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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Spring Log 7 第三幕)

    在迈亚带路下返回赫萝为宿醉所苦的旅舍后,两人过一夜就顺流而下。

    河上依然积了一堆船。然而不少人懒得等降税,只想赶快销完货到城里悠哉,因此要找下行的船并不难。

    租货马车给他们的商人也仍在旅舍,听到罗伦斯想解约就立刻拉长了脸。但迈亚一抱出森林名产──整桶的蜂蜜,马上就笑呵呵地接受了。

    「罗伦斯先生。」

    上船后,一路上没说过几句话的迈亚终于在出发之际对他开口。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请别介意。」

    罗伦斯刻意堆起满脸笑容。

    「领主有答应给我报酬。」

    当然,这报酬指的是饶恕迈亚。不知情的他听了这话才总算振作一点。

    「而且听领主解释过之后,我觉得我是真的有需要深入这件事。」

    「这……真的吗?」

    罗伦斯耸肩回答。

    「听说,猎人一定会在森林里遇到一两只让他们特别注意的野兽。」

    迈亚缓缓点头,叹了口气。

    「我们的森林,就拜托您了。」

    罗伦斯抓起迈亚的手郑重一握,在船夫的催赶下就座。

    对话中始终沉默的赫萝,不是坐在罗伦斯双腿间之类,而是空了点距离,活像个碰巧同船的朝圣修女。听说过马洽斯在森林里那番对话后,她都是这个样子。

    现在知道伊弗疑似利用寇尔之名赚取暴利,所以她理由很明显。而且听马洽斯说,伊弗的装扮豪奢得吓人,还花大钱请来歌舞表演,夸示财富的手法看得他眼睛都花了。

    伊弗在参加两人婚礼时,当然也摆出了大商人的架势,可是那算起来比较像是与赫萝的纯真较劲。骨子里依然有冷峻孤狼的傲气,对普世财富不屑一顾的感觉。

    因此马洽斯口中伊弗那纸醉金迷的样子,使罗伦斯感到期许落空。

    若只是这样倒还好,真正加重他困惑的,是伊弗的立场。在混杂寇尔和缪里笔迹,赫萝觉得充满旅游之趣的信上提到,伊弗与他们在某个事件中重逢,并成为有力的伙伴。

    寇尔这人表里如一,从小就受伊弗宠爱。缪里也用不同于贤狼的角度认为伊弗是个大意不得的人物,感觉很新鲜,字里行间透露出她们的亲昵。说不定那个伊弗会自恃与寇尔关系匪浅,到处收取介绍费,再把这笔钱拿来挥霍。

    寇尔是相信正义自在人心而下山。而如今站在失去心爱森林边缘的马洽斯,显然不是个坏领主。

    照亮伊弗满身珠宝的火光,是马洽斯家代代苦守的森林烧出来的。

    世上毫无道理的事遍地都是,或许没有必要看得太重,而伊弗的堕落可能也是如此。

    但至少现在的罗伦斯,很清楚自己应该帮谁。

    「汝啊。」

    船离开税关过了很久,赫萝叫了一次罗伦斯,但没后续。她不打瞌睡也不找零嘴吃,只是远眺着荒野的景象,说不定是不懂怎么表达情绪。

    罗伦斯点点头安抚赫萝,再添个微笑。

    赫萝放松了一下子,又旋即绷起了脸,视线投向远方。

    在婚礼上,罗伦斯曾瞥见伊弗跟赫萝深谈的画面。

    想到这件事,他牙齿咬得更紧了。

    行走在商业的世界,罗伦斯已见惯人改变信念的事,但赫萝就不同了。即使人心离背,赫萝也依然信守古老的承诺,在帕斯罗村守护麦子成长。

    虽然有很多事比不上赫萝,人世的事则完全是他的领域。

    罗伦斯反覆嚼思马洽斯说的话,凝视位在河另一端的港都卡兰。

    到了日暮时分,船才穿过城墙,进入卡兰的河港。海港可能是为了避开泥沙淤积,离城镇有一小段距离,所以还有许多往来罗姆河的小型船只拴在栈桥上。

    在关税有望调降的风声传开的影响下,士兵查税的动作显得很马虎,城里隐约弥漫着一股蓄势待发的气氛。

    尽管实在比不上巨大港都,面河的楼房也全是四楼高的气派建筑。河港往海的方向能看见教堂钟楼,可能也兼作灯塔之用。

    再过去是融入夜色的群青大海,海平线上仍有一抹浅霞。天上没有一朵云,到岸边凝视,应能依稀看见对岸温菲尔王国的街灯。

    「到迈亚先生介绍的旅舍下榻以后,我们就赶快去找那间酒馆吧。」

    罗伦斯先上栈桥,伸手拉赫萝上来。赫萝像是身体被船摇习惯了,脚步有点踉跄,只是嗯啊哼地含糊应声。罗伦斯也不多说,按记下的路线前往旅舍。

    该旅舍还有空房,不需要特别搬出迈亚的名字。平常在这季节,包含刚收成的小麦在内,有非常多货物急需在冬天以前卖出,应该到处都是人挤人才对,可见关税调降的消息的确带来不少影响。旺季变淡季让旅舍老板愁眉苦脸,不晓得怎么过冬了。

    听着老板发牢骚说希望关税的事赶快结束之余,罗伦斯想起马洽斯所说的种种。海外当然也有季节变换,黎明枢机那边,也就是伊弗那边,似乎想赶在冬天之前完成与卡兰的交易。

    一般而言,会觉得那是商业考量,但在罗伦斯眼里,完全是要在诡计曝光之前赶快落幕。

    伊弗本人特地来到卡兰这不甚出名的港都,也使得她背着寇尔做坏事的嫌疑更加重大。

    马洽斯在对话时提到,伊弗在大陆这边有些关于教会动乱的事要办,但由于跟凯尔贝的人有私怨,所以留在海路便捷性几乎相同的卡兰。

    罗伦斯当然了解那私怨指的是什么。当时为了传说中的海兽「一角鲸」,他们搞出了空前绝后的大风波。所以尽管不想完全否定她,伊弗终究是伊弗。

    一旦敌对起来,能信的只有她对利益的执着。

    「人啊,还真的是很容易变。」

    走在夜幕渐降的卡兰街道上,罗伦斯说道:

    「感觉她每晚都会在酒馆设大宴呢。」

    赫萝喝起酒来虽不落人后,可是伊弗包下店铺狂欢的玩法也不遑多让。据说全城的吟游诗人和舞娘都挤到了那里去,冷清酒馆的厨子也都过去秀手艺了。

    从前的伊弗像个刀子削成的冰柱,只跟着利益跑,确实是个坏胚子,不过那也是罗伦斯心目中的商人典范。

    所以在他心中涡漩的情绪,或许可称之为失望。

    他们还曾经为了皮草分配和走私岩盐的事,在雷诺斯一家当仓库用的旅舍里打了一架。

    当时伊弗是怎么说的呢?

    罗伦斯问她,如此疯狂追求金币的热情究竟是哪来的,而伊弗是怎么回答的呢?

    印象中,伊弗最后得到了非常可笑的结果。

    「旅舍老板说那间酒馆应该就在这附近……」

    罗伦斯来到铺石大道的十字路口四处张望时,袖子被赫萝扯了一下。

    「那边有乐器的声音。」

    路上赫萝连一串烤肉都不讨,兜帽盖过眼睛,看不清表情。

    罗伦斯想像赫萝的心情,用力吞口气后往赫萝指的方向走。

    很快就见到那客人都淹到路上来的吵闹酒馆,里头的确是有群众打拍子和乐器的声音。厨房刺眼的烟都传到了两人这里来,可以清楚闻出肉与鱼的油香,还有昂贵辛香料的味道。

    近乎暴力的食物香气使得胃不安分起来,罗伦斯往肚子鼓起力气向前走。

    避开在店外围成圈跳舞的男子,穿过挡住店门的醉客,被厚厚一大圈人墙吓了一跳。人墙另一边即是酒馆中央,有一群吟游诗人和少女歌手奏乐高歌。然而整间店的视线,都不是指向他们。

    叠在店中央的桌子上,有个红衣姑娘在跳舞。舞姿威风凛凛,彷佛火焰缠绕全身。

    女孩不止服装华丽得圣职人员看了会昏倒,手上那把大红伞更是吸睛。红伞以金线为饰,多半是南方沙漠地区的特制品。相较于那奇异伞舞所溅射的热情,少女表情悠然自得,跳得轻松愉快。纽希拉也常有舞娘随酒起舞,可是这独特的舞蹈与过去所见的任何一支舞都不一样。

    有这样的美女跳如此优美的舞蹈助兴,挤满醉客的酒馆岂有不欢腾的道理。每张桌上还有罗伦斯也没见过的菜肴,但无论稀不稀奇,客人的酒都是照喝不误吧。

    大致看来,在里头玩乐的人大多穿着体面,还有像是商行帐房或卫兵长的人。可见口袋没有一定深度,参加不了这场盛宴。

    罗伦斯紧牵赫萝,钻过拥挤的人群,往深处前进。人墙后隐约可见的酒馆一角,有块气氛异于周遭的地方。有眼神凌厉的护卫站在周围,宾客装扮也特别华贵。

    若马洽斯说得没错,那位拿红伞跳舞,充满异国风情的少女就是伊弗的同伴了。

    罗伦斯不晓得伊弗现在有多少财富,握有何种身分。

    所以他为该如何叫她逡巡了很久。

    最后觉得见到了人,自然会晓得怎么说。

    因为咽喉里已有满满的情绪在打转。

    马洽斯与迈亚所深爱,恐怕现在就会消失的深邃森林,与这酒馆截然是两个世界。

    这让他有千言万语想对坐在头等席的大商人说。

    「喂。」

    护卫很优秀,看出罗伦斯的路线就立刻挡道。

    「厕所在那边。」

    「我没走错。」

    罗伦斯在护卫后头看见了他要找的人。

    她优雅地微笑,用似乎碰一下就会碎的豪奢精雕玻璃杯喝酒。

    大概是厨师正在说明餐点,头点得很感兴趣的样子,可是手却动都不动那些菜,最后落落大方地把盘子送到坐她附近的商人样肥胖男子面前。彷佛在执行支配者的义务,分配她的所有物。

    可是那费用却是要以砍伐托尼堡的巨木来抵。这场破坏,会让多少在枝头奔跑的松鼠、躲进树洞的野鼠、掘地穴而居的穴兔无家可归呢。借森林养肥家畜,给田地施肥,每天工作到浑身沾满泥土的人们,一辈子都不会到这种酒馆里来吧。

    罗伦斯一时间实在难以相信,这令人晕眩的热闹喧嚣,竟与托尼堡的深幽森林存在于同一个世界。

    他手按胸膛推开护卫,不听制止向前走。想甩开抓在肩上的手时,被另一个护卫制住了。

    酒馆吵到身边人的声音都听不见,其他客人也都不看罗伦斯那边,但聚在特别席位的人还是注意到不明人士闯入而愣在原处。其中一人,手拿精雕玻璃杯的酒馆女王,以为眼花了似的不停眨眼睛。

    最后她对遭到三人压制,凭一口气硬是不肯倒地的罗伦斯说道:

    「是熟人。」

    护卫们的疑惑也传到了罗伦斯身上。一拍之后,他们都松了手。从那干练的样子来看,并不是在当地花钱顾来的流氓,而是服侍伊弗有一段时日了。

    罗伦斯整理服装,并查看赫萝的安危。赫萝在稍远处静静待在大衣底下,像个跑错地方的少女。接着罗伦斯无视其他傻眼看情况的政商要人,注视伊弗说:

    「我有话跟你说。」

    宾客们的视线从罗伦斯转往伊弗。

    伊弗眉头一皱,叹着气将酒杯轻放桌上。同时歌曲高声大作,最后是一阵强烈的乐器拨弹,表演结束。

    在刺耳的如雷掌声中,身穿红衣的少女舞娘优雅地向观众回礼。

    伊弗往那瞥一眼,不耐地站起来。

    「里面会比较安静吧。」

    伊弗请其他客人继续享受宴会,带一个护卫离席。

    罗伦斯跟了出去,赫萝晚一步尾随。

    酒馆里的掌声仍在持续,但新曲已经奏起,再次加剧喧嚣。

    一只野狗惶恐地逃离后门。

    这里像是周围建筑的公共后院,摆了几口喝干的大酒桶,两旁商行也在这堆放各式货物,可是没有半个人影。

    「你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怎么啦?再过一阵子就是旺季了吧。」

    伊弗的服装没舞娘那么艳丽,却也是长裙飘逸的沙漠民族服饰。材质是丝绢或呢绒,总之是罗伦斯无缘的高级品。一准备往酒桶坐,护卫就立刻替她铺垫子。

    「我在森林深处听说有狼跑来这里。」

    坐在酒桶上的伊弗带着浅浅的笑移开视线,寻思片刻后干笑叹息。

    「托尼堡领主请你来的啊?为了守住森林?」

    伊弗往罗伦斯背后的赫萝一瞥。伊弗当然知道赫萝的真面目,知道他有足够的动机。

    「嗯?先等等。」

    伊弗接着忽然蜷起背,捂嘴思索,侧眼往罗伦斯看。

    「该不会在萨罗尼亚捣乱的商人就是你们吧?」

    既然萨罗尼亚那些木材商的事是卡兰计画的一部分,伊弗当然也会听说。

    「那是你远大计画的一环吗?」

    在旅行商人时期初遇伊弗时,她在雷诺斯和凯尔贝都画下了壮阔的设计图,不惜冒生命危险也要追求金币。

    马洽斯怎么也信任不了卡兰方的协商代表,怀疑他们被骗进伊弗的计画中,也是其来有自。

    而且从刚才酒馆的喧闹程度来看,这样想似乎并没有错。

    「都写在脸上了呢。」

    伊弗露出个人风格十足的表情,笑了。

    「我愈看愈清楚了……」

    在这缺乏照明,只有一弯弧月的夜里,在阴影里讪笑的伊弗立刻将罗伦斯的回忆带回往昔。

    可是罗伦斯也随着时间着实成长,已经和当时不同了。

    想表现出这一点时,伊弗头痛的口吻打断了他。

    「那位小姐,你怎么都不说话?」

    「这跟赫萝──」

    无关。

    才想这么说,赫萝先开口了。

    「这头大笨驴变成这样的时候,连咱的话都听不进去呐。」

    「──嗯?咦?」

    罗伦斯错愕回头,见到娇小的赫萝平静地伫立在那里。

    不生气,不伤悲,更没有苦恼或失望,只是极其无奈地耸肩。

    「他好像把汝当成利用寇尔小鬼他们的名声敛财,放荡挥霍的大坏蛋了。」

    「嗯、呵!」

    伊弗握拳按在嘴上,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状况外的罗伦斯整个人都傻了,赫萝走上来用力拍在他腰上。

    「汝太先入为主啦。只有在目标正确的时候,汝这一点才会是可靠的优点。」

    这句话使得在托尼堡森林中与马洽斯对话后的事,如山洪般冲过罗伦斯的脑袋。

    赫萝不说话,并不是因为伊弗背叛寇尔敛财而伤心。至少罗伦斯的眼,见到的是这样的世界。

    「再说,她这样子挥霍──」

    赫萝用下巴往伊弗粗略一比。

    「是咱们之间的小秘密,也怪不得汝会误会。」

    伊弗耸个肩说:

    「可以麻烦你把绳子牵好吗?我可不想这把年纪还跟人打架。」

    罗伦斯看看似乎在同一条阵线上的赫萝和伊弗,哀怨地说:

    「那时候明明都是你在打我……」

    而且后来连赫萝都跳下来一起打。

    罗伦斯搞不定的两名女性──不,两匹狼,一起把他压着打。

    「看你这么生气,八成是请你做事的那个古板领主把我说得不太好听吧……?我可是费了很多心思在招待他呢。」

    接着伊弗喃喃地说:「说我敛财啊……」又笑了起来。

    「刚那是汝的工作呗?面前都是那么棒的菜,却一点也没有饿肚子的样子。」

    赫萝下巴往酒馆稍微一比。

    「就是那样。每晚都是那些,我哪吃得下。那是城里人想学南方的流行菜,做好了请我试吃而已。」

    赫萝的狼尾在大衣底下啪啪甩动,简直像只等着分食的狗。被两个女人丢着聊的罗伦斯,迁怒似的暗叹她身为狼的自尊跑哪里去了。

    「歌舞的部分,都是人家想跟我们家舞娘学点南方的流行,把附近乐团都叫过去了,所以每天都搞成那样。」

    在罗伦斯眼里,那怎么看都是伊弗主持了酒馆盛宴,请人吃山珍海味摆阔。这么说来,伊弗只喝一点小酒,还跟厨师说那么久的话,的确有点怪。大批吟游诗人都聚在一间酒馆,也肯定会惹来其他店家抗议,各公会不会不说话。

    马洽斯说她夸耀财富,伊弗说自己是费心接待。既然意气不相投,被马洽斯看作蛇蝎也不奇怪。就跟感叹伊弗堕落成低俗暴发户的罗伦斯一样。

    然而,如果这全部都是罗伦斯自己误会,那有件事他就不懂了。

    「所以你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对此,伊弗的回答是:「我才想问你呢。」

    无论再怎么拥挤的店铺,只要有一定身分的人物出来吆喝一声,就能像施了魔法一样空出个位置来。伊弗说她来的理由很复杂,等散会以后再说,赫萝不等罗伦斯开口就答应了。

    随后赫萝一改前态,拿出准备享乐的架势,轻巧地往椅子上一坐,对恭恭敬敬准备点菜的老板大喊:「拿上好的酒肉来!」

    这一定是算在伊弗的帐上,因此罗伦斯表情郁闷的原因并不在此。

    他看了看赫萝畅饮晶莹剔透的高级葡萄酒,再看看自己倒映在葡萄酒里的疲惫脸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满赫萝既然早就知道是误会一场,怎么不早点说,使得语气有点埋怨。

    「咕噜……咕噜……噗哈!虽然香甜的蜂蜜酒和饱足感十足的浓啤酒都很棒,但还是比不过葡萄酒啊!」

    大概是厨房里总有条烤全猪在架上转,很快就有一大盘肉汁四溢,热腾腾的现切烤猪送上来。不一样的是它附上了芥末等各种辛香料,可以凭喜好选用。

    罗伦斯不禁盯着辛香料看,觉得带回去卖给药材行能赚上一笔。

    「这吃法跟抹满大蒜不一样,很独特呐。而且这个……嗯嗯,在这种时候真是方便。」

    赫萝手拿了根前端分成三岔的铁匙。厨房也有相同形状的工具,只是大得像枪一样,可以把整只烤猪或大块牛肉送进锅里或拿出来。大概是有哪个聪明人,想到把它缩到可以摆在桌上的尺寸,就是个很方便的餐具。

    这工具也真的让赫萝可以干净地刺起一片猪肉,蘸点辛香料送进嘴里。会想到这种事的大多是南方的老饕,所以多半是伊弗的主意。

    罗伦斯也考虑将这吃法引进自家的温泉旅馆,把大致情况记在脑中。

    「说嘛?」

    听罗伦斯追问,大餐当前而眼睛发亮的赫萝不耐地耸起肩。

    「也没有怎么回事啦。咱很早以前就知道她想摆脱一些矜持了。咱被汝拐上山那时,不是也把他们叫来纽希拉了吗?咱跟那头大笨驴就是在那时候谈的。」

    婚礼后持续了几天的宴会中,罗伦斯的确见过赫萝和伊弗亲昵对话的样子。

    只是内容他当然不知道,又不该刻意去打听,从没问过。

    罗伦斯继续等赫萝解释,赫萝却捧着葡萄酒停住动作。

    「怎么啦?」

    赫萝赫然回神,打直背杆,兜帽下的狼耳高高竖起。

    「……没什么。只是回想起来,突然很怀念而已。」

    接着喝一口葡萄酒,看开了什么似的说:

    「那时候,她问咱制造弱点是什么滋味。」

    这次换罗伦斯定住了。

    「……弱点?」

    赫萝又耸个肩,喝酒吃肉,再送一大口满是酱料,刚上桌的白肉鱼进嘴里,回答:

    「那头大笨驴比咱还没胆。不管是赚钱堆金币,还是单独旅行都觉得很腻了,却没有踏出下一步的勇气。」

    罗伦斯听了很错愕,赫萝则是用带点骄傲的表情干笑。

    「咱身边有汝在,她身边没别人。这样就差很多了。」

    「……」

    赫萝和伊弗的确是看起来个性截然不同,却又有相似之处。

    大概是对未来缺乏信心的厌世气息吧。

    「咱啊,选择相信汝这大笨驴提出来的笨承诺。就是那些会让咱过笑声不断的生活,杯子空了就替咱倒新酒的那些笨承诺。」

    说到这里,赫萝第一杯也喝光了,罗伦斯便男佣似的请人上新酒。

    「然后呢?」

    「就这样。她看到咱们和那个温泉旅馆,才终于觉得继续当个受伤的狼是一件很傻的事。受了那种伤,躲在树干后头对敌人吼再久都不会痊愈。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伤。不过,一直躲在农村麦田里的咱也没什么资格讲她就是了……」

    伊弗曾说她原本是温菲尔王国的贵族千金,家道中落后走上了注定的命运。有个富商为了家名而买下了她全家,成了她的丈夫。结果后来丈夫也破产,生活顿失依靠,商人伊弗的故事便从此开始。

    在雷诺斯揭发伊弗的诡计,为争夺利益甚至斗殴到拔刀相向时,罗伦斯问了她一个问题──为何要不停冒险到这种地步?每天都拼命赚那么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那个伊弗用尽全身力气要用小刀刺罗伦斯的状况下,她仍有点难为情地回答了。

    「她说她在期待嘛。」

    期待会有某个东西,可以让她在近乎盲目的堆积金币到最后,回顾所有在这残忍的世界崛起又消灭的人,嘲笑他们的可悲。

    罗伦斯注意到赫萝的微笑。

    「她真的实现了宣言,到世界各地玩乐,还找到了可以信赖的同伴组织她的群呐。」

    视线是对着伊弗他们的桌位。保镖的穿着和伊弗风格相近,像是来自沙漠地区。依然在酒馆中央欢快跳舞的红伞少女,也是相同服饰。

    「哼哼,都踏出去了还想要先进帮忙推一把,她也有可爱的地方嘛。」

    即使活了几百年,甚至有过受人崇为神只的时代,赫萝仍保有许多童真。不,所谓人愈老愈像小孩,这样或许是正常现象。总之伊弗来找赫萝求助,让她十分高兴。

    见到这样的赫萝,罗伦斯也终于明白为何从马洽斯口中听到同样的话,自己和赫萝的反应会差那么多。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罗伦斯又发起牢骚,惹来赫萝看傻羊的目光。

    「大笨驴,秘密怎么可以随便说出去。再说不管咱说什么,汝在亲眼看到之前都不会信呗。」

    「我哪有──」

    说到一半,罗伦斯也觉得有这可能。说不定真的会认为那只是赫萝好心,不愿把特地来参加她婚礼的伊弗往坏的方面想。

    「再说,咱也不敢断定她真的没耍诈。但现在看来,她肯定没有了。」

    赫萝边说边忍不住地笑。

    「这样啊?」

    赫萝对罗伦斯耸耸她的细肩。

    「她发现我的时候,表情可高兴得很喔。」

    在罗伦斯看来,那完全是惊讶的表情。而且酒馆夜里并不明亮,赫萝视力又不怎么好,不太像是比罗伦斯更仔细察觉伊弗的细微表情变化。

    大概是有那样的气味吧。就像寇尔和缪里捎信回纽希拉的旅馆时,她总是能闻到信上有愉快的气味。

    不过听赫萝那么说之后,罗伦斯不禁想像伊弗心花怒放的样子,感觉实在很好笑。

    「真是的……那这边我懂了,可是这一连串的问题又是怎么样?」

    托尼堡森林是真的面临危机。

    而且那宝贵的森林,是尚未洗清异端嫌疑的托尼堡,为了活过这场教会的动荡而向寇尔他们求助时所提出的代价,于是港都卡兰打算趁机顺砍树之便开一条路。

    而木材看似全都会流到伊弗手上,再加上酒馆闹成这样,想像伊弗已经画好整个设计图,准备大捞一笔,绝对算不上错误。

    马洽斯感觉上是个刚健质朴的人,对铺张浪费不屑一顾,对伊弗没好感当然是可以理解。见到这场面而怀疑卡兰的商人是否都被伊弗收买,也是十分合理。

    「马洽斯的目的和卡兰的计画,全都会归结到伊弗那去。而且照刚才那样听来,她要在这个不算大的城镇里待上一阵子。她买卖做那么大,应该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处理,所以这里有值得她留下来的利益才对吧?」

    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她在策划某种巨大的阴谋。可是当初的想像已经像砂糖塔一样崩得一干二净,赫萝还舔得津津有味。

    现在能确定的是,这里目前没有坏蛋。然而世态炎凉,这并不表示悲惨的事不会发生。

    因为托尼堡森林面临危机是不争的事实。

    「至少最后的问题,就让她自己来回答呗。」

    一阵特别响亮的掌声响起,少女舞娘回到伊弗身边,接受慰劳与来自周围的夸赞。酒客仍意犹未尽,可是伊弗和周围显贵已经开始互相握手,看来要散会了。

    见状,赫萝要把刚才说话的份补回来似的,赶紧往嘴里塞肉。

    「请人打包就行了吧。」

    罗伦斯不敢恭维地说。脸颊鼓得跟松鼠一样的赫萝急忙大口吞下去,并说:

    「可以这样的话,汝快去问问呗?」

    面对嘴边挂了条肉汁,面露纯真笑容的赫萝,罗伦斯叹出今天最深的气。

    两人乘坐伊弗安排的马车,哒哒地穿过夜晚的港都卡兰。

    这城不大,搭马车感觉有点夸张,但原来伊弗的据点不在城中心,而是海港那边。

    「为什么选这里?」

    不仅不方便,且整天都是船只装卸的嘈杂。要是天气不好,还会被狂暴的海风正面扑打。而且港边只有商行的仓库一类,与有钱商人能优雅度日的宅邸相差甚远。

    伊弗的部下已经打开门等着她回来了。一楼的门是巨大的单扇门,显然是装货场,二、三楼的木窗外都加装了铁框以抵挡风雨。

    墙上甚至还有用来驱逐不肖贼人,加上装饰的金属防鼠板,一眼便知里头不会舒适到哪里去。

    「这是我个人的习惯。到陌生城镇过夜,一定会挑以前战乱时期的防御性建筑来住。」

    伊弗这句话说得像是她仍在做冒险的生意,使罗伦斯笑容一僵。

    选在海边也八成有她的理由,可能是出事了可以快速逃到海上。

    「话说照这样看来,还需要一点酒吧。」

    伊弗往罗伦斯背后的赫萝看,不禁苦笑。她双手抱着的大袋子装满好菜,顶在头上的袋子也全是现烤面包。

    「宴会就是要有酒有菜嘛。」

    那大概是不会自己吃光的意思。罗伦斯在酒馆也都在听她们对话,几乎没吃,所以是替他留的吧。

    「今天没月亮,可是没有云,就到中庭吃吧。」

    伊弗指示部下布置,带两人进去。

    里头似乎还是作仓库用,堆满了货物。

    说不定伊弗自己也有顺此行之便做点生意,这也让罗伦斯想起曾有个熟识的佣兵跟他说,把通道堆得很狭窄是防止坏蛋长驱直入的小技巧。

    从前的建筑物常设立中庭,将可以长期保存的食物埋于地下,甚至还会种点蔬果,以备笼城战之需。

    但那种时代早就过去了。

    现在完全是只留几棵果树的景观中庭。

    部下们迅速搬来桌椅,在各处点起烛光。

    「喔喔,咱们温泉旅馆也该办点这样的节目才对。」

    话虽如此,温泉旅馆在夜里全是烂醉的客人,事情不太可能这么高雅。

    「敬再会。」

    伊弗带头举杯,为重逢进酒。

    「话说回来,你也真是的。」

    还以为那指的是张大嘴巴啃肉的赫萝,伊弗看的却是罗伦斯。

    「在秘境纽希拉开温泉旅馆那种童话一般的事,都被你们实现了,结果还嫌不够,现在还跑到凡间来到处赚钱啊?」

    「我们离开温泉旅馆,是因为……很多原因。」

    罗伦斯被伊弗这样一问,原本信誓旦旦要伊弗讲明白的气焰全熄了,答得支支吾吾,喝酒掩饰。葡萄酒非常高级,吓得他差点呛到。

    「还不都因为这大笨驴太担心女儿了。」

    赫萝插嘴回答,伊弗抬头表示理解。

    「寇尔好歹也是男人嘛。」

    并立刻察觉他在担心什么般窃笑。

    「让我想起老管家还在的时候。」

    都差点忘了伊弗是贵族家的大小姐。

    「他们最近都没寄信回来,而且──」

    罗伦斯往赫萝看。

    「吵闹的女儿和赫萝很疼的寇尔一下子都不在了,温泉旅馆变得很静,害她很无聊的样子。」

    虽然日子过得很幸福,可是赫萝曾说她害怕自己总有一天会像沙流出指缝间一样全都遗忘。

    最近大概是旅途都很快活,埋头写日记的频率稍微少了点。被他这么一说,赫萝露牙抗议。

    「你们感情真好。」

    伊弗愉快地笑了笑,视线忽而指向门口。

    先前的少女舞娘正往这走来。大概是洗过澡了,她满面清爽,还换了套衣服。接连对伊弗和罗伦斯投出端庄的微笑。

    伊弗用异国语言对少女说了些话,为她倒酒。

    「只要带着她,不管谈什么都能谈得很顺利。」

    即使觉得这话像是故意找借口,罗伦斯仍点头附和。

    「那么,嫂夫人不是说过,我并不是来这里赚黑心钱的吗。」

    罗伦斯喝口葡萄酒,将心思放回正事上。

    「托尼堡领主跟我说了他的苦衷。所以想以木材为代价,换取黎明枢机的庇荫。」

    做任何要求都需要代价。寇尔就是看不惯教会的贪婪,愤而离开温泉旅馆。

    这一连串问题的关系图,依然像是践踏着他的初衷。

    「先把问题分开来说吧。」

    伊弗放下酒器。

    「卡兰和托尼堡想站在黎明枢机这边,而我们也接受了。这是事实没错,但木材并不是这件事的代价。」

    「不然是什么的代价?」

    「羊毛。」

    想不到的答覆使罗伦斯不禁往赫萝看。赫萝也愣得忘了嚼嘴里长时间炖煮的牛腿还哪个部位的肉,应该是没有说谎。

    「我啊,如果可以狠赚一笔,我当然也想赚,可是我已经决定照寇尔小鬼的意思去做了。」

    面对罗伦斯皱眉的怀疑目光,伊弗耸个肩又说:

    「我之前也在温菲尔王国的港都被他们摆了一道。他们跟你以前一样执着,把藏了两三层的阴谋都咬出来了。连我都只能夹着尾巴唉唉叫,真的是有够惨。」

    赫萝笑得很高兴,不过罗伦斯不记得在信上看过这件事。

    大概是寇尔不希望他们担心,把事情「概括」简述过了吧。

    「而且在他快要跪下去的时候,总会有只银狼陪在身边。若只论活力,那边那只还比不上呢。所以跟他们作对,是一件非常傻的事,而我可不是傻子。」

    伊弗并不是单凭喜好而选择帮助寇尔的三流商人。

    不知她说的是什么阴谋,八成是要趁全世界因教会问题而动荡之时,埋下赚大钱的种子。

    「这样得失都很明显,我也比较放心一点。」

    伊弗略显呕气地稍抬下巴。

    「而且啊,他们俩感情好得跟你们有得比。所以我就决定在特等席看了。」

    伊弗还故意这样说,激得罗伦斯真的呛到,赫萝则在一旁嗤嗤笑。

    「然后呢,现在木材全世界都缺,量大到一个程度就很难弄到。尤其温菲尔王国是绵羊之国,森林这东西很早以前就砍光光了,无论怎么样都只能依靠大陆这边。」

    罗伦斯曾与赫萝去过一次温菲尔王国。在羊的化身与同伴所隐居的修道院周围,的确全都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所以为了确实得到这批木材,我才亲自来到这里。当然,就算再怎么有需要,我也自认为没有做出拿黎明枢机威信的庇荫交换利益的事。做那种事,就连平常那么可爱的寇尔小鬼,也会气得跟异端审讯官一样。」

    「……」

    罗伦斯不觉得有那么夸张而干笑,但伊弗一点笑容也没有。

    「除此之外,要是稍微伤了他的心,马上就会有讲不听的狼龇牙咧嘴扑过来。搞得我都好像要变成善心商人了。」

    放缪里陪寇尔下山游历,是赫萝的意思。或许这就是贤狼的先见之明。

    寇尔充满正义感又老实到令人捏把冷汗,在身边摆一个能不顾一切站在他这边,可用獠牙利爪等纯粹力量办事的缪里,是必要措施。

    即使那不顾一切的理由,会让父亲罗伦斯心里忐忑不安也一样。

    「木材和羊毛,会用公道的市场价格来换算。不过我们下的订单,可以说是有多少木材就收多少。所以托尼堡领主觉得森林有危险……应该是卡兰那边的关系。」

    要断定伊弗在推卸责任还嫌太早。马洽斯自己也不太相信卡兰的商人。

    「不是因为担心不给木材,就得不到黎明枢机阵营的庇荫吗?」

    对这带刺的问题,伊弗只是轻轻摇头。

    「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问题,我们是没有这种打算。况且我自己也有需要和这座城作生意。」

    罗伦斯姑且先点头,是真是假以后再调查。

    「那么,卡兰的商人收集那么多木材,是为了把生意作大,赚更多仲介费吗?」

    「是有这种可能。」

    伊弗想了想,又说:

    「有听说这座城要降关税吗?」

    在意想不到之处,蹦出了最令人不解的事。

    「有听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

    话虽如此,现在罗伦斯觉得说不定是伊弗献策,要他们尽可能用便宜价格吸收木材。

    「这座港都发展得比较晚,受过数不完的打压。城里人是充满了只要能促进城市发展,什么都肯做的气概,我也很喜欢这种气氛。现在做的,就是计画的一部分吧。」

    在托尼堡的村庄,罗伦斯对着地图做了各种推论。卡兰周围全是敌人,内销的唯一突破口,就是准备在托尼堡开辟的道路。

    「卡兰降关税,是为了扩建城市。」

    伊弗这句话也同样意外,溜过了罗伦斯的耳朵。

    「……咦?」

    「咦什么咦,你以前不是旅行商人吗?都不会在路上找个城镇看他们的关税清单,推测他们有什么计画吗?」

    罗伦斯眨眨眼睛,急忙往脑子里狂拨。

    人们常认为,收税是权势为了中饱私囊。当然这种事不能说没有,可是大部分还是得用在人民上。

    其中关税这一类更为特殊,目的不太一样。就某方面而言,有城墙的功用。

    关税能调节货物的出入难度。例如某城皮草工匠云集,就该提高其他城镇皮草制品的关税,以保护自己的工匠;粮食生产不足以自给的城镇,可以几乎不设粮食的入口关税,并对粮食出口下重税,使粮食有效集中。

    那么,若有多项商品要调降入口关税的消息传出来,背后会是什么状况?而且该城镇还计画扩建。

    「是为了大量吸收建材?」

    伊弗点了头。

    「开辟托尼堡森林铺路,不仅是这些人的悲愿,而且光靠城里这一点人手,根本就忙不过来。再说托尼堡领主并不傻,可是心肠很好。据说他答应开路计画的条件,是别让他拿鞭子去抽人民的背。」

    在大型工程中,经常能见到领主把人民当奴隶般对待。

    马洽斯不是那种领主,让罗伦斯觉得理解又庆幸,可是这解决不了需要大量人手开辟森林的问题。而且人手不是召集过来就算了,要给他们地方生活,也必须确保足够的饮水和粮食。罗伦斯他们在往年的旅途中,也遇过因维修水车而造成的争执,并在工匠都吃不饱饭的混乱中,借由送面包和烤肉大赚了一笔。

    若要为开路召集所需人手,并让他们住下来,的确会有不惜撤除关税也要收购大量资材的必要。

    「这个城镇,是在观察过世局情势和自身周围的状况后拟定了计画。可是算不上完美无缺,还在萨罗尼亚被来路不名的商人两三下就破坏了。他们就是像这样,静不下心深加思考。所以托尼堡领主那样的人怀疑他们究竟可不可靠,也是无可厚非。更别说他们还有我这种轻薄的金主了。不过──」

    伊弗淡淡微笑并注视手边的酒,闭上眼说:

    「那种积极的贪念,我可是喜欢得不得了喔。」

    罗伦斯无法想像,那阖上的眼帘彼端究竟有多少买卖的记忆流过。

    对她而言,在雷诺斯与罗伦斯互斗,在凯尔贝差一点就要丢掉小命,说不定都已经是快乐的回忆。

    而那平静的笑脸,也给了罗伦斯另一种想法。

    或许现在的伊弗,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怨恨。

    就只是尽情从事她热爱的贸易而已。

    「刚才在酒馆也一样。那些人如此热心学习南方菜色和舞蹈,也是他们远大计画的一部分。因为他们也想跟来自南方的商船作生意。」

    赫萝从酒馆带回来的菜,每样都散发着浓浓的香料味。

    那些磨成粗颗粒的香料,弥漫着满满的异国情调。

    「这类船不都是要去凯尔贝吗?」

    「那些水手都是千里迢迢来到北方,却老是吃当地不认识的菜色。如果今天你是他们,听说有城镇可以吃到故乡的味道,你会怎么想?就算要多跑一程,也会全挤过去吧。」

    其实,从小就过得像浮萍的罗伦斯不太了解家乡菜对人的意义。

    可是罗伦斯刚开始和赫萝旅行那阵子,赫萝因走访的城镇全变了样而惶恐不安时,就因为见到曾经吃过的菜而忍不住流下泪来。

    「而且现在因为寇尔他们,专门买卖奢侈品的南方大商行都在叫苦了。教会是他们最大的客户,现在都不买,于是他们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来自沙漠地区的高级品拖到这么北的地方来卖。以前他们跩得跟什么一样,不管怎么求都不卖呢。」

    只有这一句话,伊弗露出了贼笑。

    大概连伊弗都很难跟他们作生意吧。

    罗伦斯彷佛窥见德堡商行每年从不间断地给他们送那类商品,背后有多大的辛苦,对自己之前想从卡兰便宜进货的肤浅歪脑筋,觉得有些愧疚。

    「主要的大港都,早就受了南方那些傲慢鬼一肚子鸟气,当报仇一样疯狂压价收购。所以卡兰在这时候跟南方人卖人情,保住通路,对未来作一个巨大的投资。」

    罗伦斯并不会说在纽希拉经营温泉旅馆,是愉快但无趣的事。

    可是他仍能从伊弗的话里,强烈嗅到经营旅馆小进小出所没有的,宏大商业布局的味道。

    凡是曾用自己的双腿立足,为利益踏实前进,终于站上山岗顶端的人,任谁都会看见那眼下的璀璨未来。

    罗伦斯想起鼻腔深处,当年那大地尘土飞扬的味道时,捱了一记桌下脚,吓得他转过头去。只见赫萝看着另一边,不高兴地啃着肉。

    赫萝也在罗伦斯身上,察觉了他在托尼堡森林里的锻造场边,从赫萝身上见到的那种感觉吧。罗伦斯想摸摸赫萝的头,告诉她自己哪里也不会去,却被她不耐拨开。

    对冷淡的少女自嘲一笑后,罗伦斯转向伊弗。

    「我对于你为什么挥霍玩乐、酒馆的那些盛况,以及托尼堡领主所担心的卡兰那种人人都蓄势待发的原由都已经了解了,还有你并没有践踏寇尔对你的信任。」

    伊弗只是闭上眼,无奈耸肩。

    「我最后想问的是,你们要的木材是不是多到会让森林枯竭。」

    赫萝也用红眼睛看着依然闭眼的伊弗。

    「还有,用那么多究竟想做什么。」

    罗伦斯知道每个地方都需要木材。

    也知道伊弗没有提出无理要求,只是用羊毛以物易物。所谓能得到寇尔的庇护,也只是卡兰用来拉拢木材供应者托尼堡领主马洽斯的手段。

    可是整个看起来,像是所有人都得益,只有托尼堡一个吃亏。

    虽然萨罗尼亚事件不时刺痛罗伦斯的心,只要在这里多努力一点,守住托尼堡森林就算扯平了吧。

    伊弗预定的木材能减多少,就能保护多少森林不受伤害,也或许能降低对广大麦田的影响。

    罗伦斯知道这样想很一厢情愿,但还是想确认有多少可能。

    但伊弗的眼,却已经冷冷地盯住了他这样的念想。

    「你听了不会高兴喔。」

    并在这么说之后,露出令人忆起往日锐气的目光。

    「当商人的,本来就要把坏消息当好消息来听。」

    狼一般的商人歪唇一笑,抬高下巴。

    「世界不是被寇尔他们搅得一团乱吗?」

    「是啊。」

    「而且那是要把世界分成两半的巨大动荡。到处都是风风雨雨。」

    伊弗晃着手上的杯,将酒晃出漩涡。

    然后愈晃愈大力,终至溅出几滴。

    「会有很多人,像这样甩出来。」

    乖乖候在一旁的少女想擦她的手,她却先一口舔掉了。

    「商人之间,就算喜好、个性、想法都不同,只要利害一致就能握手。然而凡事都有例外,其中之一就是信仰。」

    刹那间,罗伦斯回想起马洽斯坦承自己是教会哪一派时的紧张面容。

    「已经有人因为信仰与土地所有人不同,受到以前异教徒那样的对待了。可是寇尔他们的势力,业已大到教会守旧派无法一句话就把他们打成异教徒,所以基本上不会有逐出教门或逼上火刑台的事,但还是跟混在麦谷袋里的碎石子一样,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罗伦斯缓慢颔首。

    「你是在为收容难民作准备吗?」

    伊弗露出厌恶表情,是因为想被人当成黑心商人这般孩子气的心理吧。说话也像在掩饰这点,变得有点快。

    「寇尔他们赌的东西实在太大了。一旦改革运动失败,我的买卖也要跟着翻船,所以就只是尽可能把会碍事的碎石子丢出去而已。」

    寇尔听说有人因为他被赶出家乡而心痛的画面,和伊弗对此的反应,都很容易想像。

    既然赫萝愿意相信她,表示伊弗其实也是个心肠软的人。

    「那么,想赶在冬天前谈成是为了什么?」

    伊弗摆出闹脾气的脸,转向一边说:

    「王国冬天比这还冷嘛。而且接收难民以后,总不能让他们日子过得跟乞丐一样,不然同样会折损寇尔他们的声望。」

    需要给他们地方建立家园,予以保护。人愈多,需要的薪柴就愈多,而木头再多也不够。

    「况且还要造船送这些难民。对,说到这个船,他们真的是……」

    「?」

    伊弗欲言又止,引起罗伦斯的疑惑。最后伊弗叹气耸肩说:

    「不,没什么。详情你就直接问他们吧,你们下山不就为了这个吗?」

    船究竟怎么了?罗伦斯不禁与赫萝对看。

    「寇尔和那个小狼见习骑士,比我们那一代人更不知天高地厚。姊姊很担心他们。」

    伊弗忧虑的表情不像在演戏。

    可是比起担心他们遭遇生命危险,那更像是兴奋。

    状况看起来并不急迫,而且寇尔身边还有那个野丫头缪里,说不定又在策划某种惊天动地的大事。

    罗伦斯告诉自己,这次事情解决后一定要跟伊弗问出他们的所在地。

    「言归正传,总之我们现在什么都缺。」

    罗伦斯头点到一半忽然想到:

    「难道卡兰是打算找那些难民来协助开垦托尼堡森林?」

    迈亚曾说卡兰打算重画地图,伊弗则说卡兰打算扩建城市。若仅仅是扩大容器,也只是盖了个空虚而已。

    要让城镇发挥应有的功能,还必须增加人口。但人不是田里种的菜,没那么容易增加。

    「就是这样。一样是离乡背井,肯定会有人觉得比起海对面的王国,还是与故乡土地相连的地方比较好。不过在我看来,这座城能接收的人数很有限。」

    「感觉扩建的余地还满大的啊?」

    罗伦斯一说出口就察觉自己的浅虑。

    「啊……是怎么糊口的问题。」

    想生存就得工作。人数可以突然增加,可工作机会并不会。

    「目前还有开路的工作可以干。」

    但这工作持续不了多久。

    罗伦斯脑中那些迈亚说过的事,总算连起来了。

    「所以是预见了这一点,才要盖新锻造场和烧炭窑吗……」

    迈亚的愤慨,是出于认为卡兰单纯想贪得无厌地榨取森林资源,事情却并非如此。

    卡兰不是临阵磨枪,拟定计画时眼光也是放在未来上。

    尽管难免会有些应急之嫌,但也足以看出来,他们在如何避免计画太巨大而分崩离析上可说是绞尽了脑汁。

    「可是……事情真的会顺利吗?」

    开辟森林创造新产业,却导致家畜消瘦,麦田歉收,人们一样要挨饿。

    推测层叠个没完,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而历史也告诉人们,人口流入问题更是危险至极。秉持慈悲精神,大举收容战争难民,却导致整座城崩溃的事,从战乱时期就层出不穷。造鱼塭用鳟鱼养活人口的拉登受誉为俗家主教,并不是没有原因。

    「我不是神。」

    伊弗的神情却傲慢得跟神一样。

    「任何买卖都是赌,没有稳赚不赔,而卡兰已经打定决心豪赌一次了。或许托尼堡领主是答应得很不情愿,可是他也是觉得有利才会答应,而且到现在都不下桌。」

    罗伦斯这才发觉,马洽斯下不下桌,将取决于罗伦斯带回去的报告。

    「你好心对我说那么多,是希望我带好消息回去给领主吗?」

    伊弗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贼笑。她特地说出寇尔那边的事,是为了绑住罗伦斯他们的心吧。既然他们是担心寇尔和缪里,什么也没多想就离开纽希拉,应该不会做出害他们心血泡汤的判断。

    但就算没有好消息,马洽斯也几乎别无选择。反过来说,就目前所知整理下来,卡兰并没有拿马洽斯的弱点来要胁,还要夸他们自制力强得可怕了。卡兰是认真企盼城市发展,拉长时间轴瞻前顾后,下定决心与托尼堡建立良好关系。

    「我个人很敬佩你的商业手腕,不认为你会去做搬弄是非,影响领主决策的事。」

    说得真好听。罗伦斯露出了在经营温泉旅馆上绝不会有的笑容。

    「相对地,要请你帮我在那个木头领主的屁股上点个火了。」

    「不管他愿不愿意吗?」

    冬季已经不远,大陆的难民也可能已经聚集过来了。要是收购托尼堡木材的计画吹了,就得赶快找新卖家才行。

    罗伦斯才这么想,就见到伊弗皱眉摇头。

    「一旦错过时机,就算那个领主愿意在羊皮纸上签字,说不定也只是白签。」

    语气之重,连填饱肚子喝着酒的赫萝都忽然竖起兜帽下的耳朵。

    「有群人正蠢蠢欲动,要破坏这场交易。」

    「破坏?」

    罗伦斯第一个想到的,是教会中最受寇尔他们冲击的那一边。为阻止托尼堡投靠黎明枢机派,教会守旧派做出诬指他们为异端派兵讨伐的事也不足为奇。

    但想到这里,罗伦斯立刻察觉到不对。

    因为马洽斯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事,需要投靠黎明枢机阵营。假如这么做会被冠上异端罪名,马洽斯直接违心投靠守旧派不就好了。应该是如伊弗所说,一旦打起黎明枢机派的旗帜,守旧派也不能轻易动手,所以才决定接受他们的庇护。

    因此,如果是教会想搞破坏,事情就开始兜圈子了。

    所以伊弗口中的破坏者并非教会。

    那么是谁?

    罗伦斯左右寻思,忽然响起无比热爱森林的森林监督官的话。

    「欺负人的……大哥。」

    伊弗哼一声说:

    「凯尔贝对这场交易怎么会坐视不管呢。」

    说穿了,商业就是互相争夺有限的金币,而卡兰正在计画扩张地盘。这么一来,会被夺去既有地盘的会是谁呢。

    「你知道现在凯尔贝是谁作主吗?我的脖子都在痒了呢。」

    伊弗摸着脖子说。

    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伊弗和罗伦斯都还年轻,竞争激烈到需要护身匕首的时代。

    伊弗捞钱到最后被人勒住脖子,差点丧命。

    当时她的敌人是谁呢?

    伊弗微笑的样子,简直像露出獠牙的狼。

    远方传来野狗的长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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