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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部 看星星的人)

    1.槙本舜

    听到「横山集团」,知情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哦,那个感情很好的五人小团体啊。」以隶属排球队、身材颀长的横山大辉为首,加上交游广阔、身为田径队王牌的结城惠太,负责监视惠太的花野美穗,以及冰山美人优等生西园莉乃。他们四个人的感情很好,惠太、美穗和莉乃念同一所国中,而位处小团体之首的大辉本来就很有领袖气质。他们四个人在一起时,笑声总是不绝于耳。

    但我呢?

    「槙本舜」这个名字在横山集团里好像是最不起眼的。

    我、惠太和美穗都隶属田径队。我们高中同班,所以自然而然常在一起鬼混,结果就演变成我也成为横山集团的一分子。但是,我不像大辉和惠太一样气味相投,也不像美穗和莉乃一样互相信赖,感觉真的像是他们给我一个容身之处,让我待在那个地方而已。

    当然,我没有受到任何排挤。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我也很喜欢大家。校园生活的派系很残酷,没有加入有力的团体,在教室里就会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四个人并没有意识到所谓的派系,不过以客观的角度来看,横山集团的地位很高,所以能够加入横山集团,让对派系很敏感的我因此松一口气。

    不过,我对其中一个人有心结亦是事实……

    从双町出发后,我便一直怒瞪著惠的背影。

    *

    「惠有惠太的记忆吗?」

    大辉问道。惠像夏天的云朵一样飘浮在半空中,回过头来面对我们向后飞。

    「我有,不过很多都不记得了。」

    「要不要试试看?」

    「试什么?」

    惠不解地偏著头。

    「虽然你说惠太的记忆已经逐渐消失,但这会不会只是藉口,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还没有相信你,所以你必须证明给我们看。」

    「原来如此,你说得也有道理。」

    惠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真的回答不出来的事,我无法回答。假使你问的问题全都是记忆消失的那一部分,我就无法回答你。」

    「只要能回答得出一个问题就行了,我不会问很难的事。那么,第一个问题……」

    大辉双手环抱在胸前,然后冷不防指向走在身旁的美穗。

    「美穗的数学期末考考几分?」

    美穗忍不住哀号。

    「喂!为什么要问那种问题?」

    大辉笑著回答:

    「因为那应该是最近让人感到最……第二冲击的事。」

    莉乃点头同意,美穗哭丧著一张脸。我也苦笑著搜寻记忆,记得美穗的数学分数是二十三分。

    「二十三分。」

    惠不假思索地回答。

    「唔……为什么会记得这种事啦!」

    美穗沮丧地说。

    「你答对了。不过,这可能只是凑巧,再问你一题。」

    「大辉的地理考几分?」

    美穗彷佛要反将一军,盖过大辉的声音大声说道。

    「啊?喂!」

    「二十一分。」

    惠轻笑著回答。

    「你们两个简直是不分上下。」

    他们简直像在比谁考得比较低分一样。这件事有好一阵子成为我们的笑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我也可以问你问题吗?」

    这次换莉乃举起手。

    「请说。」

    「国三的八月一日,惠太对我说过什么话?」

    这个问题非常耐人寻味。惠用手指轻敲太阳穴三下,最后摇头说:

    「……我不知道,抱歉。」

    「这个问题感觉好像没有那么单纯耶。莉乃,惠太对你说过什么话?」

    大辉好奇地探出身体,莉乃则耸肩说那是秘密。虽然我也很在意,但我知道莉乃不肯说的时候,绝对不会透露半个字。

    「舜,你也问点什么吧。」

    莉乃忽然对我说道,我满脸不悦地怒瞪著惠。

    想问他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想问他。大辉和美穗的问题,大致上已经证明惠拥有惠太的记忆。

    「……惠太对我有什么看法?」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大辉和莉乃露出怪异的表情,只有美穗似乎察觉到不对劲。

    惠沉默了半晌,然后直视著我开口回答:

    「……我不知道。」

    一阵苦涩在我的口中扩散开来──那是一种想知道,却又不敢知道,五味杂陈的苦涩。

    「……是喔。」

    我把头撇向一旁,逃避其他人追问的目光。

    我们边走边休息,默默沿著铁轨走了两个小时,行经约莫四站的距离。这点距离搭电车不用二十分钟就到了,总觉得这样走非常浪费时间。

    「感觉好像《伴我同行》的剧情。」

    我们通过第五个车站时,美穗忽然如此说道。她看起来心情很好。

    「我记得那是史蒂芬•金的作品。」

    莉乃接著说。

    「史蒂……什么?」我问。

    「史蒂芬•金,是这部作品的原作者。」

    「你们在讲的《伴我同行》是什么?」

    大辉似乎连这部电影的名字都没有听过,所以美穗开始说明:

    「那是一部电影,故事叙述四个男孩子在夏天为了寻找尸体踏上旅程。他们走在铁轨上,中途有时起争执,有时差点被火车撞到……」

    「你应该听过主题曲吧?那首歌很有名。」

    莉乃哼起旋律,大辉才恍然大悟地说:

    「哦!我好像看过……他们最后开枪射杀坏人对不对?」

    「没有杀死坏人,枪只是用来威胁对方。」

    「你们不觉得很多电影都是在最后开枪射死坏人吗?」

    我点出这个倾向。大部分的电影内容都是劝善惩恶,坏人被正义的一方用手枪或拳头击倒。

    「说得也是。」

    大辉笑著说道。

    「确实,现在的情况很像《伴我同行》,不过我们并不是去寻找尸体,而是前往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而且不是走在铁轨上,是沿著铁轨走。」

    莉乃接著指出相异的地方。

    「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气氛!」

    美穗似乎很重视那种很像《伴我同行》的感觉。

    「惠太好像很喜欢那出电影。」

    惠冷不防开口插话。一路上从不积极和我们聊天的他难得开口。莉乃的脸上闪现一抹不悦,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

    「啊,我也知道。」

    美穗自信满满地说道。

    「别看惠太那样子,他其实很喜欢看西洋电影和听西洋乐曲,比赛前总是在听班•伊•金(Ben E. King)的歌。」

    「好老气,一点也不像他。」

    大辉苦笑著说。

    「为什么他的兴趣那么冷门?是受到父母的影响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惠太不太提起家里的事。」

    「他喜欢《伴我同行》……所以才会用走的吗?」

    大辉看著笔直延伸的铁轨,喃喃说道。

    「不过,他并不是去寻找尸体吧?」

    莉乃冷冷地吐嘈。这时,我内心角落有个声音在说,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惠太在模仿电影里寻找尸体的旅程中,自己反倒变成尸体──如果他真的死得这么愚蠢,我就不会因为惠的存在而心烦意乱。

    惠太的死对我来说,和对其他三人有不同的意义。

    接近傍晚时分,我们抵达从双町站延伸的铁轨终点所在的市镇。虽然那个市镇有正式的名字,但是我们总是叫他「大城市」。虽说双町也是颇具规模的都会,但跟「大城市」相较之下还是小巫见大巫。想要稍微出个远门或是尽情购物的时候,双町的高中生都会来到大城市,所以到这里的路我们还算熟悉。

    「今天我们在这里过一夜比较好。」

    大辉如此提议。在这种时候,大辉也很自然地发挥领导能力。

    「说得也是,好久没有走那么多路,好累。」

    唯一不是隶属于运动社团的莉乃揉著腿。虽然她没有表露出来,但应该累坏了。美穗则是前几天才晕倒过,所以也不能太过勉强。

    「趁还有力气的时候,再多赶一点路比较好。」

    惠说出这句没神经的话。我烦躁地瞪著他。

    「我们跟轻松地浮在半空中的你不一样,肉体已经筋疲力尽。追根究柢,都是因为你不能搭电车,才会害我们必须用走的吧?」

    惠面不改色地回答:

    「决定要走路的人应该是你们才对,我也说过你们可以搭电车去。」

    「是这样没错,但是……」

    不过是个幽灵,嚣张什么?

    「舜,你们别吵了。」

    莉乃出声制止。

    「反正我们必须一起行动,就算他一个人到达乌蝶山也派不上用场。所以想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不要理他。」

    说得有道理,不愧是莉乃。

    惠耸耸肩,大辉决定在这里休息一晚。

    「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们有带一整套露营用具,要露营也可以……」

    「在大城市里露营?」

    莉乃露出不悦的神色。

    「惠太当时是怎么做的?」美穗问:「惠,你知道吗?」

    惠语气平淡地回答:

    「惠太在这个市镇过了一晚,好像是在漫画网咖里过夜。」

    「漫画网咖?」

    「我们还未成年,不能这么做吧?」

    莉乃说得没错,但这时候大辉忽然插嘴说道:

    「等等,我听我哥说过,有一间漫画网咖的店长很随便,确认方面很松散,要不要登录会员都随客人高兴,也不会检查身分证。只要不是长得太娃娃脸或身穿制服,住一晚应该没有问题。我记得好像跟惠太讲过这件事。」

    「我们要在那间漫画网咖住一晚吗?」

    「先去看看再说,我来带路。」

    那间漫画网咖店孤伶伶地伫立在阴暗的小巷子角落。

    我们在超商买了晚饭,晚上七点左右进入漫画网咖。那间漫画网咖跟大辉说的一样,看起来似乎是店长的男人连我们的脸也没有确认,一脸嫌麻烦地办完手续就让我们进去。有两张双人用的可平躺式座椅,我们打算分成男生组、女生组各用一张。和美穗与莉乃分别后,我和大辉走向我们的包厢。

    我放下行李,在四个角落都严重磨损的椅子坐下。大辉转动著肩膀说:

    「一直背著背包,害我肩膀好僵硬。」

    我面朝上躺下,老旧的座椅发出不吉利的吱轧声。我终于知道这间漫画网咖检查很松散的原因。

    「没想到惠太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短跑虽然很快,但体力其实很差。」

    「他大概是想……反正又不是用跑的,应该走得到。」

    我边不置可否地回答,边在行李中翻找换洗衣物。我拿出蓝色的运动外套,那是田径队的外套,我想刚好可以拿来穿,所以就带来了。

    「我忽然想到,像这样和你独处还满稀奇的。」

    「咦?」

    我猛然抬起头,大辉瞬间露出略微尴尬的表情。

    「因为……我会跟惠太一起去唱卡拉OK,却没有和你一起做过什么事。」

    「哦……大概吧。」

    其实不只是大辉,我几乎不曾和朋友单独出去玩。

    「舜,你曾和惠太一起出去玩吗?」

    我感觉到自己皱起眉头,所以佯装整理背包里的东西,躲开大辉的目光。

    「没有。」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你们不是在同一个社团吗?想约的时候随时可以约吧?」

    「我不会约他,他也不会约我。」

    「……我从以前就一直在想……」

    大辉的声音似乎有点紧张,不知道是否是我多心。

    「我们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不太跟惠太说话。」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伸入背包里的手停下动作。

    「我没有跟他交恶,只是……我们的交情没有好到会单独出去玩。」

    交情没有好到会单独出去玩,那么,我们之间是什么交情?我不知道惠太对我有什么看法。他会跟大辉两人去唱卡拉OK,但不会跟我去。我想,这已经说明一切。

    我感觉到身后的大辉站起来。

    「舜,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惠太过世前,你跟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肩膀一僵。

    「……没有啊。」

    「可是这一个月来,你很明显地在跟他冷战。」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本来就不太跟他说话。」

    「不太跟他说话和冷战是两回事。」

    拙劣的敷衍似乎无法打发大辉。我回头看向他,发现他用排球比赛时认真的眼神看著我。

    「我也问过惠太跟你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说『没什么』,不肯多说。美穗也叫我不要插手,所以我跟莉乃才一直保持沉默。」

    莉乃跟大辉是故意默不作声的吗?不知不觉间,我也让美穗为我费心了吗?

    我的心中感觉很是郁闷。

    ──××××××××。

    尖锐刺耳的声音回荡在耳朵深处。听到那个声音,我的思绪便会在瞬间切换到地区预赛──那场决定惠太出场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决赛。直到现在,我有时仍会梦到那时候的事。那对我来说是一场梦魇。看到惠太死去脸庞的那一天,我一整夜都没睡好,但至少不会梦见他。让我辗转难眠的梦魇才是最棘手的。

    那是惠太生前,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一刻,所有表情都从惠太脸上消失,只留下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接著,惠太脸上浮现情绪的残渣般、难以言喻的平淡笑容,直到现在仍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若问我和惠太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应该算是有吧。但是现在,真的只能说是过去式了,因为我已无从弥补,也无法当作没有这件事,更没有办法解决。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惠太带走,和他一起沉入乌蝶山的深邃森林里。

    「你对惠表现出的焦躁和害怕,也跟那件事有关吗?」

    大辉仍然看著我。

    「你讨厌惠太吗?」

    我始终不吭声,最后大辉叹了口气。

    「舜,你跟惠太之间的事,与他只身前往乌蝶山是不是有关?如果有的话──」

    我别开脸,不耐烦地说道:

    「美穗不是叫你不要插手吗?」

    大辉至少说中了一件事。

    那就是我一直很讨厌结城惠太。

    *

    第一次和惠太一起跑步,是在国一的时候。

    我记得好像是某个纪录赛,项目是一百公尺短跑,八个人同时起跑。那时候,我只觉得右边的小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中性的长相、纤细的四肢,明明在练田径居然还留长发。并不是说他看起来轻佻,但是那种外表就是会让人很火大。

    他不是我的对手──我做出这个结论,逼自己别开目光,提醒自己小心不要被左边跑道的跑者──田径强校的三年级跑者的起跑所影响。

    但是当比赛开始,在鸣枪响起的同时率先冲出去的不是左边,而是右边的跑者。电光石火间,有如闪电般奔驰而出,不让第二名缩短距离,展现了震慑人心的实力。当时的我忍不住心想,希腊神话中长发随风飘逸的荷米斯,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那个荷米斯就是结城惠太。他快我零点二秒率先抵达终点。或许有人觉得不过是零点二秒而已,但在一百公尺短跑的世界里,零点二秒有如天壤之别。短跑项目中的跑者,都是在以零点零一秒为计算单位的世界中一较高下。为了缩短比眨眼还短的时间,每个人没日没夜地练习。零点二秒,是我求之不得的零点零一秒的二十倍。这是我无法跨越的鸿沟。我已经是一年级里跑得最快的人,这是我唯一引以为傲的事,所以每天都很努力练习,结城惠太却在遥远的上方悠然自得地翱翔。当时的感觉已经超越绝望,我只能乾笑。

    在高中第一次碰见他的时候,惠太似乎不记得我了。国中的时候,因为校区很近,我们一起比赛过几次,但是身为全国大赛选手的惠太,和在县大赛成绩差强人意的我,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明明知道,却无法释怀,所以面对惠太的态度一直都很别扭。我们同班,又参加相同的社团,因为美穗居中协调,我才跟他们聚在一起,加入横山集团。然而,我从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和惠太一起欢笑。那不只是因为田径队的关系。惠太跟其他三个人的感情比跟我还好,就连被班上任何男生攀谈时都保持一贯冷淡态度的莉乃,也只有在面对惠太的时候,才会放松她冷硬的表情。

    我知道这是不合理的怨恨、嫉妒、妒恨、自卑。不论说法为何,都是一种丑恶的情感。惠太从来不曾向我炫耀他的才能,也不曾嘲讽过我,我知道他真的是个比我好上百倍的人。

    但是,我还是只能讨厌他。因为不这么做,我会开始讨厌跑步。

    *

    听说这里可以淋浴,我们便轮流去洗澡。大辉留在包厢,我走向柜台,再次面对毫无干劲的店长,表明我想使用淋浴间。

    跟田径队的练习相比,今天走的距离不算远。不过淋到温暖的热水,紧绷的身体还是逐渐放松下来。大辉说我对惠表现出焦躁和害怕──事实上的确如此。只要惠在身旁,我就无法保持冷静。

    走出淋浴间时,我刚好遇到莉乃。她好像和我一样刚淋浴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散发出洗发精的香味,我忍不住心跳加速、全身僵硬。莉乃看到我,对我说道:

    「咦?你也来淋浴吗?」

    「嗯,对啊,因为流了不少汗。」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现在又是夏天,很容易流汗吧?」

    「你的脚还好吗?」

    「嗯,应该不要紧了,谢谢你。」

    莉乃露出淡淡的微笑,害我再次心跳加速,无法正视她的脸。如果对象是美穗,我还不至于有这种反应,因为美穗总是面带笑容,喜怒哀乐全部表露在脸上。但是莉乃平常很少笑,警戒心又强,让人难以亲近。她的个性冷漠,所以偶尔不经意地露出笑容时……会让人很难保持冷静。

    「对了,舜,你穿那件外套不太妥当吧?」

    「咦?」

    我立刻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身上穿的是刚才从行李拿出来的田径队运动外套。

    「咦?哪里不妥当?」

    莉乃叹一口气,轻轻拉扯外套下襬。

    「背上写著大大的FUTAMACHI HIGH SCHOOL(双町高中)。」

    「啊!」

    这是稍微用点脑子就能明白的事。虽然这间漫画网咖的店长不会确认年龄,但穿著绣有高中名字的运动外套晃来晃去,极有可能被店员叫住,尤其是晚上。外套左边的袖子上甚至还绣了我的名字。

    「在包厢里还没关系,但是在可能被店员看见的地方,还是脱掉比较好吧?」

    「说得也是……」

    连这点小事都想不到,我不禁诅咒起自己的愚昧。在我缓缓拉下外套拉炼的时候……

    「咦?那件外套是──」

    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我吓得差点跳起来。眼前的莉乃把手覆盖在眼睛上,彷佛在说:「被我说中了。」

    「咦?啊,不是啦!」

    我实在不应该立刻转身,这么做好像在隐藏背部一样。我听见背后传来莉乃的叹息。

    完蛋了,为什么我总是被撞见丢脸的一面?

    「你在慌张什么?高中生在这个时间进来也没关系吧?」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名染著明亮金发的男店员,他对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还是说,你打算在这里过夜?」

    莉乃不断拉扯我的袖子,然而,我的脚像是生根一样,只能呆立在原地。额头冒出的冷汗,滑落刚淋浴过的脸颊。怎么办?店员一定看到我外套上的学校名字了。我们会被赶出去吗?

    「啊,你不需要那么提防我。」

    我用像在怒瞪杀父仇人般的眼神瞪著店员,店员举起双手。

    「即使高中生想在这里过夜,我也不在意。我以前也曾在这里过夜,之前同样有看似高中生的人睡在这里。」

    我不禁睁大双眼,店员见状对我露齿一笑。

    「那个人穿著同样的运动外套,所以我才忍不住叫住你。你们学校现在是在流行离家出走吗?」

    我和莉乃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

    「穿了同样的运动外套?」

    四个人挤在男生的包厢,提起店员说的话,大辉发出怪叫声。

    「对,店员说是一对男女,其中一个人穿了同样的运动外套。」

    莉乃边指著我身上的田径队运动外套边说明。

    「所以……」

    「……那个人应该就是惠太吧?」

    美穗和大辉同时露出复杂的神情。

    「那个女孩子是谁……」

    美穗突然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

    「是他在途中钓到的女人吗?」

    大辉开玩笑地说。

    「感觉不太妙。带女人来网咖,给人一种犯罪的感觉。」莉乃说。

    「别说了,莉乃,我们问惠就知道……」

    美穗看起来坐立不安。惠没有跟我们一起进来漫画网咖,所以无法立刻质问他。

    「惠太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去乌蝶山?而且还带著女人同行,感觉更让人摸不著头绪……」

    瞬间,大辉瞪我一眼,然后说道:

    「无论如何,店员的话证明惠太曾经在这里过夜,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吧?虽然我有点在意那个女孩子是谁……」

    困倦的莉乃强忍著哈欠。

    「惠太瞒著我们一个人跑去乌蝶山,却带了个不认识的女孩……」

    美穗喃喃说道。

    「或许正因为我们不认识,所以才带著她一起去吧?」大辉说。

    「感觉好复杂……」

    美穗「心情复杂」的程度大概远高于我们。

    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尴尬,因为大家都对惠太一无所知。我们现在追寻的,其实是大家不知道的结城惠太。随著这趟旅程继续下去,我们对惠太的了解好像会逐渐改变。

    「别再说了。」

    最后是莉乃先开口结束这个话题。

    「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继续旅行下去,或许就能揭晓这些谜底。大家都累了,今天先休息吧。」

    话题就此打住。然而店员提供的情报,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一阵涟漪。

    *

    隔天早上,我们离开漫画网咖,便看见惠浮在半空中等我们。一看见惠,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他的身影变得比昨天还要透明。是我的错觉吗?

    「惠!你知道跟惠太一起旅行的人是谁吗?」

    美穗开门见山地质问,莉乃一脸无奈地摇头,大辉则是一脸苦笑。我跟昨天一样,和惠保持微妙的距离。

    「抱歉,我不知道。」

    听到惠简短的回答,美穗显得很沮丧。我早就料想到会有这种结果。惠总是不记得重要的事,真是不中用的家伙。

    离开「大城市」后,我们远离轨道,沿著国道继续前进。汽车在护栏的外侧呼啸而过,我知道这条国道的尽头连接著海洋,那是一座知名的海水浴场。现在是夏天,行驶在这条国道上的汽车,目的地应该都是那座海水浴场吧?在炎炎夏日之中,徒步前往没没无闻的深山的我们,正在做与世人背道而驰的事。真是蠢毙了。我边怒瞪惠的背影,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不知道惠太希望我们帮他找到什么。」

    走在最前方的大辉冷不防喃喃自语。

    「你何必忽然提起这件事?」

    莉乃不悦地颦起秀眉。

    「因为……地点是在深山里吧?所以……他要我们找的东西是遗物吗?」

    「遗物……」

    美穗的声音带有一丝茫然。

    「如果是遗物,应该会跟他的遗体一起被发现吧?」

    「说得也是……惠,快告诉我们,你到底要我们去寻找什么?」

    惠不发一语,美穗也一样。我不禁思考惠太希望我们找到的东西,他最后的心愿。

    「……或许这是他的复仇。」

    半晌,我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复仇?」

    美穗惊讶地猛然转头看我。

    「什么意思?」

    「啊,不是啦……」

    我顿时心慌意乱。大辉细眯起双眼看著我,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只有惠事不关己地、轻飘飘地爬上缓坡。

    「只是……」

    「什么?」

    我一时语塞,想不出能够敷衍他们的话语。

    「或许吧。」

    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对我伸出援手,我下意识地抬头。

    是莉乃。

    平常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现在的表情却彷佛在忍受某种痛苦而扭曲。

    「……不是不可能。」

    连大辉都说出这种话。

    美穗一脸茫然地依序看向每个人。

    「大家怎么了?你们做了什么会被惠太怨恨的事吗?即使真的有,但你们说惠太为了复仇而留下惠……我、我实在不愿意这么想……」

    美穗沮丧地垂著头。这时候,惠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发现我们没有跟上。陡坡上,以夏日蓝天为背景,模糊得看似海市蜃楼的惠,让我感到无端烦躁。

    为什么你是惠?

    如果你是惠太,很多事就能够用更容易、更单纯的方式解决。就因为你是惠,一切才会变得如此错综复杂,害我们心烦意乱。

    因为你跟惠太长得一模一样,所以让我很害怕。

    但又因为你不是惠太,所以也让我很烦躁。

    「我一直在思考惠太为什么会去旅行。」

    大辉喃喃说道。

    「我一直在想……虽然他是意外死亡,但其实会不会……」

    「别再说了!」

    美穗用几近尖叫的声音叫喊,全身颤抖。莉乃不发一语地掴了大辉一掌。大辉茫茫然地按住脸颊,然后用泫然欲泣的声音道歉。

    「……对不起。」

    我也下意识地跟著道歉。

    我想,害美穗露出那种表情的人不是大辉,而是我。

    上午晴朗的天空,到了中午逐渐转为阴天。

    我们在树荫下休息,蝉在我们头上唧唧鸣叫。酸疼的疲惫包裹著脚,这种感觉像田径队集训的第二天。凉风徐徐,我却止不住身上的汗水。空气变得沉重,彷佛热度带有质量,也或许是因为我对上午的对话耿耿于怀。

    我独自坐在距离大家稍远的地方。从那之后,美穗显得落落寡欢,莉乃寸步不离地陪著她,大辉则是和我一样独自站在距离大家稍离的地方若有所思。我们已经分崩离析。自从惠太不在、惠出现之后,我们的关系好像变得很不协调。

    倏地,某个东西从我头上落下,我吓得向后跳。那个东西激烈地拍动翅膀──是蝉。它在草丛里爬来爬去,无法飞起,可能快死了吧?

    死亡。

    惠太死了。

    失足摔落悬崖,头部受到剧烈撞击,在一瞬间死亡。他是否曾像这只蝉一样,甩动手脚在地上匍匐,做了垂死的挣扎?惠太是如何接受这段短暂的人生?濒死之际,他在想些什么?又是怀抱什么样的心愿而留下惠?

    ────××××××××。

    好想吐。

    我真的吐了。

    充满呕吐物的口腔里弥漫罪过的味道。

    「你还好吧?」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该死的分身,你在嘲笑我吗?

    ────××没×你×××。

    糟糕,一听到那家伙的声音,遮掩心声的「×」就开始剥落。

    「你走开!」

    我斥喝。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充满敌意?」

    惠一动也不动。我想推开他,伸出的手却穿过他的身体。对了,我碰不到他。

    「理由不重要吧?快滚!」

    ──要×没××××了。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你讨厌惠太吗?还是讨厌我?」

    居然问了跟大辉一样的问题。

    「有差吗?答案是什么都一样吧?」

    「不一样,因为我不是惠太。」

    「那又怎么样?」

    我烦躁地大吼。

    大辉和莉乃都转头看我,惠则是面不改色。

    ──要×没有××好了。

    「我才要问你,『惠』到底是什么东西?分身又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你不是惠太?你太狡猾了吧,顶著惠太的脸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叫我们实现惠太的心愿。美穗根本不可能拒绝你!既然美穗执意要完成惠太的心愿,我们也不可能让她一个人跟你走!」

    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惠太的遗言。所以,部分是担心美穗,因而想要实现惠太的遗愿。如此一来,也能减轻一直潜伏在我心中、对惠太怀抱的罪恶感──当初真的只是怀抱如此单纯的心情。

    然而见到惠之后,一切都变调了。惠太最后的心愿一定是复仇,对我的复仇。这种做法我比较能理解。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察觉?

    毕竟我曾对惠太说过很伤人的话。

    要是没×你×好了。

    心脏快要爆裂。

    要是没有你×好了。

    所有「×」剥落。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我听见自己在那天说的话。

    「惠太,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不然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我破口咒骂,然后愕然地僵在原地。

    所有表情从惠的脸上消失。没有任何情绪,变成一张纯粹的「脸」,最后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有如因夏天的炎热而融化的冰品。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心跳快得如撞警钟,剧烈得几乎要因此破裂。感觉像在更新自己最佳纪录的短跑比赛中一般卯足全力,钝重的疲惫感和呕心感阵阵压迫我的胃。

    快逃!逃离惠,或是惠太、美穗、莉乃、大辉!

    「舜!」

    那大概是美穗叫唤我的声音。

    我拋开一切,朝走来的路跑去。不断奔跑,恍惚当中感觉到双腿疾速摆动,那恐怕是我人生中奔跑得最快的一次。

    我跑离马路,藏身在树荫下,然而美穗彷佛拥有千里眼,很轻易地找到我。

    「舜……」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很不擅长玩捉迷藏。」

    「我曾跟你玩过捉迷藏吗?」

    「在田径队的合宿时玩过,当时是惠太提议的,不过正确来说,当时是玩鬼捉人。」

    「哦……」

    惠太说玩鬼捉人也可以成为训练的一环,所以我们像神经病一样不断奔跑。当鬼的人找到躲藏的人之后,还必须触碰到对方才行,我跟惠太都很不擅长躲藏但跑得很快,所以鬼一直碰不到我们,只能气得对我们嘘声连连。

    「你记得真清楚。」

    「当然呀,因为那时候你跟惠太真的玩得很开心。」

    「是吗?」

    「是呀。」

    半晌,我才抬起头,看见美穗对我微微一笑,但我觉得她在强颜欢笑。

    美穗的心思很细腻,对他人的心情很敏感,却对自己很迟钝。她就是这样的女孩。正因为如此,有时候无法对其他三人说的话,反而能对她说。

    「……我跟惠太吵架了。」

    我喃喃说道。

    「嗯,我知道。」

    「与其说吵架,不如说我单方面怨恨他。六月的地区预赛,我和他在决赛一起赛跑,我处于最佳状态,而他的状况不太好。结果,是他赢得比赛,我们的未来也分出胜负。他得到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门票,我则是落选了。」

    「嗯,我知道。」

    平淡的回应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一种体贴。

    「比赛结束后,只有我无法对他说出口。」

    「说什么?」

    我几乎已经是自言自语。

    「说『恭喜』。」

    对,我无法向惠太道贺,恭喜他得到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资格。田径队的每个人都说了,美穗也说了,只有我无法说出口。

    「在他旁边,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悲惨。」

    「觉得自己很悲惨?」

    「对。因为他有很多朋友,跟大辉、你和莉乃的感情很好,长得又帅气,拥有我没有的一切。不仅如此,他的脚程很快。如果我能跟他一起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倒也罢了,偏偏有资格参加的人只有他。」

    这是嫉妒、妒恨、自卑。无论哪一种说法,这些情感都是丑陋的,但我无法压抑。所以,最后才会以伤人的话语取代道贺。

    「我对他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我就能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要是没有你,我就是田径队的王牌;要是没有你,或许我能拉近跟莉乃的距离。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我不知道那句话对惠太而言有什么意义,不过,他受到的打击超乎我的意料。惠太在全力冲刺后筋疲力竭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所有表情从他脸上消失。

    不知为何,最后他露出随时会消失般的虚幻微笑。

    「……惠太是因为我而死的吧?」

    我一直这么想。

    不,我明白惠太的死真的是个意外,警察都这么说了,铁定不会有错。惠太失足摔落悬崖,头部受到撞击而死,所以他的死亡与任何人无关。或许吧。一定是这样。大概不会错。

    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心想,会不会是因为我在心中期盼他消失,所以某个不知名的神──或是恶魔,偷偷听到我的心愿,然后真的将其实现,让惠太一时兴起踏上旅程,不经意路过悬崖时想要探头观望,或在他探头观望悬崖下方的时候,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背。

    我很清楚这百分之百是妄想。我明白,但是……

    「那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愤怒地吼叫,感觉到自己的脸庞扭曲。

    「在他生前最后跟他说的居然……是那句话……我这辈子再也无法撤回那句话,再也无法向他道歉!我一辈子都必须怀抱这份悔恨活下去!只能背负死去的惠太的怨念,成绩不上不下地继续跑著一百公尺短跑……绝对一辈子也无法跑出十秒多的成绩!」

    我乾笑著。

    「这趟旅行一定是他的复仇。或许惠太想叫我去死吧……」

    没错,惠是死神,企图把我带到跟惠太相同的地方。惠太希望我们找到的东西一定是「死亡」吧──我的「死亡」。

    「惠太不是那种人。」

    美穗说道,口气非常笃定。

    「我问过惠太是不是和你吵架了。惠太在点头的同时对我说:『你不要插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再也不想和我往来吧?」

    「不对。」

    美穗再次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一直在等你去向他道歉。」

    我直视美穗的脸,她的眼神是如此直率。她跟惠太很像,人缘很好的人总是直视对方的眼睛,大辉也一样,但我做不到,莉乃也几乎不这么做。

    「惠太一直想跟你和好。虽说我们插手打圆场便能让你们和好,但惠太想要的是和你真正和好。」

    「事到如今,你想怎么说就能怎么说。」

    我冷淡地回答,似乎在下意识寻找最能够刺伤美穗的言语。

    「舜,我想惠太其实最想听到你对他说。」

    我无法正视美穗。

    「……说什么?」

    「恭喜。」

    眼睛下方忽然开始翻搅,变得灼热──我知道这是落泪的前兆。

    我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嘴巴却像鱼一样只是不断张合,吐不出半个字。这里彷佛在水里,只有空气泡沫一个又一个从我口中溢出,升到夏日天空的水面上。

    「我们回去吧?」

    美穗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说道。

    「惠太的心愿绝不可能是复仇。他不是那种人,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嗯,我知道,至少他在生前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

    但现在我不敢断言。见到惠之后,我发现自己再也不了解惠太。

    美穗只留下一句「我等你回来」便径自离去。看到我一直呆立原地,她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吧?不,其实我也知道美穗不是那种人。

    我的心里有「必须回去」的心情。

    也有「不想回去」的心情。

    开始下雨了,我没有带伞。我把所有行李都留在原地,冲动地跑出来,现在再也无法离开树荫,只能茫然看著微温的雨水逐渐冰冷整个世界。我讨厌下雨,因为下雨会害我不能跑步,不过,现在觉得下雨也不赖,因为那可以让我不用行走。

    「你不回去吗?」

    某个东西从我头上落下,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第一次是蝉,第二次是声音。

    我吓得差点跳起来,抬头往上一看,看见惠正坐在树枝上,双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透过透明的身体可以看见夏日天空,他果然变得越来越透明。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路追著美穗,就停在这里。」

    「……你从哪里开始偷听?」

    「刚才的对话吗?从头到尾都听见了。」

    我差点晕倒。虽然惠并不是惠太,但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亦是当事人,所以我最不希望被他听见刚才的对话。

    「……然后呢?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虽然我赌气地这么说,不过,惠仍保持一贯的沉静表情。

    「昨天你问我,惠太对你有什么想法,我想回答你的问题。」

    出乎意料的回应让我不禁狼狈。

    「你昨天不是说不知道吗?」

    「因为我不明白你问题的意思。」

    这个臭小子居然答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个问题的答案是……」

    惠维持原本的语调说道:

    「惠太认为你是他的朋友。」

    「少骗我!」

    我立刻否决他的回答。

    「同时……」

    惠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他也认为你是竞争对手。」

    「竞争对手?」

    瞬间,我在脑海中搜寻「竞争对手」的意思。

    竞争对手,劲敌,互相竞争的对象。

    「哈!」

    我不禁嗤笑。

    「不可能,他跑得比我快零点二秒以上。他在一百公尺短跑中跑出十秒多的成绩,怎么可能把好不容易才跑出十一秒的我放在眼里……」

    「惠太其实记得你。升上高中时,他一眼就认出你是双町第二中学的槙本舜。」

    我顿时哑口无言。

    他记得我?

    「既、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惠彷佛在谈论笨拙的弟弟,一脸伤脑筋的样子笑著说道:

    「惠太比你想像得还要不服输、笨拙、害羞。就像你烦恼该怎么跟惠太往来一样,惠太也很烦恼该怎么跟你相处。世界上有人可以同时成为朋友和竞争对手,有人则否,惠太属于后者。」

    我摇了摇头。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不认识那样的惠太。

    「你嫉妒惠太的才能,惠太恐惧你的追赶。你说你们相差零点二秒,那是高二的你们的差距吧?你的确一次也没有赢过惠太,可是你的练习量和惠太一样,或者在他之上,以此加强自己的实力。其实惠太很认同你,把你当成竞争对手和朋友。美穗说的没错,惠太最希望听到你对他说『恭喜』。」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不然你为什么看得见我?」

    「你这种说法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只有和惠太生前关系亲密的人才看得见惠。但是,惠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彷佛在说我已经没有必要看见他。

    「你错了。」

    惠说道。

    「就我所知,看得见我的只有你们四个人。只有四个人喔,而且这并非是由我选择的,也不是你们如此期望。一定是惠太选择了你们。」

    「不可能……我明明对惠太说了那么伤人的话!」

    我哭喊著,思绪一片混乱,被雨水打湿的身体狼狈不堪,脸上已分不清是眼泪、雨水还是鼻水。总之,我的一切是如此杂乱无章而难堪。真希望惠当场判定我的罪行。每次听到惠说的话,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就会不断膨胀,心脏几乎要从内部爆裂。

    「是啊,那句话真的伤惠太很深,因为那是惠太最不愿意听见的话,对我也影响很深。」

    没错,连我也知道那句话深深伤害了惠太。即使没有这段过节,我跟惠太之间本来就有嫌隙。

    「他很讨厌我吧?」

    我喃喃自语。

    「他不讨厌你。」

    「但是我很讨厌他!」

    我彷佛要盖过惠的声音般大吼。

    「他无所不能!拥有我没有的一切!」

    我一直有自卑感,明知道比较也没有意义,却还是不想输给惠太。然而,我越是不服输,惠太的背影就离我越远,只有心中的自卑感不断膨胀。我永远只能看著他的背影,每次觉得伸手可及的时候,他又在转眼间跑到更远的前方,就像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十秒」境界。

    「惠太也缺乏很多东西。」

    惠平静的语调激怒了我,我赌气地发牢骚。

    「他的脚程比我快!」

    「但他很容易受伤,体力也完全不如你。」

    那种说法一点都没有安慰到我。

    「他的朋友很多!」

    「他有很多心事都无法对那些朋友说。总是笑脸迎人,表示他在难过和痛苦的时候也在强颜欢笑。」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

    我甩了甩头,强压下浮现的记忆。

    「他长得很帅……」

    妒恨──这是我对惠太抱持的情感,我很清楚这是极为丑陋的情感。

    「他希望自己可以变得更有男子气概。」

    惠笑著说道。

    「惠太其实不如你想得完美。」

    或许吧,毕竟我对他一无所知。在无知的情况下,便面对他的死亡。

    「……他为什么死了?」

    这句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说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好像听见内心深处有人在对我耳语。

    ──你明明很想向他道歉。

    「他讨厌我到了不愿意给我道歉的机会……」

    「你还认为他很讨厌你吗?」

    不知为何,我无法回答惠的质问。

    「如果这么想会让你比较好过,你就继续这么想吧。不过……」

    惠微笑说道,但我已几乎看不见他。

    「不过,我认为惠太对你抱持的情感不是讨厌,你对惠太抱持的情感也不只是自卑或妒恨。此时此刻,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天气这么热,但你甚至不惜向赌上宝贵青春的田径队请假……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舜,我想拜托身为惠太友人的你──」

    我抬起头,但已经看不清楚惠的脸。沾在眼睫毛上的水滴模糊我的视线,我无法在模糊的景象中找到惠。

    「希望你能够帮惠太实现最后的心愿。」

    我忍不住呜咽。

    夏日的骤雨逐渐止歇,午后的阳光从云层间微微洒落。

    2.横山大辉

    我认为有三件事自己绝对赢不过惠太。

    第一件事是脚程。一百公尺能跑出十秒多的惠太是天生的短跑健将,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在短距离的赛跑中赢过他。虽说在一旁观看就能看出他跑得很快,但实际上和他一起跑,更能深刻体认到实力的悬殊。他根本是用飞的,光是起跑已经有如天壤之别,我才跨出第一步,他已经踏出第二步。轻快地向前,彷佛没有重力和风阻一样逐渐加速,不知不觉间他已遥遥领先,率先抵达终点。我隶属排球队,对体力相当有自信,但只要看到他跑步的样子,就会多少受到打击。大概只有舜能够理解我这种心情吧。

    第二件事是笑容。惠太的笑容可以迷倒众生。即使退一百步来说,也不得不说他长得很帅气。中性的脸庞、纤细的身材,平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给人忧郁的感觉,但一跟他说话,他就立刻笑得天真无邪,我觉得那根本是犯规。他有孩子气的一面,虽然这点我也没有资格说他就是了。但是,惠太跟我不同的地方是,他上课很认真,在田径队也严肃得判若两人,所以在休息时间忽然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时,所有人都无法抵挡他的魅力。或者相反的,先看到孩子气的笑容后,再看到他全力跑一百公尺的英姿,即使是男人也会忍不住怦然心动。他跑步的姿态和笑容便是如此迷人。

    第三件事。

    我和他喜欢上同一个女孩,但她喜欢惠太,所以在恋爱上,我永远赢不过他。

    *

    雨停了,但舜没有回来。

    跑去找美穗的惠跟她一起回来。我问他们:「舜呢?」美穗只是摇头。

    「我想……他不会回来了。」

    我不禁皱眉。

    「为什么?」

    「因为……」

    美穗吞吞吐吐地开口。

    「……他认为惠太是被自己害死的,惠太最后的心愿是对自己的复仇,所以不愿意回来。」

    我感觉到莉乃微微倒抽一口气,我则是因为摸不著头绪而一脸不悦。

    是舜害死惠太?莫名其妙,为什么舜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

    舜和惠太之间大概真的有过节吧?昨天我在漫画网咖质问舜的时候,他无法回答。无法回答就是他的答案,那件事或许跟惠太的失踪有关。

    但是,跟惠太的死应该没有任何关联。

    「惠太是意外身亡吧?警察不是这么判断的吗?既然如此,他的死就跟舜无关吧?为什么会变成是舜的错?惠太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错。」

    不是任何人的错。

    总觉得那好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拚命假装没有察觉。

    「这一阵子舜和惠太在冷战……所以,我想他很后悔吧?」

    美穗喃喃说道。她说得太含蓄了,不过,我知道她是顾虑到舜,所以无法继续追问。

    「舜会回来的。」

    我不负责任地说。

    「你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莉乃严厉地说。

    等了三十分钟,莉乃似乎说对了,舜并没有回来,所以我们整理行李,再次启程往乌蝶山前进。

    进入另一条国道后,惠说必须从这里翻越一座山。

    「翻过一座山?」

    「对,沿著马路走,必须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爬上爬下。虽然没有步道,不过来往的车子不多,所以还是可以行走。」

    乌蝶山是这段连绵山峦中的一座山。

    「再走一天,应该就能走到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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