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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Public Enemy Number91 第109话 迈向离别·jellyfish aquarium·)

    1

    “听说水母死掉的话会在水里溶解消失耶。”

    当理惠这么告诉我的时候,我不知为何感到非常地哀伤。即便如此,我却无法将那个心情完整转化为言语。

    我哀伤莫名。可是,我总觉得光凭哀伤两字并不足以适当地形容。感觉就像还少了某种决定性的重要关键一样。

    我心想,会不会是哀伤这个字眼原本就丧失了我最想表达的意思呢?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会这么认为。

    可是我没办法清楚交代我最想表达的是什么,总而言之我只能说不是那个。所谓的那个,指的就是哀伤这两个字。

    当我一听到理惠说的那句话,我便回忆起当初第一次听见人鱼公主这个故事时,我不知怎么忍无可忍地油然生起一股难以原谅这件事的心情。

    不能原谅、不会原谅的感觉和哀伤十分近似。

    好比做了一个怀念的梦,可是等到张开眼睛醒来,却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梦一样。就是那样子的感觉。明明我为了失去了什么而感到后悔,可是却又因为自己回想不出来而感到放心。大概就是那种感觉的哀伤吧。

    我哀伤得想利用言语表达点感想,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可是我却又因此十分安心,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吃惊。那个心情就好比早上照镜子时,发现镜子里出现的女生不是自己一样,当那个女生朝自己露出窃笑时,我忍不住就快吐了。要比喻的话就是类似这样的心情。

    包含这样的原因,我感到莫名哀伤。

    但哀伤这个字眼在意思上果然还是有偏差存在,缺少太多要素来适当反应我的心情,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该说些什么来表达,不过到头来,我依然说不出半点东西来。

    所以我想,我应该是真的很哀伤才是。

    我做了个梦。我做梦。我持续做梦。一个关于理惠的梦。

    不知道理惠为什么笑容满面。她注视着我,用那个时候的笑容看着我。总觉得感觉就像那一类的诅咒似的。理惠不知开口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却听不到她说的内容。我听不见理惠的声音,理惠她依然笑着。

    这是一场不断重复的怀念恶梦。好几次。好几次。理惠对我进行肢体接触,我也用手指在理惠身上游移。滑过她的脸颊,滑过她的嘴唇,滑过她的后颈……

    每晚、每晚,我都被理惠的梦纠缠不清。

    对我来说,这真的好痛苦。

    2

    下雨了。我和理惠都没有带伞。事情变成了这样。

    六月温湿的雨水在窗外静静地流过,我们在满布尘埃的文艺社社办眺望着那个景色,校园也听不见棒球社和足球社的吆喝声。就算打开电灯,光线还是一样昏暗得不可思议,气氛显得十分沉静。

    位于C栋三楼的文艺社社办空间极其狭小,而且杂乱不堪。一一毕业的学长姐们的私人物品就这么丢在这里没有带走,然后也没有人把它们拿去扔掉,使得社办被杂物给塞爆了。置物柜的门再也关不牢,贴在墙壁上的偶像海报也被太阳晒得褪色。

    那些东西仿佛遭人遗忘了存在似的,静悄悄地堆在那里。

    社办里只有我和理惠两人。文艺社本就势单力薄,所以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状况。我一如既往摊开书本在阅读。

    听到“喀啦喀啦”的声响后,我抬头一看,理惠正在打开窗户。雨水的味道顿时流贯了整个房间。

    理惠的黑色长发轻缓地摇曳了起来。每一根都是那么地细致,看起来就有如精细地缝制上去的平滑丝绢一样。

    理惠先是伸了个懒腰,接着回过身子。制服的裙子随之飘摇,胸口上的缎带上下弹跳了一回。她的刘海剪齐到刚好可以看见眉毛的高度,脸颊轮廓圆润,大大的眼睛泛着笑意,睫毛纤长。

    “呐,小绿。”理惠的嘴唇编织出了我的名字。她的嘴有点偏大。一旦她露出笑容,嘴看起来就更大了,可是理惠依然能让它笑得很可爱。

    “雨一直下不停呢。”

    理惠说道,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会叫我“小绿”的只有理惠一人,我不知为什么对此感到开心。

    仔细回想,理惠好像向来都是笑脸迎人。

    理惠是可以立刻跟任何人混熟的那种类型的女孩。我想,那个原因大概是出在她的笑容吧。她不会让人产生警戒心,唯有理惠身旁的空气总是令人感觉明亮又温暖。她擅于聆听人家说话,不会自以为是地乱出意见。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微笑,也不会插嘴打断人家的话。

    理惠没有母亲,她和父亲以及兄长三人一起生活。理惠的母亲好像是在她年幼的时候离家出走的样子。她家里的状况其实我不是很清楚,我有约略听说理惠的母亲跟外面的男人偷情的事。但也仅止听过而已,我并没有去确认。想说跑去问她这件事应该不太好,因此有所顾虑。不过理惠的哥哥倒是性情温柔且文静的人,我还记得他每次遇到我,总是腼腆地露出微笑。

    我只有回答理惠“是呀”两个字。我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看着理惠的脚底。

    在她的室内鞋上,有用五颜六色的麦克笔画成的花纹图案,鞋底的绿色看起来就像叶子一般。小腿套了双深蓝色的膝上袜,若将视线稍微往上提,可以看见从短裙底下伸出的白皙大腿。

    “你在看哪里呀?”理惠露出有些调皮的眼神说道。

    我支支吾吾讲不出所以然。

    理惠是三班,而我是四班的,因此体育课我们都是一起上的。不过我个人很不擅长运动,理惠对于运动倒是一把罩。游泳是她拿手的项目,我还记得理惠的蝶式游得很漂亮。

    理惠拿起了放在橱柜上的马克杯。杯子上头印刷了知名的小熊卡通人物的马克杯是理惠的,我的则是浅蓝色的。

    “喝玫瑰果茶好吗?”

    “嗯,谢谢。”

    理惠将电热水瓶的热水注入马克杯,第一次先倒到窗外,接着再放进茶包,重新注入热水。热水倒进杯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袅袅的热气随之飘起。

    理惠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拄着脸颊看我。

    “都没有人来呢。”理惠说道。不过这里门可罗雀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毕竟在现今这个时代,文艺社早就退出流行了。

    我只是暧昧地答了一声“嗯”。大家都别来最好,我如此心想。只要我跟理惠两个人在就够了。

    “你现在在看什么呀?”

    理惠探头过来想看我手上的书的封面。不过我习惯为书加上封套,所以她应该看不见封面吧。

    我告诉她一个前阵子才刚拿下小型文学奖的女作家名字,不过理惠好像没有听说过。毕竟理惠不是那么喜欢看书的人。

    “好漂亮……”

    理惠这样说着,用白净的手指抚摸我书本的封套。食指的圆滑指腹在光滑的封套上下来回游移。

    我告诉她这封套是我自己做的。

    “我妈常去一家红茶店光顾,在那边消费的话店家会用漂亮的包装纸帮客人包装罐子。我就把那个包装纸拿来折成封套了。”

    “是喔。”

    理惠嘟起丰厚的嘴唇说:“还不错嘛。”接着从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拿出茶包,将杯子送上我的面前。

    “来,请喝。”

    “谢谢。”

    我为那本看了老半天也没有看进任何一行字的书籍夹上书签,接下了杯子。我闻到一股扑鼻的甘甜芳香,不过入口之后,茶味并没有我想像中甘甜,反倒是酸味比较强烈。我撕开了三包条状砂糖。

    “呜哇。小绿还是一样喜欢吃甜的。”

    “又没有关系。”

    我将三包砂糖一口气倒进马克杯的红色液体里。不加这么多,那就不好喝了。而且加三包已经算是有所节制的了。

    “奇怪的是,小绿你这个人从外表看来,感觉就是不怎么喜欢吃甜的说。”

    “我的外表是什么感觉?”

    “就类似冰山美人那样吧?”

    理惠说完便轻声笑了出来。

    我啜饮理惠泡给我喝的玫瑰果茶。温度有点烫,所以我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地喝。我爱吃甜的又很怕烫,别说什么冰山美人了,根本是个小孩子。

    窗户维持在理惠打开的时候的样子,雨声哗啦哗啦地响着。窗外同时传来了雨滴落到金属上弹起来的清脆音效,以及打在叶子上时哔哔波波的柔和声响。

    隐约可以听见远方响起的吹奏乐社的演奏。

    我俩默默不语地倾听着那个旋律。我感到有点尴尬,视线在教室里飘移不定。理惠脸上一直挂着和蔼的微笑,同时一边注视着我。

    “怎样?”

    我这话语气也太冲了些。明明我本来也不想这样的。

    “你说话的方式会不会太冷漠了点啊?”

    理惠如此说道。

    “……因为我是冰山美人嘛。”

    我试着开个小玩笑缓和气氛。理惠笑了出来。

    我和理惠不同,实际上我不擅于跟人交谈还有挤出笑脸。我才不是冰山美人,只是怕生而已。人际关系是我很棘手的一环。

    理惠的态度并没有她口头上所表示的那么耿耿于怀,还是老样子笑盈盈地凝视着我。

    “好希望你再对我温柔一点喔。”

    理惠把脸贴上前,做了一个由下往上盯着我看的动作。湿润的嘴唇映照在我的眼眸之中,她的双唇被玫瑰果茶沾湿了。我羞涩地别开了视线。在张贴于墙壁上的海报里,某个不知名的偶像正露出灿笑。

    “……雨一直下不停呢。”

    这回换我说出这句台词。这句话并不带任何意义。

    “小绿你不回家吗?”

    “……我忘记带伞了。”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地下个没完没了。

    “那理惠你呢?”

    其实理惠不是文艺社的社员,所以就算来到文艺社的社办也不怎么看书。没错,理惠并不是什么读书爱好者。尽管如此,她照样每天来文艺社报到。文艺社社办永远只有我和理惠两人而已。

    我也不会刻意去做什么文章创作。我虽然喜欢看书,可是写小说实在考倒我了。不管我再怎么费心修饰文字,都会和我想表达的东西产生偏离。要把脑子里想的内容转化为正确的文字其实并不简单。

    所以说,搞不好我正在借由读书来寻找可以彻底传达我的心情的文字也说不定。

    “那我也一样忘记带伞了。”

    理惠如此回答道。我的身影映照在理惠水润的眼眸子上。

    我含了一口玫瑰果茶。水温已经没有那么烫了,所以我能轻松地吞下喉咙。

    理惠的右手出其不意地伸入了我的头发。我吓得差点失手摔落杯子。理惠一脸微笑地用手帮我梳头,顺势抚摸我的后颈。我起了鸡皮疙瘩,理惠的手有点冰冰的。

    “那本书的内容在说什么?”

    理惠一边摸我的头发,一边说道。

    “……在讲一个因为非常重要的人死去、导致变得失魂落魄的女人重新打起精神的过程。”

    大致上就是这样的内容。

    “有趣吗?”

    理惠继续带着微笑说道。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原本想回答她“倒也还好”。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脑海浮现了一段诗句。

    当挚爱的人死去之时……

    我唯有一死了之。

    当挚爱的人死去之时……

    除了死别无他法。

    3

    “这是中原中也的《春日狂想》。”

    男子指着我说道。他的食指上戴着一只很大颗的骷髅头戒指,戒指发出了亮晶晶的光芒。男子有使用发蜡将一头黑发抓得高高的,黑色上衣,黑色牛仔裤,黑色鞋子,全部都是黑漆漆的。就连皮肤也是略偏黑色。

    “喂,你有听到吗?时下的小女生竟然在读中原中也的作品耶。”

    这回他朝着坐在隔壁的少女说道。由于他那口气就像找到什么世纪大发现一样,感觉有点可笑。他煞有介事地摊开双手,似乎是在表现他的惊讶。“时下的小女生”这个说法也很好笑。

    看来“时下的小女生”似乎都不看中原中也写的东西。毕竟连寺山修司和宫泽贤治的作品都不会去碰了,所以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天晓得。”

    那个不管怎么打量应该就是所谓的“时下的小女生”的少女兴趣缺缺地如此嘟嚷道。

    少女用手撑住脸颊望着他方。大剌剌地展现出不耐烦的态度。就“时下的小女生”而言,她的用字遣词感觉比较老气。不是一般女孩子的说话方式。

    可是,她的外表真的很引人注目。

    淡薄的发色。刘海虽然只到眉毛附近的高度,但唯有左侧留得比较长并扎成了麻花辫。少女也同样做黑色的打扮,黑色的连身洋装,黑色的漆皮圆头鞋。黑色的膝上袜。

    这就是所谓的哥特萝莉吗?不过她的风格并不会铺张华丽。真要分类的话,比较近似丧服,看起来简单朴素。和那个男子不同,她的肤色白皙到有如雪花般。如果笑起来应该会很可爱吧,只不过她一直摆着一张臭脸。

    男子小题大作地露出“怎么可能没听说过”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桌子上揉成一团的吸管包装袋借着那一声“唉”的叹息,一瞬间飘浮了起来。

    “中原中也是三十岁就英年早逝的诗人啊。”

    不知为何,我脑袋浮现出了“死(shi)人”这个字。(日文的诗人与死人同音)

    ——————————

    撑完考试和辅导课,暑假终于在上一个礼拜五正式报到了。

    大学校园早已宛若一座空城。我在图书馆查了一下报告的东西,然后阅读先前还没看完的书来打发时间。在超市买了三明治躲在阴影底下填饱肚子,之后由于没有其它特别的要务,所以我便早早回到宿舍去。

    灼烧肌肤的毒辣太阳。有如轮廓分明的棉花糖的云朵在蓝天飘浮。唧唧作响的夏蝉。我走下坡面,穿过正门。停车在路旁的车子底下有一滩积水。就在我无意识地斜睨那个画面、前往斑马路的途中……

    “相马日向同学?”

    突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我回头一看,有一对男女正注视着我。顶着盛夏的大太阳,两人都做浑身黑压压、感觉很闷热的打扮。但不可思议的是,两人并不会因此和周围显得格格不入,反而感觉就像是要融入建筑物的阴影之中似的……

    或许是因为都市里每个人的打扮都千奇百怪的关系吧。

    他们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好热,不过两人却连一滴汗也没流。

    我马上稍微摆出戒备的姿态。我没有见过这两个人的印象。不曾碰过面却知道我的名字,也难怪我会心生警戒。

    我没有答腔,只是回看那两人。

    于是那个男子露出了笑咪咪的表情。外眼角冒出鱼尾纹,脸显得有些稚气。

    接着他以亲密的口吻说道:

    “你是相马日向同学对吧。我们等你等很久了。”

    他们不只知道我的名字还认得脸的样子。

    我没有放松警戒,以生涩的口吻向他们两人询问。

    “请问你们是哪位?”

    “啊啊,失礼了。”

    男子说道,从牛仔裤的口袋掏出了名片夹。然后一如魔术师般做了一个用手指弹出名片的动作,并将它递给我。

    名片上是这么写的。或者应该说,除了这个以外什么也没写。

    “九(kyuu)侦探事务所?”

    好奇怪的名字。

    “那念作九(Ichjjiku)。九侦探事务所,也是我的名字。”

    这回换那个女孩开口说道。她是一个笑也不笑、感觉很冷漠的少女。她态度傲慢地双手盘在一起,并微微抬起下巴。悬在左侧的麻花辫和黑色缎带晃动了起来。

    我望着名片,然后把心中所想的说出口:

    “……原来如此,因为只有单一文字而且是‘九’,所以念作一字九。”(译注:一字发音为ichjjiku,九为ku,kyuu则是九的音读。)

    “没错。你很聪明嘛。”

    就算被理当比我年幼的小女生夸奖很聪明也只会觉得一肚子气而已,没有什么好高兴的。还是说,她虽然外表年幼,其实年纪比我大呢?若真的是这样,那神也实在太残忍了。

    “附带一提。”

    站在少女旁边的男子往前走了出来。右手的食指指着自己报上了名号:

    “我的名字汉字写作‘一’,念作‘Ninomae’。”

    他笔直竖起指着自己的食指、比了个“一”。骷髅头的戒指发出黯淡的光辉。

    “因为一在‘二’的前面。”(译注:日文二的前面就念作ninomae。)

    我把想到的答案原封不动地说出口。

    “正确答案。”

    男子开心地笑了。

    我总觉得很像是假名。这真的是他们的本名吗?

    “请问侦探找我有何贵干?”

    我畏首畏尾地问道。如果是莫名其妙的劝诱那恕我不奉陪了。

    可是,我所得到的答案却和我预想的截然不同。

    “我们想问你有关伊藤理惠的事。”

    少女口中所说出的名字着实吓了我一跳。汗水一度先退回身体里,然后再一口气喷发而出。外界的声音消失了,心跳声噗通噗通地加速,身体为之变得僵硬。由于我实在过于惊讶,以致于拿在手中的手提包也失手掉到了地上。

    “所以说呢,能请你跟我们到附近的茶餐厅聊聊吗?”

    男子弯下腰为我捡起手提包的同时,一边向上翻起眼珠如此询问。

    附近的茶餐厅不知是因为位置距离大马路太远,或者是因为时间带等其它因素,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总之生意挺冷清的。

    和图书馆相较之下,这里的空调温度要舒适许多。图书馆有点冷过头了。

    除了我们以外,客人只有一个在纸上抄写东西的男子和中年女性而已。那个男子大概跟我一样是大学生吧。

    我们在远离吧台的四人座就坐。沉静的钢琴旋律在店内肃穆地播放着。虽然有在别的地方听过,可是我也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曲子。

    一个看起来感觉就是工读生的女孩来为我们点餐。她有一张圆脸和塌塌的鼻子,不过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我点了冰红茶。少女选的是冰淇淋,男子则是点了冰咖啡。

    “那么……为什么你们现在才在调查理惠的事呢?”

    等到工读生的女孩帮我们点完餐,我谨慎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理惠是在三年前失踪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调查的?

    男子耸了一下肩膀。拧起其中一束抓得刺刺的头发在绕圈圈。

    “基本上我们也是有保密的义务啦。没办法跟你透露委托人的事情。”

    真会找理由牵拖,我心想。我无法从男子纯黑的眼眸窥知任何信息。

    “只要跟伊藤理惠有关,不管什么事情都好,如果你肯告诉我们,对我们都会大有帮助。不过我们不会强迫你非说不可。毕竟我们不是握有搜索票的警察嘛。只不过你愿意告诉我们的话,那事情便轻松多啦,就只是这样而已。”

    “……理惠的事我已经一五一十跟警察交代过了。”

    我一说,这回便换少女这边开口。

    “嗯啊,我们知道。你老实说明过了是吧。”

    少女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弄着自己的麻花辫。然后以感觉好像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

    “三年前的六月十一日,你和伊藤理惠一起放学回家。差不多是四点左右吧。这一天下着雨。你们俩先到其它地方逛了一下,然后在车站告别。最后目击到有可能是伊藤理惠这名人物的人是车站人员。喔,不是你们分道扬镳的车站的员工,而是离伊藤理惠家最近的车站的员工是吧。然而,那天伊藤理惠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结果就此失去了下落。至于车站人员所目击到的貌似伊藤理惠的人物是否真为伊藤理惠本人,则是暧昧不清哪。”

    少女一如在瞪人似的看了我。虽然男子有声明不会强迫我,不过她的眼神仿佛在催促我快点把知道的说出来一样。

    “……你说的没错。”

    “到其它地方逛了一下这点令我挺在意的。”

    男子说道。

    “你当初是回答说你们去了一趟水族馆。”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呢?”

    “哈哈,情报来源不方便说啰。”

    男子以搞笑的模样说道。

    这件事我明明只有跟警察说过而已,难道这两个人连这种秘密的情报也能轻而易举找出来吗?

    少女淡淡地接着说下去。

    “可是你后来却否认去过水族馆这件事。也因此有一段时间,你遭到警方的锁定。警方怀疑你是否握有某个情报。”

    “我不知道!”

    我的语气情不自禁地变得强硬。中年的女客人和大学生皆转头看我们这桌。

    少女则丝毫不受影响,依然摆着一张感觉很无聊的脸。

    “啊,对不起……”

    “没错,从结论说起的话,就是你一无所知。”

    男子不知为何,脸上浮现了非常平静的笑容。直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有点好奇,有关水族馆的这件事。”

    他说。

    “让您久等了。”

    就在我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刚才的工读生女孩送来我们所点的饮料,并一一摆放到桌上。

    “请慢用。”

    她留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

    少女用圆圆的小汤匙舀起冰淇淋,一下子送进口中。她的脸颊隐约飘起一抹红晕,貌似十分欣喜地眯起了眼睛。那是我们见面以来她首次露出的笑容。冰淇淋上头洒满了五彩缤纷的巧克力碎片,给人一种小孩子气的感觉。

    至于男子,则一口气拿了五颗常备在餐桌上的用具篮里的糖浆倒进冰咖啡里头。透明的液体在冰咖啡里有如地面蒸发的热气般朦胧地摇曳着。男子用吸管搅拌咖啡。冰块在玻璃杯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或许他察觉到我的视线了吧……

    “过量的甜度正合我意。”

    他以轻率的口吻如此说道。

    “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好奇心与一丝丝的恶意。”

    “恶意吗?”

    我重复了一遍男子所说的话。

    “没错。可是顶多只能维持在提味的程度。太多就没有意思了。可以拼命加的只有砂糖而已。”

    “你性格很糟呢!”

    “经常有人这么说。”

    我偷偷瞥了少女一眼,她一转眼工夫就把冰淇淋扫光了。正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不过她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看,便“哼”的一声把头别向了一旁。

    我喝了一口自己的冰红茶。一点也不甜。

    “你和伊藤理惠去了水族馆。”

    男子说道。

    我重新把视线转回男子身上。

    “可是你撤回了前言。若问理由为何,那就是因为那间水族馆并不存在。听了你的说明,警方也曾动员去寻找那间水族馆,但四处都找不到你所提到的那个设施。问题是你有去过吧?”

    “……反正没有人愿意相信我。”

    “你知道人类公认的最大奢侈,就是信任与宽恕吗?耶稣基督就是其实践者。他当时在各各他山丘高喊了‘Eli/Eli/Lema/Sabachthani’,也就是‘上帝啊、为什么要抛弃我呢!’的意思。不过,最后耶稣没有怨恨上帝,也没有怨恨那些执行死刑的人。我觉得他真的是很奢侈的男人呢!”

    “我感觉到恶意。”

    男子听了我的话笑了。

    那一天,理惠确实有带着我跑了一趟水族馆,可是却四处找不到那间水族馆。大家都跟我说没有这个地方,我不相信,也亲自动身寻找。

    结果,连我也没能找到那个地方……

    “我想听那一天发生的事。”

    男子将甜腻的冰咖啡含入口中,露出笑咪咪的表情。

    就算跟他们说了,我也不认为这样能查出理惠的下落。我用吸管搅拌自己的冰红茶,稍微思考了一下。实际上我只是装出在思考的模样。

    算了,反正都是在鬼扯,理惠人间蒸发了,不论我说什么,这个事实都不会有所改变。既然他们是侦探的话,说不定也知道理惠的下落。那我想知道理惠的下落吗?我也不清楚自己想不想知道。笑容满面的理惠在我的脑海浮现……

    “话说回来。”男子说。

    “你的饮料应该不够甜吧?”

    他手里拿着糖浆递给我。

    戴在手指上的骷髅头戒指看起来就好似在笑一般。

    4

    理惠一如细雨般静静地凝望着我。大嘴巴的嘴角残留着一抹笑意,杏仁状的眼睛仿佛濡湿了一样闪闪发光着。理惠慢条斯理地抚摸我的头发。又白又细的手指好似欲求不满般不停梳着我的发丝。

    我将玫瑰果茶一饮而尽。未完全融化的砂糖黏稠地残留在马克杯的杯底。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一这么说,理惠也跟着站起身。

    “我们一起回去吧。”

    到校舍出入口前,我俩之间并没有称得上对话的对话。换好鞋子抬头仰望天空,豆大的雨滴从铅色的天空飘下了。虽然外头没什么风,以六月而言温度仍稍嫌冷了点。

    “理惠你要怎么回家?”

    理惠先是面露稍微想了一下的表情:

    “诶,你可以陪我一会儿吗?”然后浅浅地一笑。

    “我是没问题啦,可是现在在下雨耶?”

    听我这么回答,理惠从书包拿出了一把折叠伞。“你不是说忘记带伞?”我当然没有当面这么吐槽她就是了。

    折叠伞撑开后其实空间也没多大,两个人挤进去的话肩膀会外露。我制服上衣的左肩湿成了一片,感觉好冰冷。

    我们从学校走到了车站。其实学校已经放学蛮久了,不过距离社团活动结束还有一点时间,现在就是处于这种不上不下的尴尬时刻。车站附近没什么人。

    理惠还开玩笑地说我们这是在共撑情人伞。

    我听从理惠说的搭进了电车,行经差不多四站之后下车离站。这一站我以前不曾来过。老旧低矮的楼房林立,狭窄的道路给人一种迷宫般的感觉。

    “要去哪?”

    我一问,理惠遂眯起左眼跟我卖关子。理惠那一头又长又有光泽的头发即使在雨中,依然显得干爽柔顺。

    走了一会儿,由于听见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我想我们也走了不短的距离了。

    大概是下雨的关系吧,一路上我们几乎都没跟任何人擦身而过。这条路应该也不是行人专用道才对,却不见有车子行驶。

    四周只有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跨步时在地面溅起的飞沫,还有理惠的呼吸声。由于理惠就近在身旁,所以我强烈地感受到了理惠的体温。这也令我一直有点紧张。

    是因为陌生的地方会触动人不安的情绪吗?我有一种宛如身在异国的感觉,一股近似寂寞的心情排山倒海地向我袭来。寂寞、彷徨不安,此外还莫名地觉得有些怀念。

    瞧我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

    “喏,就是那里。”理惠便指了一个地方说道。

    她所指的地点只有一栋貌似老旧电影院的建筑物而已。壁面有点脏兮兮的,还爬满裂痕。

    “那里是干嘛的?”

    “水族馆。”

    “水族馆?”

    我只能像鹦鹉一样原封不动地回问。因为静悄悄地耸立在眼前的那栋建筑和水族馆未免也相差得太悬殊了。

    可是,等我站到建筑物的入口一看,只见外头立了一块小型的招牌,上头用快要消失不见的文字标示着【水母水族馆】如此平凡无奇的名字。

    “这里有在营业吗?”

    “有哇。”

    理惠以秀气的动作折好雨伞后,喀恰一声拉开了木门。

    里头光线昏暗。各处都有蓝色的照明灯,笼罩了整个室内空间。

    一进去右边就有一个看似服务处的柜台。里头坐了一名男子。

    “欢迎光临。”他说道。面容消瘦的男子虽然留了一头乱蓬蓬的奇怪头发,不过那发型很不可思议地十分适合他。两边的鬓角长长的,杂乱的胡子恣意地生长。纯白干净的上衣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的耀眼。

    “你好。”

    可能理惠经常造访这间水族馆吧,她很自然地打了一声这样的招呼。

    我从书包翻出了皮夹。

    “请问门票多少呢?”

    男子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不用,这里免费。”

    男子以和蔼的动作摊开了右手的掌心。

    “请慢慢参观。”

    我下意识看了男子的右手。那副掌心不仅生命线短,而且十分平坦。

    “来,我们走吧。”

    理惠拉着我的手出发。她的手摸起来好柔好嫩,不过被雨水淋得有点冷冰冰的。

    室内温暖得恰到好处。感觉有一阵和风从某个地方徐徐吹来。脚边暗得几乎看不见路该怎么走。唯有理惠手心的触感在引领我。

    “小绿,你看你看。”

    理惠转头回望我。

    “是水母。”

    在蓝光照耀之下的镶入型水槽之中,可以看见有水母愣愣地漂浮在水里。大小比人的掌心摊开时要略大一些,长着茶碗的形状。透明且微弱的线条描绘出了单纯的轮廓。

    “好意外喔,真漂亮。”

    在小小的水槽中,那只水母看起来十分美丽。远远超乎我的想像。

    “我就说吧?”

    我偷偷地瞧了如是说的理惠的侧脸,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笑容。

    她双眼直视装有水母的水槽,嘴唇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抿成了一条线。

    我有种好像自己犯了某种决定性错误的感觉。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必须跟理惠做点什么表示才可以。

    但我还是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我一直看着默默不语地观望水槽的理惠好一阵子。

    “我们接着看下去吧。”

    理惠说道。她转过来的那张脸已经挂上微笑了。

    水母水族馆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这里真的只有展览水母。在昏暗的室内,受到蓝色灯光照耀的水母特别富有神秘感。

    尽管并未设置特别的机关,水槽里的水也不像是有在流动,还是有水母在上上下下漂浮游动。不但有触手很长、体态轻盈地漂浮的水母,也有那种模样看起来很像小型乌贼的水母。

    透明度高、宛如玻璃工艺品的水母身体长了好几条长长的丝线扭来扭去,宛如身体冒烟了似的。其实水槽上有注明了水母名字的牌子,不过我就算看了名字,照样认不出它们。

    水族馆的内部空间算不上宽敞,是两层楼式的细长型建筑。虽不够宽,但深度够。不知是否因为下雨的关系还是平常就这样,馆内除了我们两个以外,似乎没有其它客人上门了。

    “哪,小绿。”

    二楼绕完一圈后,理惠唤住了我。

    “你知道海月(kaigetu)吗?”

    “kaigetu?”

    我复诵了理惠所说的话。

    “对,分别写作‘海’跟‘月’。海月,指的是映在海面上的月光,海月的另一个读法是kurage(水母)。据说是因为水母的姿态就有如倒映在海面上的月亮,所以才会对应这个汉字。”

    的确,昏暗馆内所点亮的蓝色照明灯令人与夜晚的海产生联想,漂浮的水母看起来则像月亮一般。

    我忽然想起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一幕罗密欧向月亮发誓自己深爱朱丽叶的著名阳台告白场景。那个时候朱丽叶要罗密欧别向难以捉摸的月亮发誓,因为月亮的盈亏圆缺正是事物随时间改变的象征。我把这个典故告诉了理惠。

    “小绿真的是读书爱好家耶。这个年代会看莎士比亚的女高中生根本已经绝种了吧。”

    理惠笑着说道。大大的嘴巴感觉很可爱,小颗的白色牙齿从中露了出来。

    然后理惠的视线缓缓地从我的方向挪开了。

    理惠开口说道:

    “听说水母一旦死掉,就会融于水中消失。”

    理惠不知怎的笑了。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遍寻不着答案。

    “不留痕迹地。”

    理惠发出仿佛钦羡不已般的声音。

    “诶,小绿。”

    “…………什么?”

    “我马上就要消失了。”

    在蓝色的光辉中,理惠的轮廓显得模糊不清。

    “咦……那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虽然一点都不好笑,可是我笑了。

    “我想也是,也只能笑了呢。这女的在说什么啊,是不是危险人物?——你心里一定会这么想的吧。可是,别人正逐渐看不见我了。”

    理惠的脸上依旧漾着笑容,不过语气显得相当认真。她伸出手高举过头,宛如那边是透明的一样。

    “我看得见你呀。”

    我尽可能地装出轻松的口吻如此回答。一道温热的风从脚边吹过。感觉好像把脚浸泡在海水里一样。

    “是啊,很不可思议吧。”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理惠踩在地板上发出“叩、叩”的脚步声向前走。

    “一开始是每次我跟别人讲话,可是对方总是过了一会儿才回应我,过没多久,就算我从教室消失也没人会注意到,爸爸和哥哥也一样忽略了我,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消失不见也不奇怪吧。”

    如是说的理惠依然是摆着一张笑脸,她所说的话听起来就好像只是在搞笑模仿电影内容之类的台词而已。

    “不是只有人家看不见我而已,就连我的存在也会跟着一起全部消灭吧。”

    我忽然想到,理惠是不是碰上了校园霸凌呢?理惠被大家排挤了?

    可是完全看不出有那种迹象,而且我也没听说有那种传闻。

    “你看。”

    理惠指了自己的影子。在蓝色的照明中,有模糊不清的影子。

    “影子?”

    “嗯,看,我的影子很深对不对?”

    经她这么一说,影子看起来确实是很深没错,不过我觉得那是因为她说深,我才觉得深。水族馆里光线昏暗,根本不可能分辨得出影子的深浅。

    “一般不是都说影子会变淡吗?”

    理惠笑了。她露出那种好似在安抚耍赖的小孩的笑容。然后像是要解释得浅显易懂似的说道:

    “不是啦,影子反而会变深喔。影子会渐渐地取代我,我本人则变成影子。”

    “所以才会看不到你吗?”

    “没错。”

    这真是差劲的玩笑,我如此心想。

    “……感觉好像小飞侠彼德潘。”

    我好不容易挤出来这样的感想。

    “或许就类似那种感觉呢。我总有一天会被影子吞噬而消失不见。”

    理惠像是在配合影子似的轻轻地跳了几下给我看。短裙和长发随之轻盈地摆动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才好。我也不知道理惠是打着什么样的念头跟我谈这么奇妙不可思议的事情。假设理惠对我有所求,那么我该怎么回应才好呢?我又该跟她表示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最后我只问了她“大家都看不见你,那是什么感觉?”这种问题。

    我真的想问这种问题吗?或者我只是在迎合理惠的说词而已?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我想,其实当时我更想说的是别的事情,可是我却未能将其化为言语。言语无力,而我又无能。

    理惠稍微想了一下接着说道:

    “明明非常生气,却没人感受得到你的愤怒。”

    “你现在在生气吗?”

    “我这是在举例。假使在感到哀伤的时候说出自己的哀伤、在感到高兴的时候说出自己的高兴,可是却没办法传达给任何人知道的话——”

    “……”

    “那个感觉想必很孤独吧。”

    理惠果然还是挂着老样子的微笑。

    5

    “原来如此。伊藤理惠透露了自己即将消失的信息吗?”

    男子——一大哥大有斩获地点点头。他的头发有如钢丝一般,随着头部的动作在晃动。

    至于坐在隔壁的少女——小九则是自始至终都一副臭脸。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现在她正用手撑着脸颊昏昏欲睡地看着窗外。一大哥开口说了:

    “后来你和伊藤理惠离开那间水族馆,来到车站在那里各自回家,伊藤理惠随后便宣告失踪了……你是隔天才知道她失踪的吗?”

    “不,她哥当晚有打电话给我。”

    “伊藤纯也?”

    “是的。”

    回答的同时,我想到委托搜索理惠下落的人会不会其实就是她的哥哥。不过,为何等到现在才……

    “他说理惠没有回家,问我知不知道她去哪。我告诉他我们是一起回家的。”

    “可是,伊藤理惠在自家附近的车站被人目击到最后的身影,自此失去了下落。”

    “……是的。”

    理惠失踪了。警方也有前来问讯,造成了一波不小的骚动。我似乎是最后一个和理惠交谈的人物,于是被警方问及了当时的状况。

    水族馆的事我当然有跟警方交代。但四处都找不到那间水族馆。

    虽然风波不断,总之警方最后提出的结论就是理惠有可能离家出走。

    没人目击到绑票的经过,也找不到任何跟事件相关的蛛丝马迹。一如水母融于水中一样,理惠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事情一开始还有引起大家颇为广泛的讨论,但渐渐地,大家不再谈论理惠的问题了。正如理惠所说的,大家都忘了理惠的事。理惠真的消失不见了。

    对我而言,比起理惠消失不见,最令我感伤的,是大家再也不回想理惠的事了。这让我非常哀感,甚至觉得很难以原谅。我不甘心。

    会呼唤我的那个人再也不存在了……

    如今已过了三年的时间。

    “我可以问个私人问题吗?”

    一大哥说道。

    “什么?”

    “伊藤理惠和你过去曾有蕾丝边的关系?”(校注:蕾丝边=女同。)

    “啥!”

    “有必要那么惊讶吗?”

    “……这跟事件有关吗?”

    “不,应该算我个人的兴趣?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与好奇心嘛。”

    我看主要是恶意才对吧。

    “……你从哪探听到这种事的。”

    个人情报居然泄漏出去了。

    “恕我不能透露。”

    “……不是的。我和理惠并不是情侣之间的关系。”

    我明确地摇头表示。

    “是吗。这么说来的话就是那个啰,朋友以上恋人末满。”

    “不是的。”

    “你也用不着否定得那么强硬嘛。你们彼此是最好的朋友吧?”

    听人家说我们是好朋友,我不知怎的感到了困惑。我们俩算是好朋友吗?

    结果我没办法抱着自信回答说“对,我们是好朋友”。我觉得要是我这么回答,我们俩的关系在那一瞬间就会完全变质了。

    “你问这种问题能明白什么吗?”

    听我这么一问……

    “这个嘛,天知道啰。”

    一大哥便漫不经心地如此回答。他整个人倒靠在椅背上,把视线转向一旁的小九。

    她正眯着眼睛神情恍惚地凝视窗外。不,或许她已经睡着了也说不定。一大哥朝小九的脸伸长手指打算刺她的脸颊,结果反倒被狠狠敲了一下。

    “不准碰我,蠢乌鸦。”

    小九以带刺的声音说道。

    “没有啦,我以为你睡着了说。”

    “我清醒得很,不然我把你分尸成三大块如何?”

    “哈哈,那就不敢领教了。”

    一大哥耸了耸肩膀,将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对准我。他眼睛眨也不眨,唯有嘴角隐约绽放着一丝笑意,宛若爱好恶作剧的小学生。

    “假如,事情的真相确实是伊藤理惠如水母般消失,你会作何感想?”

    他问了我这个问题。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呢?”

    我如此回答道。我是不晓得她究竟是离家出走、或者实际上是被卷进了某个事件,但我不认为她从这世上消失了。理惠消失的地方,是大家的内心。

    还记得理惠这个人的,搞不好只剩下我而已了……

    只属于我的理惠……

    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坐在茶餐厅里面的客人只剩我们三人了。

    钢琴的旋律仍持续在店内播放。

    一大哥不知为何脸上露出了贼笑。他拨弄食指的骷髅头戒指,接着开口说道:

    “有一种现象叫做保护色,该称作是生物所留传下来的智慧吗?这是一种透过和环境同化来避免外敌攻击的手段。水母的身体是由胶质构成的,由于这个胶质是以跟水不相上下的曲折率来透光,因此水母在水里能跟四周同化,也算是一种保护色。”

    一大哥继续说了下去。

    “若谈到水母的天敌,海龟等动物就是最佳代表了。话说近年来有不少海龟把塑料袋当成水母误食的案例。意思也就是说,漂浮在海面上的塑料袋跟水母很相似。喔对了,就跟把冲浪的游客误认成海豹而进行捕食的大白鲨是一样的。”

    电影中海水浴场化为血海的一幕在我脑海里浮现了。

    “……你想表达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塑料袋是不会融解消失的。”

    确认完几件事情之后,对谈便画下句点。他们帮我支付了冰红茶的费用。我们直接在茶餐厅门口分道扬镳。

    “呐。”一大哥最后开口说了。那副模样,宛如接下来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问题子“最近有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我想到了最近老是重复梦见理惠的事……

    “不,没有。”不过我选择如此回答并摇头否定。如果硬要说的话,那就是你们两个现身这件事吧。

    “是吗。今天感谢你的配合。”

    一大哥笑咪咪地说,小九则在他的身旁貌似不悦地直瞪我。

    我向他们点头致意,然后迈步走向人潮之中。

    太阳即使下山,热度依然不减,我汗流浃背。我有转头回望了那么一次,然而他们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晚霞中了。

    当天晚上我也做了梦,不出所料仍是理惠的梦。

    她脸上贴着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虽然她时时张开嘴巴含糊不清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可是我就好像人在水中一样,耳朵麻麻的没办法听清楚。我手足无措。

    怎么了理惠?你想对我表达什么吗?

    可是言语传达不到对方的耳里,就如我的耳朵听不见理惠的话一样,我所说的话想必也没有传达给理惠吧。或者就像陌生的外国语言,尽管听得见,却无法和意思连结在一起。

    真令人心烦意乱。即使在感到哀伤的时候说出自己的哀伤,在感到高兴的时候说出自己的高兴,可是却没办法传达给任何人知道。孤独感。

    仿佛从一开始就丧失了沟通的手段。

    但理惠面露平静的微笑注视着我。

    我莫名有种受到苛责的心情而萎缩了起来。身体变得无法动弹。

    我拼命朝理惠伸长手臂。抚摸头发、滑过脸颊,让手指在后颈游移。

    是梦。一场没有结局的恶梦。

    6

    令人心浮气躁的三天过去了。我决定将暑假的计划提前,早早回老家去。

    当然那只是名义上的借口,实际上我打定主意去拜访理惠家。

    搭了约两个小时左右的电车回到家乡。车站前的景色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不过附近的民房有几栋不见了。

    “我回来了。”

    “日向姐你回来啦!”

    发出乒乒乓乓的脚步声出来迎接我的人,是妹妹向日葵。她的声音无忧无虑到让人感觉不出她正准备参加大学联考,而且她把制服裙子的长度缩短到不能再短的程度。

    “你的行李会不会太少!”向日葵未经允许就翻动我的包包。

    “我没带礼物回来啦。”

    向日葵张嘴发出“啊——”的声音,同时摆出一张好似孟克的画作《呐喊》的表情。

    我用拇指按扁了向日葵坚挺的鼻子。

    “丑妞。”

    “不要闹啦!”

    “你们两个在吵闹什么呀。”

    妈一边用围裙的下摆擦手一边探头到玄关前面。

    “妈,我回来了。”

    “好,欢迎你回来。”

    妈一副觉得很麻烦似的说道:

    “怎么突然把预定提前呢?不是说下礼拜才要回来吗?”

    “抱歉。”

    “一定是被男朋友甩了结果计划泡汤。”

    向日葵继续摆着《呐喊》的表情说道。

    “你白痴喔?”

    实际上她的表情正是一副蠢样。

    “唉,提早回来是没关系啦。只不过你爸现在到北海道出差去了,要是你爸知道你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回来,可是会很伤心的喔?”

    “好~好~喔~北海道感觉好像很冷。”

    向日葵说。她在短裙里面有穿学校指定的短裤。

    “我还会再回来的啦。这次回来是为了别的事。”

    ““别的事?””

    妈和老妹一同露出一脸狐疑的模样,不过我只是暧昧地敷衍问题,没有坦白回答。

    一放好行李,我马上就离开了家门,只跟家里的人交代说我要去找高中时代的朋友。

    即使过了正午,太阳依然火力全开地释放出火烫的热力,柏油路也反射着高温,四周的蝉鸣声不绝于耳,汗水源源不绝地从肌肤渗出。

    我气喘吁吁地快步折回车站跳上了电车。一搭进电车就感觉到寒意。流了满身大汗,也难怪会觉得冷。

    到理惠家的路途我只笼统地记得大概而已,所以搞错了好几次该转弯的地方。

    这里虽然地形并没有特别复杂,可是相似的建筑物为数不少,也没有可以视为地标的景色。这里尽是壁面肮脏、平坦,没有特色的屋子。

    途中走错了好几条路,等我费尽千辛万苦抵达理惠家时,已经是离开车站一小时左右之后的事了。理惠家并不算大,墙壁是淡奶油色的。院子里的树木枝叶茂密,绿意盎然,有一股富含水气的味道。

    门牌明确地写着【伊藤】。我没有认错房子。

    我按下了门铃。门铃“叮咚、叮咚”地一连响了两次。

    平日的白天会有人在家吗?

    【喂,请问是哪位?】

    从对讲机传来了男子的声音。或许是透过机器的关系吧,男子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不好意思,我名叫相马,相马日向。是理惠高中时代的同学……”

    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事到如今该作何说明才好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这些问题我想都没想就跑来了这里,可以说全是受到冲动的驱使。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呢……

    明明我也无力付出什么。真的是为时已晚。

    这时,对讲机的另一头先是【啊啊】了一声。紧接着又随即说【原来是日向吗】。

    【你等我一下。】

    不一会儿,大门喀嚓的一声打了开来。

    “好久不见了。”

    理惠的兄长纯也哥出来接我了。

    白色V领的上衣搭配浅蓝色的牛仔裤,略偏丰厚的嘴唇正露出微笑的形状。他的头发留长了。以前都是剪短发抓高,如今刘海长到盖住了眉毛,整体而言感觉很成熟。文静的印象还是没变,可是已经不会再露出看到我便笑得很羞涩的那个小动作了。我深刻地感受到三年岁月的痕迹,似短又长。

    “你、你好,好久不见。”

    我唐突地感到了紧张。声音自己颤抖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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