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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掟上今日子的遗言书 第四章 静听的隐馆厄介)

    1

    「为了孩子们」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所以比较容易为人接受,我想今日子小姐说的也是正确答案之一——只要想唱反调,随时都可以讲出像模像样的意见,然而这种心态同时也是经历过失败的大人,嫉妒天真无邪的幼童所释放的反作用力,并不能一概否定,但也不能一概肯定。

    扯上所谓「创作自由」这种应有权利让事情会变得复杂,所以假使只单纯针对父母经常挂在嘴边,像是「看太多漫画成绩会退步」这种典型意见来讨论,也能显见这话绝不是正确的,并没有反映真实。

    当然,光是只看漫画,成绩当然会退步,这点无庸置疑——但这并不是因为漫画不好。就算不看漫画,成绩也不会进步,如果不更进一步——把看漫画的时间拿来念书,成绩一辈子都不会进步。

    不管是打电动、还是做运动,都是同样的道理——基本上,所有念书以外的行为,都是念书的绊脚石。

    另一方面,一昧念书,就不会玩耍——满脑子只有成绩,将无法培养沟通的能力,最后染指犯罪的菁英份子,可以说是不胜枚举。

    如同一昧念书会变得很会念书,如果一昧地看漫画,大概也会变得「很懂漫画」吧——于是乎,他们迟早会成为漫画家。

    2

    虽然还轮不到我说三道四,身处问题核心的漫画〈死亡带路人〉作者阜本舜老师,是个跟印象中截然不同的人。

    听说他因为这次的事受到打击,甚至还考虑要封笔,所以我擅自以为他是个敏感、纤细,可能还有点神经质的人,但是在作创社的会议室里看到的他,却是一位比我看起来还要干练可靠百倍、体格壮硕的男人。

    别说纤细,给人的第一印象整个就是豪迈。

    由于见过里井老师,我先入为主地认定漫画家是自由业,以为他们都对服装不讲究,但或许是要与我和今日子小姐这些素昧平生的人见面,阜本老师可是一身休闲中又不失正式的打扮——浓密的胡子与其说是刻意蓄胡,更给人修剪得很有品味的感觉。

    「初次见面,我是漫画家阜本舜。」

    他这样打招呼的声音也很粗犷,外表看起来像是个相当强势的人,而我也真的被他震慑住了。不过,如果可以从外表判断一个人,那么身高超过一百九十公分的我,给人的压迫感应该更大吧。

    「初次见面,我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

    不同于我,今日子小姐毫无惧色,巧笑倩兮地递出名片,深深低下她满头白发的头——然后朝向站在阜本老师身边的绀藤先生,也以同样的方式自我介绍。

    「初次见面,我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感谢您的委托。我会竭尽所能,请多多指教。」

    以初次见面的寒暄而言可以拿满分,但阜本老师也就算了,这已经是今日子小姐第四次见到绀藤先生了——想当然耳,绀藤先生对她的老毛病也见怪不怪,回以无懈可击的问候。

    「初次见面,我是总编辑绀藤文房。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

    接着,所有人便围着会议室中央的长桌坐下。

    是为带路向导也好,是为仲介角色也罢,仔细想想,当今日子小姐与绀藤先生见到面,我肩负的这两种任务就都已经结束,其实没有必要再列席这场会谈。不仅如此,身为局外人,或许我这时候还应该要识相离开才对,可是我竟然(或该说是「我果然」吗)不小心错失了离席的时机。

    即便不是公司内部的机密,也是相当复杂的问题,所以站在阜本老师的立场,应该会希望这个来路不明的巨人能够识相地离开吧……虽然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是搞到全身两处严重骨折的我,显然已经卷入这次的事件,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是局外人吧。

    换个角度看,我也可以算是阜本老师那篇漫画的间接受害者——这样的话,我可得小心点,以免不小心触及这方面的尴尬话题。

    至于绀藤先生,他应该只是希望阜本老师能收回封笔宣言吧——希望我在这里,不会造成他不必要的压力——不过或许绀藤先生的想法正好相反,之所以允许我同席,就是为了要对阜本老师施加压力。

    他就是这么有谋略的人。

    否则不会这么年轻就爬到总编辑的职位。

    当然也可能是单纯觉得让今日子小姐搀扶我来公司这件事很有趣……正当我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时候,绀藤先生的部下,也就是阜本老师的责编取村小姐端着茶进来——待她把茶杯放在每个人的面前,自己也就座之后,今日子小姐迅速切入正题。

    「那么关于绀藤先生的委托——我想先来说明一下,您感受到的不对劲究竟是什么。」

    果然是最快的侦探。

    话虽如此,对于从上午就被这件事吊足胃口的我来说,不免感觉有些姗姗来迟,但选在此刻发表却也的确是最佳时机。然而当我屏气凝神,准备来洗耳恭听名侦探突然揭开序幕的解决篇之时。

    「请等一下。」

    阜本老师却阻止她——妨碍名侦探演说,在推理小说里可是不容许发生的暴行,但他是最直接的当事者,想必不能忍受自己还没进入状况,话题就自顾自地进行下去吧。

    不能忍受自己只是一个听众。

    「我不晓得绀藤先生是怎么说的……可是我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了。」

    「嗯?『不想再追究』是指?」

    解谜篇虽然被打断了,可是今日子小姐一副丝毫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还反问回去——看起来也有点像是在装傻。

    今日子小姐可能有她的考量,故意……说不定是想不着痕迹地,跳过与阜本老师之间或许会横生枝节的应对。

    「就是说……听起来可能有些自暴自弃,但我想说的是,既然我都要封笔了,就不需要再麻烦到侦探小姐了。」

    「阜本老师……这件事还……」

    绀藤先生正想说点什么来安抚漫画家,但却被阜本老师从中打断。

    「我知道这么做很对不起绀藤先生和取村小姐,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是,我必须负起责任来才行。读者看了我画的漫画跑去自杀,我实在无法淡然处之。实在没办法厚着脸皮,在今后的日子里继续画漫画下去。」

    阜本老师把话宛如连珠炮般倾吐而出,他似乎不是一时的感情用事——倒是能感受到他强烈的决心——那也正是我最欠缺的东西,所以尽管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发言权,却也真的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是,为什么呢?

    嘴上是说必须负起责任,但是他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负责任,连他提到不能再继续画漫画时的口吻……想必是苦涩的决定没错,可是也有一点想借此获得解脱的感觉。

    「我今天来到这里,其实只是为了给照顾过我的编辑部一个面子……请谅解,我已经对漫画……」

    「阜本老师。」

    换今日子小姐打断阜本老师说话——完全形成主导权的争夺战。

    这一喊,让阜本老师满脸诧异,面向今日子小姐。

    「我拜读过最新一期的《好到不行》了,好好看喔!」

    只见她以心无芥蒂的笑容说道。

    「我觉得贯穿整部作品的主题真的非常棒。借由少年漫画这个媒体,去描写对将来的绝望和醒悟实在很有挑战性,而且我觉得这个挑战也成功了。内容当然也很棒,不过作者的这种态度更是令我大受感动。即便是以小孩为目标读者,但也是连大人都能看得很开心的奇幻作品。」

    「那、那真是……谢谢你。」

    没想到会突然被评价起作品,而且还是赞不绝口,阜本老师虽然面露困惑,但还是不免害羞地低头致意。

    预习发挥作用了……

    我不确定能否对今日子小姐的感想照单全收——里井老师的时候也是这样,今日子小姐终究是个从事服务业的侦探,当然多少具备在人前要恭维个两句的处世智慧。

    明明记忆无法积累,倒是意外地老于世故……不过,在这扯漫天大谎也没有意义吧。所以,她对作品的感想应该真的是相当正面。

    结果因为先跑去现场搜证,抵达作创社时,就已经很接近约定见面的时间,使得我完全没有机会翻阅阜本老师作品,人就坐在这里了。但看样子绀藤先生对阜本老师的评价——很有才华,将来有望大红大紫——似乎并不是过于夸大。

    正因为如此,绀藤先生才会使出浑身解数——不惜雇用侦探——也希望他能收回封笔宣言吧。

    「如果看不到那部漫画的后续,我会非常遗憾的,孩子们一定也会很失望,大受打击的读者里肯定又会有人跑去自杀吧!」

    今日子小姐以赞美时的平静口吻,轻描淡写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话——隐含在「孩子们」这词汇的浓烈恶意,令我悚然一惊。

    但最为吃了一惊的,还是阜本老师。

    「届时你要怎么负起责任来呢?」

    「我、我是说……」

    装作若无其事而抛出的这个问题充满了恶意,逼使阜本老师不得不向绀藤先生投以求助的目光。

    他大概很想呐喊「这个人是怎样」吧。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非是就「忘却侦探」四个字——因为到了明天就都会忘记,所以这个人跟谁都能杠上。

    「这个嘛,说肯定会怎样倒是不至于啦。」

    绀藤先生苦笑着打圆场。

    对于已经不是第一次委托今日子小姐的绀藤先生而言,这点冲突或许还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说不定他还更期待这种肆无忌惮的气氛。

    要真是这样,这个人比我想像的还要有肚量。

    「只是,读者的确不会闷不吭声地接受阜本先生封笔吧!从我的角度来看,还是希望老师能想想自己的影响力。」

    「我就是考虑过影响力才……」

    阜本老师重新打起精神来说道。

    「不怕你们见笑,我以前画漫画的时候从未想过这件事。我应该更早去思考这件事的。没好好去想过是我的错。我本身很喜欢漫画,从小到大都在看漫画,也就这样成为漫画家,可是对于漫画带给读者的重大影响,却毫无自觉——我真的应该好好反省。」

    他说得这么诚恳,让人也很难反驳他——实际上,这也是进行创作时无法回避的一面。

    「就算是打棒球,也有被触身球砸到头的风险呢。」

    今日子小姐从旁插嘴。

    这次则是完全无视阜本老师的「好好反省」。

    「相信『健全的肉体能培养出健全的灵魂』于是去学柔道,仍可能会因为比赛发生的意外而丧命;补习到很晚才回家的话,走在夜路上被车子撞到的风险也会增加吧。会让孩子们死亡的风险到处都是,有危险影响力的绝不仅限于漫画。」

    「……你是要我看开,不当一回事吗?十二岁的小孩看了自己画的漫画,受到影响从大楼楼顶往下跳,你却要我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可能是真的怒火中烧,阜本老师气势惊人地猛然探出身子,隔着长桌逼问今日子小姐。换成是我,遭受这等压力绝对会感到退缩,但是不用说,今日子小姐还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不是创作者,所以无法给这个问题正确的答案,但要是我站在阜本老师的立场,也绝不会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平静地回答。

    「我会铭记在心,然后将这个体验运用在下次的作品里。」

    「……」

    阜本老师呆若木鸡,默默收起探出去的身子坐回原位——绀藤先生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同样目瞪口呆。就算她是局外人也说得太过,连我也无法赞成她的谬论——然而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本人对这说法究竟有多少是认真的,我也没能说个准。

    感觉她只是故意提出一个极端的论调,以便硬生生地结束这场论战——无论如何,至少忘却侦探成功借此控制住了场面。

    「因此阜本老师,请先别说不想再追究这件事,还请你务必听听我的说法——好好听我说,好好彻底了解一切。那么,绀藤先生。」

    掌握住主导权之后,今日子小姐面向绀藤先生说道。

    「可以吿诉我,那个女生留下的遗书具体内容吗?」

    3

    这是为了自杀的自杀

    为了我所爱的死而死

    飞翔能让人成为天使

    千万不要难过

    请祝福我的完成

    将这死亡献给我的死亡带路人

    阜本舜老师

    4

    警方让绀藤先生看的遗书是影本,也禁止他再复制或拍照。

    因此,以上文字是仰赖绀藤先生记忆写出来的内容,当然也无法重现国中女生亲笔写下的笔迹——不过,绀藤先生既不是忘却侦探,又身为干练的编辑,他的记性应该是靠得住的。

    顺带一提,听说若是照客观的审美标准来看,遗书的笔迹是歪七扭八,最后加上的插图也相当稚拙。

    最大的问题,在于她白纸黑字写下了「死亡带路人」和「阜本舜老师」这些字眼——不存在任何得以有不同解释的空间。

    「句子也几乎都是引用自那篇漫画哪……根本是原封不动地抄下了一开始的五行诗。」

    今日子小姐语带玄机,颔首说道。

    「老实说,只看这个,完全无法揣测那名国中女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感觉不到个性。」

    绀藤先生暂且不论,或许是认为不该在阜本老师面前直接讲出跳楼女生的名字,所以今日子小姐姑隐其名,陈述自己的感想——其实我觉得她这样刻意不提到名字,又更加抹煞了少女的个性。

    「那根本不重要吧……重要的是,有一个女孩模仿我的漫画,想要成为天使这件事啊。」

    阜本老师自虐地说。

    可能尚未从今日子小姐给他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吧——不过尽管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但似乎还是不改其主张。

    「想要成为天使……吗?」

    「是的……侦探小姐刚才讲的那些都很有道理。身为创作者当若是——但是我没这么伟大。我只是因为会画图、喜欢漫画,才成为漫画家——请不要对我的人格有那么崇高的期待,我心中完全没有那种崇高的志向。」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并没有想那么多——阜本老师继续说道,对眼前今日子小姐意味深长的颔首,可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只是今日子小姐,他似乎也是在对绀藤先生和取村小姐说这些话。

    「你们也知道,政府不时就会把漫画视为眼中钉,每每想要插手管制的时候,不是都会有些大名鼎鼎的老师为了捍卫表现自由,站出来大声疾呼吗?像是创意会因为受到管制而萎缩、漫画文化会衰退……之类的。但我可不认为每个漫画家都有像他们那样崇高的志向。至少我就只是个单纯觉得看漫画、画漫画很有趣,才当漫画家的人。我可没有在被人讨厌、受人辱骂的情况下,还能坚持创作的毅力。我不认为自己是在搞啥文化这么伟大的事,因为有趣才做的事,一旦感到不有趣,就应该收手……凭良心说,我也不认为管制是那么糟的事情,在以前表现手法还比较自由的年代里创作的老漫画,也不见得就比现在的漫画有趣。『没有管制的时代比较好』这种言论,跟老头子口中的『以前比较好』又有什么两样?」

    漫画家本人都这么说了,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虽然我个人觉得现在的阜本老师,才是处于「萎缩」的状态——但又觉得自己的这种反论,怎么想都太肤浅了。

    管制并不等于恶。

    说当然也是当然。

    举例来说,我这一整个星期都被媒体当成凶手看待,要是在更早之前,被管制比较松的那个时代播放的八卦节目盯上的话,我受到的伤害绝对不止这样吧——不夸张,说不定会被逼到自杀。

    拿活人献祭、未审先判、将被害者家属的祖宗八代都挖出来的时代播出的新闻或许比较精采,但我可不认为那是媒体报导应有的正确态度。

    不过会这么想,也是因为我是冤罪体质,感受多少夹带了些被害妄想,严格说来,新闻自由与创作自由或许不能用同一套理论来阐述……只是关于创作者与记者的「志向」,应该有很多可以探讨的共通点吧。

    「受到严格的管制,从而孕育出新的表现手法,不也是一种真理吗——法律与自由的攻防,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原地踏步的游戏。要是犯下把创作自由这项权利以为是权益的错误也有点……不过,会觉得现在的漫画比以前的漫画有趣,窃以为那是因为后攻比较占优势而已。」

    今日子小姐只是轻轻耸了耸肩——这个人是没有同理心吗。

    「请放心,读者根本不指望创作者的人格。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你是基于什么样的动机创作,只要作品好看就行了。比起作品受到批判,人格受到批判根本是小事一桩。」

    「……」

    「好了,阜本老师是否要封笔,请你们稍后再自行讨论——可以让我先做正事吗?」

    阜本老师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嗯,这场面恰是「不管今日子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是个侦探就行了」的状况。

    倘若今日子小姐能从那封棘手的遗书里解读出其他的意思,阜本老师就没有理由封笔了。

    「绀藤先生,你是觉得那封遗书的内容不太对劲,所以才来委托敝事务所吧。可以容我说明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了吗?」

    今日子小姐这次乖乖地请求许可。绀藤先生当然是点头。

    「麻烦你了。」

    虽是重要的会议,但不管是今日子小姐还是绀藤先生,都不希望浪费太多时间。在这里跟两人交换意见之后,今日子小姐或许还得继续调查。

    期限为晚上十点。

    还剩大约九个小时。

    「从结论而言,留下遗书、跳楼自杀的那个国中女生……」

    今日子小姐说到一半,想了一下。

    「太长了,好拗口,接下来我会稍作省略。」

    如同从「隐馆先生」改称我为「厄介先生」,她大概是想换成比较简短、好念的说法。的确,就算要将姓名隐而不表,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之下,一口一声「留下遗书、跳楼自杀的那个国中女生」也太浪费时间了。

    「遗少女——不对,遗言少女。」

    今日子小姐创造出逆濑坂雅歌的代名词——还满简洁的。

    念起来也非常顺口。

    只是,由于起了个代称,少女也确实被微妙地赋予了个性——但是代称终究只是代称,还是要小心,不要因此产生先入为主的成见。

    当我还在思考这些时,今日子小姐开口。

    「遗言少女跳楼的动机,与阜本老师的短篇漫画作品〈死亡带路人〉毫无关联。」

    她的语气仿佛只是在纯粹陈述事实——总是用网罗各种可能性再予以各个击破的方式进行推理,习惯在说明前后加上「我认为……」、「……可以这么想」的今日子小姐很罕见地,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其他考察余地的但书——非常斩钉截铁地断言。

    「请……请你不要信口开河,掟上小姐。或许你是想安慰我……」

    她那断定的语气反倒让阜本老师焦躁,气急败坏地起身这么说。顽强的态度甚至让人感受到怒气,像是在传达他不想听到那些口头上的安慰。

    的确,看过遗言少女的遗书内容之后,居然还做出这样的推理,未免太破天荒了。

    「有什么根据吗?」

    绀藤先生安抚着阜本老师坐下,一边这么问今日子小姐——对绀藤先生而言,今日子小姐提出的结论应该是他梦寐以求的答案,但从他不打算轻易接受这个推理的反应,看得出他的谨慎。

    「就算没有根据,我也不会对遗书内容照单全收。看了你传达的遗书内容,首先可以分成两种情况。①遗书内容是真的。②遗书内容是错的。」

    迟来一步的各个击破——今日子小姐开始进行分类。

    ①遗书内容是真的——②遗书内容是错的?

    错的?

    「……掟上小姐,我可以理解①,但是②里『错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遗书里虽然写着『献给阜本舜老师』,但不见得是真的要献给他啊!」

    「咦……什、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但显然是绀藤先生完全无法想到的观点——他在这方面非常单纯。

    至于从小动不动就遭到怀疑,性格发育极度扭曲的我,反而唯有在此,比较能理解今日子小姐的意思。

    「因为那篇遗书几乎只是把作品里的句子抄下来,没有任何想法也能写不是吗?」

    「写……写是可以写出来……」

    没错,这并不需要文采或思想。

    任何人都可以依样画葫芦——就算完全没有自杀愿望的我,也可以写得出来吧。即使没见过阜本老师,纵使连一格他的漫画都没看过,想要写一句「献给阜本舜老师」还是能写。

    「你的意思是说——遗书内容是她……是遗言少女的谎言吗?」

    「这么一来,必须把情况分得更细一点。亦即『②遗书内容是错的』又有两种状况。Ⅰ·遗言少女是真的这么想。Ⅱ·遗言少女说谎。」

    「是真的这么想……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明明因为其他理由自杀,本人却一厢情愿地这么想。」

    「我觉得这跟①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不,完全不一样的。被害人认定是凶手的人,不见得一定是凶手吧?死者留下的死前留言,也不见得总是能指出真相。」

    即使以推理小说为例,阜本老师依旧一点概念也没有的样子,只见他侧着头,表示不解。看他这样,或许是觉得自己解释得不够清楚,今日子小姐又补充。

    「你想想看,就像欺负人的人并没有那个意思,可是只要被欺负的人认为自己受到欺负,那就是所谓的霸凌不是吗?这是正确的见解,但是如果让我讲得坏心眼一点,这种作法同时也伴随着一定的风险。无条件且无限制地接受被害人说词的制度,极有可能会成为冤罪的温床。」

    身为冤罪体质,这是我的切身之痛。

    以这次的案子来说,连我也认为不该对至今还躺在医院里,仍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十二岁少女留下的遗书内容有丝毫怀疑——少女已经伤痕累累了,还要被这样的怀疑,应该会更受伤吧——但是仔细想想,她是否命在旦夕,与遗书内容的真伪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能是她误会了——也可能是她说谎。

    「因此,应该先尽全力审视她留下的遗书内容。审视其真伪。」

    「……Ⅰ的状况我可以理解。」

    阜本老师试探地说道。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害怕会看到做梦也没想过的恐怖真相。

    「那个女孩子以为自己是受到我的漫画影响,但其实潜意识里的其他理由才是真正的理由……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嗯……」

    今日子小姐不置可否地露出微笑。

    大概是有点不一样吧——但可能还在误差的范围内,所以她也想听过就算了——或许是为了顺利进行下去,没有特别说什么。

    「总觉得这像是有人受到霸凌,学校却声称『无法断定霸凌是自杀的原因』的意见一样,令人无法释怀……」

    阜本老师没注意到今日子小姐的反应,迳自陈述着自己的看法。

    「那么,Ⅱ的情况又是什么情况呢?我比较搞不懂的是这个部分。」

    他这么问今日子小姐。

    「你说遗言少女说谎……在遗书里写谎话,有什么意义吗?」

    因为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才成为漫画家——因为有趣才画漫画,一旦不有趣就应该收手——就某个角度来看,这么坦白的阜本老师也是很单纯的人。

    原先没有想到这么多,不过一旦得到这样的提示,像我这样的人,反而能一下子就反应过来。

    「有的,当然是有意义的——其意义也可以分成两个面向。」

    「又……又是两个面向吗?」

    「其实大概可以分成二十种,但是为了化繁为简,才说只有两种。」

    今日子小姐说着分不清究竟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话。

    「α·遗言少女对阜本老师怀有恶意。β·遗言少女对阜本老师没有恶意。」

    这次是α跟β吗?

    「恶意……对我吗?」

    「因为像这样被自杀者在遗书上指名道姓写出名字,阜本老师不就会很伤脑筋吗?实际上,你也说要封笔了——另外做为参考补充一下,我虽然省略不表,但也可能是对作创社有恶意。」

    今日子小姐做出这样的结论,绀藤先生静静地掩着嘴角——大概是在掂量今日子小姐说的可能性有几分。

    「找麻烦……吗?不,可是,那孩子可是以身相殉啊?你是说她不惜性命,也要找我的麻烦吗?」

    「到底是拼死也要找你的麻烦,还是寻死时顺便找你的麻烦,这点又要再细分了……」

    至此,我终于明白今日子小姐为何要实际站在案发现场的大楼楼顶上,研究是否为自导自演了——不只是为了验证「自杀游戏」,今日子小姐当时也在验证这会不会是为了找麻烦而施行的「假装自杀」。

    只是验证结果似乎排除了这个可能性……我应该已经习惯今日子小姐各个击破的推理,但也开始混乱起来了。

    「如果是怀有恶意的α,又可以分成两种情况。」

    今日子小姐继续采条列式细分下去。

    「甲·遗言少女恨阜本老师。乙·遗言少女不恨阜本老师。」

    这下是甲乙吗……

    我开始感到不安了,该不会反而是分类的项目符号先用完吧。

    「怨恨……?对阜本老师吗?」

    绀藤先生面露惊讶。

    「没错,也包括不合理的怨恨。」

    今日子小姐说道。

    「也就是说,遗言少女认为阜本老师对她做了『什么』,想要报复——所以留下那样的遗书以泄愤。」

    「是吗……那、那个『什么』……到底是什么?」

    「再下去又会有无数的可能性了,多到连我都无法掌握。阜本老师,希望你能吿诉我,你不会是以前就认识遗言少女吧?」

    「不,我才不认识!」

    阜本老师连忙否定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因为否定得太过慌张,这使得否定看起来反而可疑——只是,如果被人这么怀疑,不管是否真有其事,任何人都会紧张吧。

    「这样啊。那么只要针对情况乙进行说明就够了吧。乙·遗言少女不恨阜本老师。简言之,阜本老师是知名人士,所以才成为恶意的目标。」

    因为是知名人士,才成为恶意的目标。

    ……怎么搞的,在跟着今日子小姐细分选项的过程中,反而把「献给阜本舜老师」这句遗书内容给人的印象翻转了一百八十度。

    本来是希望得到「十二岁的小孩并不是因为受到阜本老师的漫画影响而试图自杀」的结论,但讨论似乎往更无可救药的方向发展。

    「什么知名……我只不过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漫画家……」

    阜本老师嘴上说得谦逊,但或许是因为这个可能性比「十二岁的少女对自己有私怨」更容易接受,阜本老师并未强硬否定。

    累积一定资历的漫画家,过去不可能完全没支付过成名之人避无可避的成名税。

    「A·遗言少女是阜本老师的粉丝。B·遗言少女不是阜本老师的粉丝——如果没有私怨,倒可以考虑这两种可能性。」

    今日子小姐继续把讨论往前推进——编号来到A、B之后,整个就像是考试的选择题了。

    只是,这组选项令人费解。

    怀有如此强烈恶意,不可能还是粉丝吧——虽然我这样想,但是一反刚才的针锋相对,绀藤先生和阜本老师似乎比较能接受这样的假设,因此两人皆未提疑义。

    粉丝才会怀抱的恶意。

    在漫画业界里,或许很常见。

    绀藤先生面露为难,催促今日子小姐往下说。

    「原来如此,我明白带有恶意的情况了。那么,掟上小姐,若是没有恶意的情况……可以请你倒带一下,回头说明β的情况吗?」

    这也可以说是为了阻止今日子小姐继续没完没了地提出分歧选项。

    「对阜本老师没有恶意,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吗?这样不就是单纯来找麻烦的吗?」

    「目的不同。嗯,该说是目的吗,或说是标的呢——α的情况,是遗言少女的视线由始至终都看着阜本老师,β的情况则是为了要将第三者的视线,转移到阜本老师身上。」

    「……?」

    「为了不想让人知道自杀的真正动机,刻意准备了一个虚假的动机——于是利用了阜本老师的名字而已。写下『自己是因为阜本老师的漫画而死』的遗书,借此隐藏真正的理由。」

    遗书里写的不尽然都是事实——更何况是在本人不想写出真相时。

    遗言少女对阜本老师没有恶意——说穿了,就是「换成其他人的漫画也无所谓」的意思。

    原本觉得最糟糕的可能性是「怀有恶意的粉丝故意陷害阜本老师」,但是这种没有恶意的「谁都可以」,想想其实也是糟得不得了——因为没有恶意反而才真是糟透了——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的结论。

    「『受到漫画的影响而自杀』这样的说词——该说是还满浅显易懂吗?或说是一则简单明了的事例,抑或一种容易接受的因果关系——总之是一个很难让人再继续深究的动机。」

    的确——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根本不会再去想其他的可能性。

    身为一个正常人,面对自杀未遂少女留下的遗书,潜意识里的确有种认为不该去怀疑其内容的想法,「受到漫画的影响」这样的故事情节,好坏姑且不论,确实极度具有说服力。

    如果连这动机也是编出来的故事。

    不是恶意,而是刻意……

    「是否受到影响完全是内心的问题,所以很难看穿这个谎言吧……」

    绀藤先生苦恼地说。

    而且是本人自陈,所以更是难以洗清的冤情——就算想要逼问遗言少女说出真相,她现在也因身受重伤而昏迷当中。

    虽然不愿这么想,但她要是就这样死掉,真相将永远葬送黑暗之中。

    「掟上小姐……那,遗言少女自杀的真正动机到底是什么呢?她不惜说出这样的谎言,也想要掩盖的真正原因究竟是……」

    「目前还不清楚。」

    相较于提示分类选项时的细致,这个答案显然是很粗糙,这也难怪——既然少女企图掩盖,想必就还未见光。

    「家庭失和、校园问题、交友关系——会让小孩试图自杀的常见原因,大概就是这些了吧,感觉这些也是一般人比较容易接受的『故事』呢。」

    基本上在现阶段,一切都只是假设,也还不确定情况β是否即为正确解答——如果一开始的分歧①才是正确的话,目前正在进行的分歧分类就全是徒劳。

    由于今日子小姐讲到现在,几乎都是在延伸②的可能性,现在「遗言少女的自杀与阜本老师的作品无关」好像成了前提,但其实她并未提出任何根据可以佐证这个一开始就提出的「结论」。

    「如果只讨论可能性,要多少有多少吧。够了,侦探小姐,你就不用再安慰我了。」

    阜本老师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点,摇摇头说。

    「真是如此,责任根本不在于我——反倒我才是被害者——讲这种可能性只不过是用来逃避责任而已,你根本什么证据都没有。」

    「可是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阜本老师必须负起责任啊。」

    「所以我说,像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逃避责任。现阶段最为确切的事实,就是那孩子试图自杀,而那孩子的遗书里写着我的名字,如此而已。」

    他说的没错。

    既说不上是奥坎简化论(Occam's razor),也不是戈尔迪之结(Gordian knor),坐在旁边一路听下来,今日子小姐的推理已经超出各个击破,甚至有想得太复杂之嫌——令人感觉她只是为了让阜本老师收回封笔决定,而在此卖弄理论。

    然而,今日子小姐毕竟是个侦探。如同她一开始在病房里对我说的——就算结果不如委托人的意,她也不会捏造或扭曲事实,引导出她要的结果——纵使会出言恭维,也不会空说安慰或宽心话。

    「说到确切的事实,倒是还有一个。」

    今日子小姐竖起一根手指,态度始终从容不迫。

    「而且那正是绀藤先生感到不对劲的真正原因。」

    「……那到底是什么?」

    阜本老师有些不耐烦地问——他的样子似乎已经是忍耐到极限,是否会愤而离席走出这间会议室,将端看今日子小姐怎么回答。

    今日子小姐这种各个击破的推理方式,无可奈何地会给人偏离重点的印象,阜本老师会感到焦躁,可以说是很自然的结果。他或许会觉得今日子小姐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轻。

    只不过,今日子小姐向他所揭示的「确切的事实」,又更无异是在其怒火上添柴加油。

    「我对您现在的连载作品《好到不行》,可是赞不绝口的——还请您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好好听我说。」

    今日子小姐先埋下这句谜样的伏笔,接着说出那个「确切的事实」。

    我当然也看过那篇〈死亡带路人〉的漫画——她说。

    「那个短篇并不怎么有趣,所以绝对没有迫使读者自杀的影响力。」

    5

    说来。

    明明应该要检讨所有可能性,但「遗言少女并非自杀」的可能性——却始终没有浮上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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