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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话 来生再见了,今日子小姐)

    1

    人类可以持续冲三小时的冷水还没事吗?光是躺在水洼里,一不小心可能会淹死——看到倒在浴室里的今日子小姐,我率先采取的行动就是冲上前去,栓紧莲蓬头。

    栓紧莲蓬头的同时,背部也瞬间遭到冷水的冲刷,光是那一瞬间,身体就冷得快要结冰了——今日子小姐居然冲了三个小时这种温度的水?

    「今日子小姐!振作一点!」

    我再次呼唤她,但依旧没有反应——湿淋淋的头发,看起来更接近银色,而非白色。丝毫感觉不到生命力。不会吧?我战战兢兢地将手放到今日子小姐的颈部——还好,还有脉膊。

    侧耳倾听,还能听到安睡的鼻息声。看样子只是单纯的筋疲力尽睡着而已。果然四个晚上不睡觉还是超出今日子小姐的极限了——她呈现熟睡状态。

    我松了一口气——不过,没有任何医学常识的我无从得知指尖感受到的脉膊是跳得太快?太慢?还是心律不整——只知道不能随便移动她,但相反的,也不能继续让她躺在这里。

    得将她的身体擦干,让体温恢复正常。

    「啊……」

    慢了好几拍,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日子小姐如今可是一丝不挂,光溜溜的裸体——我连忙将目光从她那令人目眩神迷的胴体上移开。洗澡的时候当然要脱光,但是万一今日子小姐在这种情况下醒来,肯定会引发一场大骚动。原本就已经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状况,万一今日子小姐突然醒来……万一已经失去「昨天」,不,是这四天份的记忆全都丧失殆尽的今日子小姐突然醒来。

    看在今日子小姐的眼中,可是突然光着身子在浴室里和不认识的男人(巨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换成胆子小一点的女生,可能会心脏病发、休克而死。

    既然如此,与其现在硬想办法让今日子小姐恢复意识,还不如就让她继续睡着,先把她照顾好再说——话虽如此,她在四个晚上没睡觉,体力透支的情况下昏倒,应该也没那么容易醒来。

    更何况,打从她睡着的那一刻起,就算只有一瞬间,在这之前看的书——在这之前调查到的事全都白费了,这点已是无从改变的事实,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既然如此,干脆让她好好地睡一觉吧——老实说,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个浑身是刺,讲话尖酸刻薄的今日子小姐了。

    说到底,企图在不睡觉的情况下一口气看完一百本书,原本就太有勇无谋。虽然今日子小姐看书速度很快,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先不管接下来该怎么办,总之现在是休息时刻。

    不过,也不能让今日子小姐一直处于裸体的状态,于是我走到浴室外面,寻找浴巾和替换的衣服。浴巾倒是一下子就找到了,但是遍寻不着替换的衣服。这么说来,今日子小姐要去洗澡的时候,的确是两手空空的。该不会当时已经困到忘记要拿衣服了吧……虽说不像是今日子小姐会犯的错,但显然是真的已经撑不住了。

    既然如此,这里应该会有脱下来、已经穿了一整天的衣服和内衣才对……定睛一看,那些衣服正在设置于浴室旁边的滚筒式洗衣机里转啊转的。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就算今日子小姐刚才没有洗澡洗到一半睡着,洗完也会面临没衣服穿的窘境。总之我先用大浴巾把今日子小姐的身体包覆起来。得把她被冷水淋得湿透的身体擦干才行,这样无论如何都得碰到今日子小姐的身体……总觉得有趁人之危的罪恶感,但现在可不是上演这种内心小剧场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今日子小姐的身体状况。

    没错,我怎么想根本一点也不重要——现在可不是讨论有没有资格当今日子小姐的助手这种装腔作势的事情的时候。

    得先帮助今日子小姐才行。

    我也想过是否要放一缸热水,让今日子小姐的身体暖和起来,但听说泡澡也需要耗费体力——所以还是让她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吧。

    只有一条浴巾似乎不足以擦干她湿透的身体,因此我又拿了一条毛巾将她的头发包起来。虽然我没有任何医学常识,但以前也曾经从事过与护理有关的职业,不过很快就被开除了,时间虽短,这时候还是能发挥一点小小作用——我也认为自己是个无可救药,注定要在职场上流浪的家伙,没想到在职场上流浪的经验居然在此刻派上用场,这算是好人有好报吗?

    「嗯……?」

    用浴巾把今日子小姐擦干的时候,虽然尽可能不去看她的身体,但也不可能完全没看到……再加上我已经冷静到有足够的智慧,知道要把自己被冷水打湿的外套脱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

    今日子小姐一丝不挂的裸体上,到处写满了用油性签字笔留下的字迹——真不愧是油性笔,写完都过了五天还健在,就连冲了三个小时的水,似乎也未能把字迹冲掉。

    写在右手臂上是我的誓约书、左手臂是这次工作的内容、还有写在肚子上的「腹案」,腹案正上方是以前曾经看过的那段文字「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白发。眼镜。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

    我已经知道今日子小姐会像这样把字写在身体上,但奇怪的是写在她左脚大腿上的那行字。

    《玉米梗》预定出版的日期是?

    ……?

    与写在其他地方的文字比对一下,的确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却是语焉不详的字句……今日子小姐是什么时候把这行字写在大腿上的?《玉米梗》是今日子小姐为须永老师遗稿取的书名,而且应该是我问了,她才当场想出来的书名,所以今日子小姐应该是在那之后才写在自己的左腿上。

    我想起她要求我捏她脸颊的事。当时我也已经困得不得了,无法好好思考,不过为了不干扰她看书,的确不敢乱捏她的手,但是在捏脸颊以前,捏腿不也是一个办法吗?

    事实上,这个办法一下子就被今日子小姐一口拒绝了,还是要求我捏她的脸颊——难不成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先将自己腿上的空间空下来?

    换句话说,那行字「《玉米梗》预定发行日期是?」应该是原则上不会在调查中做纪录的今日子小姐写的指向解答的提示?意识到已经困到快不行了,基于事务所恪遵保密义务的信条,就算不能直接写下来,也要由今天的自己留言明天的自己……

    如果真是如此,那真是太惨烈了

    绝不是我夸大其词,在一直不睡觉,几乎都要危及生命的情况下,人都快要失去常性了,却始终不曾失去身为侦探的自觉,坚持要解决问题到最后一刻……

    虽然没看完须永老师的一百本作品,但或许途中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说来,今日子小姐去淋浴前似乎说过「已经有假设了」之类的话(只是听来像「西西油假设了」)——虽是近乎梦游状态,但我确实有听到。

    问题是……预定发行日期?遗稿预定发行日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完全搞不懂——基于职业道德-今日子小姐会刻意写成只有自己了解的意思,所以看不懂也是正常的吧……

    预定发行日期……只要问绀藤先生不就知道了吗?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得先把今日子小姐抬出浴室。冲了三个小时的水都不会掉的油性笔写的讯息,稍微用力摩擦一下,应该也还不会消失吧!我将今日子小姐的身体上上下下大致擦了一遍。

    光用毛巾当然无法将头发擦干,但至少已经从银发变回白发了——随即将今日子小姐的身体抱起来。父母把我生成一个庞然大物,看起来超级显眼又骇人,半点好处也没有,但我现在对父母只有感恩。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之所以长这么高大,就是为了能在这种时候帮助重要的人。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的身体轻到即使不是高头大马的人也能轻易抱起。她弱不禁风地在我的臂弯里沉睡着,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解决过无数难解案件的名侦探。我第一次深刻地体认到,过去的我一直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这么娇小的人。

    「……」

    接下来要思考的问题还有很多很多——这些暂时都先摆到一边,我将今日子小姐抱出浴室——唔?她吿诉过我寝室的位置……对了,是在会客室的里面……

    我抱着还处于深层睡眠中的今日子小姐,走向那个房间——当我转动门把,把门打开,走进室内以后,才想起她警吿过我「绝对不可以进来」。

    但就算想起她的警吿,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我想我也不可能乖乖听话……而且虽然轮不到我多嘴,但走进来一看,今日子小姐的寝室只是一间非常普通的卧房。

    既没有乱到不能见人的地步,也没有不能见人的奇怪收藏——就只是整理得很干净的房间而已。

    反而该说有点失望……加大的双人床、镶嵌在墙壁里的大型液晶电视、可以听黑胶唱片的音响设备、最新型的桌上型电脑、年代久远的衣柜及长毛地毯……等等等等,仔细一看,家具类和装饰品一应俱全,也不若会客室那么杀风景。从另一角度来看,其实不能算普通,而是低调奢华,充分感受得到这是很有品味的房间。既然如此,我反而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强硬地说「绝对不可以进来」。

    相反地,我如果看到这么漂亮的房间,对今日子小姐几乎已经跌到谷底的好感应该会大幅提升才对——还是因为不论是井然有序还是乱七八糟,今日子小姐的性格就是不喜欢别人进自己的房间呢?女人本来就不喜欢让不熟的男人随便进自己的房间,问题是有必要特地警吿我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吗?

    难道是因为太困了,连不需强调的话都讲出来了吗?总而言之,只要房间保持干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把今日子小姐娇小的身躯放在床上,解开她身上的毛巾,再度擦拭她的身体——以免有哪里没擦干的。

    就我所见,今日子小姐躺在大羽毛枕上的表情比刚才在浴室里发现她的时候平静多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看起来只是安祥地睡着了——安祥地睡着听起来有点像在形容死者,如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只是安祥地睡着了。

    睡得又香又甜。

    这画面令我如释重负,也总算放心了……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刚才一时之间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办,如今可以说是雨过天晴了吧。

    等一下,真的雨过天晴了吗?

    今日子小姐的命是捡回来了,但今日子小姐的记忆依旧岌岌可危——重新体认到这个事实,我的心里只有绝望。坚持到现在,熬了四个晚上阅读须永老师的作品,这下子全部忘得一干二净了。

    五天来的努力尽数化为乌有的事实,就连只是在旁边看的我,也充满了无力感。连我都不想用回到起点这四个字来为这件事画下句点,更何况身为当事人的今日子小姐——不,今日子小姐也感受不到这种无力感吧?因为就连这五天日以继夜苦读的辛劳,都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想到这里,觉得这个人真是太脆弱了。

    踩在不稳定、不确定的海市蜃楼上的侦探……

    最快的侦探。忘却侦探。

    实际上又非常有能力、有行动力、头脑非常好——然而,就算其他平庸的侦探,不,不是侦探也没关系,只要多花点时间,任何人都能看完一百本书。重点在于能不能从中找出解决案件的结论,如果只是阅读的话,连我也办得到。即使五天看不完,花两个月总看得完吧。只是,这对今日子小姐来说是不可能的。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正因为如此,今日子小姐才会成为一个侦探吧!毕竟对她来说,能发挥这项特长的工作本来就不多。问她为什么要当侦探——这个问题本身就很蠢。还需要什么理由呢?如果不当侦探,掟上今日子根本活不下去啊!

    就算她不够坚强,就算她不够温柔。

    今日子小姐就只能是个侦探。

    当被卷进莫名其妙的案件、蒙受不白之冤时,我每次都会向今日子小姐求救——每次都只想到自己的事,从来没关心过今日子小姐的处境。

    「……」

    说好不能看的,但,糟了,曾几何时,我直勾勾地盯着躺在床上,一丝不挂的今日子小姐——还不能休息,既然把身体擦干了,就得赶紧为她穿上衣服。

    衣柜里应该会有内衣和睡衣吧。那么接下来只要让她好好睡一觉,再自然醒来就行了。我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为今日子小姐做一顿正常的饭。打工内容也包含煮饭的我,终于可以大显身手了。再然后……

    再然后……然后今日子小姐又要开始工作了吧——看到写在左手臂的讯息,想起委托的内容,不对,是意识到委托的内容,对不小心睡着的自己感到羞耻,又从第一本开始重新阅读须永老师的全套著作——看到腹案和左手臂,重新拜托我监督她——然后我又得经历一遍剑拔弩张、痛苦万分的过程吗?她又要尖酸刻薄地数落我,痛苦万分地看书吗?

    又要痛苦万分地阅读心仪作家的书吗?

    不,严格来说不见得要从头开始——「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在最后一刻留下了垂死前的讯息。但就算有那个讯息,也只不过是假设,为了验证那个假设,还是得经历过阅读一百本书的过程吧。

    今日子小姐虽然想要看完一百本书,却看到第八十本的时候就筋疲力尽,然后昏倒、忘却——如此周而复始。而且就算记忆消失了,也不见得体力就会跟着恢复,所以下次说不定只能看完十本或二十本书。

    一个徒劳无功的轮回。

    所以,今日子小姐最好放弃这个委托。可是已经答应委托人的事,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即便在那种超越极限的状态,今日子小姐还是不肯放弃阅读,直到失去意识以前都还坚持解谜。更何况她连这个痛苦的过程都会忘记,任凭我说破了嘴——等一下喔。

    等一下喔。

    我的视线再次落在今日子小姐身上。不是为了看她的裸体,而是她写满在全身上下的文字。

    对了。

    没错。

    有一个办法。

    即使是无力如我——也能为今日子小姐做到的事。

    2

    既然要做,就得做得彻底——即使对手是不世出的名侦探,而且以极短距离的胜负来说,放眼全世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拥有令人赞叹的才能。要是胆敢在她面前玩什么花样,像我这种笨蛋,只怕会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看穿。

    如果想骗名侦探……

    就得彻底地——变成犯人。

    ……荒谬的是,包括今日子小姐在内,我被那么多名侦探救过,为我洗刷过无数次的冤屈,这次终于要正面挑战名侦探了吗?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了。

    谁教我想不到其他的方法。

    如果是聪明、脑筋动得快的人,或许可以为今日子小姐想出更好的方法,但我可不是那种人。我这个人既笨又蠢,又胆小怕事——但还是想为今日子小姐做些什么。眼下已经等不及那些聪明、脑筋动得快的人来为今日子小姐做些什么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今日子小姐的寝室,走向厨房。当然不是为今日子小姐做早餐,好让她起床的时候有东西吃这么有闲情逸致的事。我已经放弃了。进厨房只是为了拿需要的工具。

    那就是放在流理台对面的厨房用清洁剂。顺便再把放在旁边的厨房用纸巾、滚筒也一起带走。

    其实或许有更好、更简单的方法,但我不是博学多闻的人,所以这是我所能想到最省事的方法了——为了把写在皮肤上的油性签字笔字迹擦掉。

    不留痕迹,擦得清洁溜溜。

    ……以前写字的时候,手指不小心沾到墨水,光靠水洗和普通肥皂是洗不掉的。但只要用这种厨房用清洁剂,就能迅速地将墨水洗掉……应该是。

    回到寝室的时候,当然也没有敲门就进去了——我已经要当个犯人了,要是礼貌敲门的声音将今日子小姐吵醒,不是本末倒置吗?说睡美人是太夸张,但或许是真的太累了,今日子小姐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我也真是个单纯的男人,看到她那安祥的睡相,才几个小时前对今日子小姐的排斥、幻灭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要是为了这个人,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的。

    但现在也不是被她的睡相迷得神魂颠倒的时候,我的手脚得快一点,再拖拖拉拉下去,万一她此时此刻醒来,可是比在浴室里醒来更悲惨的惨剧。

    我坐在床沿,先抓起今日子小姐的右手——若以正确的顺序来说,或许应该先处理她的左手,而非右手。但是作为今日子小姐的助手,我接下来要做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背叛,既然如此,我必须先擦掉亲笔写下的誓约书——因为我已经不是今日子小姐的助手了。

    我把厨房用清洁剂挤在纸巾上,用被清洁剂沾湿的纸擦拭今日子小姐的右手——清洁剂的味道比想象的还要刺鼻,在厨房的时候明明不会意识到这股味道……今日子小姐应该不会被这股味道薰得醒过来吧?为了不留下证据,最后可能得再用毛巾沾水擦过一遍。

    一想到接下来不晓得还要擦拭几次今日子小姐的身体,就觉得遥遥无期,令人腻烦,完全犯罪就是这么回事吗?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以这么奇妙的方式体会到以前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栽赃嫁祸于我的犯人们有多么辛苦了。

    幸好我的常识似乎没错,写在今日子小姐右手臂上的誓约书已经擦拭得干干净净——仿佛我起的誓约原本就是那么轻薄靠不住。事实上,这么说也没错——这种华生背叛福尔摩斯的冒险故事,我连听都没听过。

    当右手的誓约书变成一张废纸,我原本还有些举棋不定的决心终于定下来了——自己已经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我想起今日子小姐在更级研究所对为了掩饰自己犯的错而夺走她记忆的犯人时毫不掩饰的愤怒——这次恐怕不是那种等级的愤怒就能了事。

    既然要做,就得做得天衣无缝——接着我又擦起她肚子上的那两行字。我有点犹豫,不晓要该不该擦掉从「我是掟上今日子」开始的那行字,但是在更级研究所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写的位置明显和现在不一样,由此可见,她在家里、就寝之前,并非一直写在身上吧。

    仔细想想,她随身带著名片,也算是认识的人就认识的有名人,万一在什么资讯都没有的情况下突然在街上睡着的话,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应该还是能知道自己是谁,回到这个住家兼事务所的地方。

    这只是「最快」知道自己是谁的手段。

    为了强调「现在不是在工作」,这行字和其他讯息一样,必须擦掉才行。

    尽管如此,要擦掉「我是掟上今日子」的文字,总觉得好像消除了她存在的证据,让人充满了罪恶感。同样地,要擦掉今日子小姐亲笔写下的「想睡的时候就请隐馆厄介先生(巨人)叫醒我」,等于是亲手毁掉她对我的信任,心里发出阵阵哀号。

    我好想摇醒今日子小姐,吿诉她,你信赖的男人现在正准备要背叛你啊——然而卑劣如我,是不会采取这么诚实的行动的。

    用厨房用纸巾擦身体跟用毛巾擦的时候不同,触感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今日子小姐的腹部几乎没有赘肉,仿佛直接摸得到腹肌,但是再看看她的手脚,与其说今日子小姐刻意维持这种模特儿般的身材,倒不如说是这几天太操劳变瘦了。

    如果要擦掉肚子上的字,可能会让她的肚子觉得痒痒的,所以动作不够小心谨慎,可能会吵醒今日子小姐,幸好她只是翻了几个身而已——就跟洗碗盘一样,与其用蛮力刷洗,轻轻地擦还比较容易擦得干净。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活用到以前在厨房工作的经验。

    将肚子上的字完全擦干净,从头到尾还没休息过的我,又绕到床的另一边,把写在左手臂上的字也擦掉。

    「与须永昼兵卫有关的工作。重要。明天早上九点开始」——这个来自过去的留言是我最想她忘掉的事。

    今日子小姐不曾接过这个委托。

    不曾参与这项工作。

    不曾为此饱受挫折,也不曾为此筋疲力尽——因此,不用再勉强自己工作了。不用再看书,也不用再熬夜了——可以把一切忘掉。

    明天的今日子小姐。

    将神清气爽地醒来。

    ……五天来的劳动所造成的疲劳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但如今也只能祈祷她想成是「昨天解决的事是什么天大的难题吗?」——和擦掉肚子上的文字相比,清洁手臂上的字显然比较容易掌握力道,再加上已经习惯了,没花多少时间就擦掉了。

    但还是花了我一个小时。如果是电子档,只要按一下删除键就能消除了,这方面还是类比呈现方式比较强。用掉的厨房用纸巾比想象中还要多——这也会成为呈堂证供,得带回去毁尸灭迹。要再拿一卷新的吗?清洁剂是不是也事先补充一下比较好?

    啊!好险。

    怎么可以忘记呢 今日子小姐的左脚也还写着字。因为眼光一直避开她的下半身,所以差点看漏了。

    「《玉米梗》预定出版日期是?」

    这句话语焉不详,但想必掌握着这整件事的关键吧……就这点来说,要擦掉这句话才真的是罪孽深重。一旦擦掉这句话,今日子小姐这四个晚上的不眠不休等于是完全白废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都到了这步田地,只留下这个讯息,才真的是语焉不详吧!既然如此就一不做二不休——留下这句话,只会让今日子小姐更加混乱。

    彻底地,彻底地——彻彻底底地。

    不管须永老师是多伟大的作家,不管这和今日子小姐立志成为名侦探有什么渊源,此刻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不管须永老师的死是自杀还是其他原因,都与现在的我毫无瓜葛。

    无论会遭受什么惩罚,都在所不惜。

    话虽如此,但眼下的我已经受到惩罚了——做出这样的事,我这辈子都无法再面对今日子小姐了。接下来无论蒙受什么样的不白之冤、承受何种怀疑的眼光,我都不能再求助于今日子小姐了。我这个叛徒,已经永远失去向今日子小姐求助的资格了。

    没关系,侦探什么的要多少有多少——今日子小姐只有一个。

    再见了,今日子小姐。

    我擦去左脚的讯息。

    这么一来,今日子小姐的身上再也没有任何笔迹,反而我心里的种种情感,仿佛已被麦克笔涂得不见原形。

    3

    然而,事情还没结束——接下来才是完全犯罪的重头戏。因为犯罪行为差不多结束后,接下来就要进行毁灭证据的作业。

    照这样来说,首先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今日子小姐穿上衣服——总不能让她一直赤身裸体吧。

    打开衣柜,寻找可以穿的衣服。内衣和睡衣倒是立刻就找到了。今日子小姐果然有很多衣服,而且种类琳琅满目,令我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一开始为了尽量不让她起疑,我还想过是否要为她搭配出一套最自然的装束,但那样简直是把今日子小姐当成纸娃娃来玩,只会让我做的事更增添几许不必要的犯罪性,于是就决定随便搭配了。反正今日子小姐的品味我也模仿不来,在我眼中每件衣服都差不多。睡衣的上下搭配姑且不论,但听说内衣的上下不是一整套的比较自然,所以我便照着做了。这么说来,我还听说有的女人在睡觉的时候不穿胸罩,有的女人会穿着睡觉,由于抽屉里有很多睡觉穿的胸罩,我判断今日子小姐应该是后者。

    我也想过是不是蒙着眼睛为她穿衣服比较绅士,但是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刻意这么做,只有伪善二字足以形容——话说回来,我在从事看护工作的时候并没有帮女性穿过衣服,所以也不可能在蒙着眼睛的情况下扣上胸罩。

    穿内衣的大工程结束以后,穿睡衣就比较简单了——大概跟男女生扣扣子的前后顺序相反,扣子反而更好扣也有关系吧!

    终于帮她把衣服穿好,今日子小姐的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反而是我满头大汗,真想就这样直接倒下去睡觉算了——虽然不比今日子小姐,我在过程中打过无数次瞌睡,但毕竟也四个晚上没睡觉了,不可能只靠刚才区区三个小时的睡眠就消除疲劳。

    就连现在,我也几乎没力气了——但也不能就这样倒下去睡觉。接下来的五年,三十岁以前都躲在家里不出门也没关系,总之现在要给我撑下去,隐馆厄介。

    我绝对没有放松,只是穿好衣服这件事,的确像是翻过了一个山头——即使今日子小姐此刻醒来,计划功亏一篑,也不怕会发生最恐怖的误会了。我可不想演出被今日子小姐误会,还得叫其他侦探来帮我清刷冤屈的低俗喜剧……我把用来擦拭今日子小姐身体的毛巾和厨房用纸巾从她的房间带出去,将毛巾放进浴室外的洗衣篮,再把厨房用纸巾带走——这么一来,寝室就搞定了。

    接下来要消除厨房和会客室的痕迹。

    先清洁做菜的痕迹。虽然无法补充冰箱里减少的食材,还是得把五天来使用的两人份餐具洗干净。这才是厨房用清洁剂本来的用途——会客室桌上的菜肴呢?盘子上的失败作品呢?……又不能倒进垃圾桶里,只好由我把两人份全部吃光。真是难吃到极点的全餐,但这也是我自作自受。

    除此之外,还得把我这个第三者……不,是这里曾经有个侦探助手的痕迹清除干净才行。

    这栋公寓的保全系统可以说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进来固然难如登天,但要出去倒是不难——反过来说,忘了东西,就不能再回来拿,所以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除了沾得到处都是的指纹(玻璃桌啊杯子等等)之外,应该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了——其实也不应该特别注意。我主要都待在会客室里,既然如此,没有今日子小姐以外的人的指纹反而不自然。

    还有一样绝对不可以留下的东西,那就是须永昼兵卫的九十九本著作——要是把那些书留在这里,其他毁尸灭迹的工作都白做了。今日子小姐那么聪明,光是从留下的书和须永老师的讣闻报导两相对照,就能顺藤摸瓜地查出自己正在做的事……绝对不能小看她在这方面的推理能力和身为侦探的直觉。

    装进纸箱之后一共有两箱……倒也不是不能一次拿出去的量……这时在搬家公司上班的经验派上用场了吗?算了,什么经验都好,能派上用场就好。

    啊,还有须永老师的遗稿……千万不能忘了未发表的原稿。真是的,虽然是价值连城的原稿,但都怪那份原稿,我才会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地步,真是烫手山芋。若问我此时此刻的心情——真心但不够尊重的心情,可不是烫手山芋而已。除了可以为今日子小姐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的充实感,我这种人居然也能和那位名侦探掟上今日子小姐斗勇斗志,若说完全没有成就感可是骗人的。像我这种小配角,居然也有露脸的机会。不,这只是因为人的体力到了极限,亢奋过头了吧!先冷静下来再说。

    冷静下来之后,会客室的木纹地板映入眼帘,过于神经质也不好,但是掉在会客室的毛发还是捡干净比较好吧?毕竟我也在这里待了五天。一般而言,毛发是不用太在意,问题是今日子小姐满头白发,要是掉在地上的黑头发太多,还是很不自然吧——那该怎办才好?一根一根捡太浪费时间了,但又不能用吸尘器,吸尘器巨大的噪音肯定会把今日子小姐吵醒。

    但,这时在清洁公司打杂的时候听来的方法,为我度过难关——将胶带缠在手指上,趴在地上贴着就能回收。和指纹相同,会客室里完全没有其他人的痕迹反而不自然,另一方面,又想到因为这里是会客室,可能会保持得很干净,索性便彻底地把每个角落弄干净。

    想当然耳,这种方法在黏回我的头发同时,也把今日子小姐的白发都回收了。同样的我必须和用过的胶带一起带走,但这种行为着实有几分跟踪狂的味道,害我陷入了讨厌自己的情绪里……我发誓包厨房用纸巾在内,会全部在回家的路上扔进公共垃圾桶,这才结束了厨房和会客室的灭证作业。

    最后我把毛巾拿进浴室——结果大惊失色。看到丢在浴室里湿淋淋的外套令我脸色大变。我完全忘了在搭救今日子小姐的时候,莲蓬头的冷水兜头淋下,在这里脱下外套的事。千钧一发,要是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还算什么完全犯罪……莫里亚蒂教授会哭的。

    因为只是扔在地板上,所以外套还没全干,但也不是不能穿……一想到我现在穿上湿衣服就能免去徒生的事端,一切都能忍耐。

    慎重起见,我将浴室也检查一遍,似乎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收拾的地方……湿答答的外套穿在身上的感觉很不舒服,最后真想先冲个澡再回家,但是没道理刻意做出这种会留下自己痕迹的蠢事。

    接下来……

    该做的事都已经完成了,身为一个犯罪者,接下来应该趁早离开掟上公寓,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再和今日子小姐道一次别。心里当然有些感伤的情绪,可实际上,要是不先确定一下今日子小姐醒来了没有,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蹑手蹑脚地溜进寝室里一看,幸好还没醒来,我忍不住感谢幸运女神对我的眷顾——话说回来,与其说是幸运女神眷顾我,不如说是眷顾今日子小姐才是真的。

    今日子小姐翻了个身,抱着一个大抱枕熟睡着——她的睡相实在不太好看,不过那也表示她睡得很熟,没有什么好批评的(话说回来,我本来就没资格对今日子小姐的睡相说三道四的)。我之所以觉得还好折回来,是因为室温。

    寝室的温度在这个季节算是低的,但是今日子小姐直到刚才都还在冲冷水,体温应该非常低了——被子盖了等于没盖的睡相,换做平常可能会让人莞尔一笑,但是在保温上却让人笑不出来。

    设备这么完善的建筑物,寝室里不可能没装空调……我望了一下门口附近,果不其然,空调的遥控器就挂在开关旁的墙壁上。

    她平常睡觉的时候会开着空调一整晚吗?只要事先用定时功能设定一个小时以后自动关机,就算睡到一半醒来,应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且这种空调启动时不会发出声响,所以不用担心会吵醒今日子小姐。我又发挥在家电量贩店工作时的知识,开启暖气功能,将温度设定为二十六度。

    这么说来,我还不晓得空调主机的位置在哪。万一风口直接对着今日子小姐,反而会害她睡不好,所以得先调整一下风向……咦?没看到主机?不对,这种机型该不会是嵌在天花板里的那种吧——于是我往上看。

    冷不防……愣了一下。

    天花板。

    对了,自从我踏进这个房间里,还不曾抬头看过天花板——那里的确装有最新型的空调,而且是装在无论从哪一个出风口,都不会吹到睡在床上的

    今日子小姐的位置——想也知道,空调不可能设置在风会吹到眠床的位置上。

    所以我根本不该抬头看天花板,因为,在天花板上并非只有空调。

    我明白了。

    今日子小姐之所以要我「绝对不可以进来」这个房间的真正用意——天花板上用黑色的油漆写着一行大字。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掟上今日子。

    请以侦探的身分活下去。

    那么潦草的笔迹——怎么看都不是今日子小姐的字。

    4

    当我把现场的犯罪痕迹全部清除,离开掟上公寓的时候,末班车已经开走了,而我也没有闲钱可坐计程车(想来是领不到当助手的薪水了),只好抱着两大箱的书,用走的回去——或许这才是最吃力的工程。

    走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总算是能像一摊烂泥似地睡着了。但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即使已经把现场的犯罪痕迹全部清除,为了达成完全犯罪,我还得跟某个人串供才行。

    不用说也知道,是直接委托今日子小姐这件事的人——绀藤先生。第二天,我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中午,马上打绀藤先生的行动电话,约好见面的时间——今天有一堆会要开,如果你不介意利用空档的时间,就直接到作创社来吧——如此这般,我和他约好时间,准备出门。

    今日子小姐现在肯定也已经醒来了吧——不知道一觉醒来的今日子小姐在想些什么呢?我那湮灭证据的手法真能瞒得过名侦探的法眼吗?

    ……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多想无益。既不可能反省失败,也不可能从头来过。既然如此,只能尽我所能了——我抱着装满须永老师著作的纸箱,转了好几趟公车,前往作创社。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自己摁了下车铃。

    「……真令人难以置信。」

    在作创社的员工餐厅里,绀藤先生听完我的叙述,说了这句话。

    我充满歉意地说:「嗯,我也觉得对绀藤先生很不好意思,是我自作主张,只不过……」

    「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敢相信的是你的『犯案手法』,未免也太利落了。」绀藤先生微笑地打断我的解释。「我经常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像厄介这么好的男人会经常受到大家的怀疑呢?但说不定其实是我错了。你或许有不逊于名侦探,成为犯罪者的天分喔!」

    「别、别开这种玩笑了,绀藤先生。现在回想起来,昨晚的事真是吓死我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做出那么大胆的事。」

    话说回来,我并没有将自己的「犯案手法」一五一十地全部吿诉绀藤先生。因为说得太详细,可能会牵扯绀藤先生也变成共犯——当然除了这个实际的理由,我实在说不出口从浴室里救出全裸的今日子小姐那些事。为了今日子小姐的名节,这件事也应该隐而不宣吧。

    所以我只避重就轻地说了照顾四个晚上没睡觉,体力不支晕到的今日子小姐,以及消除现场留下的工作痕迹——当然也没提到寝室天花板上的讯息。

    「总而言之……绀藤先生,希望你收回这次的委托。这件事实在太为难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了。如果你坚持的话,我负责介绍其他侦探给你……」

    「不,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厄介。我收回这次的委托……而且说不定这样才是最理想的结局。」

    「最理想的结局?什么意思?」

    「不瞒你说……在请你和掟上小姐处理这件事的同时,我们这边也有动静了。这是须永老师家属的意思……希望我们直接把须永昼兵卫的死当成自杀来处理。」

    「……」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或许只是不想明白。绀藤先生继续解释给反应迟钝的我听。

    「也就是说,希望我们以这种方式推出须永老师最后的原稿,而不是只当成最后一部作品发表——定位为『自杀作家的遗稿』,在宣传及行销上的确是相当有卖点的文案。」

    「……须永老师跟家属的关系是不是不太好啊?」

    我只能挤出这种不痛不痒的反应。

    「天晓得呢?我之前也说过了,作家选择自杀这条路,不见得是不名誉的死法——撇开感情和场面话,以这种方式发表,的确能提升须永老师的名气喔!」

    「可是……」

    我哑口无言——今日子小姐说过了。最新的作品同时也是遗作的《玉米梗》就是须永昼兵卫平常的水准平——是一部总是在享受阅读之乐的同时,也让人开始期待下一部作品的作品,所以须永老师实在不可能将这本书定为绝笔之作。

    然而,我却不能将她的见解说出口——因为今日子小姐已经卸下这个任务——不对,是我硬把这个任务从她肩上扯下来了。无论是须永老师的书迷,还是作为一介侦探,今日子小姐的意见都已经不能反映在事态上了。

    或许是察觉到我内心的波涛汹涌,绀藤先生接着说:「所以万一掟上小姐或者是其他侦探很能干地——或者是很不识相地调查出『不是自杀』的结论,我们可能会变成夹心饼干,造成困扰——如果是掟上小姐自己退出调查,反而可说是帮了我的忙。」

    今日子小姐可不是自己要退出调查的,但从绀藤先生的角度来看,结果是一样的。更何况,此事虽然是助手策划的叛变,但是为委托组织的一分子来判断的话,的确是我的长官——今日子小姐的责任。

    「……事关今日子小姐的名誉,请容我再说一次,绀藤先生,这份工作原本就不适合她。请别忘了,这次的委托等于完全无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规定,而是算准了今日子小姐是须永老师的书迷这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啦!别这么生气嘛!掟上小姐的风评不会因此变差的……要我说的话,我也没想到掟上小姐居然为了调查,热心到不惜看完一百本书。」

    绀藤先生忙不迭地向我解释——他说的倒也没错。这次可以说是今日子小姐轻忽身体发出的警讯,专注工作到体力不支,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办不到的事就说办不到,这是身为社会人最基本的条件——今日子小姐这次就是少了这个认知。反过来说,可见今日子小姐有多么崇拜须永老师……

    「……绀藤先生,可以请你说得详细一点吗?你以前说过今日子小姐之所以立志成为侦探,是因为读了须永老师的著作。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那个啊……的确是我太大嘴巴了,不过事已至此,我也不能继续保持沉默了……你还记得里井老师那件事的时候,我问过你掟上小姐以前是不是在国外生活过吗?」

    「啊,嗯。你虽然要我忘记,但我还有几分印象……」

    绀藤先生说他在海外分公司工作的时候,曾经见过很像今日子小姐的人。「我没跟你提过,那个人是须永老师的忠实读者——我之所以和她会有交集,也是因为我认识须永老师的缘故。由于牵涉到当时作创社的公司内幕,所以我也不方便吿诉已经离职的你太多事……她当时帮了我很多忙,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

    「是喔……」

    能被绀藤先生这么好的男人说到这种地步……如果说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绀藤先生,那么间接说来,之所以有现在的我,也是托了那个人的福。那个人和今日子小姐会是同一个人吗?

    「我也不知道。年龄似乎有些对不上,所以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也可能我只是在追寻一个往日的回忆——失礼地将那个人套在掟上小姐身上也说不定。由于我想确认这一点,才委托掟上小姐这次的事。」

    「这、这样啊……」

    我就奇怪干嘛非委托今日子小姐不可呢……原来是有这个用意啊!该不会要我约今日子小姐去须永老师的别墅也还有这第二层的用意吧——或者,这才是绀藤先生最大的用意。

    「那、那么你确认到什么了吗?」

    「没有,老实说,我反而更迷糊了——那个人的确是须永老师的忠实读者,所以当掟上小姐愿意破例接下这个委托的时候,我还想说八九不离十了。我几乎快百分之百确定她因为是须永老师的忠实书迷,才立志当侦探的——但是她再怎么样都不是那种会把自己逼到昏倒、这么乱来的人……」

    而且,那个人也没有每天记忆都会重置的特性——绀藤先生做出结论。听到这里,的确是两个不同的人……但也有可能是在绀藤先生回国以后,今日子小姐的记忆才归零的,也因此一并失去了与绀藤先生相遇的记忆。

    但即使如此,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今日子小姐绝非因为是须永老师的忠实书迷才立志当侦探的——今日子小姐成为侦探的理由是写在寝室天花板上的那几个字。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掟上今日子。

    请以侦探的身分活下去。

    ……她只是依循每天早上在失去「昨日」记忆的情况下醒来,遵从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晓得是谁写的「指令」而已——讽刺的是,现在她也只能作为侦探活下去。

    「无论如何,还是不要再试探掟上小姐了——太危险了。抱歉啊!厄介。我发誓再也不追究那个人的过去了。」

    「啊,嗯……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多亏有你,不然我可能已经铸下无法挽回的大错了。从今以后也请继续像这次这样,好好支持掟上小姐吧!她其实需要一个助手。」

    「……绀藤先生。」

    不,铸下无法挽回大错的人是我。我已经不打算再见今日子小姐了——反正我们原本就不熟,若非受到绀藤先生的煽动,我也不会约她去须永老师的别墅。背叛了今日子小姐的我,今后将不会再委托她办事,也不会再协助她工作了——正当我如此回答绀藤先生时,脑海中浮现今日子小姐倒在浴室里的身影。

    倘若任凭冷水继续冲下去,可能真的会失温,真的会死掉也说不定——而且今日子小姐就连这次的失败也会忘记,她是无法「记取教训」的人。

    要是没有人帮她的话。

    ……难道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等人来帮今日子小姐吗?万一那个白马王子迟迟不出现,难道也只能用「真可怜啊」一句话打发吗?「得有谁来帮她」的说法好像在昭吿天下「没我的事」——我要对今日子小姐做出这种宣吿吗?

    只是,我不明白的是,这次我做的事真的能帮上今日子小姐吗——我的背叛真的是为她着想吗?

    「……对了,绀藤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照正常程序,《玉米梗》预定什么时候发行呢?」

    我不由得感到无地自容,为了转移话题,我向他确认这件事。虽然这个答案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玉米梗》?」

    「啊!不好意思,我是指须永老师的遗稿。」

    「哦……是掟上小姐取的书名吗?的确是很切题的书名呢!按照预定,应该是明年春天……大概二月左右会发行吧。不过因为须永老师去世了,我想可能会提前一点……这也是家属们的意思。」

    又是「家属们的意思」吗……算了,这不是我这个毫无关系的第三者可以多嘴的事。可能还有遗产分配和赠与税等各式各样的问题吧。只是,就算对于作家而言,自杀并非不名誉的死法,但明明不是自杀,却以自杀的方式发表,也有违当事人的本意吧——不管是身为一位作家,还是一个人。

    「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老实说,以自杀论,在时机点上也是正好。毕竟他刚结束了几个系列作品,加上这本《玉米梗》也不是全新系列,而是独立的小说,亦即没有留下未完结的小说才死——确实会让人感觉到有明显的意图。」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然后第三次以死决胜负吗?。

    「所以厄介,我看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站在作创社的立场上,书能大卖总比不卖好。更何况部门不一样,我也不是直接的负责人,所以没有插口的余地。反正原本就是模棱两可的状况。除非能够找到确实的证据,证明须永老师的死因不是自杀。」

    「须永老师的死因不是自杀喔!」

    就在这个时候。

    有人问也不问一声,就大摇大摆地跑来我与绀藤先生面对面坐着的这张桌子并桌,无声地拉开椅子,优雅地坐了下来。

    是一名个头娇小的女性。一名戴着眼镜——满头白发的女性。

    穿着一身利落的裤装,把衬衫的扣子扣到最上面那颗。

    「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

    只见她落落大方地报上名来,手里端着一杯满满的黑咖啡,笑容满面地大声宣布。

    「那么,接下来就开始证明。」

    5

    绀藤先生看着我,被突然出现的今日子小姐吓了一大跳,言下之意似乎在责问我怎么跟说的不一样,孰不知我比谁都惊讶她的突然出现。我几乎以为这又是绀藤先生干的好事了——可是从他的反应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只有一个人以落落大方的态度微笑着。今日子小姐说「不好意思,我先去编辑部一趟,所以来晚了。」然后把夹在腋下的信封袋放在桌上。

    「我向小中先生拿了这个,看完之后就这个时间了——让你们久等了。」

    「这是……」

    绀藤先生打开信封袋一看,但这动作显然多此一举。里头肯定是列印出来的须永昼兵卫遗稿《玉米梗》。虽然不是我回收的那份影本,但是从厚度和状况判断……

    「真是令人惊艳的原稿,就暂时取名为《Home Sweet Corn》吧!」

    今日子小姐气定神闲地说。她这次起的书名和感想都不一样了。感想可能是考虑到出版社的绀藤先生在场,刻意客气。但是连书名都变了……因为是「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吗?

    我记得她口中的小中先生是隶属于文艺部,直接负责须永老师的编辑。对了,可能是从与绀藤先生同时期进公司的小中先生口中得知了一切吧!所谓的编辑部,想必也是指那边的编辑部吧……来不及堵住他的嘴真是失策。有时间向绀藤先生打探今日子小姐的过去,应该用最快的速度让绀藤先生去公司里打点一下才对。

    不对,眼下的问题是今日子小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要吿诉熟知内情的小中先生,自然能拿到影印的原稿,但是总要先经过柜台,才能进到公司里……

    「因为我是侦探嘛!潜入调查也是我的拿手好戏——只要伪装成相关人士,轻易就能进来了喔!我其实是要来找绀藤先生的,但你好像因为开会不在,所以我便找上须永老师的责任编辑小中先生。后来他吿诉我,绀藤先生已经开完会,人在员工餐厅。」

    这些话根本没有解释到什么。以今日子小姐的本事,要突破出版社固若金汤的保全系统又有何难?所以她才穿裤装吗?保全对年轻女孩比较没有戒心,可能没被刁难就放进来了,但我们想知道的是今日子小姐为什么会来?

    今日子小姐对混乱至极的我嫣然一笑。「请问哪位是绀藤先生?」绀藤先生就像被老师点到名的学生一样,急忙举手。那滑稽的举动一点都不像是温文尔雅的他会做的事,我反而因此冷静了下来。

    记忆消失了……所以不记得绀藤先生,也不记得我。但今日子小姐却知道为调查须永先生的死因,自己接受了作创社的委托。不是小中先生吿诉她的。因为她如果不知道这件事,根本也不会来作创社。难道是我湮灭证据的工作哪里出了纰漏吗?

    今日子小姐一觉醒来,从办公室里察觉出异样,然后来到作创社……不,如果只是那样的话,问题还不算太严重。不管到底是我湮灭证据的工作哪里出了纰漏,总之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问题是……我搞不懂的是今日子小姐为何一副已经掌握须永老师死亡真相的态度——她明明已经筋疲力尽了——唯独这点是千真万确的。所以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记忆——这五天的记忆应该都已经消失了。既然如此,她是怎么掌握到须永老师死亡的真相?

    从她醒来到现在,最多只有半天的时间,怎么可能看完须永老师全部的作品——那一百本书?不可能。要是办得到,她早就这么做了。再怎么快也看不完十本,是不可能有任何斩获的。话说回来,我早就已经把须永老师所有的著作都带出掟上公寓,其中有相当多的作品都是很难买到的绝版书。

    ……虚张声势?

    说是虚张声势可能太过分了,但今日子小姐会不会只是搬出在更级研究所时对付真凶那套,在记忆归零的状态下,对我和绀藤先生虚张声势呢?

    「……你说须永老师的死因不是自杀,当然是有凭有据才这么说的,对吧?掟上小姐。」

    「是的。我从不说无凭无据的话——因为我是侦探。」

    今日子小姐笑意盈然、不痛不痒地回答绀藤先生的问题——没露出半点疲惫的神色,还是平常那个今日子小姐。

    「不过那在之前,请先让我确认一件事——你是隐馆先生吗?」

    「欸?啊,嗯,是的……」

    我提心吊胆地回答。怀着背叛今日子小姐的罪恶感,令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这样的我看起来想必很可疑吧——如果她现在指着我的鼻子说:「杀死须永老师的犯人就是你!」我可能也会承认。

    「这样啊……没什么,我是听小中先生说的——听说你帮我工作,真谢谢你。」

    小中先生的口风未免也太不紧了。不过责怪他也于事无补——在她专业的侦讯技术询问下,我既没有堵住他的嘴,想要瞒天过海是不可能的任务。

    「啊……哪、哪里,虽说是帮你工作,但也没有帮上什么忙……」

    「就是说啊!反而是从中作梗才对。」

    今日子小姐依旧笑容可掬。

    ……果然还是被她看穿我玩的把戏了。

    然而今日子小姐却反复地说着「谢谢你」这三个字。

    「多亏有隐馆先生的从中作梗——真相才能浮上台面。」

    「……欸?这话怎么说……」

    「在、在那之前……」

    绀藤先生忍不住插嘴。

    「掟上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个……我们委托你调查须永老师的死因……」

    「呃……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因为敝公司是看上你身为忘却侦探的才能才委托你的。要是你的记忆并不会归零,而是会一天一天累积的话,那就是广吿不实了。」

    这大概就是绀藤先生的修辞技巧了吧!看样子似乎是看我手脚被看破之后不知所措,所以才替我问的。

    「这么说倒也是……要说明真相就一定得交代这件事。隐馆先生。」

    今日子小姐把一张纸放在桌上。

    「感谢你帮我打扫房间,但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拿可不行喔!这可是重要的证据。」

    放在桌上的那张纸是绀藤先生制作的须永昼兵卫著作列表。上头还仔细地连作者的名字「作创社?绀藤文房」都写上去了。这么一来,今日子小姐来作创社的理由就昭然若揭了。可是……

    「这、这张纸……你是从哪里……」

    「浴室里的更衣间。是我早上起床,打算冲澡的时候发现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掉在那种地方,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反而被将了一军,细细回想……浴室里的更衣间?那的确是我最手忙脚乱的地方……是在我脱下湿外套的时候吗?外套本身最后被我带走了,会不会是那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的呢?如果掉了,我不可能没看见啊……想是这么想,但事实上那张纸现在就在今日子小姐的手中。

    「我收回刚才讲的话。厄介,你实在没有做坏事的天分。」绀藤先生苦笑着说——我无话可说,整个人无地自容。

    「掟上小姐,请你原谅他——厄介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绝不是要扯你的后腿。」

    绀藤先生为我说话——真是个好人。要是他知道我照顾了全裸的今日子小姐,还会这样为我说话吗?

    「是,我不会怪他的。我好像太逞强了,反而很感谢他。」

    今日子小姐也这么说……光看她的态度,她对我的感谢应该不是虚假的。从她刚才说的话听起来,她似乎没想到自己竟会倒在浴室里……既然如此,为了不让今日子小姐丢脸,至少这件事一定要隐瞒到底。于是我把话题转移到案件本身。

    「那你说真相浮上台面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明明已经把须永老师的著作全都带走了……」

    身为最外围的局外人,我性急地追问或许有些不自然,但今日子小姐却说:「根本没必要看完须永老师所有的作品。老实说,光看到那张清单,事情就几乎已经解决了……用奥坎简化论。「昨天的我」大概因为是须永老师的书迷,所以想假借工作的名义,把所有作品都看完吧!」

    「可、可是……欸?光靠那张清单?怎、怎么办到的……」

    我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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