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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掟上今日子的推荐文 第二话 今日子小姐的推定)

    1

    「犯人就在这里面。」

    今日子小姐如此断言。

    这句宣吿宛如远古流传至今的咒语,对名侦探而言更是近似传统仪式,但是我——亲切守——对这句话却半点共鸣也无,而且也觉得要在此时此刻称赞白发女子的推理能力也还太早。

    因为今日子小姐这时伸手所指的,并非是齐聚一堂的登场人物,而是一栋三十二层楼的现代化高楼大厦。讲一句「这里面」到底含括了多少嫌犯,我实在猜不出来。

    但这显然不是为了缓和现场气氛才说的俏皮话,因为今日子小姐的表情实在认真得不得了。

    「问题是——」在说完刚才那句经典中的经典,但现在讲也没什么实质意义的台词之后,她又接着这么说:「这里头真的有艺术家吗?」

    这的确——是个问题。

    不管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还是对我来说。

    2

    在骂小孩挑食的时候,大人总会用「有人想吃都吃不到,不要挑三拣四的」这句话来教训小孩,但是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种诡辩。的确,应该让小孩从小对于区域性的粮食问题、全球性的饥荒问题有所警惕,但是用这种说法来纠正小孩挑食之前,应该要先把「想吃都吃不到」的人所居住的环境,发展到让他们也「可以挑三拣四」不是吗?而不该这样要大家一起承担「喜欢的东西不能说喜欢、不喜欢的东西不能说讨厌」这种悲痛的沉默,应该教导小孩要共同打造出「至少在吃这件事上可以畅所欲言」的世界,才是对孩子的教育吧——当然,这纯粹只是理论。

    与其说是理论,不如说是理想。

    离题了。

    讲现实的,这世界并不能用如此进取向善的道德思维来解释……然而更现实的,大人教训小孩「不准挑食」的真正理由,是为了让小孩摄取均衡的营养,或者是避免摄取过度的营养,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绝非担心社会上的粮食问题。所以一开始就离题的不是小孩,而是大人。大人为了让小孩乖乖听话,故意援引让人难以反驳的说词来进行道德劝说,纵使不说是伪善,倒也尽显大人的卑劣。

    无论如何,吃不吃姑且不论,至少希望能自由地表达好恶——或许我从那时就很认真地担忧着自己的将来,才会有那样的想法。

    从上一家公司——大型保全公司拿到的离职金,在支付了给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费用后虽然减少了点,所幸还没少到让我流落街头的地步,但是依旧无法消除我对将来的不安。是受到最近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吗?还是我自己的能力不足呢?我迟迟找不到第二份工作。

    我甚至觉得,早知道除了离职金,应该再向主管要一封推荐信的。

    看样子,如今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挑三拣四地说啥「想从事守护什么事物的工作」这种奢侈的话了——终于轮到我站在听别人说「只要别再挑三拣四,工作要多少有多少」这种逆耳忠言的立场了吗?

    放弃选择职业的自由,不仅会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憋屈,也会让整个社会变得憋屈,所以我不该认输才是。但再这样下去,别说不能选择喜欢的职业,眼看就要沦落到连喜欢的食物都无法选择的地步了。

    虽说已经长大成人的我和小孩子不同,并不会再继续成长,但不管从事什么工作,身体都是最重要的资本,还是必须考虑到营养均衡才行。另一方面,人要是一直处于待业无职的状态,可能会连要怎么工作都忘了……

    因此,除了探听之前那家保全公司的竞争同业是否有职缺,我终于也考量起其他的工作机会。尽管如此,我的首选还是警察或消防员这类性质相近的工作,即便骂我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也无话可说。就在这个时候——

    我的手机响了。

    「……喂。」

    液晶荧幕上显示的是没有储存在通讯录里的陌生号码,我有点犹豫,

    不晓得该不该接电话。可是,我身为找工作……身为又再找工作的人,在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防人之心了。

    一想到可能是通知我笔试或面试结果的电话,就不能放过任何一通——就连陌生号码或未知来电,也不能掉以轻心。

    虽然这么想非常不符合安全防护的概念——但是我对这通电话没存太多戒心倒也是事实。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我似乎曾看过液晶荧幕里显示的这个号码——严格说来,只是「似乎曾看过」的程度,其实是非常靠不住的感觉。

    如果是手机的通讯录,就能清楚区分有存入和没记录的号码,但人类的记忆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即使不记得号码本身,也会记得「曾经记得」的事实。

    不过,也有像今日子小姐那样,会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但那是少之又少的特例——但我是认得的。

    我是真的认得这个号码。

    这个号码凭着若有似无的记忆轻触我的心弦——但也就是「轻触」就能贴切形容的那样,细小而微弱的记忆。

    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呢……如果我真的看过,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呢?不是090或080开头,所以应该是家用电话,这个区域号码是哪里的啊?我边想着边接起电话。

    「喔,你是当时的小鬼吗?」

    一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我立刻知道对方是谁了。

    这也是人类记忆的不可思议之处。

    反过来说,因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契机,记忆便能鲜明地串连起来。我也才明白,昨天以前的记忆会完全消失得一干二净的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为何会如此受到重视了……我带着确认的意味回答。

    「您是……是和久井先生吗?」

    「没错,我是和久井和久。」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的对方如此报上名来。

    是的,他就是那个在美术馆大闹一场,把我逼到辞职的老人——他那与其说是硬朗,更像是蛮横不讲理的姿态,历历在目地浮现我眼前。

    话说回来,当时他只说了和久井这个姓。他的全名是我在听完今日子小姐的推理之后,回头去求证时才得知的。

    看来只是我孤陋寡闻,「裱框师」这一行本身似乎是历史悠久的传统职业——而在搜集这行业的资讯时,不需要刻意去找,自然就会见到和久井老翁的名字。

    业界人称之为「仙人」,可以说是泰斗中的泰斗。

    他被誉为业界最顶级的「裱框师」,可以为画作量身订做出最为合适的画框,来求他制作画框的画家多如过江之鲫……这也可说明区区一家美术馆当然不敢怃逆他,只得东奔西走地为他收拾烂摊子。

    和久井和久不只是艺术界的泰斗,同时也是工艺界的泰斗——不,甚至说他制作的画框已臻艺术之境的意见也不少。

    换言之,我当时架住的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虽说「若对于保谓对象将造成危害,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都要阻止」乃是保全的本质,也是基本原则——但我也还真是冒犯。

    ……问题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和久井老翁为何会直接打电话给我?我可不记得我们交换过电话号码。

    「阿守。」

    而且还无视于我的混乱,和久井老翁用充满威严的语气直呼我的名字,这么问我。

    「你最近在干嘛?一切都好吗?」

    「咦?呃……」

    他问的内容简直像是年轻人问候朋友……从外表看来,他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要说意想不到可能有点失礼,但他的感性或许还很年轻。

    至少脾气就跟年轻人一样冲动……

    「问我在干嘛的话,倒是没在干嘛……」

    「喔。不行啊!你这样不行。年纪也不小的年轻人,怎么可以大白天不工作,游手好闲呢?真是不像话。」

    我又没说我游手好闲……我还真想顶他一句,究竟又是谁害我沦落到今天这种不像话的田地?

    至于若要针对「一切都好吗」来回答,则因为距离我失去一切的时间实在不够久,至今还没办法笑谈这一切。

    想到那天,就让我难过得甚至感到呼吸困难——像是被恶魔呼出的灾厄之气缠绕,久久挥之不去。

    为了惩罚自己没能阻止那幅画遭到破坏,我并不奢望能复职,但我的脾气也没好到能任由罪魁祸首对我说这种话……我不否认当时在今日子小姐面前把话讲得仿佛一切都以释怀,其实是有故作潇洒的念头。正当我差点要粗声粗气地骂回去时,和久井老翁及时出声制止我发飙。

    「我明白,我明白。」

    老人笑着说道。

    「小子,因为我的关系,好像害你被保全公司炒鱿鱼了。不好意思。」

    「……」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道歉,害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总之老人根本是火上加油——他怎么好意思跟我说「不好意思」!

    「不过,我已经狠狠教训过敷原那个笨蛋,你就原谅他吧!无论哪个时代、哪个世代都有不懂艺术的笨蛋——可是正因为有那样的笨蛋存在,艺术才会增值。抢着喝粥的和尚愈少,当然是愈好啦!」

    「呃,是这样啊……」

    还以为他终于要认错负责,结果还是把错推到美术馆的馆长——敷原先生头上。这种推诿卸责的方式不仅令我傻眼,甚至觉得为此生气有够愚蠢。不过话说回来,擅自换掉画框的美术馆也的确有问题。

    这时,我突然想通了。

    并非像今日子小姐那样经过一一分析所有可能性的推理,而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灵光,就只是直觉地想到。

    「是敷原馆长把这电话号码吿诉您的吗?」

    也可能是保全公司……但是对公司而言,美术馆不过是众多客户之一,和久井老翁的影响力(或者是压力)不见得能直接影响到公司,他们也不可能泄露前员工的个人资料。另一方面,为了避免临时有事的时候联络不到人,馆方应该有份保全人员联络方式的纪录,对于和久井老翁来说,要问出来想必不是难事吧。

    「嗯,没错。那又怎样?」

    老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厚颜无耻地回答。脸皮能这么厚的人生肯定很轻松吧……但是想到要维持这么厚的脸皮,到底要无时无刻与多少人发生冲突,就羡慕不起来了。

    「不怎样……」我转移话题。「请问找我有何贵事?」

    他为了打电话给我,还特地向馆方问出号码,正常情况下应该要推测他是在冷静下来之后,回想自己干的好事,深自反省,决定向我道歉才对。但是从我们刚才的对话看来,这件事(唯独这件事)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个人绝对不会反省吧。

    甚至能感到几近于某种信念的固执——与其说是身为泰斗的成就助长他固执的性格,应该说是因为有那种固执,才让他爬上泰斗的地位吧。

    「贵事?哦,当然有啊!没事我才不会打电话给你这种毛头小子啊!我可是很忙的。」

    「喔……」

    「阿守,你要不要来我这边工作?」

    这句话让对老人的目中无人感到不耐的我一口气清醒过来——什么?

    「别想拒绝喔!你很闲吧?」

    「是、是很闲……」

    虽然反射性地这么回,但其实我也没那么闲。

    找工作的行程如今已不是以天为单位,而是以小时为单位了。就连今天,我等一下也要出去面试——听我说完这些,和久井老翁得意洋洋地说:「既然如此,不是正好吗?我都说要雇用你了。」

    那态度仿佛是在夸耀自己有先见之明,但明明就是他害我失业的,根本没什么好得意。他该不是为了赎罪才要雇用我吧……话说回来,他说要雇用我,是要雇我做什么?

    如果是因为我看出那幅画描绘的是「地球」,对此给予高度评价,想要延揽我进美术界的话,也太看得起我了……因为那完全只是现学现卖。

    「哈!非也非也。你在臭美什么?谁要收你这种人当徒弟啊?」

    老人朗声大笑。我才想说谁要拜你这种师父呢。那,究竟要我做什么?

    「这还用问?你不是个保全吗?除了警卫以外,还会叫你来做什么工作?」

    这话实在太鼓舞人心了。对开始考虑找其他工作的我来说,听起来甚至感到心虚——不过在此我也不便因为已经辞职,就主张自己不是个保全。

    「警卫……是吗?」

    「嗯。没错。你愿意来吧?」

    虽然急性子的和久井老翁就是要我赶快点头,可是再怎么说,他给的讯息都太少了,少到让我无法单凭「警卫」这个关键词就情不自禁地点头。

    「如果是正式的工作,还是好好委托公司比较确实……」

    「哼。我才不相信组织这种东西。」

    老人不屑地说。

    虽说是充满强烈的偏见的一句话,但从刚遭到美术馆这个组织背叛的和久井老翁口中说出来,我一下子也无法反驳……毕竟,我也是被雇用我的组织抛弃的人,虽然还不至完全附合他的说法,但也多少有些共鸣。

    「我这个人凡事都要亲眼判断。能被我看上,是你三生有幸。」

    「啊,是……」

    果然是因为我看出那幅画在画地球,让他留下好印象吗?还是对我在之后说那幅画不值一毛有好感?后者虽非现学现卖,但不能否认有些狗急跳墙之感,纵使因此被他赏识,感觉也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高兴不起来。

    「所以……是要我保护哪幅画吗?」

    不管是否要接下这份工作,至少这点要先问清楚——不问清也无从判断。不过老实说,我是因为想拒绝才这么问。

    老人对组织虽然多所批判,但是个人能保住的事物其实非常有限。到头来能对抗暴力的,依旧是能够集合众人的组织能力,而非孤掌难鸣的英雄。

    就算我现在不是赋闲在家,一听到是警卫的工作,也会本能地扑上去。但是办不到的事就明白说办不到,也是工作的一环。

    「谁说是保护画的工作?」和久井老翁说。「我又不是画家你不知道吗?」

    「呃,不……这我当然知道。那个……您是裱框师,对吧?」

    虽然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不过的确,一下就认定要保护的对象是「画」还操之过急。

    这么说来,要保护的是——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只不过,那个画框还不存在……我现在才要开始做。」

    「现在才要开始做的……画框吗?」

    我摸不着头脑地重复对方说的话。

    「我想,差不多是时候该着手制作生涯集大成的作品了。在作品完成以前,我希望你能保护好我的工作室,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

    从老人口中听到「生涯集大成」这种词汇,年轻人也不好回话。因为这个词汇和「人生的最后工作」几乎是同义吧——对我这种二十出头的人来说,是很沉重的一句话。原来如此,和久井老翁之所以对他害我被开除一事半点也不放在心上,或许是因为在他眼中,我还处于不管跌倒多少次都还可以重新站起来的年纪。

    对于已经走过漫长职人路的老人来说,「工作」所代表的意义,或许比我想的还要深长许多吧……

    无论是保护画、保护画框、还是保护工作室,只靠个人之力就想搞定的难度应该是没什么不同……可是他都这么说了,这时才要拒绝他的邀请,似乎有点困难。

    至少在电话里拒绝有点困难……

    而且老实说,我也有点兴趣。

    制作的画框在名侦探的鉴定之下,能使两百万的画作增值为两亿圆的职人——他的生涯集大成之作,究竟会是什么样?

    虽然我对绘画的世界不甚了解,毕竟也曾在美术馆工作过一段时间,要对这不抱持好奇心是不可能的。

    眼下还无法判断是否接下这份工作,但我仍然尽可能委婉地向老人表达自己还想要多知道一些细节——之所以委婉,是考虑到最后应该还是会拒绝,所以不想表现得让对方有太多期待,这是我的一点用心。

    「喔喔!这样啊,真好真好!」

    老人毫不存疑地表达喜悦。

    说是老人,但他的言行举止简直像个孩子。

    「那么接下来就见面再说吧!也是,总得先让你亲眼看看需要警护的工作室,我们才好谈下去。不过嘛,你也不用想得太严重,这个工作并不会左右你的人生……你就当成是暂时打工好了。」

    「打工……?」

    「没错。当然,我不会亏待你的。我给你在那家美术馆工作时加倍的薪水吧。雇用期间顶多只有几个月,再长也只有半年左右——对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而言,这点时间根本算不上什么吧!」

    和久井老翁顿了一下。

    「但是对我这种老家伙来说,那段时间可是要来拼上性命的。」

    所以你必须尽全力保护,绝对不容许有任何闪失——和久井老翁强调。

    「……那我该去哪里找您呢?」

    我终于问了——今天的行程势必得调整了。

    薪水加倍对劳工来说的确很有吸引力,但工作内容既然是要保护老人的「时间」,倒也算是相当合理……只是我仍然无法轻易答应。

    虽然老人说他讨厌组织,但如果见面之后还是要拒绝他的话,我打算把以前上班的保全公司介绍给他——尽管是炒我鱿鱼的「组织」,不过里头还是有几个信得过的主管和能商量的同事。

    「工房庄。你到工房庄来。」

    「工房庄……?」

    「嗯,没错。那里是我的工作室——」

    和久井老翁始终声如宏钟,说话语气都活像是在骂人,唯独在提到工房庄的时候,却是静静地,而且听来似乎感慨良深。

    「——也是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

    3

    工房庄。

    取这种有点老土的名字,让我不禁先入为主地以为是两层的木造老旧公寓之类的,可是当我找到老人说的地址,眼前的建筑——矗立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栋必须抬头看的摩天大楼。

    拜托,这哪是什么「庄」啊。

    盖这么高至少应该取个什么「大厦」或「国际中心」之类的才像样吧。叫啥「工房庄」想图个反差萌,反而只会让人觉得品味不佳。

    「哦,你来啦!阿守,你在发什么呆呀?来这边来这边。」

    当我抬头仰望着这高塔似的建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之时,配备门禁系统的自动门突然开启,和久井老翁从门内走出……看样子我没有找错地方。

    从不折不扣的现代化西式高层建筑里走出来的老人身穿日式作业服,整个人与背景格格不入。他头上绑着头巾……不,绑着日式手巾布,那副模样完全就是传统工匠的风貌。

    他去美术馆时穿的和服,看来是他的礼服——但是这身平时……或是老人工作时穿的作业服,感觉更适合他。

    如果将画框比喻为画作的衣服,这身打扮应该就是最适合和久井老翁的画框了——比起在美术馆见到的他,这身打扮给人印象好多了。不过考虑到前因后果,我会这么想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再加上当时的和久井老翁可能真的是气坏了,如今他那欢迎我来访的真诚笑脸倒像是个好好先生,让我差点忘了自己是因为他才被迫辞职的。

    我可得小心不要被气氛和感情所惑,免得一个不小心就答应接下这份工作……我屏气凝息地问。

    「这里就是您的工作室吗?」

    「没错,很棒吧!」

    「是……真是壮观。可是和久井先生,您要我保护这么高的楼,凭我一个人再怎么样也是办不到的……」

    「没问题没问题。我又不是要你做这整栋大楼的警卫。」

    「是、是喔。我想也是,可是……」

    「别担心别担心。细节我们进去再谈。总之你先进来,我倒茶给你喝。」

    老人用感应式卡片打开自动门,不由分说地将我往大楼门厅里推。

    定睛一看,天花板的角落安装有半圆球形监视摄影机,以监视人员的进出。这样看来,这栋大楼的保全系统还算满严密的……我一面职业病发作般地检查这些小地方,一面来到电梯前。

    和久井老翁才摁下钮,电梯就来了。我发现,他摁的是往下的按钮。

    「我的工作室在地下。」

    或许他察觉我正疑惑——和久井老翁说完便走进电梯,我也随后跟上。

    电梯里十分宽敞,几乎让人以为是业务用的电梯——如果挤一挤,大概可以挤进二十人以上。

    和久井老翁摁下「B1」的按钮。

    从外头看这摩天大楼,楼层看似多到数不清,但是进到电梯里,只要看排成一列的按钮,有几层楼便一目了然……三十二楼加地下一楼。

    我不禁再次在心里嘀咕,这栋建筑跟「工房庄」这名字还真是不相称。不,以现状来说,不相称的只有「庄」这个字而已,至于「工房」二字,目前还不能妄加判断。

    实际上,走出到了地下一楼的电梯,打开就在正前方的门,映入眼帘的恰恰就是个「工房」。

    和从外面看到的大楼外观宛如两个不同世界的空间,开展在我眼前……宽广的偌大工作室的一侧,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工具及材料。

    紧靠墙面的整排铁力士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资料、档案夹,房间的正中央有两张大工作桌,桌上有制图用的画具、各种文具、铁撬和老虎钳,还有形状我从未见过的继刀和锐床……感觉很像学生时代的工艺教室,但是工具的数量多了好几十倍,水准也更高。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设置在进房间右手边的巨大线锯机——大概是用来裁切木材的工具吧,有种奇特的压迫感,仿佛连金属也能切成两半。

    的确是「工房」。好吧,至少这两个字还满名符其实的……话虽如此,若是在不晓得和久井老翁从事什么工作的情况下看到这个房间,一定完全猜不到这是干什么用的房间吧,即使看到堆放在房间各处的成堆画框,大概也是一样茫然。

    「……这里就是您工作的地方吗?」

    「没错,很棒吧!本来像你这种外行人是不可以进来的。」

    和久井老翁心情大好地说。

    即使被他称为外行人,我也不觉得生气……因为我的确是个外行人,就连我自己也不确定像我这般外行人,是否能如此踏进大师工作的地方。说是圣地可能过于夸张,但我仍认为此处并非是对他的工作毫无理解的人受邀就能大摇大摆跑来的地方。而虽然颇受震撼,却又在内心深处有着「这屋子也太乱了,应该可以整理得更有效率吧」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实在不解风情,甚至亵渎了这个地方。

    简而言之,我还欠缺放开心胸接受这间工作室的度量。

    然而,老人似乎完全不管我的内心小剧场。

    「坐下吧!」

    他指着椅子……不,这不是椅子,而是个用途不明、上了年纪的木头箱子。考量我的体格和体重,心想这该不会在坐下瞬间就分崩离析了吧……但似乎是杞人忧天了,这箱子比外观看来坚固得多。毕竟和久井老翁本人就坐在大同小异的箱子上,我也不该抱怨什么。

    说要倒茶给我喝似乎不只是讲好听,和久井老翁真的从后方应该是做为起居室的房间拿来两个茶杯,放在工作桌上。

    只不过,里头的液体黑漆漆的——看来是咖啡。想起爱喝咖啡的今日子小姐,我出声向和久井老翁道谢,然后喝了一口。

    要说这间工作室是梦幻王国又显然精简有致,但却也有种自外于尘世的氛围。在如此环境下,我感觉有些轻飘飘,真的很想摄取咖啡因,好让意识清醒一点。

    喝下刚泡好的热咖啡,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开始在意起很现实的问题。

    「……您把大楼的地下室改建成这样,屋主不会生气吗?您有事先取得屋主的同意吗?」

    「我就是屋主。」

    老人答得干脆。

    「也就是所谓的房东。」

    「……」

    他的回答让我说不出话,但是这么一说,就完全明白电梯为何空间大到像业务用。的确要有那么大的容积,才能搬运大型作品运进出吧。若只是一名住户,改改房间里的装潢还可以,不可能连电梯这种公共空间都加以改造的。除非在设计时就参与……

    即便如此,区区一个老人有本事坐拥这么豪华的摩天大楼吗?一般来说,规模这么大的社区大楼应该是由房仲公司负责管理的吧……

    不过据我所知,听说一流裱框师的收入可能是天文数字——就算不能将每幅画的价值都提升百倍,但是只要有这种堪比点石成金的手艺,或许真有能力盖出这种规模的大楼吧……

    这么说,「工房庄」该不会是这个老人命名的吧——幸好我没多嘴多舌乱说话。

    面对与自己所知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回话才好。

    「不过,虽说是房东,我没在收租啦!」和久井老翁接着说。

    「没在收租……?什么意思?」

    纵然与「裱框师」给人的印象相距甚远,但我还以为老人是想节税,才会跨足房地产管理这样切合实际的事业做为副业……

    「因为有点像我的兴趣……这些我等一下再好好跟你说明。」

    和久井老翁一句四两拨千斤,然后切入主题。

    「我要你负责警卫的是这个地下室。」

    没错,我并非来参观制作画框的现场……虽然没穿上西装,但我还是来面试的。

    「如同我在电话里所说的,接下来我要着手进行裱框师生涯中最大的工作……这段时间里我不想受到任何打扰。」

    「打扰……您的意思是?」

    「嗯?」

    「呃,我是说,具体说来有什么让您觉得可能有危险的事吗?例如,觉得会在工作的时候遭小偷之类?」

    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从走进大楼到进入这个房间,就我的观察在保全上该有的防盗设施已经一应俱全,如果他希望得到更严密的保护,感觉或许是有其他具体的理由。

    「或是您认为会有人来破坏您生涯集大成的作品吗?像是收到恐吓信之类的?」

    「恐吓信?哈哈哈,那是什么玩意儿!你的想像力可真丰富。或许你意外地适合当个画家呢!

    和久井老翁调侃似地说。扯到恐吓信,或许真是我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不过像和久井老翁这样的大师——不是佛教的那种大师——要进行人生最大(也是人生最后)的工作时,像我这种门外汉可能觉得没什么,但是在业界内肯定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想必会有人因此得利,也有人因此蒙受损失吧!既然如此,难说不会惹出风波……

    「我只是凡事小心……以防万一而已,并不是真的要防范谁。」

    和久井老翁这么说。

    我听不出他真正的用意。

    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无从判断。

    我并非怀疑和久井老翁,他看起来固然不是什么认真、诚实的老人,但「委托人会说谎」这话也并非侦探业才适用的铁则。

    需要警卫的人,肯定有需要警卫的原因……不过,单是「以防万一」这个理由,要说足够也是足够了。

    「关于薪水与雇用期间,如同我之前说的……我会付你在那家美术馆工作时的两倍酬劳。这以打工来说可是破天荒的好待遇,没意见吧!」

    「请、请等一下。」

    「怎么了?薪水加倍还不满意吗?」

    我先阻止急于促成此事的老人——这种事哪能由得他赶鸭子上架。

    「你是要三倍吗?真是个贪心的家伙啊!年纪轻轻就对金钱这样斤斤计较的话,长大不会有出息喔!小鬼。」

    「不,我不是对金额有意见……」

    明明仗着有钱欺负我,还好意思对我说教。

    不过,居然加码到三倍……

    但是既然名下有这么豪华的大楼,或许还是有一定的房租收入。

    「我不是说过我没在收租吗?这栋工房庄是我的兴趣……不对,一半是为兴趣,另一半是作公益。」

    「作公益?」

    什么意思?

    这词汇真的非常不适合这个老人,难不成他是拿这栋大楼来作义工?

    「您的意思是……把房子免费借给没地方住的人之类的吗?」

    若是做为紧急避难的收容或安置场所,这栋摩天大楼也太豪奢了——当然,我不是说豪奢不好,只是以照顾弱势来说有些没效率。要是降低一下设施的等级,省下的钱应该可以帮助更多人……不过,若「要人当义工的时候还得顾及效益也太不讲理」,那么我也得承认是有些道理。

    然而,我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有所误会,老人「哈哈哈」地对我的无知捧腹大笑。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正派的人吗?」

    「是不太……姑且先别说像不像,『作公益』究竟是?」

    「裱框师这行,没有画家是不成立的。」

    和久井老翁毫无脉络地来了句极为正派的话,使我不禁也正色以待——虽说这完全没有回答到我的问题,但他威严的语调实在不容我插嘴。

    「今时今日,我也算是混出名堂来了,但是刚入行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你们年轻人大概不会有兴趣听老人家的当年勇吧。」

    和久井老翁偷眼观察我的反应——与其说是偷眼观察,感觉比较像是被露骨地打探。

    我不晓得该怎么附和他,只能呐呐地说:「不会,请务必让我听听。」  我觉得好像陷入了泥沼……或说是流沙地狱的感觉。

    「正因为有画家的存在,我才能像这样随心所欲地从事我的工作。所以我从大约十年前,感觉人生开始倒数计时的时候起就想回馈他们——不过,是回馈给未来的画家。」

    「未来的……」

    「因为画家也是要费尽千辛万苦才能独当一面的职业。我看过无数空有才华却没有积蓄,在梦想路上半途而废的年轻人……无法开花结果的才华固然是悲剧,但空有才华却不去发挥,更是必须谴责的犯罪行为。」

    「……」

    这句话很有力量——也很严厉。

    然而若要顺应现今时代潮流,毋宁是不要把才华看得太重,我想日子才会比较好过。

    说到才华,我好像也在哪听过很严厉的意见……是在哪听到的呢?我试图回想,思绪却被老人打断。

    「因此,我决定无偿提供那些还未能独当一面、无法以绘画谋生的新锐画家住家兼工作室的空间——所以才盖了这栋工房庄。」

    「欸……也就是说……」

    我抬头看着正上方。不是在看天花板,而是望向头上这栋建筑——这三十二层楼的摩天大楼。

    那……难道住在这栋大楼里的住户全都是……

    「没错,所有的住户都是画家。正确地说,全都是未来的画家。」

    「未来的——画家。」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豪奢的确不是必需,但一定程度的宽敞面积还是不可或缺的吧。毕竟不只是住家,还需要工作室的空间。

    这跟收徒弟……可能又有点不一样。

    当然,以制作额框维生的和久井老翁和一般人比起来,对绘画肯定更有见识,但毕竟他本人没在画画……所以是类似金主的身分吗?

    虽然以金主来说,也太慷慨了……

    「也还好吧!就算与本业无关,大企业不也会赞助运动选手吗?就跟那差不多啦。」

    和久井老翁的话,反倒证明了自己是能与大企业匹敌的个人。想到此,惊觉我现在面对的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不由得坐正了姿势——不过,大企业也不是慈善事业,当然也不是基于乐善好施的精神才援助运动选手。

    企业之所以援助运动选手,应该是为了培养明星选手,将来帮公司打广吿,算是一种投资……和久井老翁经营这栋大楼也是这个用意吗?

    「嗯。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投资的意思。从这栋工房庄出去的画家,目前也有活跃在第一线的。其中有些人就是用我亲手制作的画框。」

    「这样啊……」

    听起来是合情合理,但是以投资来说,投资报酬率感觉有点低。要培养出一个画家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恐怕只有特例中的特例,才能达到那么理想的结果。

    不过,或许没有利润反而是件好事。身为裱框师,对前程似锦的画家提供如此无私奉献的投资,可以提升不少形象。

    应该能为他吸引很多生意上门吧。

    ……之所以无法坦然接受老人毫无私心,大概还是因为目睹过他狂性大发破坏画作的场面之故……虽不认为他回馈画家的心意是假的,但总觉得事情没这么单纯。

    即使这些都姑且不论,就算是兴趣,无偿出借这么大规模的大楼,就常识而言,还是太夸张了。

    纵使这是他替跋扈又顽固的自己提升形象的战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认为帮助他人一定得基于纯粹善意的想法才是器量狭窄,无可救药。

    「嗯?怎么啦?阿守,你想说什么?」

    「没有……那么,要是我说我也想住在这里,想成为画家的话,您会让我住下来吗?」

    我实在不敢当着他的面,问他是不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形象才这么做的,只好借此转移话题。但似乎反而踩到老人的地雷,他虽然没有破口大骂,但是也以严肃的口吻说。

    「如果你是认真的,也不是不能让你试一下……若是你真有跟这里的住户一较长短的气概。」

    他的魄力让我连忙摇头。

    不只是因为我不想挨骂,也深自反省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轻挑——想到那些免费住在豪宅里的住户们背负的重责大任,就知道这并非单纯的援助。

    而且果然还是要接受审查之类的啊……看来也不是任何人想住就能随便住的地方。如果才华不是只有光鲜亮丽的那一面,这栋工房庄也果然不是只有光鲜亮丽的那一面吧。

    「住在这里的人全都是画家吗?还是只要立志成为艺术家,不管是雕刻还是陶艺家都有机会入住?」

    「所有人都是画家。也有人为了提升画技会制作些雕像,但基本上还是以画图为主。」

    与艺术大学相比,限制似乎严格得多。感觉很像是和久井老翁开设的私塾,但是既然他本人不作画,这么说也不太对。可是,能这样就认定和久井老翁不作画吗?这个地下室里好像也有各式各样的画具……

    「那么,要我当这栋大楼的警卫,是要我保护住在这里的人,保护那些未来的画家吗?」

    「嗯?喔不,我要你负责警卫的,只有这个地下室。」

    仿佛是想起叫我来并不是为了向我介绍这栋工房庄,和久井老翁也把话题拉回雇用我的事。

    「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一天九小时,只要站在这个房间里就好了——星期天可以休息。我的年纪也大了,长时间工作也吃不消。」

    一天九小时,一个星期六天。

    比在美术馆上班的时候,劳动的强度稍微……不,是高了许多,但也还不算离谱,既然薪水是当时的一倍,甚至该说是相当合理的条件。

    「午餐费和交通费另外算……然后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你不能吿诉别人我在这里进行的工作。我不想让世人知道我要打造生涯集大成之作,所以你必须遵守保密义务,就当薪水里包含封口费吧。」

    「保密义务……」

    这个字眼让我想起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不想让世人知道,

    或许不是为了在完成时给世人一个惊喜,而是只要像和久井老翁这种等级的裱框大师要退休的消息公诸于世,必定在业界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吧。

    受到挽留,可能会影响到工作进度……为此就要雇用我,虽然也有点神经质,但是对于和久井老翁本人,或许仅是再自然不过的戒备。

    「如何?我也不想勉强你,如果要看守这整栋大楼当然另当别论,但区区一间地下室,你一个人应该搞得定吧!」

    「是……」

    以警备范围来说,的确不成问题……但是,没能够(从和久井老翁的毒手中)保住美术馆里那幅画的我,实在不敢轻易断言没问题。

    要是轻言答应,又没保护好的话,那我不如死了算了——这种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不管是集大成,还是最后的工作,既然要制作画框,就不可能没有画作。但是在这间工作室里,似乎没有看到那幅画?

    和久井老翁打算为哪幅画制作生涯集大成的画框呢?能让这么有名的裱框师倾尽全力的作品,当然不是等闲之作吧。

    「您打算为哪幅画制作画框呢?虽然您说保护画不是我的工作,但是在画框完成以前,那幅画也是我必须保护的对象吧?」

    「那幅画还没有完成。」

    「还没完成?喔,这倒是,的确没看到搬进这里来的迹象——可是,当您开始制作画框时,应该就会送到这间地下室了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那幅画还不存在于世上——现在还在画。不是在这间地下室,而是在楼上。」

    「楼上……?」

    也就是说,在受他援助的新锐画家里,有人正在画这幅画喽?他面才说过,在工房庄孵化成长之后展翅高飞的住户里,也有人作品的画框就是由他制作的……所以他的意思是,目前住在楼上的新锐画家里,有人已经表现出过人的才华,抢先一步脱颖而出了吗?

    凭和久井老翁连在美术馆也很吃得开的地位,要为什么样的画制作画框,主导权想必握在他手上,但他却刻意指名现阶段还没没无名的画家,那个人肯定非常有才华吧。

    「那么,您要等那幅画完成才开工吗?」

    「那当然,但毕竟我也没剩多少时间了,也有些东西必须事先准备……算是前置作业吧。」

    「所以……要同时进行吗?这样感觉好像是集体创作。听来颇有难度呢……」

    「当作集体创作来看,反而会比较好懂吧。总之,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亲眼看到描绘的过程,也能知道作者会把那幅画描绘成什么模样……对于制作画框,也是很重要的参考资料。」

    有道理。

    以为在作品尚未完成就无法制作外框,纯粹是外行人的想法,倘若能够观察到画作从尚未完成的青涩状态逐渐成熟的模样,制作出来的画框完成度想必更高。

    「所以我想尽可能快点开始——我甚至想明天就来开工。材料都已经订好了,只差你的答案了。如果你对薪资条件有所不满,我也不是不能再做一点让步,所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

    被他这么一说,看来是来到非下决定不可的地步了,于是我认真考虑。虽然他讲了一大堆,但这栋工房庄是什么设施,其实根本与他要我做的事毫无关联。我该思考的,是能否凭一己之力好好守护这间工作室。

    一路听下来,我不认为有什么具体的威胁——就是老人家想谨慎小心,也是和久井老翁为了让自己专注在作业上的投资而已。在实务上,我的工作应该是整天在这里看他制作画框吧。

    基于只有框也不成作品的理论,应该也没有人会只偷画框——但我就是不太放心。

    原因当然是我曾经犯过一次大错,更重要的是,我从事保全工作的经验还不多……不,是根本还很少。即便工作内容只是「旁观」老人进行「最后的工作」,但我还是没有信心能够胜任愉快——那么,拒绝他不就好了吗?但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不该来的。

    当找上门来的是一份必须保密的工作时,就已经无法撇清关系了。就算我拒绝这份工作,但从馆方将我的联络方式吿诉和久井老翁这点看来,和久井老翁在找我一事应该已经传遍整家美术馆了。

    如此一来,我非但得不到和久井老翁的庇护,可能连以前担任保全的美术馆也会来向我打探消息——我真的不想连工作都还没找到,就又卷进这么麻烦的事情里。

    既然如此,深入虎穴一探究竟……虽然我实在不觉得自己的往后半年可以这样一个咬牙就轻易决定。

    老人要我当成顶多半年的打工机会,但是反推回来,等于我半年后又要失业,也等于把刻不容缓的求职活动延到半年后——不只是半年后,现在这个要不要答应的选择题将左右我的人生。

    人生的转捩点。

    结果我又要在这种地方栽个大跟头吗……不过,抛开这种机关算尽的内心纠葛,纯粹以好奇心来衡量的话,我的确非常感兴趣。

    一个人为他的人生画下句点的「工作」会是什么模样呢——才找到工作没多久就莫名其妙被炒鱿鱼的我还没见证过这一刻,但不管将来从事什么工作,也不见得还有机会见证到这一刻。

    这种想法或许过于轻桃……跟说出「想看人死掉的瞬间」这种话的死小孩差不多,应该克制点。但终究无法压抑想亲眼目睹,终其一生独行其道的求道者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

    要放过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吗?我拿不定主意。

    ……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这么说来,我忘了问一件事。

    「和久井先生,可以请您吿诉我,为什么要找我吗?」

    「嗯?就只是想不到还能拜托谁啊!然后听说你丢了工作,心想这下子正好。」

    「可是换个角度看,通常不会想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一个被开除的保全吧?如果和久井先生是以我们的当时对话为基准……」

    无论是我看穿那幅画是「地球」,还是把破掉的画鉴定为零圆,都不能做为基准……因为前者是现学现卖,后者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凭良心说,我不希望他对我的信任是来自这些言行。就算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但这种类似「审美观」部分与我的专业能力一点关系也没有。

    「嗯?对话?我们说了什么来着?」

    「咦?」

    「因为我当时实在是太生气了,根本不记得和你说过什么。」

    「可、可是,既然如此,那又为何……」

    「我不是说了吗?凡事我都要亲眼判断,就只是这样而已。」

    和久井老翁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但是对我而言,这点是最重要的环节,所以紧咬着不放。

    「要是您不吿诉我为何会认为我值得信任,我就无法在这里工作。」

    「你连自己有什么优点都不知道吗?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即使是住在这栋工房庄里还不成气候的画家,至少也都知道自己的长处!」

    「呃……」

    「因为是我害你被炒鱿鱼的啊。」

    和久井老翁如是说。

    结果还是为了赎罪吗?不,以他那妄自尊大的性格,绝对不可能……

    我默不作声地等老人继续说下去,只见他心不甘、情不愿,一脸「何必要我说那么多」的样子,又稍微补充了一句。

    「因为你明明是因为我才莫名其妙砸了饭碗,却不吵不闹地接受了。」

    「……也就是说,是觉得我比较听话吗?」

    从雇主的角度出发,被开除的时候还能毫无怨言、乖乘辞职的员工的确难能可贵——但我才不要因为这种「容易解雇」或「可以吞忍不合理要求」的原因而受到雇用。

    「不是的。」

    然而,和久井老翁却否定我的质疑。

    「我不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但我认为你会接受自己被这样开除,是因为你『能接受』被这样开除——因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应该要保护的画。对你来说,遭到解雇并非欲加之罪,而是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我认为这种人是可以信任的。」

    每个人都会失败,从如何面对失败,可看出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和久井老翁说道。被这么堂堂皇皇作文章,都分不清问题是在谁身上了。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自己好像被他看穿,好像被称赞了,但同时也觉得他是在说我还嫩得很。再说,那也不是我的功劳——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坦然接受了自己被迫离职的事。

    在坦然接受以前,还是需要到贵人的帮助。

    多亏有个名侦探把我从只能说是充满了谜团、莫名其妙又毫无道理、宛如无底深渊的地方拉了上来……我才能面对自己的失败。

    只是,就算据实以吿,在他听来也只是借口吧!让我再度感慨到人生真是环环相扣却没人知道怎么扣,看来我势必得做出选择了。

    无论接下来会怎样后悔……反正所有的选择都会带来后悔,若是这样,人在做选择之际,或许只是在选择「将来想怎么后悔」罢了。

    这个决定到底要让我怎么后悔,自己才会满意呢——

    「……您说过,开给我的条件还有可以讨论的空间,对吧?」

    「没错。你有什么要求?别太过分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从现实面来看,我一个人要在半年的时间里一直担任这个地下室的警卫,还是有点困难的,必定会有我注意不到的地方,我也不敢保证从头到尾都不会生病请假。所以我希望至少能再请一个人和我轮班。」

    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种要求,老人沉默不语。我抓到机会,抢在他发难前接着说道。

    「与其把我的薪水提高到三倍,我更希望您用这个预算来增加人手……只要您愿意接受这个条件,我会很乐意来这里工作。」

    我打的如意算盘是——万一他不接受,我就拒绝他的邀请——这样子,就能圆满收场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开口。

    「你提出一个令我很为难的条件呢!」

    他真的面有难色,不像是交涉的技巧。

    「……为了谨慎起见,警卫的人手当然还是愈多愈好。」

    「问题没那简单——我说过要遵守保密义务吧?这件事不能交给我信不过的人……我不是说了吗?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候补人选。」

    「但是我有,我有想推荐给您的候补人选。」

    「谁?你以前那家保全公司吗?我刚才应该也说过了,我可不相信组织。」

    「您放心,我想介绍给您的不是企业组织,而是开一人公司的。」

    「一人……是吗?」

    和久井老翁疑神疑鬼地直盯着我看。

    「当然,我保证那个人非常有能力。」

    虽受制于被他那狐疑的视线,但我仍接着说。

    「我认为那个人比我更可靠百倍。只要有其协助,我可以安心接下警卫的工作。」

    「哼。既然如此,我也不是不能让步……只不过,比起能力好不好,我更想问的是……那家伙口风紧不紧啊?」

    和久井老翁向我确认,仿佛这是个比什么都重要的大前提,而我则是信心十足地回答他。

    「没问题,口风超紧的。」

    严格说来,不是口风紧——是她根本记不住。

    4

    从工房庄回家的路上,我又与意想不到的人物重逢了。和久井老翁虽然在我来的时候出来迎接,但回去时并没有目送我离开。或许是对我开出的条件不合意,害他心情不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果然和这个老人不太合拍。总之,当时我是一个人。

    虽说是再会,但我起先并未留意到对方,是对方开口叫住我。

    「啊,大叔。」

    那一瞬间,我还搞不清楚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低头一看,才发现一名将素描本夹在的少年。

    「呃,你是……?」

    「是我啦!剥井陆……你不记得啦?也是,毕竟只见过一次嘛。」

    「不,不是的,我记得你!」

    那件事实在令我印象深刻,虽说确实只见过一次,而我也不太记得他的长相,所以就算擦身而过,大概也认不出来吧。

    反而是剥井小弟,居然会记得我这不起眼的保全——这也是画图的人优于常人的记忆力吗?

    「大白天的,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叔是不用上班吗?」

    剥井小弟毫不留情地问。他似乎还没成熟到能体察一个大人大白天的不去上班,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嗯,我已经辞去那家美术馆的工作了。」

    正确地说,是保全公司把我开除了,可是一想到解释起来又说来话长,所以我掐头去尾地随便说一下。

    「我上班时出了点差错,所以目前正在找工作。倒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条马路上并没有什么适合用来画图显生的主题,再往前走也只有那栋摩天大楼——工房庄。

    「哪有什么,我家就在前面啊!」

    「是哦……咦!?」

    我回头看背后的工房庄——由名闻遐迩的裱框师资助,许多未来画家住在里头的摩天大楼。

    「剥井小弟!你家住在那里吗?」

    「有必要吓成这样吗……?」剥井小弟一脸狐疑,随即便像发现什么似地反问:「咦?怎么,大叔,你知道那栋大楼?话说回来,这条路只通往工房庄……找工作?你该不会是去找老师面试吧?」

    一问就接二连三,听得我头昏脑胀。

    想要回答的话,没有哪个问题是我答不出来的,但是既然我已经答应要履行保密义务了,即使对方是小朋友,我也不能和盘托出。

    假如剥井小弟是那栋大楼的住户,那就更不能说了……还是身为住户的剥井小弟根本心底清楚得很?而且显然他口中的「老师」,指的就是和久井老翁。这个看起来颇为狂妄的少年在美术馆里突兀地提到的「老师」,看样子并不是指教他画画的老师。

    事到如今,我终于恍然大悟,接到和久井老翁打来的电话时,为什么会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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