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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J the E)

    「——有意识所虚构的触觉是滋生同质性怪物的温床。石杖所在,你真是太棒了!你的左手十分理想——」地下室的恶魔如是说道。

    ■■■

    我在体内的骨骼微微擦出声音的一阵杂音中醒来。

    夜半,眼睛睁开后却发现四肢完全没有知觉。

    像是个透明的虫蛹。我的意识化为手掌般大小的形体囚禁在脑海中。无论脑中有形的意识如何摆动手脚,陷入沉眠的身躯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此刻只有左臂的知觉维系了幽闭于脑中的意识,血潮流经的脉动讯息回传到了脑中。仅属于身体一隅的左臂此刻宛若我的全身。在这唯有左臂留有知觉的时刻,石杖所在这个人被凝聚到了唯一属于他的身体部位。

    「——呃!」

    那左手的痛楚在意识中化为了整个身体的知觉。

    耳边传来硬物摩擦的声音。

    那是肉体逐渐被削去的感觉,它化为刺骨的恶寒。

    意识中涌上了一股仿佛自己的身躯被放在齿间咀嚼的快感。我感受到自己正缓缓遭到啃噬吞咽。

    左臂在下一个瞬间消失,我取回了身体的知觉。黑暗中依然传来窣窣的吮吸声。我旋即推开棉被,只见床上一片血红,身旁则站了一位自鼻子以下全身染满血水的少女。

    她带着颚骨碎裂的下巴露出了微笑。

    「——因为哥哥看起来很痛苦我才这么做的。」

    她身上似乎依附着什么不祥的秽物。左肩与上肩衔接处被平整地划开,既没有痛楚也看不到齿痕。她张开碎裂的颚骨舔拭着我的伤口。这个动作就像是要将什么已经逝去的东西填入我的左肩上庞大的缺口一般。

    那是骨骼擦出声音的宁静夜晚。

    这个美妙的生命之声宛若初绽放的花朵一般。

    ——junktheeater。

    0\

    我想起来了。这个夏天的尾声,我从宛若如监狱一般的医院中办理了出院手续,正认真地考虑着大学那边是否应该复学。

    我来到了点头之交的邻居,木崎家里叨扰。时值夕阳西下后的傍晚七点钟左右。我既没有按门铃,也没有打招呼,便直接从玄关溜了进去。哎,其实依照我原本的计划,是要直接敲破玻璃窗闯进去的,不过房子的大门没有上锁。真是漫不经心的一家人。

    现在这个情况无论谁看到了,都会当作是年纪轻轻不学好的小偷吧!但是眼前这个尴尬的模样并没有让我忘记造访此地的初衷。正好是一个月前的九月九日,那晚,我像是受了金钱诱惑的强盗一般,非法入侵一间民宅——

    好像是支仓坡发生全家自杀的案件。该处的辖区警员接到民众报案,听说是木崎先生一早自己打电话过去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们家里亲子三人相亲相爱地扭断了自己的脖子自杀了。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会造成邻近住户的困扰,请你们尽快过来把现场清理干净。」

    这真是个非常没有水准的玩笑话。然而不幸的是接到报案电话的警员一点也没有察觉这个玩笑的幽默感,就这么直接赶往了木崎家,死了。这名警员就这么一去不返。过了中午以后,另一位寻找同僚下落的警员也赶了过去,他一样步上了同僚的后尘,于是支仓坡二街的派出所大半天空无一人。

    这个异常现象在警署察觉之前,消息便早早穿了开来。不过它并非藉由当地的媒体报道出去,而只是以街头巷议形式传播开来;「唉呀,巡逻的警员进了木崎家门以后就一直没有出来呢!呵呵,不知道这家人为什么从昨晚就门窗紧闭着……」一群八卦的太太们虽然很清楚这个外部环节的详细情况,但是却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上述的流言就这么样地传遍了支仓坡一带,消息灵通的人们知道此事已经是下午两点过后。这些好事者们为了把这个好康的消息告诉我,似乎在白天打了电话来过。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无聊的内容我全都不记得了,但是电话显示却明确地记载了他们的来电记录。

    现在是下午六点四十分,在日落之前的来电共有两通,发话者分别是贯井未早还有迦辽海江的。贯井就不提了,海江的部分问题比较大。他虽然喜欢手机,但是却非常厌恶讲电话这种行为。这个矛盾的家伙会打电话过来本身就带着不祥的气息。

    晚上七点不到,在夕阳西沉之后今天的第三通电话铃声响起。对方隐藏了自己的号码,我让他多响了几声之后才拿起话筒。对方的谈话比起过去任何电话都要来得简短。发话者自称是木崎,并告诉我他的地址然后接着说道。

    「很抱歉,我累了。请你帮我解脱吧。」

    怎么这样啊!这家伙说完这么不堪入耳的话题之后就直接挂上了电话。

    我本来想无视这通电话去睡觉,但是却有三个理由让我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第一,桌子上放置着许多便条纸。那大概是海江给我的忠告,上面清楚记载了木崎一家自杀的前因后果。

    第二,刚刚电话里听到的地址是支仓坡二街四号之七……那不就在我们家隔壁三栋吗!最后一个理由,我今天刚好跟海江借了左手的义肢。事前的准备相当不凑巧地十分充裕,若是顺利的话,也许可以从户马大姐那儿拿到一笔酬劳。虽然没听说过她曾经致金酬谢帮忙逮捕嫌犯的老百姓这种事,但是至少可以让她今后对我的使唤方式多留一些情面。我稍加衡量了一下,觉得这份工作的投资报酬率还不错。就这么办,上吧!出门前我瞥过了一张便条纸。上面慎重地用红笔写了「四目交会必死无疑」的字样。

    「四目交会必死无疑」,这可不得了。简直就像是哪里来的怪谈一样嘛!这下此行所必须付出的劳力成本稍稍微又盖过了投资报酬率……不过既然决定要做,我也就懒得再回头了。

    以上这么一长串的原因让我事后来到了木崎家里。

    木崎家玄关地板的触感相当不错。这种感觉就像是硬柿子或苹果之类带着水分的果肉,摸起来略硬却带有适度的弹性。

    我没脱鞋便踩了进去。带有这家人生活气味的木造墙壁,整片整片地横在眼前这看来既狭窄又不牢靠的走廊两侧。甚至让人担心下一脚就会踩出一个洞来。头顶上的电灯不停闪烁而发出了令人心情浮躁的杂音,明滅交错的光线让眼前的空间显得像黑白照片中的色调一般昏暗。这间房子宛若复写在一卷黑胶底片中。

    客厅里的电视自顾自地播放着周日下午动画档的节目。就是那种以中产阶级家庭中日常生活的主轴,永远没有结局的温馨动画故事。这类几十年来不断维系着众多家庭的动画节目,依旧在这个空间中持续演绎着下一秒的故事情节,然而眼前却横躺着收不到这些动画节目良性效益的两具尸体。

    这两具尸体应该是一对母女,趴在桌子上的是母亲,而倒在地板上的是女儿。这两具尸体都是正面朝下,头却整个被回扭了过来,双眼直直盯着天花板。她们脸上的表情显得极为悲伤,仿佛是用尽了一生的感动一般。因为这礼拜「矶野某先生」(注1)的内容是既凄美又动人的故事吗?不尽然,当人们遭逢令人费解的暴力行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话说回来,究竟怎么做可以制造出这种死状?

    虽然上吊式的自杀手法相当为人所熟知,但是像这般把颈骨折断,整个头扭过一圈的方式,无论在力量或技术方面的需求是有点高过头了,要做到这种程度大概非得用巨大的老虎钳固定住颈部,然后啪地一下子扭断才有可能办到。但是其实这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因为现在不是让我胡思乱想去推敲原因的时候。对强盗而言,闯了空门的人家中发生密室杀人事件也丝毫不关他的事。

    没过多久的时间,电视里一家和乐的戏码便播映完毕,我将荧光幕上伴着片尾曲卷动的制作群名单抛诸脑后,踏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映照出了整个房子内部的黑胶底片逐渐变得污秽,在我来到二楼的瞬间,整个景象骤然变过了颜色。

    木质建材的走廊一下子由黑转白,变成了一片水泥材质的空间。眼前污秽不堪的光景让人联想到了印象沉重的宗教画。

    「——惨了!我睡着了吗?」

    真是倒霉到了极点。梦与现实竟然纠缠在一起了。

    是从哪里开始错乱的呢?走廊深处的转角伫立着一个宛如枯木一般的人形。

    「请问你是神父吗?」

    那株枯木的声音传递距离意外的远。该死,我竟然梦到与木崎家的事毫无关连的梦境。

    「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神父。更何况这世上哪里有带着一只黑狗的神父呢?」

    「可是你不是会帮助像我们这种被恶魔附身的人吗?就像电影里驱魔神父的一样。」

    「不是驱魔,是除魔。虽然意思差不多,但是做法上可是有些微的不同。」

    我可是一向都连人带魔一起摧毁的呢!虽然可以让除魔的对象恢复成人类,但是要他们回归社会是完全不行的。不过我说啊……其实真正可以归类为恶魔的没有这么多,像你们这种家伙只是单纯属于病态的类型而已。不过就是非常普通的精神状态异常,这种夸张的称号就省省吧!

    「总而言之我不是什么神父,况且你的病症神父也没辙。看看你是要自己就此安分一点,还是干脆找间大点的医院让他们好好看管你。说起来,我的这只黑狗好像对你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我很痛苦啊!」

    眼前出现了杂讯!一瞬之间,我双脚踩着的地板各处冒出了杂乱不堪的荒废住宅形象,感觉就如同播放着带有刮痕的影像光碟一般。

    「……我的声音刚才被干扰到了,所以再说一次。去看医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是!我说过了不是这样的……我没有生病!这才不是生病的状况呢!我到现在一直都很独立自主,很听妈妈的话呀!我每天用功读书,拿到了好成绩。妈妈失去了爸爸,我就代替爸爸取悦她,我不过就是出了一点问题而已,为什么你非得这么说我!」

    水泥墙板呈现扭曲。

    不对!它正在崩解!随着远方的那个人影情绪高涨,整个走廊此刻都在融化。这下危险了,如果就这么下去我也会被一起融掉……

    「等等!等一下,等一下!我没有办法聊些太正经的话题,你先给我一点时间……好了,我们稍微冷静一下。在一位素昧平生的人身上强扣精神病患者的帽子是我不好。」

    虽然眼前这家伙把素昧平生的我当作神父的行为也令人不予置评,但我没有点破它。若是不小心祸从口出可是会被杀掉的,不管我现在是在做梦还是在幻想,被人家做掉都不是好事。

    「不过我觉得你与其跟神父求助,是不是找位医生看看会来得好一点呢?你虽然坚称自己不是生病了,但是比起被恶魔附身,我觉得生病还是好一点。」

    这种说法所受到的待遇会比较像个正常的人类……不管怎么说,既然这类说法跟恶魔附身一样会被归类为不正常,那倒不如选择对自己稍微有利一点的状况不是吗?

    「怎么会好!你一点都不明白!我很奇怪,我非常奇怪!我奇怪得不得了!我明明可以辨别哪些事情自己喜欢,哪些事情自己不喜欢,但是我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部都做了。我就是这么奇怪!虽然妈妈也说这是一种病态,不过我才不是这样!我是被恶魔附身了!我没有办法恢复正常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是因为附身在我身上的恶魔让我变成这样的!」

    远方的人影不断地大声喧闹,水泥墙板不停地崩解消逝,我的颤抖完全压抑不下来。不为什么,是因为连脸颊都已经开始融化了。

    「哇哇哇!不妙,拜托你帮帮忙,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被你融化掉呀!」

    「既然这样就请你改口,说我是被恶魔附身了!」

    我遭到对方的严词纠正。呜呜呜,这个智障火星人……理解力这么差,真是个棘手的对象。

    「我了解!那么我们就假设你真的是被恶魔附身好了。不过这可是非常可耻的事情哦。生病会被所有人同情,不过若是被恶魔附身的话,就像你看到的,会被大家排挤不是吗?」

    水泥墙的崩解速度缓和了下来,远方的人影露出了笑容。

    「才不是呢!你明明是个神父却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吗?在国外,不相信上帝的人都会被恶魔附身。恶魔会诱惑人们露出自己心里肮脏的部分,促使他们犯罪,这跟精神病没有关系。生了病的人不是只能接受治疗而已吗?可是被恶魔附身了不一样,只要赶走了恶魔,人们身上的原罪就会一起消失,他们的心灵也会变得干净了。」

    哎,可是这里并不是国外呀。就这个国家的风土民情来说,根本不盛行罪与罚这套。这里跟国外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大举入侵寄宿在人们身上的神圣品种不同,有的只是自发性的,计划性的人造恶魔而已。

    「对,对您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呢!不过像这种模棱两可混淆视听的话题就暂且搁着。那你想说什么?是指人如果不知道上帝的存在就不会被恶魔附身了吗?」

    「就是这样!知识跟信仰是不一样的。如果不知道有上帝这回事,也不可能会知道恶魔的存在,所以说,那个……」

    是,是,是……你的理论完备得无懈可击。

    「也就是说,你认为恶魔跟上帝其实是一样的啰?」

    虽然也可以说是『成对』或者是『共犯』,不过是什么都好。远方的人影看起来越来越高兴,水泥走廊也因此完全停止崩解的速度。在崩坏的地板上透出了两层楼高的木造房屋一角,显现出那个中产阶级家庭里面那条走廊可爱的模样。真是帅翻了!已经可以看到寝室的房门了,只要把门把扭开,就可以挥别这场梦跟眼前这个火星人了!

    「你知道吗?上帝是为了考验我们而派遣恶魔来到人间的。我正在接受上帝的考验。我是被上帝选上的人,只要你肯帮我驱除这个恶魔,我就可以恢复原来的样子了!我明明可以恢复,可是大家却都当我是疯子……像我这样根本不是生病!我知道是因为其他人搞鬼我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没错,就是这样!因为这样我才会出拳打了妈妈,才会把房间弄的乱七八糟,才会被朋友当成白痴……这都是因为上帝要帮助我的关系!」

    「啊,不对,那是因为……」

    我将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吞了回去。一方面我向来就不喜欢干涉别人的价值观,再者,这次要是戳到了对方的痛处,大概会落得相当难看的下场。

    「你想表达的事情我大致上都了解。不过为什么为什么我非得知道这些事呢?」

    「你问这样的问题才奇怪吧?你跟我不是同一种人吗?你看!『你的身体也是缺少了一个部分』呀!」

    我伸手向寝室的房门门把。

    「请不要随便攀亲带故,我是被吃的受害者,而你是吃人的那种。尽管结果看起来差不多,但是我可不想被你当成是自己的同胞。」

    房门「喀」地一声顺利的打了开来。

    眼前由白色的基调转而成为黑色,太好了!接下来就只要处理木崎先生家的问题了。

    我一脚踩进了有点昏暗的寝室。玻璃窗外的固定式百叶窗紧闭着,室内的光线也全仰赖一颗小小的灯泡。不知道是否因为是完全封闭的关系,这个空间就像是蒸汽浴室般叫人难以忍受,寝室里一共有两张床,靠近房间的那头有一名男子面对墙壁坐在床上。他背对着我呈现垂头丧气的模样,并没有察觉到我走进了房间。从体形看来大概就是木崎先生,他的脖子跟留在一楼客厅里的两具尸体不同,并没有特别的异状,整个身体也还是完好如初的人形,也就是说他还活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他也死了,那谁打来电话告诉警察这一家人相亲相爱地集体自杀呢?

    我试着压低脚下的声音。此刻的木崎先生依然背对着我,不知道他究竟发现了我没?他低头的背影让我联想起美术馆崩毁前的模样。我跟床缘之间只剩下一公尺半的距离,还差三步便可以顺利掌握「对方究竟罹患了什么疾病」,然而……阻碍出现了。我的脚「啪嗒」一声勾到了一旁的障碍物。该死,这什么东西啊!怎么大得这么夸张——

    「——」

    那是死不瞑目的尸体,两具身着警察制服的男尸!他们正面贴着地板,脖子上的首级整个被扭了过来。

    「晚安,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

    「!」

    我听到声音反射性地抬起头,旋即因战栗而屏住呼吸。

    ——房间的角落。

    我看到了木崎先生大大的身影,我们四目交会。惨了……我跟木崎先生透过一面镜子看到彼此的模样——

    「四目交会,必死无疑!」

    我的全身瞬间发出了痉挛。「痛!」这个痛楚就像是身体两端被卷轴固定,施以反向的力道相互拉扯,拉到不能再拉了却不见卷轴停止作用。除此之外,我甚至一只手指头也动不了,对方的力量强大得难以形容!我跟木崎先生只是转瞬间的四目交会,我身体内的中枢系统却完全被他打乱了!

    我身处在一间仿佛蒸汽浴室的昏暗蒸笼里面,脚边是两具颈骨被扭断的尸体,眼前则坐着一位神态显得疲倦的中年男子,他以背对着我的模样将视线直直投射在我的身上。我的妈,这景象真不是普通的恐怖!两颗眼珠也完全不接受我的命令,因此就算我想移开视线也无法如愿。最糟糕的是因为身体不听使唤,我从刚才那个瞬间开始就没有办法呼吸了……

    「你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可以让被附身的人得到解脱的那种驱魔师是吧?嗯!你不就是石杖先生家的石杖所在吗?」

    我的视线依旧紧紧盯在木崎先生的双眼,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只要他不松开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我就只能任凭他恣意摆布。

    「对了,所在小弟。你才刚出院嘛!你住院的理由是……什么原因来着?真是不好意思,我前一阵子一直都忙于工作,完全没办法抽空跟邻居们打好关系。我女儿说要去探望你,硬是跟我要了些零用钱。结果呢!你有看到我们家女儿吗?」

    谁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有来看过我……啊!那个……那间医院不是本来就不接受亲友探病的?

    「唉!我真是凄惨。我的状况大概在你们看来就是被恶魔附身了吧!我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面,也是因为想要静静地一个人等待驱魔师前来的缘故。我想尽可能让自己不要跟其他人接触。有人报警处理让我觉得很困扰,关于我们家的流言像这样传遍大街小巷也不是我所乐见的状况。因为人哪,只要到了我这样的岁数,第二在意的就是面子问题了。」

    木崎先生缓缓地抬起了头,他散发出一股十足的杀意。等一下,是我啦!那个驱魔师就是我啦!别这么性急,我会好好听你说话啦!

    「可是,我还是有维持这个家庭的责任,你应该在楼下看到我的妻子跟女儿了吧?她们已经死了一整天了,应该还没有腐烂发臭。可是现在天气炎热的九月,尽管我想把她们放到冰箱,却完全没办法塞进去。虽然我真的想在邻居脸上露出难色之前把这个状况收拾一下……不过终究是无关紧要的事。不对,明明一点意义也没有,到底为什么她们要跟我一起死呢?她们一开始就没有必要跟我一起陪葬。结果到了最后,家庭还是变成了一种负担。」

    木崎先生缓缓地回过头,我们在镜中交会的视线也逐渐离开镜子,转向面对面的角度。

    「你别担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会在不多制造出其他命案之前自行了断。其实我早就应该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办法如愿自杀。早在昨晚,我就应该『已经把自己的脖子扭断了』才对……」

    我的头!

    我的头随着木崎先生的动作一点一滴开始横向旋转。

    「我好想一个人独自了断,我早在一个星期前就瞒着家人辞掉工作。我累了,真的累了,我累到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早在发现这份倦怠前就已身心俱疲。我已经年过五十了,也该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年纪了吧?」

    如果将木崎先生身体面对的方向定位为零度,他的头现在转了二十五度。惨了,我大概可以猜到这次的恶魔究竟在木崎先生身上添加了什么样的能力……

    「可是家人却不同意呢!她们好像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叫我不要自作主张辞去工作,说我的身体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我有抚养她们的义务之类的话吧!其实她们说话时的语气相当嚣张呢!唉,亏我们长年一起生活过来,她们最后却是露出这副德行。所在小弟,女人的歇斯底里还真是让人感到绝望。那大概是女人的专长,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们男人因为自尊心使然,没办法像她们一样耍小孩子性格。」

    四十度,六十度……随着木崎先生的脸庞横向扭转,我的头颅也跟着画出了同样的弧度。一旦来到九十度差不多就是完全侧过头的状况。再下去就算是天赋异能,最多转个一百二十度也是极限了。

    「很不幸的,她们的要求被我驳回了,虽然我并不希望一家人集体自杀这类的事情发生,我只想回归到一个人的安静时候。如果要问理由的话,嗯……是什么来着?我辞掉工作的理由嘛……对了,我到了这个年纪却在工作上捅出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大娄子。尽管我终日埋首在数字堆里,想办法弥补帐面上的差距,结果却还是徒劳无功。上面叫我自杀了事,因为债务也无法清偿了,在我有生之年永远也不可能挽回些什么。」

    九十度,一百度……

    「喀!」颈骨之间极限扭动的声音渗入了我的心。

    我的颈子已经无法再做出多余的转动了,人类身体构造就是这个样子。然而——木崎先生的首级却依旧十分灵活。他的颈椎该不会是用滑动式关节构成的吧?就是那种可以三百六十度自由旋转的构造。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才想要自己一个人了结的,可是内人跟女儿却不同意。不只这样,她们甚至要求我就算要死,也要选择能够留钱下来给她们的死法。真是不可理喻,我就是因为嫌这么做麻烦所以才寻死的,但是她们却始终无法理解。所以呀,我才打算不发一语直接在她们眼前自我了断,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当时瞬间起了邪念,内人还有女儿,两个人都跟着我的动作一起扭断了颈子自杀了。」

    一百二十度,一百三十度……我的头颅依旧不停转向。被恶魔附身的木崎,凡是在他身边的人,脖子以上的部分都会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同步转动。

    这就是木崎被恶魔附身而产生的病态。他的患部是头部,因为这个疾病而重生的头部得到了新的能力——煽动,病因大概可以归咎在过度疲倦的问题上面。

    下地狱去吧!木崎先生为了不让自己察觉到自身的病态而封闭了思考,并且重复做着看似自杀的他杀行为。只要跟那位大叔四目交会的人都会被强制做出跟他一样的举动。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那位大叔的颈椎是用滑动式关节构成的,所以怎么转动都不怕。但是人类的首级可没有办法像那样回转!

    我会死!就在接下来的数秒钟之内!

    「不过,我是有这么想。如果我有抚养家人的义务,那么家人也应该有我一起陪葬的义务不是吗?因为如果我走了,她们不是也没办法继续活下去吗?真是这样,那她们就应该跟我一起离开人世。内人跟女儿都纷纷履行她们的义务了。真是的——彼此家族的联系真是把人困在混沌的地狱呀。」

    木崎先生的脸庞一口气转到了正后方。

    正好是来到一百八十度的位置,他的颈骨滑顺地绕回,而我的头颅则是笨拙的转过……喀!

    ■■■

    呼呼地喘息声从黑狗的鼻腔中传了出来。

    它探头正在寻找那颗滑动式关节的首级。

    尽管房间里一片漆黑,因为黑狗的眼睛本来就看不见,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光线辅助。

    我左肩上不再呈现义肢形态的左手,靠向了从那颗已非头颅的头颅,从中拉出了形成有形物体的无形之物。

    ——狗狗乖。

    来吧,憎恨(假名)小亲亲,吃饭的时间到啰!

    1\junk

    天空的高度异常的低。我睁开眼睛的瞬间,视线被一片水色所包围。

    「啊——咦?」

    天空成了一片汪洋。

    阳光呈现浅浅的白色,透过上方的水流,漪涟的波光照耀在这间石室之中。眼前一片湛蓝的水里,一条黑色的鱼影快速地滑过了我的视野。

    头顶上的这片汪洋里可以看到一条体形硕大的鱼儿悠游其中,目测判断它的身长大约两公尺左右。从身影看来大概是鲨鱼之类的品种,但究竟是什么鱼则无法得知。如果我被问到淡水怎么会有鲨鱼这个问题,那会让我相当难以启齿,因为就连那条生物究竟是不是鱼类其实我也无法判断。

    那条鱼的身影逐渐远去,不知它是否对于我的凝视感到厌烦,那条鱼就这么游向高处———在这片汪洋更深邃的地方消失了踪影。

    我置身于天地倒错的异样感之中,不过这对我来说已是习以为常的光景。

    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状况,只不过是在天花板上张开一整片的玻璃墙,隔绝了上面的一个巨大的水槽而已。哎!不如换个说法,直接说这个房间位于巨大的水槽底下比较正确。这里是一间地下室,头顶上的一片汪洋也不是海水,只是一座非常古老的水库。这间天花上顶着一座水库的异常地下室,其室内陈设就像是中古世纪的城堡中的一个房间原封不动移植过来,远离时代气氛的异常风格。

    「哎呀!所在,你起床了。」

    房间中央,罩着纱帐床上传来一个中性的声音。

    尽管从我的角度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到他的脸,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他就是这间房间的主人。不过话说回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他的容貌总是处在阴影底下无法辨认。非得走到他的身旁才能看清他的容貌,那张床的位置就是这么经过严密计算而设置的。

    这间地下室的格局呈现正方形,就像个巨大的箱子一般。空间的上方罩着一层玻璃天花板,四周则绕着石砖砌成的墙壁。屋子的四面各有一扇房门,除了南面出入用的那扇门之外,其余的三扇从来没被开启过。室内装潢中几乎看不到带有生活感的用具,唯一的电器制品就只有墙角的冰箱而已。所到之处林立着完全找不到共通点的古董。根据不同的观点,大概也会有人把这里当成收破烂的仓库吧!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在我熟睡的时候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吗?」

    「没有特别的需要。不过你既然起来了就做好你的工作吧!我口渴了,帮我倒杯水来。」

    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恼人的梦境依旧徘徊在脑中尚未完全散去。我摸摸脖子确认颈骨没被绞断,一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间房子里没有自来水,要找水的话就只有冰箱里囤积的蒸馏水而已。我走向房间的角落,绕过堆积如山的地球仪中从容来到冰箱门前。我伸出手,「砰」地一声,拉开了门把……这什么呀?满布着一片黄橙色的冷藏库。

    「冰箱里好象只有加了色素的饮料而已哦——」

    「如果水喝光了的话就拿那个给我吧!反正那也是葡萄柚水果饮料。」

    这家伙明明就只会睡觉,要这么健康的东西干嘛?该不会这副比我来得活泼的模样,就是因为他注重这方面的调养?如果说不同的食物摄取方式会造就群体之间的差异,那么杂食性的我大概就是因此而长不高。

    不过无妨,像我们这种人最爱垃圾食物,它不但可以节省每天消耗在餐费上的花用,更可以缩短我们过于冗长的寿命,这可是一举两得的美味。我一边想着速食店里的稀碳酸饮料,一面将橙色的液体倒入细长的玻璃杯中。

    冰箱侧面的外壳映照出一袭独臂的男子身影,真是叫人感到厌烦的影象。他原本完好的左臂此刻却呈现残缺的状态,肩膀以下的手臂完全被截断了。这个样子让人联想到归属于某个邪恶势力的机械人形象,然而这个看似强悍的外形却无法掩盖日常生活的不便之处。我在两年前因为一场突发的意外而失去了左臂。这个残缺的样子叫人看了不禁要问,究竟是什么样的意外让臂部与肩膀的接合处被截断得如此漂亮?幸好被削掉的只有左臂,没有连命都被夺走。

    日后经过一年半的复康才出院,尽管在求职与人际互动方面多少留下了一些不便的影响,但我对于只剩下一只手臂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埋怨。这样的状态能让我藉由这个不起眼的兼差工作赚取一些微薄的薪水,甚至认为自己还蛮幸运的。不过如果真的要说的话,没有办法自己一个人系鞋带的样子还真是让我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快点!快点啦!所在君的动作慢得太离谱了——」

    我赶忙关上冰箱门来到任性的雇主身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看来我好象落枕了。

    「谢谢。哎!过了五个小时才终于有第二次的水分补给了呢!」

    房子的屋主微微仰起头接过了玻璃杯,用他那只黑色的人工义肢右手。他丝毫没有停顿的动作,一口气喝光了杯中橙色的饮品。

    「舒服多了。对了,你刚刚发出了凄厉的梦呓,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吗?」

    「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是结束了一场深夜放映的电影之类的感觉。不过这么跟你说大概也不会了解。」

    「恩,因为没办法体会嘛!一方面我没去过电影院,再说那种深夜电影究竟有哪一部分是有趣的?」

    有趣的节目可多了呢!这个白痴竟然将深夜电影当成了非在深夜无法播映的三流影片代名词。最近的深夜电影可是相当可以让人乐在其中呢!不过呀……就算跟这个完全不晓得电影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家伙详细说明也无济于事就是了。

    「没有啦!是我举例举得不好,我只是梦到了让人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已。」

    他一脸讶异的表情,双眼圆睁地注视着我。这位就是我的雇主,也是这间地下室的主人。

    乍看之下,大概只能判断他的手臂装了义肢。接在他肩膀上的那只义手就像是服饰店的模特儿一样,是用黑色的石膏裹成。也就是说他跟我一样,都是肢体残缺人士,只是这家伙耍宝的能力比我要夸张许多。

    他的外表看起来大概十四、五岁左右,蓄有一头有如丝绢般的乌黑秀发,容貌可爱的程度让所有男人看到他都会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不过小心,他可是个男的。尽管遗憾,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男性,从我这个被他电得七晕八素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的事实绝对不容怀疑。

    他叫做迦辽海江,因为全名念起来麻烦,所以我都直接叫他海江。这个小鬼头的外型让他只要静静不说话便看起来像个出色的千金小姐,说是上帝即兴创作的艺术品也不为过,同时也是象征了它不良嗜好的证据。

    「然后呢?不堪回首的恶梦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我想知道啦!你挣扎梦呓的样子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明明看起来一副相当痛苦的样子,但是所在君为什么一直没有从梦中惊醒让我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他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对我提出质问。这家伙一年到头都在无聊中度过,因此一旦看到有趣的事就会露出难以掩饰的贪念。

    「……我就说了是不堪回首的恶梦嘛!那个梦直到现在都让我觉得相当厌烦,拜托你不要再让我继续回想了,我在梦里可是差点就丢掉一条小命呢!」

    说起来应该是必死无疑吧!毕竟整个头颅就这样喀的一声转上一圈……

    「咦!你梦到自己差点死掉的场面吗?所以才会有发出『救命呀——』、『住手——』……之类的梦呓呀……啧,要是你再多睡一会儿的话就更有趣了。」

    这家伙的意思是想听听我死时发出的惨叫吗?

    「你真是差劲透顶。既然看到我在做恶梦,为什么不把我叫醒呢?是怎样!你喜欢看到人家痛苦的样子吗?会因为男人的喘息声而感到兴奋吗?」

    「嗯……看情况吧。所在君刚才可是让我感到相当愉快呢!虽然不知道你梦到什么样的往事,不过梦中你有提到什么支离破碎之类的有趣话题。你刚刚的样子真的让我感到十分享受,这是我的真心话。」

    这家伙露出一脸满足的愉悦笑容。

    「——」

    ……糟糕,我不小心又煞到他那可爱的样子了!尽管我对此感到相当懊悔,但是事实就是如此,那笑容真是可爱到不行,只要是男人绝对都拿它没辙……其实我相当讨厌这个家伙,但是却完全无法抗拒他的笑容。这个该死的自恋狂,哪天非矫正他一下不可。

    「……唉,你这种态度真叫人看不下去了。是怎样!照你的想法看来我不就像是在这两个小时里面一直被你强暴吗?你这个虐待狂,竟然把我丢在那边不管来取乐。如果不希望我告你的话,最好识相地拿点补偿出来!」

    刚刚大约经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换算成旅馆的休息费用是五千元左右……嗯?不过出卖人类的尊严,两个小时换得五千块的报酬究竟是高还是低?值得吗?反正我本来就不怎么值钱。

    「那是我的台词啦!你白天的时间都被我买下来了。要怎么使唤你是我的事情,而你有回应顾主期待的义务。可是所在君却都不肯陪我不是吗?那么至少让我听听你的梦呓,打发一些空闲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他哼了一声,十分不满地转过头去。

    如何打发时间,这个课题对于迦辽海江这个人来说可是人生大事,这家伙从不曾走出过这个房间,哎!没有人帮他的话,他连下床都办不到。

    原因很简单,因为海江的四肢全都是人工的替代品。上帝相当无情,尽管给了他无人能出其右的美貌,却又同时剥夺了他全部的行动自由。如果说我是属于邪恶势力独臂的机器人,那么四肢残缺的海江就是该组织的大头目了。

    就现在这个状况而言,我的工作就是早上帮海江装上义肢,然后傍晚将它们取下。生活所必须的花费,这个工作就可以赚得八成,能让我找到这个尽管只有一只手也可以办得到的工作是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是总觉得这样的工作有点搬不上台面,让我做的有点心虚。在这个郊外的地下室里,从一个无法自由行动的小孩子身上榨取钱财,该怎么说呢!简直比小白脸还不如。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邪恶组织的老大出生于富裕的家庭,对于给我的薪水似乎一点也称不上负担。对海江来说,单凭现在这个身体直到离开人世之前,在食衣住三方面都没有太多的麻烦。他有一副功能性相当出色的义肢,只要装上去,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自己处理。在我上工的第一天,这家伙还不是照样靠着义足自己一个人去了厕所。不过海江这个大少爷尽管拥有如此出色的义肢,但是它们优异的功能性毕竟不等于装起来舒服这回事。好象无论什么样的义肢跟海江都合不来,所以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像这样躺在床上。

    是啊,义肢这种东西多半会给人带来难以忍受的痛楚。而今天义肢结合的状况似乎特别糟糕,我今天只能帮海江套上左脚跟右手的义肢而已,这么一来——

    我开始搜索房间的角落……找到了,一只黑狗蹲在墙角。它的姿态就像是绘本中出现的恶魔图象。这只狗的双眼天生就看不见,一辈子也感受不到光线的存在。不过可不能因此而小看它,那只狗在追击猎物的时候可以借用人的眼球作为行动的依据。

    「所在君?怎么了,你真的没问题吗?脸色超级难看的,要不要喝些什么吗?」

    「我的脸色才不难看,你不用管我,不需要你来担心啦!我对既没有水也没有啤酒的小孩专用冰箱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你要吃点什么,肚子也饿了吧!」

    「你这么说不矛盾吗?明明不舒服了还要我吃东西。而且你这家伙会跟我收钱的吧!」

    「当然啰!你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我都会从薪水里面扣掉。」

    「看吧!爱欺负人、冷血、守财奴、压迫部属的领导阶层!算了啦,反正不舒服也是白天的事,到了晚上就好了,你就别管我吧!」

    我发出嘘声挥手要赶他走,不过因为海江只能待在床上动不了,所以我还是自己回到沙发那里去了。这间异样的地下室最大的优点就是坐在这张沙发上的舒适感。它出色的程度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要我在这个沙发上睡个三天三夜,我绝对有自信可以办到!

    「——话说,你刚才的恶梦,是梦到木崎先生的事情吧?就是你一个月前的晚上执行的除魔工作。」

    这家伙想问就问嘛,这么别扭做什么?对于他这种死缠烂打的态度我才应该要闹别扭呢!

    「……是啊,不过为什么你这家伙会知道?」

    「因为你在做梦的时候像这样叫出来:『住手,木崎!我会揍飞你哦——』明明就快要死掉了,所在君的反应还是真是够奇怪呢!」

    这个该死的小鬼覆盖在刘海阴影下的双眼,眯成了下弦月的形状,还嗤嗤地笑着。都已经知道是这么回事,却还对做了恶梦的我冷眼旁观,这家伙的性格真是腐烂到了极点。

    追根究底,我会遇到这种事情这家伙也脱不了关系,他应该要阻止我去的。就算能够赚到钱,当那种工作根本上就不适合我。石杖所在这个人的原则就是轻松地活下去,我深信这种生活方式才是最为理想的,是让我自己获得新生命的主张。

    然而当时这样的想法却仿佛完全不存在,我什么也没多想就往这个大洞里跳。

    那天晚上——那个叫人不会希望再有任何牵连的恶梦,我一脚踩了进去。

    那个集体自杀的家庭,那位头颅可以自由旋转的怪男人,那个让人决心一辈子不再碰第二次,俗称「恶魔附身」的流行病……

    ◇

    这种病例被社会认可大约是在十年前左右的样子。

    它的学名是「类激化药物异常症候群」,也有人称它为「细胞受体冲突症」,是一种突发性的精神障碍。它的成因是在人们长期处于情绪低潮,或对于他人抱持恐惧等等心理之下而引发的代表性疾病。尽管这种病症在医界被归类为典型的现代疾病,但是真正知道这两种正式名称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局限在与这个病症有关的当事人而已吧!

    总而言之,这些病患就是无法控制情绪的精神障碍患者。尽管这个病症没有致病的病毒,仅仅是因为出现这样的病征而得名,可也不要认为这些病患只是单纯的疯子,跟生病没有关系。毕竟忧郁症也是非常典型的一种精神性「疾病」。即便是感冒无法侵袭的健康肉体,其他病菌也会想尽办法致使这个人生病。一旦某人的脑袋与一般人不一样,那他并非是精神出现异常,不过就是人体机能方面出了状况罢了。毕竟人类的构造是由各种神秘而不可解的精确结构所构成的,不会在毫无由来的情况下出问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把这种患者的生理现象认定为一种疾病的人,也就只有医学专家而已,普罗大众还是称它为「恶魔附身」。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些病患所产生的行为,怎么说都只能用恶魔附身的方式加以形容解释。这类患者身上人格出现剧变,或是失去自我意识等等症状都还算是轻微,重度的病患甚至会出现自残的强迫症,而其中的未遂者更会对于周遭的人们产生杀意。说得坦白一点,这就是某些内心过于纤细的情绪导致伤害行为的原因所在。

    「不过这种东西啊,根本上来说不是什么恶魔附身吧?他们纯粹只是行为夸张的病患而已不是吗?怎么会用到什么恶魔之类的谬误说法。」

    「大概是恶魔附身这种说法比较容易理解的缘故。撇开有实际看过这类病症的人们除外,对于一般大众而言,就连听到忧郁症都不太能够体会,但是他们却可以轻易地想象被恶魔附身是怎么一回事情。若是用恶魔附身来解释这些患者的症状,那么一般人也就可以接受他们口中难以理解的言论了。对人类来说,若是将他们所无法想象的行为全都归作恶魔附身,那么大家就都可以理解了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说恶魔这种东西终归是不会出现在日本,但是这些患者基于自私的心理而任由患病后的假性人格恣意妄为,本身就是过度腐化的现象了。再说,这个国家戴着假面的人们,内心多半也都藏了一头野兽呢!」

    就是这么回事,恶魔附身本来就是外国人的白痴谣言。他们的信仰结构比例上来说是一对六十亿,而且其中的厉害关系的平衡更是绝对偏向他们上帝的那一方。在这个正值世纪末的日本,恶魔这种东西仅仅是一神信仰宗教世界中的存在。

    「真是叫人沮丧的说法。真要说是被什么秽物附身的话,选择犬神不是好一点吗?该说犬神比较有亲切感,还是犬神附身的这种说法比较会让人冷静下来。」

    「错了,这种状况可不适用于让人冷静的假设呢!尽管犬神的信仰在现在的日本社会已经式微,但日本人终归是日本人,不管怎么说对于兽灵附身的词汇依旧是相当敏感的。再说恶魔附身听起来就好象事不关己的电玩情节,但是像这种在自己国家里面原始就有的疾病,难道听起来不会觉得它太过于现实且无聊透顶吗?」

    「唉……你想说恶魔附身这种说法,相较之下充满了八卦的味道吗?」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认为现在恶魔附身的说法其实是一种当下流行的现代病,尽管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像是可以获得解脱,但是却永远等不到这一天到来。所以每个人也因此积存了各式各样的负面情绪,虽然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崩溃,但是周遭的人们也同样也有可能在下一秒钟自我毁灭——你不觉得这样的想法会让他们稍稍为安心一点吗?

    沉迷于这种流言的一般大众大概都已经有了哪天自己就会崩溃的觉悟,他们张开一层虚伪的防护网借以麻醉自己。『大家一起共同遵守不去思考的愚钝默契』,这个现象在当下不是相当普遍?『恶魔附身』这种说法,便是藉由反应驽钝行为的模式风行,因而大肆传播开来。就跟这个词一样,若是要将责任转嫁出去,那就必须要有适合的祭品。」

    也就是这种现象是人们自己的内分泌失调性中毒、自我催眠、自我崩溃而已吗?这个早熟的家伙……要真是这种说法成立的话,恶魔附身也不过就是一种现象而已,根本也谈不上「类激化物质异常症候群」什么的。仿佛一年后又会被另外一种流行语掩盖过去……不过所谓的「麻烦事」,就是因为它不只是纸上的空谈,而是实际引起了大范围的灾害,所以叫做「麻烦事」。

    恶魔附身是真的存在的。

    举例来说,就是精神上真正出问题的那些病患。

    再将例子说得深入些,他们就像木崎先生一样,放弃了人类的身份并且获得了「超能力」的患者。

    最近数年之间,超乎寻常的犯罪模式增加不少,这些异常的犯罪事件大概都会被当成恶魔附身流传开来。然而其中真正是因为恶魔附身所引起的案件大约只有百件左右的数字,甚至不到所有异常性犯罪的一成。

    「所以说,被混淆的一百个假像之中混杂了十个真正异常的事实。这么一来所有的事件既都成了假像,却也全部都可以说是事实了。」

    说起来很妙,对于大众来说,尽管经历了木崎先生的事件,但若是将其他九件也归类为「异常性犯罪」,那么木崎先生事件也有「犯罪手法超乎寻常」这个共通点而被囊括其中。换言之,尽管社会广泛地接受了「恶魔附身」这样的事实,但是他们却并不知道「恶魔附身」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这类异常性犯罪被称为「恶魔附身」有它的原因,这个原因并非这些犯罪者表现出了难以理解的行为举止,而是单纯地展现出了人类无法办到的能力。基本上这些「异常性犯罪」的例子都只是妄想中的产物,与精神障碍被归属在同一个层级。然而,其中有一些个别事件超越了妄想的范畴,变成「极为特殊」的案例。像是颈骨可以无限制地自由旋转却不会因此而丧命的病患,终至卷入了无辜的外人而酿成犯罪事件,这便会被归类为上述这种「极为特殊」的个别事件。确实这种情况,看到的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一致认为,这些犯罪者如果没有借助恶魔或其他同类型的超自然力量便无法办到。

    ——真是的,真实愚蠢极了。在这个文明过度兴盛的时代之中哪里有什么恶魔?我才不相信呢!我确实遇过一些人,这些人除了将他们归类为恶魔附身以外无法别作他想,但我还是不相信有所谓的恶魔。恶魔那种东西呀,就算真有其事,身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也不应该接受它的存在。我还没有想过要去接受,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认同吧!就算你复制了一百个木崎先生摆到我的面前,我也会顽固地大笑出声给你看。

    ……然而尽管如此,实际上我却有无法将恶魔视为荒诞无稽的言论而不当一回事的原因。因为尽管我想要否定它的真实性,这个事实却血淋淋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视线前方的这个小鬼,既没有被什么恶魔附身,也不是「类激化物质异常症候群」的患者,他是真正的恶魔。

    ◇

    我开口对海江问到。

    「我说啊,你知不知道真货跟假货的区别在哪里?」

    「咦?什么真货、假货?」

    「就是恶魔附身这回事。真的被恶魔附身,或者根本跟恶魔没有关系,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就是说普通的病患,跟不普通的病患之间究竟有何不同?」

    我回想起一个月前,在我们家隔三栋房子的建筑物里发生的事情。

    睡落枕的脖子隐隐作痛,那个案件——我究竟是怎么解决的呢?

    「嗯……你是要从附身的东西是恶魔还是其他东西说起吗?」

    「没这回事,恶魔的授课该结束了,现在流行的恶魔究竟是真是假都随它去吧!我想问的是人们究竟为何会被恶魔附身。」

    「什么呀!真无趣……不管真恶魔也好,假恶魔也罢,会被它们附身的类型不是很明显吗?这些东西从以前就爱死了懦弱的的人类了。」

    「啥?你这种说法倒果为因了吧!人类是因为被恶魔附身才会产生精神疾病的,你不是也说恶魔附身是一种病症吗?」

    「我说所在君,你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流行性疾病不是因为人们的免疫力衰落才会感染他们的吗?体力不佳的人,还有身体状况不好的人,他们都会因外在因素而容易染病。既然肉体是这样,精神方面当然也是如此。所在君就是这么温柔,你不能接受弱者因为自己的懦弱而成为被人欺负的理由是吧?但是这个事实是不容辩驳的,因为恶魔从来就只会附身在懦弱的人类身上。」

    他说话是露出了一脸得意的模样。这表情不禁激起了我心中的反感,他就是这种地方特别讨人厌,喜欢擅自想象别人的个性。

    「你想说被恶魔附身的人们全都是自作自受啰?不论体格与身体状况的好坏,只要是人格方面不够成熟的『弱者』被恶魔附身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呀,软弱的人类就会成为恶魔附身的对象。不过确切地说,被恶魔附身并不是因为被附身的人心灵懦弱,而是该归咎于他所身处的「环境」变得脆弱的缘故。如果将人们的心灵归类为内在,那么影响内在的外在因素就是环境的变动了。比方说家庭问题,或是友情之类的人际关系,还有社会给这个人的评价……等等。

    一旦脚下的地板产生了动摇,立足于该处的人们很自然会深受其害。这个结果便会造成他们无法适应正常的社会环境。像这种状况便证明了环境不见得是由人类所创造的,而是环境改变了人类这个事实。于是趁着这个机会,趁现在这个时间点,变得懦弱的人类心里,俨然成为魔物的寄居的对象。

    恶魔的存在,是以它们的立场肯定了懦弱的心灵。由于人们软弱的内心是恶魔壮大的温床,于是它们也反过来全力地培养人们懦弱的一面。它们会促使这些人们失去的社会性再也找不回来。我们举一个陈腐的比喻加以说明,像是有些人失恋了便无法活下去了对不对?像这样的想法其实只是对于悲伤的一种发泄方式,然而被恶魔附身的时候,失恋的人便真的会想不开而自尽。『因为悲伤而想要轻生,但是却因为害怕死亡而无法下定决心结束生命』,这才是人们心理上该有的平衡。不过对于被恶魔附身的人来说却不是如此。『因为讨厌悲伤所以只有寻死一途』,他们心理会出现这样的想法,让他们对于未来丝毫没有恐惧感。真正最叫人感到害怕的人类,是那种对于自己费尽心思构筑的过去与未来毫不在乎,除了『现在』之外,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这种人。」

    「只看得到现在吗……那是因为人们有许多的牵绊,让我们非得思考明天的一切。而这些患者们眼中只看得到现在,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就一点也无所谓了。」

    如果真是这样,对他们来说死亡这种未来根本一点也不足为惧。如果真有什么会让他们感到恐惧的,那就是「现在依然活着的自己」,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那么你是说,对于活着感到厌恶的他们,与犹豫不敢面对死亡的我们,彼此正好处于相对的立场啰?」

    「对呀,对于像他们这种只看得到眼前的人来说,仿佛在当下这个瞬间他们方才呱呱坠地。所以周遭的一切事物也对他们来说都充满了不确定性。然而,并非所有的情绪都无法遏止他们走上绝路。像他们这样心灵受创的人们,或许可以说是被某些根深蒂固的想法束缚,他们其实非得仰仗『自己所订定的条件』而活。一旦失去这个条件,也会就此失去继续延续生命的动力。尽管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的其他情绪而崩溃,然而一旦这些『只对他们才具有意义的条件』破灭,他们就会因而自我了断。此时这种濒临崩溃的心灵便容易被魔物附身了,也就是这种濒临崩溃的内心容易让魔物有机可乘。」

    「……」

    搞什么啊?这些人擅自订定了支持着自我存续的条件,然后又在最后失去仅有的动能之时,任凭自己让恶魔附身而犯下大量杀害无辜生命的罪刑。开什么玩笑!想死的话就自己一个人去死!不要连朋友或亲人也全部拉下去跟自己一起陪葬!

    「真是愚蠢至极!结果这些人终究是无法适应社会的软弱者而已嘛!是,我知道了,他们的想法是不该获得理解跟同情的。不过就是些一点小事被逼急了的软弱家伙们,谁会浪费自己的心力去理解他们呀,笨蛋!」

    镜中映出了我的模样,是有些什么事情让我难以容忍吗?透过镜子,我看到自己的脸上因憎恨的情绪而扭曲。此时大概是我的身上飘出了什么令人讨厌的臭味,墙角的那只黑狗来到了我的身边,状似愉悦地蹲坐在一旁。我来这里替海江工作,日复一日,它就这么对我越来越亲昵……危险!

    「呵呵,当然不可能去理解他们的想法啰!因为所在君的想法跟正常人一样健康。你听好,这时候不应该去责备他们放纵自己的心灵变得懦弱,而是应该试图去思考,试着找出让他们的内心越来越软弱的原因。

    面对这样的状况,会产生决定性效果的说词,并非是说他们因为这点小事崩溃感到羞耻。而是要对他们说:『看看你们因为这点小事就崩溃究竟有多么可怜。』」

    海江这段言语中的意涵,仿佛透露了他对这些人们的同情。他为了强调这样的意念,纱帐下的阴影可以看到海江的手缓缓摊了开来。那是他装出来的态度,这家伙没有这种对人类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怜悯情绪。

    不过他话中的意涵我完全理解了。我们做个假设,仅只是随意的假设,如果有个人对于某个容器中的液体感到恐惧,深信他喝了那个容器中的液体就会死去。然而那家伙因为什么一念之差而让那容器中的液体滑过自己的喉咙。尽管他的身体没有因此而产生异状,他却会因为这个饮水的举动而真的就这么自杀死了。

    认为这样的行为懦弱,那是身为坚强的人们自以为是的傲慢。因为像我就没有这种因为引水而自杀的勇气,尽管一般人无法理解什么样的想法促使他们做出引水自杀的行为,不过像他们这样可以为了不痛不痒的理由而自杀的人们,或许该说是基于极致疯狂的强悍心理使然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像他们这样对于融入社会感到恐惧的懦弱者而言,连这样的恭维话都无法加以肯定,这也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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