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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Ⅲ*)

    看到格里芬越来越远的时候,起初闪过脑海里的想法是一片混乱。

    紧接而来的认知赶上现实,极度的恐惧涌上心头,全身细胞发出尖叫,痛苦得满地打滚。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格里芬会死,她会被杀!就像刚才的女性一样被一枪打穿脑袋,或是被手榴弹的烈焰烧成灰烬。

    我不要!

    「唔!」

    回过神时,慧从车上跳了下来。背后响起「慧先生!」、「鸣谷!」的叫喊。然而,他还来不及回答,剧烈的冲击就降临了。慧在混凝土上翻滚,胸部和腰部狠狠地被撞了好几下。他无视剧痛爬起身。格里芬……在那里!她在五公尺左右的距离外,一脸茫然地抬著头看向这边。

    「慧。」

    「没事吧?站得起来吗?」

    慧跑过去对格里芬说。小小的手指抓住了他伸出的手。这次他不会再松开手了,慧用力地握紧她的手。格里芬一脸如在梦中的表情,被他牵著手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慧。」嘶哑的声音再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有话等会儿再说,先逃吧!」

    看不到八代通他们的车,可能已经开走了。背后有武装集团,也无法掉头回来。他们只能自己逃脱了。

    警铃声慢半拍才响起,洒水系统开始运作,水雾与粉尘混杂在一起,让视野变得更差。多数敌人都被Range Rover引走,还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两人。慧看出对方的位置和遮蔽物,计算了一下逃脱路径。好!

    「要走喽!」

    慧拉著格里芬的手开始狂奔。蒙古语的叫喊与脚步声追了过来,附近的地面随著枪声爆炸。但正如慧所期待,对方没有瞄准,射歪的子弹打在距离很远的后方墙壁上。

    跑进略显骯脏的便门,从内侧上锁。是楼梯间,粗略环顾四周也没有其他人在。敌人的包围网好像还没扩及到这里来。太好了,趁现在逃到外头去的话应该就会有办法了。

    砰!砰!

    有东西打在门上。对方在射击那扇门吗?慧咬紧了牙,将格里芬拉到身边,揽住她单薄的肩膀爬上楼梯。

    最后他们来到大楼的后门。这里有一扇类似警卫室的小窗户,窗户对面的警卫们正兵荒马乱地打著电话,监视摄影机的画面里映照出地下室的惨状。他们报警了吗?有人注意到这边,出声问他们的身分,但是他们没有停下来,马不停蹄地穿过便门,跑到外头。

    户外带著凉意的空气刺上皮肤,俄罗斯风格的城市里飘浮著橘黄色的灯光。慧完全不知道他们该往哪边走,该往哪里去。可是他们不能停下来,要是不尽量远离旅馆,他们马上会再次被敌人包围,被敌人抓住。

    头上似乎响起了轻微的机械声,电线杆上架设著白色的箱型机器,深色的镜头眨眨眼,低头看向他们。监视摄影机?

    「可恶!」

    不行,只要待在街上,所在地无论如何都会被对方知晓,一举一动都会被对方察觉。他们得离开闹区。到郊外,或者尽量往照明稀少的方向去。

    背后传来敌人的声音。对方在行道树对面的后门附近寻找两人。

    「往这边走。」

    慧与格里芬一起翻越栅栏,进入隔壁建筑的私人土地,一边搜寻著死角一边穿越宽广的前庭。

    色调柔和的无轨电车从旁边经过,车头灯的灯光在街道上纵横交错。交通流量还是一样大,不过没人注意到路旁两名孩子的逃亡。只有自己两人在异国的城市里到处乱窜,气喘吁吁又孤立无援。

    穿过马路,来到另一栋建筑物,走过十字路口来到老旧的小巷。

    到底要跑到哪里才能逃出生天?还是他们已经成功混淆追兵的目光了?

    不知道,危机感已经麻痹,慧只是不停地跑。彷佛停下脚步的瞬间,就会被枪林弹雨和手榴弹的烈焰抓住。

    「慧……我的脚、已经……」

    「再跑一下下,加油!」

    慧鼓励著上气不接下气的格里芬。他察觉到脸颊上的汗水,伸手去擦却黏了一手的血。是在混乱中受了伤吗?仔细一看,衬衫和裤子上也渗出红色的东西,没有痛楚反而令人觉得毛骨悚然,只有类似麻痹发热的感觉笼罩著全身。

    慧压下涌上心头的不安,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

    「八代通先生他们一定会找人来救我们,所以你再忍耐一下。别担心,我们绝对会获救。」

    穿过河岸边的街道来到大马路上,慧瞥了一眼对岸的路灯,打算穿过斑马线。

    就在那一瞬间,眼前有一辆小型巴士开过来。看到那熟悉的轮廓,慧寒毛直竖。是那群人!蒙古白色纳粹十字,他们被找到了!

    慧一把抓起格里芬的手掉头就跑,背后传来巴士的开门声和拦阻声。看见一条狭窄的小巷后冲了进去,沿路踢翻破烂杂物,溅起脏兮兮的积水,想方设法地企图保持距离。耳边的空气呼啸而过。对方在开枪,死亡与他擦身而过。

    究竟跑了多久呢?彷佛永无止尽的逃亡路途走到最后,慧的视野一片开阔。

    隔著一条车道,一片宽广的黑暗展现在眼前。草坪、石板路及稀稀疏疏的一列户外灯。路树和长椅浮现在白色的灯光中。

    是公园,而且非常大。公园里面被交错的树木遮挡,无法一眼望尽,浓重的黑暗看起来有如帘幕。

    怎么办?该逃到里面去吗?就在慧犹豫不决时,一辆小型巴士从左边的十字路口弯过来,背后的小巷里也有人的动静逐渐逼近。

    没时间考虑了。慧鞭策著疲惫的身体冲进公园里,蹬著石板路不断深入再深入,进入树林间躲避外面的光线。

    林木长得郁郁葱葱,没什么人造物。枝叶的窸窣声遮蔽了喘息与脚步声,城市里的喧嚣也很遥远。感觉不错,慧心想这片黑暗说不定会直接掩盖他们的身影。

    「哈!」

    泄漏响亮的笑声。

    混帐,这算什么?太烂了吧!

    树林的另一头是毫无遮蔽物的广场。一片草坪绵延而去,草坪中心是看似喷水池的造景。无处可躲,也无处可逃。设计成一圈圆形的户外灯甚至驱散了夜幕。

    背后传来几道脚步声,也混杂著小型巴士的引擎声。大概是有熟悉地形的人在,嘈杂声渐渐扩散开来,缓缓包围整座广场。

    「────!────!」

    他们在讲什么?劝降吗?然而下一秒,好几道发射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空气为之颤栗,被切碎的青草在空中飞舞。哈哈,想也知道。如果对方是愿意沟通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引发这么大的骚动。

    要活捉就得先停止他们的动作,开个两三枪夺走身体的自由。最坏的情况下,只要留一个活口就能发挥人质的作用,对方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理由。

    在绝望的折磨下,慧却还是本能地想求生,几乎是无意识地拉著格里芬的手往广场中央跑。草屑横飞,夜露四溅,他一心祈求著好运,一边飞奔过无人的草原。身体很迟钝,双腿像是装了铁块似的沉重。他踉踉跄跄地来到喷水池边缘,将少女拉到造景后面蹲下来,想要先躲过呼啸的铅块风暴。

    每当被子弹击中,造景就震动一下。碎落的粉尘从头上洒下来,慧已经没力气逃跑,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了。只能缓缓地等待人生的最后一刻降临,坐视著希望溃堤。

    我们……我们在做什么?

    「人类」这种生物──

    如今世界可是面临了灭亡的危机啊!明明如此,你们不团结起来携手合作,在这种地方搞内哄,还要毁掉身为最后一丝希望的阿尼玛。

    「对不起,格里芬。」

    慧抱住她纤细的肩膀。

    「你们明明拚命地想要保护我们、拯救我们,人类自己却彼此仇视,想要毁掉一切。我们真是一种愚蠢的生物,就算没有『灾』,想必我们自己也会因为内哄而走向灭亡。对,是啊,说不定乾脆灭亡了比较好,这种愚蠢的存在增加到几亿、几十亿之多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不对。」

    一道平静但坚定的声音否定了他。

    格里芬抬起头来,玻璃珠般的眼睛笔真地看著他。

    「我相信人类。」

    她的话里带著坚强的意志。

    「我相信人类就算愚昧,就算不停地失败,总有一天也会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我认为人类能打造出崭新的未来。」

    「格里……芬?」

    「慧,不要放弃,你们的选择会改变世界,希望会编织出历史。不管有多么狼狈、多么曲折,只要不停往前走,人类这个物种就不会结束。失败不会结束在失败,只要你们不绝望,总有一天可以走出这座迷宫。所以,所以我──」

    一声格外刺耳的枪声响起。

    格里芬的身体一震──张著嘴巴缓缓地倒下去,额头上流下一道红色痕迹。鲜艳、令人联想到子体颜色的鲜红色落在石地板上。

    「喂。」

    慧摇晃她的身体,意识冻结。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骗人……的吧?)

    他抓著她的肩膀,指尖掐入柔软的皮肤里。

    「这不好笑,格里芬,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我啊!好不好?」

    没有回应。少女的脸上渐渐失去血色,渐渐失去红润。

    子弹剜起身侧的大地,夜风彷佛要吹散她的生命,卷起被切断的草屑。

    啊啊……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开什么玩笑!」

    慧嘶吼著怒瞪武装集团,连周遭交错的弹雨都不在意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抱有明确的杀意,想抓住对方的手脚狠狠地拧下来,连灵魂一起彻底粉碎。你们……你们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好事吗?竟然为了那些无聊的信条和主义,让一切统统化作泡影。我要让你们知道厉害,绝对要让你们为犯下的过错偿命!

    敌人逐渐接近,车辆跟在举著枪的成员背后。压倒性的兵力差距。但慧已经不害怕死亡了,现在他的脑袋里只想著能带多少人一起上路,能不能成功复仇。他要咬断敌人的喉咙,夺走他们的枪,送一两个人下地狱去。他要他们赎罪。

    (等等我,格里芬,我马上就去找你。)

    就在暴虐的情绪即将冲出胸口的时候──

    天空中传来巨响。

    小型巴士在宛如雷声的轰炸之后爆炸,冲天而起的火焰让武装势力们感到动摇。慧还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事,巨大的飞行物体就从低空入侵。宽大的主翼、长方形的进气口、发出暴力低吼的双涡轮扇引擎……

    是战斗机。机身和机翼下的派龙架上挂著有如柴薪的武器,在夜晚黑暗的背景下,看不见国籍标志或机体编号,但是慧一眼就看出了它的身分──飞来的机体整架散发出棣棠色的光芒。

    「伊格儿!」

    在他大喊时,机体已经通过了他的头上。掀起的阵风随著轰鸣声袭来,草皮沙沙作响,外套翻飞起舞。慧眯著眼睛转头望去,看见鲜艳夺目的艳阳黄余晖。他没看错,果然是伊格儿。可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跟拉菲尔两个人一起守著小松吗?

    不理会慧涌入心中的疑问,双发引擎的子体转弯。它以倾斜二十度角缓缓下降,宛如瞄准猎物的猛禽般,盯著广场上的敌方部队。这下武装集团总算察觉到危险了,他们撤掉包围网,开始争先恐后地逃进树林里。然而为时已晚,武器从机翼下的派龙架上洒下,有如巨大孔雀鱼的雪茄型容器在空中展开鱼鳍,缓缓地旋转并撒落在广场上。

    接连发生惊人的爆炸和地鸣声。大地晃动,人和瓦砾像纸片一样被卷上空中,火焰与黑烟烧焦了夜空。武装集团的手榴弹完全无法与其相提并论,超规格的暴力在眼前上演,没有任何人能稳稳地站著,活人与死人都平等地趴在大地上。

    警笛嗡嗡响起,几束刺眼的探照灯光线照进广场。草绿色的装甲车从硝烟里出现,接著是穿著迷彩服的士兵冲了进来。他们小跑步散开,举枪对准了倒在地上的武装势力。

    是友军?

    得救……了吗?

    「慧先生!」

    绿发少女从草坪对面跑来,还可以看到后面跟著白袍的壮汉与瘦长的青年。

    (法多姆、八代通先生……)

    慧想呼喊他们,却发不出声音来。视线开始模糊,紧绷的情绪中断,下一秒,眼前的一切全被黑暗吞没。

    *

    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窗边的花瓶。

    白色容器里装饰著雪绒花,玻璃窗外面一片黑暗,告知时间是在日落之后。慧转动视线,发现脑袋被柔软压了回来──是枕头。看来他正躺在床上,身上盖著毛毯。没有任何装饰的墙壁被涂上白色与嫩草绿两种颜色,给人乾净清洁的印象。几乎没有什么日常家用器具,床边放著一个像是呼叫铃的按钮。

    (病房……?)

    「喔,你醒啦?」

    低沉的声音闯进朦朦胧胧的意识。

    慧转过头,一阵钝痛袭来,身体处处发麻。定睛一看,他的手臂和胸口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脸颊和头上也有纱布的触感。

    「还不能动喔,你伤得非常严重,甚至让人很意外你居然还四肢健全。上海的时候也好,这一次也罢,你真的很坚强呢。要是一般人,早就已经死透两三次了。」

    一道庞大的人影忽然凑上来打量他。对方把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脑袋探了过来。是个戴眼镜的肥胖男子。他挑起单侧眉毛,注视著慧的脸。

    「知道我是谁吗?你熟睡了超过一天,身体就别提了,我正担心你的脑袋有没有出问题呢。嗯,眼神似乎有聚焦,瞳孔也正常,也有意识。」

    「……八代通先生?」

    慧刚开口问:「这里到底是……?」时浑身僵硬。失去意识前的光景在脑中闪过。夜里的逃亡、逼近的脚步声与枪响、被追进广场、遭到敌人包围,然后……

    「格里芬!」

    慧掀开毛毯跳起来,剧痛窜过全身,但他无暇顾及于此。他抓著白袍撑起身体,紧盯著那张肥胖的脸说:

    「八代通先生,她──格里芬中弹了……」

    「是吗?」

    「我什么都不能做,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明明下定决心绝对要保护她,结果、结果却变成这样──」

    「慧!」

    熟悉的声音传来,披著斗篷罩衫的少女朝他跑了过来,桃红色的头发摇曳,反射光芒。她顺势以倒上床的力道扑向床铺。

    「啥……?」

    格、格里芬?

    慧不敢置信。是本人吗?不是在作梦吧?还是自己也中弹身亡,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可是,近在眼前的少女触感明确,体温透过睡衣传了过来,摇曳的眼睛紧紧地看著自己。

    「慧,太好了。」

    小手抓住他的上臂,指尖陷进绷带里。

    「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

    「不,我……那个,我没事。」

    无法顺利表达,欣喜之下无法清楚地认知现状。呃,这种时候应该先问的是──

    「你没事吗?」

    「嗯?」

    「嗯什么,你的头部中弹了吧?流血倒了下去。」

    「这个吗?」

    格里芬撩起头发给他看,太阳穴上贴著一块纱布,非常小,只有OK绷大小,也几乎没看到有血迹渗出。

    「她被子弹擦到,引起了脑震荡,很惊险,不过没有大碍。这家伙向来倒楣,这次说不定是分到了你的好运气。」

    (啥……?)

    脑、脑震荡?

    只是被吓昏而已?不是被子弹打中?只是擦破了一块皮?

    哈!

    ……

    哈哈。

    哈哈哈。

    啊哈哈哈!

    「!慧、慧,好难受。喉咙……勒住了,勒到了,唔喔喔喔喔喔!」

    慧抱住挣扎乱动的格里芬。啊啊,她活著,她在呼吸。手中的温度、肌肤的触感、传来的心跳,一切都如此惹人怜爱。就在慧用全身感受著她的存在时,八代通制止了他。

    「好了,你想掐死她吗?好不容易四肢健全地生还,却在同伴的手里窒息身亡就太意外了喔。」

    「啊、嗯……抱歉,格里芬。」

    格里芬大口喘著气,从她涨得通红的脸蛋来看,似乎是真的很痛苦。她摇摇晃晃地离开,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慧又向她说了一次「抱歉。」,转头看向八代通。

    「可是,后来怎么了?这里是……乌兰巴托吗?」

    「是纳来哈机场附近的医院。乌兰巴托市区大概要再花一点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我们姑且先退到这里来。那些恐怖分子全部被逮捕了,警方正在清查他们背后的关系,不过应该不会查出什么让人满意的情报吧。毕竟他们只不过是蜥蜴的尾巴。」

    「警察是我们的同伴吗?」

    「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他们会不时根据双方的力量平衡来改变立场。这次刚好是因为跟我们联手的重要人士,在警方和军方高层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在政策推动上,恰巧跟亲俄派处于对立。似乎打算拿昨天的事件当筹码,反将对手一军。有够烦的,不过总比孤立无援好。」

    「……」

    「姑且跟你复习一下整起事态的演变吧。在停车场跟你分散后,我们冲进了日本大使馆里,透过外交管道向蒙古政府提出严正的抗议,说:『我国有民众被卷入排外恐怖攻击,要是政府放任不管,我们就冻结目前正在贵国内进行的所有投资计画。』同时从交通管制系统的记录中找出你们的所在地,派救援部队前往救助,最后设法掌握到的就是那座公园广场了。」

    「原来是这样。」

    看来拚死挣扎没有白费力气。要是早早放弃,八代通的救援也就赶不及了。话虽这么说,但真是千钧一发。只要轰炸稍微来晚一点点,自己应该就冲进敌阵里了。

    嗯?

    轰炸?

    「奇怪?这么说起来,我怎么好像有看到伊格儿飞过来的印象……是我的错觉吧?毕竟她应该在小松,这里也不是呼叫她就能马上过来的距离,我是不是看见幻觉了?」

    「啊~!慧,你醒了~!」

    金发少女出现在病房门口,她张著嘴巴,一双大眼睛瞪得圆滚滚,微卷的长发到处乱翘。

    拥有雄鹰之名的阿尼玛踩著运动鞋,发出响亮的脚步声跑到床边来。

    「嗳嗳~你觉得伊格儿怎么样?厉不厉害?很帅对吧!格里芬说她昏倒了,完全不记得,伊格儿超级不开心!」

    「是、是吗?」

    「突然叫人家装上Mk82炸弹,还只能瞄准敌人打,真是为难人家了!可是伊格儿很努力,小心地不打到慧你们喔~明明连诱导装置都没有,却有准确地避开你们两个人所在的长椅。」

    「长椅?」

    慧怔愣地回望她,而伊格儿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就是公园入口的那张长椅!」

    「不,我们是在广场正中央的那座喷水池。」

    「咦?」

    「咦?」

    ……

    「哎哟,这种小细节没差啦!」

    「有差好吗!我们能平安无事只是走狗屎运吧?你开什么玩笑,什么叫有努力避开啊!你想杀了我们吗!」

    「哼~!人家明明救了你们!慧好坏!不懂得感恩!讨厌你讨厌你!」

    伊格儿躲到八代通背后,朝慧吐舌头。可恶,好想揍她。慧气得拳头发抖,而八代通叹了一口气。

    「唉,资讯共享不太到位我们也有责任。毕竟她一抵达纳来哈就又马上起飞,处于完全没有建立档案连结的状态,几乎只靠著无线电指示就赶到现场。你就稍微宽容一点吧。」

    对了,刚才被不合时宜的情绪吞没,忘了问这家伙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那个……为什么伊格儿能来救我们?」

    「嗯?」

    「就算说是一路猛赶,从日本到蒙古也要花五个小时以上吧。如果你是在旅馆遭到袭击后立刻呼叫她过来,她是怎么赶上那个场面的?曲速飞行通过日本海吗?」

    「如果有那种技术就谢天谢地了。情况其实更单纯,因为我不是在恐怖分子袭击之后才呼叫伊格儿,而是在下午入住旅馆后,第一时间就呼叫她了。」

    「咦?」

    「我从你们那里听说俄军阿尼玛部队的事情后,想说既然对方有三架,那我们也得凑齐相应的数量才行。虽然我对小松的紧急应战能力有点不放心,但是投入不上不下的战力,导致被各个击破反而更糟糕。要打就彻底地打,要撤退就撤退。考虑要怎么抉择之后,我决定采取攻势。」

    「攻势。」

    听到直白的字眼,慧吓了一跳。攻击,交战。对手是俄军阿尼玛部队,也就是芭芭琪卡,拥有暖橘色彩的少女。

    「非得做到那种地步不可吗?」

    慧不禁开口问。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感涌上心头。

    「日本跟俄罗斯都太奇怪了!的确,那或许是来历不明的欧帕兹,但它只是残骸而已吧?为了得到那种东西而干涉他国政治,这次还打算让阿尼玛自相残杀,这都是什么鸟事啊?八代通先生,这次的事件,你该不会……」

    慧的眼神严厉起来,压低了声音说:

    「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们吧?」

    「……」

    白袍男性板起脸来。

    他张大鼻孔用力深呼吸,胡乱搔乱头发。

    「我不是要隐瞒你们。只是因为它是一个无从判断的研究资料,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代表著什么意义,所以才没说。就只是这样。」

    「什么意思?」

    「这是我在解析贝儿库特的资料期间发现的事情。俄罗斯的科学家对现今世界的样貌抱持著根源上的疑问,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有什么地方不太一致。他们为了厘清那个原因,运用贝儿库特的剩余演算能力持续进行模拟实验。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异常?异物是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混进来的?不过,绝大多数是类似气候变迁或生态系变化之类的无聊模拟实验,不过在几千个演算法里面,有一个微妙的东西。」

    「微妙的东西?」

    「Play within a play.」

    男人的声音里带著奇妙的寒意。

    「就是剧中剧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在一个模拟实验里打造另一个模拟实验,用来演算外侧会如何处理内侧。不是计算世界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而是计算操纵世界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举动。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操纵世界的人、控制万物行动的存在,也就是──

    「神……?」

    八代通点点头。

    「那群人称之为『主宰』。简单来说是神明的行动解析。这个世界被至高无上的意志扭曲,而他们像打电脑游戏一样,不断改变条件和难易度来进行观测。阿尼玛、子体和我们都只是其中的条件之一。」

    「那是什么?」

    这件事太荒诞无稽了,慧的脑筋跟不上。现今的世界是个模拟实验?要改变被某个人的意志扭曲的现实?这笑话烂透了,笑不出来。

    「你应该不会把这种事情当真吧?」

    「我啊,是属于觉得『原来还有这种想法啊』的类型。不过俄国人恐怕是很认真地这么想,而且在寻找揪出那个存在的钥匙。」

    钥匙。

    慧恍然大悟。该不会……该不会就是那个?

    「一千年前的F-15。」

    八代通只用眼神肯定了这句话。

    「唉,假如有神明一般的存在,那时间和空间应该都能任祂随意掌控,应该可以马上丢个一打或两打的欧帕兹。所以我也可以理解俄罗斯把这次的发现视为良机,也可以理解他们想投入最强战力排除阻碍的心情。」

    慧用余光看见伊格儿正在爬上凳子。大概是听腻了这个话题,她伸手想要去按呼叫护士的按钮,而格里芬慌张地制止她。这片光景与眼前对话过于格格不入,让慧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我们非得配合他们演这种童话故事吗?」

    「唉,我本来心想,如果只是个时间带比较奇怪的赝品,最坏也可以放手让给他们,可是在乌兰巴托看到实物后,我改变了想法。鸣谷,那个东西──那片机翼是我们『技本』的设计。」

    「啥?」

    八代通哼了一声,勾起嘴角。

    「正确地说,是我们接下来打算设计的东西。在我们以子体的运用结果为依据,想让机体强度更向上提升的计画里。目前我们正在筹备下期修改企画的阶段,而那东西就被当成一千年前的遗物挖出来了。你觉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充满嘲讽的口吻。

    「假设真的如俄国人所说,是神明在操弄世界的参数,那我们的技术为什么会被丢到过去?而且不是丢在日本,是被搬到蒙古?我应该知道理由吧?我们的所作所为究竟是联系著希望,还是走向毁灭?要是不弄清楚这一点会很危险,我会无法决定今后的动向。」

    「所以──」八代通说,郑重地调正他肥胖的身躯。

    「所以我们要去汗博格,去那里拿下剩余的残骸。要是俄罗斯来搅局,我们只要毫不留情地加以排除。」

    就算要跟同为阿尼玛的对手交战也一样。

    八代通的声音低沉,语气却坚定不移。

    结果在那之后,慧在病房里待了整整一天。

    虽然是为了谨慎起见、搜集情报和拟定诸多方针而做的决定,但是伤患也不能做什么事。一觉醒来后,伤口已经闭合,身体上的疼痛也消退了。力气和体力充盈之后,他反而对眼下的停滞不前感到不安,因此开始锻炼肌肉当复健,结果才开始做就惨遭护士教训。慢跑当然不行,伸展操也不行,慧就这样一动也不能动地只能等著吃饭。晚餐、早餐、午餐,然后再接著晚餐,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溜出了病房。慧穿著凉鞋,只披了一件开襟毛衣就跑到外头,尽量远离建筑物的灯光,往草坪走去。

    满天的星空在头顶上散开,可能是空气很清澈,星星又大又亮,密集的光点重重叠叠,有如空中的裂痕。漆黑的大地无边无际,模糊了天地的分界。彷佛飘浮在外太空里,一松懈就无法分辨上下左右,在虚空中不停旋转。

    感觉也有点像头晕目眩,慧甩了甩头。踩著青草前进,他看见前方有一道娇小的人影。人影抬起线条柔和的下颚仰望著天空,呼出的白色气息浮现在星光里,生成一片如梦似幻的光景。浅桃红色的脑袋发著光。

    「喂。」

    听到呼唤,格里芬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说:「慧。」

    「你可以出来吗?」

    「只是散个步而已。我又没有乱来,而且马上就回去了。是说,你才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看星星。」

    想想也是。

    慧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续。她是单纯出来观测天体的吗?

    「可以跟你一起看吗?」

    「嗯。」

    慧走过去与她肩并著肩。抬头望去,无数星斗覆盖了整片视野。光景还是一样震慑人心,但是与刚才不同,这次不会让人感到害怕不安。身旁的少女成为强烈的重力拉住了自己,身体与心灵都与她相系。

    「格里芬。」

    「嗯?」

    「幸好你活著。」

    「嗯。」

    格里芬点点头。

    「慧也是。」

    她稍微换了一口气说:

    「幸好遥、朝仓和纳来哈的维修人员们都平安无事……其实我也不希望其他人死掉。」

    「其他人?」

    「在停车场被枪击而死的女人,还有追著我们跑的那些人。」

    「你啊。」

    慧屏住呼吸,凝视著她。

    那可是打算杀掉自己的人。被对方那么恶劣地对待,甚至用炮弹来洗礼,格里芬却还是不希望对方死掉?希望他们能跟自己一样继续活下来?

    这个博爱主义的程度有点异常。在子体化前,她以前被南美的反政府势力利用,曾经攻击过友军,这是当时留下来的创伤吗?不对──

    「我相信人类。」

    慧想起她在公园广场的话。她用蕴含坚定意志的决然语气说:

    「我相信人类就算愚昧,就算不停地失败,总有一天也会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我认为人类能打造出崭新的未来。」

    这股盲目的信赖是怎么来的?这份对人类这个物种全体的爱。

    打从相遇以来就一直抱持著的疑问浮现脑海。她究竟知道什么?她的目的是什么?

    「格里芬,你为什么愿意待在我身边?」

    慧说出最根本的问题。

    「如果是要因应意识障碍的策略,那你只要在维修或战斗时跟我待在一起就好了吧?可是你一直守护著我,要是我软弱就骂我,我颓丧就鼓励我,一路引导著我走到今天。为什么?你为什么愿意为我做这么多?」

    他们并不是一直都拥有良好的关系,相遇之后的慧有一阵子很迷惘,觉得她是来历不明的存在,得知她源自「核心」时也激烈地排斥过,然而她依旧愿意依偎著自己。慧想知道那个理由是什么,又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

    格里芬垂下视线。

    「一定要跟慧在一起是事实,是位在我非常深处的准则。这一点打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所以我可以马上就认出你。跟鸣谷慧在一起、保护人类到最后,这两个概念对我而言近乎本能,在这个前提下,我不曾有过任何迷惘。可是……」

    可是?

    「最近变得有点奇怪。」

    长发晃动,遮住了她的侧脸。

    「待在慧身边时,我的心脏会怦咚怦咚地跳,呼吸会变得困难,还有非常难过的感觉。越开心就越会这样。我明明是在做正确的事情,却越来越不安,觉得很难受、悲伤,又寂寞。」

    「格里芬?」

    被星光照亮的眼睛水汪汪的,纤细的肩膀在颤抖。她紧紧揪住开襟毛衣的袖子。

    「慧,我好怕。」

    恳求的眼神。

    「我不想跟慧分开,想一直跟慧在一起。」

    强烈的胆怯传递过来。慧被她激动的表情慑住,却还是拚命回应她。

    「我跟你一样。从旅馆逃走的时候,我也没有丢下你不管吧?同样的事情不管再来几次我都会去救你,要是失散了我会去找你。你知道吧?」

    「我知道。虽然知道,可是……」

    格里芬有种不安,却无法顺利表达出来的感觉。她著急地张开嘴巴又闭上,唯有一双灰色的眼睛静静地诉说著痛苦。

    是什么?她到底在担心什么?是害怕与俄国机交战,被击落吗?但是,如果是担心这件事,自己也会与她同生共死,不需要担心别离。

    慧找不出问题点,不知道该解决什么问题,但又不能放著不安的她不管。他伸出手指拭去她的眼泪,视线交会,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

    (奇怪?)

    这个姿势是怎么回事?脸靠得很近,身体紧贴著四目相对,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格里芬一脸神情迷蒙的样子。

    美如糖艺的嘴唇轻启,呼吸声感觉非常大声。视线无法离开艳丽的唇瓣光泽,心脏在狂跳。

    慧想起在上海海上接吻时的触感。甜美、柔软,彷佛快要融化在一起的记忆。现在只要再将脸凑近一点点,就能重新体验到那种感觉。气氛无可挑剔,但是他真的要顺著气氛继续下去吗?毕竟短短一分钟之前,他们还在进行相当严肃的谈话,现在却只因为距离稍微近了一些,他的脑袋就被颜色鲜艳的冲动填满,想要忘却一切,将她拥入怀。

    太奇怪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乱七八糟,就连格里芬都会轻视他,骂他:「我在跟你认真讨论耶,你开什么玩笑!」吧。可是除此之外,他应该怎么做才好?按著她的肩膀,把她推开吗?在这种距离下继续对话?两者都很诡异。那么,那么……

    「慧。」

    呢喃声响起,格里芬紧紧抓住他的双臂,脸和身体凑得更近了一些。

    「慧,我……」

    理性崩坏。啊啊,没办法,忍不住。他想抱紧这副娇小的身体,想感觉她的温度。就在慧下定决心,双手使力时──

    「咳!」

    一声平静的咳嗽声响起。空气凝结,躁动的心一口气冷却下来。

    慧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绿发少女半眯著眼看著两人。

    「两位要继续下去也没关系,不过格里芬,爸爸找你。说是接下来要进行EGG的调整,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夺命连环叩。」

    法多姆晃了晃手机终端给她看。是格里芬的,她忘记带了吧。

    格里芬怯生生地离开自己的身体,走到法多姆身边接过手机,低头道了一句:「对不起。」后回医院里去了。

    法多姆哼了一声,将寒冰似的眼神转向慧。

    「我不是故意来打扰的喔。我体贴地等了一会儿,只是看你什么都不做,所以才宣告时间到的。」

    「什、什么时间到啊……」

    「明明快点把她推倒就好了。对我肆意玩弄,遇到真正重视的女孩子就连亲一口都不敢吗?真令人火大呢。」

    「我、我说你!」

    慧满脸通红地走上前,却被她用食指制止。法多姆的神色稍微严肃了起来。

    「前往汗博格的日期确定了,就在明天凌晨。」

    「咦?」

    「挖掘的重型设备已经前往现场了,我们要同时确保制空权并构筑据点,从俄方手中抢得先机。反正只要取得目标物品,接下来的解析可以在日本做。总之就是讲求速度的快攻。休息时间结束了。」

    「这样啊。」

    慧绷起神经。他们原本就是为此造访蒙古的,现在伤势痊愈,技本的准备也已经完成,接下来就只剩下勇闯虎穴了。终于可以跟「灾」战斗了──可以回到原本的任务上。就在慧因为既定目标而喘著粗气时──

    「慧先生。」

    法多姆莫名露出困惑的表情,垂下纤长的睫毛,吸了一口气。

    「干嘛?」

    「你认为我们现在的关系能一直持续下去吗?」

    「啥?」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灾』在明天的战斗中依旧派出超乎预期的庞大兵力,或是芭芭琪卡出现得比想像中还早,我们之中可能会有谁被击落。那样一来,就无法再相见了喔。被火焰与金属片吞噬,永远成为只在记忆中的存在。你和格里芬说不定会再也无法像刚才那样交谈,你真的有清楚地认知到这件事吗?」

    「这……」

    至今为止也一样吧。面对压倒性数量的「灾」,他们一直都战得惊险无比。对上阿尼玛的战斗的确是第一次,但这又不是需要特别看待的事情。飞弹打中了就是击落对方,被飞弹打中了就是被对方击落而已。

    法多姆应该也抱持著同样的疑问吧,她自己提出问题,却也一副困惑的模样。

    「抱歉。可是我有种奇怪的预感,觉得我们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好像有什么类似时限的东西正在逐渐接近。」

    「别说那种话啦!」

    格里芬也好,这家伙也罢,她们在说什么啊?是被异国的恐怖组织追杀过后,变得多愁善感了吗?

    然而,法多姆脸上僵硬的表情不变,直直地看著他。

    「慧先生。」

    她的声音平静却清晰。

    「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无论是我、是你还是格里芬,总有一天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谁也不晓得那一天是迟是早。所以,请你至少别让自己后悔,趁还做得到的时候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尽量去做──她这么说。

    *

    万里青空一望无际。

    从高空中看到的草原充满了意外丰富的起伏。漆黑的山脉纵横大地,山谷间的聚落、道路及湖泊宛如米粒。大概是整体海拔偏高的缘故,云和地面的距离很近,落下的阳光在大地上形成斑驳的影子。

    「太好了,没什么风。之前还听说气流相当不稳定就是了。」

    慧回头找格里芬攀谈,而格里芬短短地「嗯。」了一声附和。与平时一样面无表情的格里芬继续检查著机体,萤幕上显示的画面从气象资料切换到作战路线和周遭飞行资讯,不规律的电子音效哔哔作响。

    「嗳,格里芬。」

    「嗯?」

    「……不,没事。」

    丝毫感觉不到她昨晚展现的不安。她已经放宽心了吗?或者只是假装放宽心了呢?慧不认为那么强烈的恐惧可以只睡一个晚上就消除。

    「我们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好像有什么类似时限的东西正在逐渐接近。」

    法多姆所说的话让他耿耿于怀,如果最后时限真的正在逼近,那自己想做什么?想跟格里芬怎么样?不知道。因为他一直觉得有格里芬在身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无法想像她消失的情景。

    如果今天是最后一次能跟她在一起──

    『BARBIE队,听得到吗?我是八代通。快要进入「灾」的警戒线了,这里的敌人似乎比日本海那边弱,可是也不要大意了。大陆是那群家伙的地盘,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什么东西来,而且还可能遇到俄国机来妨碍。把神经给我绷到最紧了。』

    无线通讯中响起『是。』、『是~』的回应。左手边有绿色和黄色的机体并排飞行,反射著强烈的阳光在青空中前进。装甲座舱罩全副武装,机翼下面自然不用说,机身下方的派龙架上也载满了武器。

    『再确认一次作战计画。BARBIE队前往矿山南方,排除敌方迎击机并敲开哨戒线。同时,地面部队向前推进,实施建构雷达监视网、架设对空兵器并修建机场。只要巡逻防线建立起来,坚守阵地的准备工作就大功告成了。之后要一边执行适度的巡逻,一边待命准备紧急迎敌。毕竟时间要是拖太久,蒙古军的战力可能也会增强。』

    「什么是哨戒线?」

    总不可能在空中有画一条线。慧想先确认他们要去敲开「灾」的什么东西,结果──

    『咦~慧,你都没在听吗?』

    伊格儿拔高了声音。

    『出发前召开的作战会议上明明说明过好几次了!』

    呃!

    糟糕,他太在意格里芬的事情,整场会议都在神游天外。这下自己露出马脚了。

    八代通叹了一口气。

    『唉,算了,我再分享一次吧。就是这个。』

    图片被转传到萤幕上。透明无色的……球?许多颗宛如肥皂球的球体连在一起,感觉像在看理科教室的分子模型一样。它们彼此间隔约一百英里,飘浮在蒙古南部的天空中。

    『那是装备著雷达的滞空监视站台,体积庞大,但里面装的八成是惰性气体。不能自主飞行,但可以持久地监视四面八方数百公里。只要有它们在,我们的行动就会全部泄漏。』

    「那,只要把它们打下来就好了?」

    『对,这样就可以隐瞒我们的行踪,能反过来用我们的雷达监视网掌握敌人的动向。』

    原来如此,攻守交换吗?至少在挖掘结束前,能在南蒙古打造出一片安全地带,确保人类的世界。

    『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就差不多开工了。BARBIE队,允许交战。』

    伴随著一声:『收到!』,伊格儿开始加速,法多姆也随后踩下油门。为了不被两架领路的战机拋下,慧加大了引擎的马力输出。烦恼就留待以后,现在要专注在眼前的敌人身上。

    大气的流动改变,发出沉重的低吼敲打在座舱罩上,发出「沙沙」的噪音。远方闪过银光,是雷达接触,它们来了!

    「火器管制系统开启!BARBIE01,遭遇敌人!」

    发射飞弹。发射出去的弹头正面粉碎了敌机,避开爆炸的火焰后,又有两三架「灾」机冲了过来。

    双方互相散布著轰炸声交错,锁定彼此背后,进入缠斗。急转弯的G力让操纵杆一口气沉重起来,肌肉和骨骼发出辗压声。慧咬紧牙关,视线巡梭,寻找敌方踪迹。斜上方有飞机云。

    锁定。

    「FOX2。」

    发射的飞弹以九十度角改变了方向,飞翔而去,遵从格里芬的控制猛然加速,撞破了正在转弯的「灾」机腹部。

    同时间,伊格儿她们也缴出了战果,清澈的空中绽放数朵火焰之花。

    「滞空雷达在哪里?」

    「两点钟方向,距离14。」

    慧根据格里芬的指示移动机体。大概是发现我方的目的了,敌人集中过来。四道玻璃闪光从前方的天空拖著螺旋状的飞机云【Contrail】逼近。

    谁想奉陪啊!

    再发射两发飞弹。慧将诱导工作交给格里芬,节流阀全开。

    冲进螺旋中央。飞弹命中倒飞著逼近的敌机,另一发击中从左方来袭的「灾」。机体滑过洞开的包围圈空隙,脱身了!

    「发现目标,一点钟方向。」

    慧远远看见有如气球的物体。或许是相对速度大的缘故,双方的距离在转眼间逐渐缩短,球体各处射出猛烈的火箭,拖著白烟的小型迎击飞弹往这边逼近。

    「混帐……家伙!」

    倾斜机身,钻进火网空隙,用机炮打碎接近的飞弹,将准星锁定了目标。

    扣下板机。有如闪光灯的光芒一闪,被气球吸了进去。球体外壳噗滋、噗滋、噗滋地开洞,膨胀起来。一瞬间的沉默过后,剧烈的爆炸填满了整片视野。是因为自卫火器也被卷进去了吗?慧在千钧一发之际倾斜操纵杆,避开爆炸掀起的气浪。飞散的碎片敲打在机身上,发出锵锵的讨厌声响。

    『慧先生,你太乱来了!蛮干也该有个限度!』

    绿色子体从后方追了上来。周遭不见敌踪,看来剩下的「灾」都被法多姆她们解决掉了。

    慧活动颈部和下颚的肌肉,调整一下耳麦的位置,视线看向战术地图。

    「抱歉,不过雷达站台有好几个吧?我想说不赶快击溃,应该会不太妙。而且你们也说要速战速决啊。」

    『速战速决跟有勇无谋是两回事。再说,慧先生,你知道自己现在用掉几颗飞弹了吗?要是芭芭琪卡在弹尽粮绝的时候出现,就笑不出来了喔。』

    慧心中一寒。手指从武器投掷按钮松开,确认飞弹数量。一枚、两枚、三枚,剩四枚飞弹。

    「她们果然……会来吗?」

    『会来的,铁定。』

    法多姆与他并肩飞行,重整编队朝下一个目标前进。

    『不管我们的情报隐匿工作做得多么到位,都出动了这么多的战力,不久后就会暴露了。从乌兰巴托到汗博格的直线距离是五百公里,战斗机飞过来用不到三十分钟,就算对方发现有战斗后出动也绝对来得及。』

    「我们赢得了吗?」

    话才说完,慧就后悔了。这个问题没意义到了极点。假如法多姆回答:「会输。」的话,他要唯唯诺诺地接受吗?还是要夹著尾巴逃回去?怎么可能,只是灭自己威风而已。

    然而,法多姆稍加思索后回答:『七成五。』

    「咦?」

    『我们的胜算。老实说,如果只有我和格里芬会很难打,不过加上伊格儿就另当别论了。只要没有其他意外,我们应该会赢。』

    「是、是吗?」

    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

    「我还以为你会说五五波耶。」

    『只看双方的数量是不相上下没错,我也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那么想。不过,若是把隶属机种的世代也考虑进去,我们比较有优势。』

    「世代?」

    『讲得极端点,就是对战斗机的规格要求不一样。技术和战术会随著时代演进,需要的战斗机样貌也会逐渐改变。有飞弹和没飞弹的时期、有雷达和没雷达的时期,军用飞机的存在方式也不一样吧?就是这么一回事。』

    「嗯、嗯嗯?」

    听不懂。不过法多姆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第1世代是亚音速的喷射推进,第2世代是超音速飞行与雷达,第3世代是雷达归航导引飞弹的运用能力,第4世代是增添后燃器与电子仪器,第5世代就是讲究匿踪技术和超音速巡航的时代了。顺带一提,像格里芬那样的最新型非匿踪机,由于超越第4代但未达第5代,所以被称为4?5代机。Viper Zero也一样。』

    「是这样啊。」

    『是的。顺带一提,我是第3代,伊格儿是第4代,所以现在位于蒙古的独飞战力平均值为3?8代。反观俄方,Su-27M-ANM裘拉薇丽克是第4?5代,MiG-29SMT-ANM拉丝特裘卡是第3代,而那个叫蒂.欧的阿尼玛如果是MiG-21,那就是第2代,平均起来为3?2代。这样你明白了吗?作为战斗单位,我们更新型也更强。』

    强。

    「嗯~」

    『怎么了吗?反应那么微妙。』

    「不是,因为3?8和3?2只差一点点吧?这不算在误差的范畴里吗?」

    『这么听来真讨厌。我这么拚命地硬掰我们获胜的理由,你却打算泼我冷水?』

    「硬掰?你刚才说了『硬掰』对吧!」

    『哎呀,不小心说出实话了。』

    唔哇啊啊!他果然很讨厌跟这个家伙讲话!心情越来越沉重了,糟糕透顶!

    『玩笑话就先摆一边吧,慧先生,在空战的世界里,战力每差一代就是完全不同的次元。第2世代的机体就算群起而攻之,也敌不过第3世代的机体,所以,至少在混进一架旧世代机种的那一刻起,敌方就处于劣势。接下来只要击落她们最新锐机种的主力核心机体就行。』

    「最新锐机种。」

    Su-27M-ANM裘拉薇丽克,特有色为暖橘色的阿尼玛子体。

    『三架一起上,搞定Su-27。这就是我们的作战。』

    法多姆斩钉截铁地断言。

    单纯但确实的方法。不打三对三,而是先将局面变成三对一,挟质量确保压倒性的优势。要说唯一令人不安的地方……

    「要是蒂.欧携带了什么诡异的装备怎么办?就像你所说,要是她装了『诱蛾灯』等级的秘密武器的话……」

    『到时候就先打蒂.欧。看机体外形就可以大致判断出一定程度的改造,临敌时我会指示你们变更目标。』

    「呼嗯。」

    的确,照目前的情况进行下去是不会输。七成五的胜算,四战三胜的比例,只要不掉以轻心就没什么好不安的。可是……

    「慧。」

    格里芬的声音僵硬。

    「有两个未确认的飞行物体正在高速接近。方位320,距离16,再两分钟后接触。」

    「是『灾』吗?」

    「否定。没有EPCM反应。侦测到EGG。波长……是子体。」!

    『来了呢。伊格儿,中断「灾」的清扫任务,先收拾俄国獾。战术连结,显示目标。』

    战术情势画面上覆盖了多条资讯,将正在接近的光点加上字母标示和威胁情报。EN01.Su-27M-ANM,威胁等级:高;EN02.MiG-29SMT-ANM,威胁等级:中。另一架呢……?不见机影。即使把地图的比例尺调低来看,正在接近的机体依旧只有两架。

    『嗨,小哥,看来你从那群蠢货的包围中脱身了呢。平安就好。』

    无线通讯切了进来,慧不会听错这道略显低哑的嗓音──是裘拉薇丽克。她还是老样子,一副骄傲自大又目中无人的语气。

    『我的建议很有用吧?可以的话,真希望你能认真地把另一个忠告也听进去。我应该警告过你──爱惜小命的话赶紧回家。』

    听到这冷酷无情的台词,慧心中一寒,用力地握紧了操纵杆。

    「裘拉薇丽克,我们……」

    『哎呀,不好意思,我们没有聊天的余裕。我说过了吧?我的仁慈不会有第二次。真遗憾,居然要以这种形式失去贝儿库特的恩人。』

    她轻轻一笑,电波另一端的气氛为之一变,气息里蕴藏著锋利如刀的杀气。

    『我要蹂躏你们。』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宣告后,雷达警报响了起来。锁定,地图上的光点分散成好几个。

    是飞弹!

    「格里芬!防御动作!」

    慧急转弯的同时发射干扰丝和热焰弹。火焰与铝形成的壁垒吞噬敌方的飞弹,诱发爆炸。

    橘色和海水蓝的机体穿梭而去,两者同样是双发动机、双垂直尾翼的流利线条,橘色的机体拥有一般的主翼、尾翼之外,还有前翼。空气震动,冲击波袭来。速度好快!

    『慧先生,请不要跟她缠斗!对方的机动性比你高,追太深会被吃掉的!』

    「你这么说也没办法啊!」

    不追就无法攻击,默默飞行只会被单方面地狙击而已。

    绵延漫长的飞机云在太阳下分为两道,急遽地改变方向,回身往这边来。枪口咆哮,火箭飞过来。慧赞叹著对方左右对称的美丽动作,同时翻转机体。

    「现在要怎么办?」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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