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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ONCE IN A BLUE MOON Episode. Danny)

    我年幼时的记忆,几乎都是跟母亲一起度过的回忆。

    她就像圣母玛丽亚,是个慈悲为怀,而且温柔的母亲。母亲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只要有她在,我的世界就已经完美无缺了。

    母亲大概也是一样。母亲的视线总是只看着我。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是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爱着我的母亲那双蓝色眼睛,变得不是看着我的存在本身。母亲看着我的脸时,总是在看我的右眼。看我空洞的右眼。

    (妈妈她……是在看着哪里?)

    我有时候会瞒着妈妈,触摸自己空洞的眼窝。

    会躲起来摸,是因为母亲一发现我很在意自己的右眼,就会不开心。

    我一开始还以为母亲喜欢我空洞的右眼。可是我马上就察觉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因为我知道父亲跟母亲每晚都为我的右眼吵得很凶。

    「我也……很难过啊!如果那孩子有右眼,那该有多好──……会有多幸福……!」

    我很惊讶那么沉稳的母亲,竟然会像变了个人似的大声吼叫。

    而在她跟父亲持续不断的争执之中,母亲从没说出会让我感觉到她爱着我右眼的话。母亲反倒因为我的右眼,觉得非常痛苦。年幼的我在黑暗中听着隐约传来的对话,并独自在床上摆弄自己空洞的眼窝。

    要是我有右眼,母亲一定会很幸福──母亲大概也能更爱我──一想到这里,就有股无可救药的绝望扎进心里。

    到了深夜,他们吵完以后,哭肿了眼睛的母亲一定会来我房间,抱着年幼的我入睡。母亲的身体很暖,只要感受着她的温暖,我就能忘记自己没有右眼。

    抱着我的母亲,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如今已经无法得知答案了。年幼的我有时候会梦到自己有右眼──用跟母亲一样的蓝色眼睛,尽情看着母亲的梦。

    ▲▼

    我跟父亲没什么交流。他可能本来工作就很忙,也不常在家。

    就算对偶尔回家的父亲说「欢迎回来」,他也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他以远远称不上开心的眼神看了我的右眼一眼,就像是觉得恶心一般撇过视线。不过我并不难过。

    我只要有母亲就够了。只要母亲愿意看着我,就够了。

    但母亲恐怕对于父亲不爱我一事,比我还要伤心许多。那种时候,母亲跟父亲的争执就会变得很激烈──最后只有母亲啜泣的声音撼动着我的耳膜。

    ▲▼

    我六岁时,母亲让我跟其他小孩一样,去小学上课。

    「──就算没有右眼,也不会怎么样的,对吧?」

    母亲说着并温柔摸摸我的头,露出微笑。可是那听起来不只像是在对我说话,也像是母亲在对自己这么说。

    学校的功课太过简单,很无聊。大概是因为年幼时母亲就教我阅读、书写和数学,我在从课程中学习之前,就已经有所有基本的知识了。考试时写完考卷还会剩下太多时间,这种时候,我都会回想母亲念给我听的书里印象特别深刻的书,来度过时间。

    「丹尼尔,你好聪明。」

    刚入学没多久,我跟母亲说我被老师夸奖了,母亲就露出我见过她最开心的模样。我很高兴,就努力想成为可以得到更多夸赞的人。每到下课时间,我就会到图书馆看很多书,不怠于累积自己的知识。

    不过,和平的学校生活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年幼的同学们开始对这盖住右眼,不自然的眼罩产生过度的兴趣。他们渐渐察觉不对劲,就天真无邪,却也残酷地试图揭开眼罩底下的真实样貌。

    ──嗳,你为什么戴眼罩?

    ──把眼罩拿掉看看吧。

    ──哇!

    ──你为什么没有右眼?

    ──脸上有个洞!

    ──好恐怖……

    ──嗳,你闭眼睛看看。

    ──闭上了也好奇怪。

    那一天,被同学拿掉眼罩的我一边用手掌掩藏空洞的右眼,一边走在回家路上。有人把我的手挪开的话,一定会被嘲笑是怪物吧。但路人大概以为我在哭,只对我说声「小弟弟,你还好吗?」。

    「我回来了。」

    我放下遮着眼睛的右手,打开玄关门。

    「丹尼,你回来啦。」

    母亲一如往常地出来迎接我,她看到我这样,露出前所未见的苍白面容跑向我。

    「怎么了……丹尼……是谁对你……」

    她的声音颤抖,伤心得好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看到惊慌失措的母亲,我虽然觉得她是个圣人,却也觉得她很悲哀。

    但我那时候或许也跟母亲一样,有些陷入了惊慌。又或者是非常痛恨自己让母亲露出这种表情的右眼。

    「嗳,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右眼?」

    我看着母亲,第一次这样询问关于自己右眼的事。

    瞬间,母亲就用力抱紧我,力气大到我的身体都快折断了。随后,她凝视着我只有一个漆黑孔洞的右眼并轻轻抚摸,而她那双蔚蓝的美丽眼睛就这么无止尽地流下眼泪,直到母亲疲惫得失去意识。

    ▲▼

    之后,不管同学再怎么捉弄我,我都会死守自己的眼罩,不被他们拿下来。有时候也会演变成麻烦的争执,可是我再也不想看到母亲那么伤心的模样了。

    不过,或许已经为时已晚了。

    可能是因为我问了眼睛的事情,从那时候开始,母亲就变得总是一直在讲跟眼睛有关的话题。

    也曾经才刚说完如果我有右眼就不会这么痛苦,又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反复道歉,有时候也会忽然提及眼科医学。总之当时的母亲就像着了魔,老是在说眼睛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这样──……我在不知不觉间,对人类的眼球抱有极大的兴趣。

    我对自己的眼睛也很感兴趣──可是我更在意其他人的眼睛,在意得不得了。

    我对其他人的眼睛怀抱的感情,想必掺杂着羡慕和向往──以及类似憎恨的情感。

    这复杂的心情使我趁父亲不在时溜进书库找出医学书,拼命阅读跟眼睛有关的项目。即使天色变成跟我的右眼一样漆黑,我依旧忘我地沉浸在书中。

    我想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左眼的视力明显渐渐变差。我才刚开始研究眼睛的知识不久,但我自己也知道视力会变差,是因为我没有右眼,又在生活中过度使用左眼。

    母亲虽然困惑,也还是带我到眼科就诊,而负责帮我看诊的眼科医生也是这么说。原本医生是建议还小时就安装义眼,可是母亲坚持不让我装上义眼。你的眼睛这样就很美了──母亲以前这样说过。但我想那大概有一半是在逞强。

    随着我的视力变弱,母亲也消瘦下来,精神病得相当严重,仿佛随时都会溺水。明明每天一直在提我眼睛的事情,一直在意我的眼睛,她的眼睛却变得不再映照出任何事物。

    我不知为何,觉得那双眼──万分美丽。我感觉母亲那伴随着空虚,不会映照出任何事物的眼,是这世上最美丽的。

    ──因为,她的眼睛不会映照出任何事物。

    母亲的蓝色眼瞳,就好比深夜也不见月光的宁静湖面,不会映照出任何东西。

    连我这──丑陋的右眼,也映照不出来。

    不知不觉间,我希望能想要永远看着母亲那样的双眼。

    ▲▼

    不过,我的愿望没能实现。

    「我回来了。」

    那一天,从学校返家的我跟平常一样打开玄关门。但是,母亲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出来迎接我。

    ──母亲自杀了。

    她在跟我一起生活,每天一起睡觉的昏暗房间中,静静上吊身亡。

    我看到的时候大概是才刚上吊不久,刚断气的母亲遗体还很美。

    唯独闭不上的那双眼令人痛心不已。

    可是我连去世母亲的眼睛,都觉得美丽至极。

    而在无比绝望的悲伤之中,我莫名地感到安心。

    ──母亲已经不会再因为看到我的右眼,而露出不开心的表情……

    一这么想,我更觉得那昏暗深沉的蓝色眼瞳很神圣。不再映照出世上污秽之物的那双眼睛──比世上的所有事物都要更加美丽。

    (啊……妈妈……)

    这下,我能由衷说出这句话了。

    「妈妈……我爱你。」

    ▲▼

    母亲死后──在父亲的决定下,我终于装上了义眼。

    虽然说是义眼,也不会变成看得见东西,果然也不会像真的眼睛一样转动。只是,我散发出的氛围跟以前没装义眼的时候有极大的转变,应该说「周遭人看我的眼光变了」。

    我有自觉自己有遗传到双亲的俊美外貌,五官本来就算是端正。由于我一直以来都只专注于念书,成绩当然很出色,也立刻学会依据对象改变自身的态度。

    我戴上眼镜,好让义眼不会太明显,而外表变得跟一般人差不多后,我在学校的生活也改善到好像先前的经历都是假象,渐渐地,故意借我的右眼来捉弄我的人也变少了。

    可是,我跟父亲之间的关系依旧处在冰点。说不定他光是愿意不惜花钱养育我,好让我不会在社会上丢人现眼,我就已经算很幸运了。

    而自从母亲去世,我对别人的眼睛更有兴趣,甚至产生执着。

    那一天,充满眼泪的视野里所见的那双母亲之蓝眼,实在太过神圣,美得不像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

    我想再看一次那样的眼睛。我因为想看那不会映照出任何东西的美丽眼睛,像着魔了一样疯狂。

    ▲▼

    之后岁月流逝,我即将高中毕业,来到必须考虑未来出路,决定就读哪个学校的时期。

    「爸爸,我在考虑要不要当眼科医生。」

    深深着迷眼球的我希望能想办法从事跟眼睛有关的工作,曾跟身为医生的父亲商量过一次。

    「说什么蠢话。缺一只眼睛的你连外科医生都当不了。再说,哪可能有病患想给没眼睛的眼科医生看诊。」

    可是父亲如此出言贬低我。

    我很失望。因为他说得非常有道理。装了义眼,我的外表正常了一些。装着的义眼已经自然到在其他人眼中看来,无法立刻看出是义眼。但外科医生这种工作,实在不是装着义眼的人能胜任的工作。

    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时候的我可能太为眼睛着迷,着迷到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

    放弃成为眼科医生的我,在高中毕业后去了父亲以前就读的知名大学。

    但成为眼科医生的未来──自己梦想中的未来破灭,入学后我心情也不是很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感到空虚,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仔细想想,或许自从母亲过世就一直是这样了。

    「嗳,丹尼尔……」

    此时,一个同学在心理学课程结束后,来找我说话。

    我「以前」有些中意她。

    因为「以前的她」心情沉闷到谷底,让我深受她灰暗的眼神着迷。我还曾因为受她的眼睛吸引,而去安慰她过一次。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突然变得很有精神,眼中恢复了光采。那时起我就无法再对她感兴趣,与她保持距离。

    「那个……我去做心理治疗了。」

    听她这么说,我就懂了。她以很难听清楚的细小音量继续说:

    「然后……替我做心理治疗的医生……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好医生……我的心情也渐渐变得开朗起来了……所以……如果丹尼尔你……心情也不好……没办法……排解忧郁的话……我可以介绍那位医生给你……因为那位医生是非常值得信赖的……非常优秀的医生。」

    她支支吾吾地说着,反复强调那名心理医生非常好。

    「那么,我真的没办法解决的时候,就去找那位『非常优秀的医生』看看吧。」

    表面上我是这样回应,实际上我根本不打算去做心理治疗。可是以前眼神那么昏暗的她,竟会觉得那位医生是「值得信赖的优秀医生」。唯有这件事莫名地残留在我的脑海中。

    ▲▼

    大学毕业后,我决定当一个心理医生。她那时候说的话,确实是我选择这条路的契机。

    而且考虑到我出身名门的立场,这是最好的一条路。只有一只眼睛,无法成为符合大家期待的医生的我,依旧勉强以狄更斯家一员的身份走上了多少好一点的一条路──父亲就像是怀着这种想法,没有反对我当心理医生。

    我开始从事心理医生工作的同时,也离开了家里。在那之后,我就没有再回家过。几年后我有听闻父亲再婚,不过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只不过──我会当上心理医生,不是考虑到家族名声。

    其实是因为大学同学的那句话,一直留在我心中。当心理医生的话,拥有病态眼神的病患就会无条件出现在眼前。但我的想法太天真了。我由衷寻求的那种永远处于病态的眼睛,没那么容易遇见。怀着期待却失望落空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

    而就在某一天,一个有双蓝眼睛的病患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的眼睛比母亲的眼睛更绿一点──却是我寻求的那种病入膏肓的眼。

    「你的眼睛真美。」

    我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一开始她非常提防我,也很害怕其他人──应该说害怕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而且从病历看来,她明明还不到四十岁,却极为消瘦、满头白发,仿佛老妪。

    她身上只有偏绿的蓝色眼瞳,跟活着的人类一样──不对,是保有她原本的美丽。

    她外表上的剧变大概让双亲陷入了严重混乱,听说她是被半强迫地带来接受心理治疗。

    那病态的双眼没有特别看着哪里。她低声说:「我一直觉得死亡好像就近在身边。只要站在大楼屋顶上,就会下意识想要跳下楼……因为我……犯了不会得到原谅的罪……」

    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十分虚弱。

    「你为什么会那样想呢?」

    我看着那双眼,开口询问。

    接着,她就以缓慢至极,有时又快得听不清楚的语调,情绪不稳地开始述说──

    ▲▼

    一年前,与她一同度过二十年岁月,也是她深爱的丈夫提出离婚。

    原因出自于色欲薰心的自己犯下罪过,背叛了丈夫。不过丈夫说要离婚时,她并不觉得自己有犯错。当时她打算再婚。还反倒深信这样一来,就能跟自己真正心爱的对象结婚。

    「我跟我老公离婚了,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但话一说出口,对方的脸色就瞬间大变。数年来应该一直爱着自己的人,开口嘲笑她:

    「你以为我会跟一个随随便便就背叛家人的女人结婚吗?」

    后来的数个小时内,她的人格遭到对方否定,两人之间的关系立刻告终。为不伦恋陷入疯狂的,只有她一个人。对方对她只是玩玩的心态,只把她当作好骗的女人──不对,甚至连那样都不如。她失去爱着自己的人及自己所爱的人,失去一切的她忽然被推入了孤独的世界当中。

    她本来是个美人,过去的人生中一直有人陪伴在身边。但她已经不年轻,开始衰老了。

    而她犯下的罪,马上就传开来了。一个人犯下如此差劲的过错,不可能再有其他男性愿意陪她共度人生。

    她每晚都会疯狂后悔自己背叛了深爱的男人。罪恶感压垮了她,令她感觉心脏快要因而停止跳动。

    由衷深爱自己的,就只有丈夫。总是全心全意支持她的,是她的丈夫。不过现在才察觉已经太迟了。光是想起丈夫的温柔、话语及二十年来的婚姻生活,就会涌上止不住的反胃感,无法咽下任何食物。

    ──想得到丈夫的爱。想再次得到丈夫的爱。想得到他的爱。

    她每天都在床上苦恼到不断扭动身躯,不断希望能再次得到丈夫的爱,想到快疯了。同时,却也会想起前夫最后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脸庞,烙印在眼皮底下。

    「我们离婚吧。」

    当时只淡淡说出这句话的前夫,完全没有把她当作人类看待。她觉得那双虚无的眼神,在责备她的一切过错。

    ▲▼

    她说着至今的来龙去脉时,那病态的双眼也不断流出泪水。

    「我犯下了罪过,不会得到原谅……」

    她声音颤抖地低声说道。我非常喜欢看起来好像随时会死去的她。

    我对她说:「麻烦尽量每天来心理咨商室。」

    她点点头答应。

    她恐怕毫不怀疑我为什么要她这么做。她的状况几乎糟到了这种地步。

    心理治疗每天都进行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甚至用心过了头。

    「你现在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孤独的滋味,正身处不曾体会过的绝望深渊。你感觉全世界都在责备你的罪过。对吧?」

    「是的……」

    我重复一样的问题,而每当我问一次,她就会反复回想起自己得不到任何人的爱,病得愈来愈深。

    被所有人蔑视、憎恨,一辈子都得不到饶恕,还会被想必总有一天会找到其他伴侣的前夫淡忘,而且再也不会有人对自己付出那种无偿的爱──她深刻体会到了这些事情。

    不过,聊得愈是详细,她的眼神变化就愈是剧烈。我身为心理医生,不可能没察觉。

    时间大概是在她开始做心理治疗三个月后。她的心灵依然病得不轻,但她大概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把来心理咨商室视为生活中唯一的希望了。

    我陷入了难以承受的两难之中。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有稍微引起我注意的患者,我就会很仔细地进行心理治疗。结果,每次都让患者的眼神渐渐变得不再病态──

    仔细想想,读高中时,那个眼神很有魅力的女同学也是一遇到值得信赖的心理医生,就慢慢变得开朗起来。

    然后──我眼前的这名女性,恐怕就快对我怀抱起恋爱情感了。

    现在我是表面上唯一理解她感受的人,想必她是认为我是个愿意饶恕她犯下的罪行,而且愿意接纳她这份感情的人吧。她会对此深信不疑,是因为我在负责的患者中明显特别照顾她。这是事实,而她自己也确信是这么一回事。

    但我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

    我想要的是永远处于病态的眼──仅此而已。

    「你看起来已经稳定了不少呢,暂时不用来做心理治疗也没问题哟。毕竟要是因为来这里,害你的症状恶化就不好了。」

    我没有看着她的眼,只是以温和却严厉的语调对她这么说。

    ▲▼

    过了一阵子后的某一天,她是当天最后一个患者,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心理咨商室。

    不晓得她是不是猛抓过自己的皮肤,皮肤变得麋烂,好比被火烧伤后一样满是伤口,连身上像是睡衣的白色衣服都沾上了血。

    这一天的她──跟我为她眼神着迷的那一天一样,眼神昏暗又深沉。

    大概是被禁止前来心理咨商室,让她又重新开始感到绝望了吧。除了心理治疗以外,她没有任何排解寂寞的手段,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医生……我吃多少药都没用……我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在责备我……」

    她一边胡乱抓着消瘦的手背,用力抓到出血,一边小声说道。她的眼神没有聚焦,只是无神地静静凝视着地板。看着她那样的眼睛,我心情爽快得听她的话听到心不在焉。

    她的视线突然开始在空中徘徊。看起来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我十分清楚地预料到她打算说什么。

    「……不过,我想要见医生,就离开家里了。」

    而她说出口的话,正如我所料。

    (……──唉,为什么你就不能永远维持这沉静的眼睛呢?)

    我寒毛直竖。

    「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我无意说溜嘴的这句话,或许让她绝望了吧。抬起头看着我的那双眼睛,渐渐变得像无底深沼一样黯淡。我看到那样的眼睛而觉得放心的同时,也感觉到更胜以往的内心纠结。

    (这双眼一定也会马上变样……)

    那么──就直接让她的眼变成「死去的眼睛」吧。变成像母亲一样,不再映照出任何事物的眼神──

    「你……犯下了罪,而且是重罪。你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未来还能得到幸福吗?正是因为不那么想,你现在才会在这里。不是吗?」

    她面色苍白地微微点头。

    「不过,你这样的想法并没错。因为当你的眼神找回原本的光采,你就绝对无法得到你现在想要的东西。我问你,现在实现你哪个愿望,你会觉得最幸福?」

    「…………我想要……得到医生的爱。」

    「嗯。可是很教人难过的是,这份幸福不会到来。你得到幸福的话,那双眼就会充满幸福的光辉,变得能看清现实,而你的愿望不会实现。那样一来,你就永远得不到我的爱。」

    「……为……什么……」

    「我啊,已经知道你的眼神找回光芒后会怎么样了。到时候你一定无法爱着我……然后落入更深沉的痛苦之中。所以──就趁你的眼还处在最灰暗、最病态,而且美丽的时候……来实现我跟你的愿望吧。」

    她大概不晓得我的话代表了什么。岂止如此,应该还觉得我说的是正确、美丽而且美好的一件事。孤独的她应该会认为若能得到我的爱,若有那样的世界,无论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都无所谓。

    「……好的。」

    完全没有搞懂我话中意义的她抓着皮肤,轻声回应。

    那一瞬间,我顺着己身冲动掐住她的脖子。

    她也没有大叫出声,完全不抵抗,说不定已经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接着,我──从她脸上挖出了那偏绿的蓝色眼瞳。

    取走她身上唯一美丽的眼睛后,那副脸庞就只剩下丑陋可言,但看起来也犹如充满了活下去的希望。

    但是我陷入了混乱。

    染上鲜血的手跟白袍。即使看着躺在心理咨询室的那具没有眼睛的凄惨女尸,我还是不太能清楚回想起自己做了什么。

    我茫然了好一段时间。或许是对自己第一次做出的行为怀抱着罪恶感。

    不过罪恶感渐渐转化为成就感。因为从她眼中挖出而得到的眼球,实在太过美丽了。

    光是──盯着再也不会恢复光辉的眼球,我就有自己的精神状态渐渐安稳下来的错觉。

    神奇的是同一时间,我心中也产生了某种类似放弃的情感。那一刻,我──或许变得只能借着从病患身上夺走眼睛,并占为己有才能维持自我。

    ▲▼

    从那一天起,我就珍藏着所有从病患身上挖出来的眼睛。

    我把这些眼睛摆在自家的其中一个房间。我每晚都会一手拿着咖啡,坐在房间椅子上看着泡在福马林里面的眼球。这一开始是相当享受的一件事。

    可是,唯独存在着一个缺点。

    不管我再怎么好好保养,都无法避免眼球腐坏。

    我原本想要的──是看着既活着,却永远死亡的眼睛。

    但我或许只是假装没察觉到这个愿望就算花一辈子也无法实现,而且大批死亡的眼球也只是替代品。

    因为若不这么欺骗自己,我心里就会马上出现──一种仿佛我右眼的空虚,搅乱我的心思,并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而就算真有一天能遇见理想中的眼睛,也只会是种安慰。

    看着既活着,却永远死亡的眼睛──

    会想这么做,是因为那是我对母亲抱持的感情。

    看到母亲自杀后的眼睛,有一瞬间,我感觉那昏暗的眼睛变成永远属于我的了。所以我那时候才会觉得母亲的眼睛是那么美丽。

    那一天,我一直在跟母亲一起生活的房间里,看着死去母亲的眼睛。可以的话,我很想永远看着她的眼。我想就那样跟她两个人一起度过永远。在这世上我最爱的就是我的母亲。

    我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渴求着母亲的眼睛。

    我想要永远为那双眼睛付出我的爱,但母亲的眼睛已经不存在了。

    如果母亲没有自杀,她会一直陪伴在身旁吗──陪伴在我身旁。

    其实,我内心某处也知道──不可能有人的眼睛能超越母亲那双这世上最美丽的眼睛。

    我想要的是憎恨我的右眼,恨到精神崩坏的母亲的眼睛。我为什么会如此执着地想要母亲的眼睛──?

    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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