长顶著还没乾透的须发走在山路上。幸亏他还没开始喝酒,只是在泡温泉,和他说明原委后就答应同行了。

    「那么,请恕我再次强调,这件事……」

    罗伦斯路上再三叮咛,而院长要他不必多言般出手制止。

    「我都明白。这里是烟雾弥漫,神也看不透的纽希拉。说起来,我还得向你郑重道谢才行呢。」

    两个男人有遮跟没遮一样的对话,惹来赫萝冷冷的眼光。

    这位白发白胡须的男子,是一所规模颇大的修道院──哈里维尔修道院的院长。他难得在春末来到旅馆入住,结果是来请罗伦斯帮他处理一个特殊的难题。

    他说最近城镇吹起教会改革的狂风,累积大量资产的教会和修道院首成箭靶。因此,他来请罗伦斯帮忙将哈里维尔修道院的财产分给最需要的人。

    当然,分给最需要的人,意思就是替他找出价最高的买主。

    罗伦斯尚未遗忘作旅行商人时的知识,其间培养的广大人脉与商人清浊并济的铁则,扎实办妥了这项工作。

    而这样的人情,自然是非还不可。

    正好赫萝他们在山中探路时意外发现了一样东西。

    于是罗伦斯便请院长走一遭,验明正身了。

    「你说有人在山上找到带著可疑图纹的旅人遗体啊?」

    腿脚勇健的院长在山路上如履平地。

    罗伦斯回答:

    「好像是在狭小的洞穴里断了气,年代已经很久远了。」

    话还没说到细节,院长似乎已经了解状况,低语:「愿神宽恕他的灵魂。」然后说道:

    「当年战争时,其实有很多异端逃来北方地区,同时也有不少异端审讯官混在人群里追了过来,这件事的确是该审慎处理。无论是对我还是其他同志而言,要是纽希拉陷入异端审讯的泥淖而没有温泉能泡,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万事拜托了。」

    纽希拉距离最近的城镇有几天路程,要是邻近聚落有人在山里迷路,消息马上会传到。所以会在洞穴里发现的人,八成是因为某些原因上山来的外地人。

    从他的行李与所谓可疑图纹,可以立刻得知他不是普通的旅客,不过身分全无头绪。赫萝等人大概是无从判断,又不能直接挖个洞埋起来当作没看到,苦恼到最后,才叫赫萝回村找信得过的人帮忙吧。

    途中稍作休息再走上一段,就看到阿朗和背著弓的猎人来接人了。到了该处,有个樵夫在树丛边生了一堆火。

    由于离村不远,让罗伦斯相当讶异。那个洞穴需要先经过一段盖满蕨类的岩石裂缝,即使有人指也看不太出来。

    「请小心,别踩空了。」

    在猎人的带领下,罗伦斯等人从岩石裂缝溜下洞穴。

    「唔、唔……哈哈,好像游地狱一样。」

    院长个子大,看起来有点危险,但最后还是平安抵达。

    这洞穴从外头看起来黑漆漆的,里头却有光照进来,意外地亮。

    「这里实在很适合躲人啊。」

    有小仓库那么宽,在夏天也凉得发寒,还有种湿石的气味。四处查看,还真的在洞穴角落发现一小口清泉。

    洞穴不深,要找的人马上就找到了。

    院长拿出圣职人员样,将项炼上的教会徽记握在手里祈祷。

    「愿神赐予这游荡的灵魂安息。」

    应该是水分脱乾的缘故,遗体未遭虫蚀。他倚在洞穴最深处的石壁边,双腿直伸,简直像个醉倒在烧炭小屋的老人。

    罗伦斯从前过的是旅行生活,在山野看过不少尸体,但这么完整的十分罕见。这里有饮水,洞顶还有植物根须垂下,彷佛他生前就是食用这些东西,等著灵魂慢慢榨乾,陷入永眠般死去。

    真不晓得该认为他是经过长期磨难而死,还是最后的最后依然怀抱希望。

    看著遗体的模样,罗伦斯没来由地觉得应该是后者。

    「好像前不久还活著一样。」

    院长的话并不夸张。不仅没有虫鼠啃咬,姿态也像活人。左手将背包抱在腹部,右手抓著信纸般的东西。远远看起来,会以为是读信到睡著的老人吧。

    「他是……正在保养工具,还是在怀想自己的工作呢。」

    听到这句话,罗伦斯才注意到遗体边有一排工具。可能是年代久远,看不见锈斑,盖满了黑苔似的东西,不太明显。每样都在坐姿伸手可及的范围,甚至像个小工坊。

    「锤子、凿子、锉刀……这是锯子吧。手上的,是信吗?不……」

    「这是……」

    院长拿起的不是脆弱的纸,而是条件若允许,可以保存上千年的羊皮纸。没被水浸湿,形状完好。

    但在见到纸上内容的瞬间,罗伦斯和院长都说不出话了。

    赫萝紧抓罗伦斯的手,甚至有点痛,罗伦斯不禁转头看去。

    她表情紧绷,还有点发青。

    原来赫萝回到旅馆时的神情不是不满,而是紧张。

    遗体手中的羊皮纸,画了无数的狼。有正常的,有双头的;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叼著东西。各式各样不同的狼,画满了整张羊皮纸。

    「信狼的宗教?」

    教会所谴责的异教徒,大部分是崇拜大蟾蜍,但罗伦斯也知道世上有许多宗教。有人崇拜巨岩或巨木,有人崇拜泉水,崇拜鹰、熊、鱼的也有之。其中狼和鹰是人口最多的吧。

    这让罗伦斯明白发现遗体的阿朗和赫萝为何无法视而不见。

    以及容易胡思乱想的赫萝担心那酿成大问题的缘由。

    要是有信仰狼的异教徒躲在山里,显然会造成大骚动。

    「光凭这些还不足以判断。先看看背包里头吧……」

    院长稍作祈祷后慎重地拉开遗体有如枯枝的手,解开其所抱的麻布背包袋口,一只蜈蚣爬了出来。

    「抱歉,吵醒你啦?」

    不慌不忙地目送洞穴居民离去后,院长取出内容物。那是一枝看来颇有重量的金属棒,没有任何苔藓覆盖,仍保有往日的光辉。大小近似手斧的柄,拿在院长手上,有如豪华烛台的立柱。

    不过罗伦斯见过类似的东西,而院长也不是不认识。

    「哼嗯……」

    那不是惊慌或疑惑,而是松了口气。

    「看样子是没有异端的问题了。」

    院长将手上的东西交给罗伦斯。好沉,好冰。

    赫萝也睁大了眼,仔细端详。

    罗伦斯这辈子是第二次碰触这样的东西。

    「这是货币的……刻印锤吗?」

    「图样是狼。」

    院长手伸向遗体,擦去掩盖他项炼饰物的尘埃。

    其下显现的,也是狼的图案。

    「衣服上也都是狼吶。」

    听了赫萝的低语,罗伦斯才总算注意到。

    从遗体身上的衣服到手里的背包都有狼的图案。似乎是染成的,就快随岁月消逝了。

    「其他嘛……喔,果然没错。这是印板。」

    那是个比手掌略小的金属块,印钮部分雕的是狼。

    「看样子,这印板是用来在货物上盖烙印的吧。用双头狼,看来野心很大啊。」

    成人手掌大小的四方型金属片上,刻有一身二首的狼纹。那少见的诡异图样,让赫萝以避讳的眼神注视著它。

    不过,那图样仍有其意义。

    「会是来自……从前因战乱灭亡的国家吗?」

    「不然就是在那个战乱频仍的时代,他梦想在新领地振兴国族,结果人先死了。从这里只有他一个来看,可能是某国的家臣,为留存领主最后的希望而独自来到北方逃避战乱吧。大概是我祖父那辈的事了。在这个时代,双头野兽的家纹未免太招摇。」

    赫萝似乎仍有不安,以有话想问的眼神看来,罗伦斯便替她解释:

    「这是模仿古代大帝国的图纹啦。」

    院长更从背包里搜出圣经,为遗体的信仰诚挚祈祷。

    「狼主要是象徵力量与丰收,常有人用。你以前不也戴过用狼纹货币做的首饰吗?」

    人们认为那种货币有驱狼的能力,很受旅人欢迎。

    「两个头各往左右看,据说是代表监视广大领土的东西边境。到了这个时代,领土愈分愈小,有野心征服世界的人也愈来愈少。除非是历史悠久的国家,否则不会使用这种图纹。」

    赫萝愣愣地点点头,而罗伦斯再次仔细观察图样后有所发现。

    仔细一看,图样并非完全左右对称,左右两个头的深度不一样。

    「这是……把原本的图样磨掉以后重刻的吗?这么说来……」

    画满羊皮纸的图样,会不会是这无名工匠在这无人可以对话的洞穴中留下的梦痕呢。

    罗伦斯对赫萝这么说之后,她哀伤地眯著眼注视逝世多年的工匠。用力紧抓罗伦斯的手,是为爱狼者的逝去而悲痛吗。

    这当中,结束祈祷的院长缓缓起身。

    「在这片土地亡故,最后让我们找到,也是出于神的指引吧。慎重起见,我会再详加调查这图纹的出处,然后为他办场正式的葬礼。」

    「好的。」

    这个院长酷爱酒肉,当自己的修道院因财产累积过多而恐将遭受非议时,为了避免成为箭靶,火速来请罗伦斯帮忙。

    他虽是这样的人,但他的话不像有任何虚伪。

    「话说回来,这里还真冷。如果能葬在纽希拉的墓地,他冰冻的灵魂也会温暖起来吧。」

    爬出洞穴后,罗伦斯对担心状况危险的阿朗几个大致说明,这天的探路就到此结束了。

    最后,是用哈里维尔修道院长的关系向其他客人打听,得知洞穴里的遗体是来自至少五十年前灭亡的小国。一位耗费一个月时间,从南方远道而来的老领主知道这个图纹。

    他以十分怀念的表情,诉说如今无法想像的战乱时期种种往事。

    即使战火已经平息,仍时不时有人从各地村落的仓库或田地发现当时的遗迹。其中偶有最后一丝希望重见天日,成功振兴的家族,而绝大部分已经湮灭于时间的洪流之中。

    罗伦斯将洞穴中取回的印板仔细清洗、磨亮,在阳光下一照,发现果然没错,能清楚看见原来的图纹没有完全磨灭,仍有些许残留。

    诉说从前,有许多人心怀开创大帝国的大梦。

    无论如何,旅人的背景没有疑虑,于是罗伦斯向旅馆老板们说明状况,提议将遗体葬在村中,结果这反而成了问题。

    「不不不,怎么能这么说呢。本修道院在旅人逃来的休坦地区有堂堂两百七十年历史──」

    「要讲历史的话,本教会是由圣人艾摩迪斯为祖,已有六百二十年历史──」

    「各位且慢。旅人手上的圣经有皮尔森博士的注解,显然是里多学派的遗绪!应该由我们米雷修道院来慰藉旅人的灵魂才最为恰当──」「这分明是诡辩!」「胡说八道!」「你说什么!」

    用来开会的仓库,为旅人下葬时该由谁主祭争得不可开交,场面一团混乱。这是因为世界各地的许多高阶圣职人员聚集纽希拉,好比一艘船上有上百个船长,必然会起争执。白胡子、黑胡子,气得出油而发亮的光头,枯枝般挥舞的手,被大肚腩顶翻的桌子,整个仓库乱得像一口气把牛、山羊和绵羊全关在一起一样。

    当主人们的怒骂演变到互揪胸口时,甚至有戴上铁盔,全副武装的骑士百般无奈地把他们拉开。

    在后头坐在铺了红垫的椅子上,以鹰眼般的目光注视这景象的,全是资助那些圣职人员的领主。他们捐了不少钱给领地内的教会和修道院,认为自己资助的圣职人员权威愈高,自己的权威也愈高。更何况在洞穴里逝世的,是战乱时期满怀信仰与忠诚,为复国之梦而死的人物,可谓是战争英雄。

    谁来慰藉其灵魂的问题,在高阶人士云集的纽希拉是个不容妥协的问题。

    罗伦斯在会议所角落望著这幅景象,不由得叹息。

    随后才想到可能捱骂而急忙掩嘴,结果听见旁边传来嗤嗤窃笑。

    「真的是很无聊啊。」

    说话的正是解开旅人身分的老领主。他现在虽不是狼与辛香料亭的顾客,之前曾泡过几次洞窟池,并不面生。

    「他是战争时期的人,照战争时期的方式来办就好了。」

    「战争时期的方式吗?」

    罗伦斯虽认识佣兵,不过战争对他的生意有害,所以是极力避免,懂的不多。

    「嗯。在不容易找到圣职人员办葬礼的战场上,都是就地挖个坑埋起来,洒一点酒,不喝酒的就埋点他爱吃的东西。啰哩啰唆的祈祷和谁来主持都不重要。」

    实用至上这战场的铁则,实在浅显易懂。

    想像削瘦的秃头老领主给一手持剑下葬的老战友洒酒的样子,让人觉得这样才适合旅人。

    「不过战争结束,操弄文字的家伙就开始出头了。这或许是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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