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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对立的城镇 上 第一幕)

    「啧……嗯……」

    她抿著嘴不停咀嚼,很快地将食物咽下,接著再度张嘴。

    这时只要用汤匙舀起粥送过去,大张的嘴巴便会立刻咬下。

    不知道是不是牙痒,她不时会咬住汤匙。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像只刚长牙的小狗一样。

    像只小狗的她,在吃完两木碗放入大量面包屑、口感扎实的粥后,似乎总算是满足了。她用舌头把沾在嘴边的粥舔乾净后,叹了口气。床上摆了两颗塞满羊毛的高级枕头,而她躺在枕头上的模样,看起来还有点像正在疗养身体的公主。

    不过很遗憾地,她的体格太单薄,没有公主的贵气。

    身为一个有幸拥抱过她的人,罗伦斯的感想是:她虽然没有想像中那么弱不禁风,但不可否认地,至少不是很有肉的类型。

    不对──罗伦斯觉得她今天之所以显得特别瘦弱,一定是头发难得翘起来的缘故。

    还有,因为她脸肿肿的,所以表情看起来极度不开心,令人害怕。

    这位体格单薄的公主名为赫萝。

    当然了,赫萝根本不是什么公主,就算有那种可能,也会是女王。

    而且是住在白雪皑皑的北方森林女王。

    赫萝头上长著威武尖起的狼耳朵,腰部长著威风凛凛的尾巴。

    她的外表看起来像个妙龄少女,但真实模样是一匹能够一口吞下壮汉的巨狼。赫萝自称为贤狼,是一只寄宿在麦子里、掌控其丰收,而且活了好几百年的狼。

    然而,就算她的身世气派得足以与历代诸侯并驾齐驱,只要看到现在的赫萝,也能够明白那些祈祷麦子丰收的村民们为何不想再继续仰赖她。

    看见赫萝顶著一头乱翘的头发,让人喂她吃饭的样子,哪还有什么威严或权威可言呢。

    若是把赫萝这样的丑态说成她对罗伦斯的信任,或许还满动听的。

    但罗伦斯觉得那只是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而已。

    说起来,这是罗伦斯第二次殷勤地喂赫萝吃饭,但却没听她向自己说过一次「谢谢」。

    赫萝这次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吃完饭便立刻大声打嗝,然后不停微微动著耳朵。赫萝的视线看向远方,想必是在回想些什么吧。

    隔没多久,她皱起眉头,露出一脸的不悦。

    「贤狼竟然会肌肉酸痛?说了谁会相信啊?」

    罗伦斯一边收拾餐具,一边这么说。这时,赫萝从远方拉回视线说:

    「汝不是比较喜欢咱这样柔弱的、呃……」

    说到一半,赫萝试图做出微微倾头的动作,但未能如愿。

    昨天,赫萝载著罗伦斯与流浪学生──少年寇尔,在荒野上奔跑了大半天。

    或许是能够在阳光底下尽情奔跑,让赫萝开心过了头,当抵达旅馆时,她已经累得连阶梯都爬不上去。尽管如此疲累,直到入睡前,赫萝还是两眼炯炯有神,显得特别兴奋的样子。

    在那段路程中,赫萝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反而是只需要紧紧贴在赫萝背上的罗伦斯两人,因为跑得实在太久,险些就要举手投降了。

    即便如此,赫萝仍然一副不够尽兴的模样。那模样与其说像是深谋远虑、冷静勇猛的森林之狼,还不如说像是被野放的家犬。罗伦斯抱著讽刺的心态夸奖赫萝脚程快、体力又好,没想到赫萝居然露出不曾表现过的得意表情,骄傲地挺起胸膛。

    由一根根宛若银丝的气派毛皮裹住身躯的巨狼,抬头挺胸地坐在地上。那模样确实如同狼神般威风凛凛。

    不过,带著讽刺的意味夸奖她,却得到赫萝喜孜孜地挺起胸膛的反应,这让罗伦斯忍不住露出苦笑。

    数百年来,赫萝以麦子丰收之神的身分一直受到村民祭祀。对赫萝而言,能这样像孩子般直接表达情感,一定让她开心得不得了。罗伦斯善意地如此解读。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怕自己会忘了赫萝是贤狼的事实。

    当然了,一路旅行下来,罗伦斯十分清楚赫萝会露出这副德性,纯粹是她本来的个性使然。

    所以罗伦斯大方地、尽情地夸奖了她。

    如果再多夸奖一些,赫萝那兴奋地不停甩动的尾巴恐怕会断掉。

    因为有过这样的互动,所以今天早上,当他看见赫萝那凄惨得无法再看第二眼的面容时,罗伦斯清楚听见自己脸上慢慢失去血色的声音。他当真以为赫萝得了什么重病。

    当罗伦斯得知赫萝纯粹是肌肉酸痛时,在安心之余也差点忍不住大骂她一番。

    只是,赫萝手不能抬、颈不能转、腰痛得站不起身子的症状,倒是与病人没什么两样。

    唯一与病人不同的是,赫萝的食欲还是像正常人一样好。

    「说来你载著两个人跑了那么久,难怪会肌肉酸痛了。」

    「咱确实得意忘形地跑过了头。」

    赫萝现在只有耳朵和尾巴能够正常动作。

    不过,她虽然看似痛苦不堪,却没有露出后悔的模样。

    虽然赫萝很中意自己现在的少女模样,但对她而言,想必还是比较习惯原本的狼模样吧。

    这令罗伦斯想起在旅途中,赫萝的心情有时会变得特别差,或许不能以狼姿自由行动而不满,就是其中一个原因。

    「不过吶……」

    当罗伦斯思考著这些事情时,赫萝开了口,然后轻轻打了个呵欠继续说:

    「身体痛得起不了床,这实在太难看了。如果起不了床的换成坐在咱背上的汝,就不会这么难看了。」

    就算身体动弹不得,嘴巴还是动得很灵活。

    虽然赫萝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这么说,但因为姿势显得不自然,所以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要是寇尔也在场,罗伦斯或许会有些慌张,但幸好寇尔外出了。

    「如果你是个深思熟虑、拥有先见之明的人,只要把一切交给你就能绝对安心,我当然会什么也不想地乖乖让你载。可是,你应该没忘记昨晚发生的事吧?」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难得没有出声反驳。

    非但没有反驳,还一脸懊恼地咬著嘴唇,别开了脸。

    她似乎知道自己昨晚确实表现得失态。

    「真是的,明明只是让你载,我却不得不好好抓住你的缰绳。你之前到底说了谁是谁的驾驭者啊?」

    这是个让赫萝反省的好机会。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趁胜追击。

    昨天在赫萝的疾驰之下,罗伦斯等人在离开南下罗姆河的船只后,只花了半天时间就抵达港口城镇凯尔贝。要是搭船南下,一般要花上两天的时间。

    这速度之惊人,就算是沿路不停换再快的快马赶路,也无法望其项背。

    罗伦斯等人这么急著赶到凯尔贝,当然有其目的。

    那是为了追查某个传言──他们在南下罗姆河的途中,得知在一个名为乐耶夫的地区,有一枚狼骨受到各深山村落祭拜的传说。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罗伦斯等人认为狼骨八成属于赫萝的同类,也猜测到教会势力为了炫耀其权威,以冒渎狼骨为目的在追查狼骨的可能性。

    赫萝当然不可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不可能当作没听过这样的传言。

    只是,依罗伦斯与赫萝两人别扭的个性,不可能只为了这种理由就放弃原本的计画,改而南下追查传言;而且两人也没有坦率到愿意明确说出真正的理由。以罗伦斯来说,他就拿出「为了以笑脸结束两人之旅」作为藉口;而如果问赫萝,她肯定也会用其他的藉口搪塞过去。

    后来,收集到有关狼骨传说的情报后,罗伦斯等人发现在追查狼骨的,似乎是以罗姆河流域的教会势力为首的相关人士。

    这时,他们想到伊弗想必对于罗姆河流域的大小事都瞭若指掌。为了向伊弗打听消息,罗伦斯等人来到了港口城镇凯尔贝。

    伊弗原本贵为贵族,但在家道中落后变成了商人,甚至还在雷诺斯与教会联手从事非法交易。拥有这般背景的她,一定有相当广大的情报网。而且罗伦斯也考虑到,伊弗在雷诺斯发生的皮草事件中,为了比周遭的人更抢先一步出口皮草,不惜让船只沉入罗姆河以妨碍其他人。只要拿出这件事情威胁她,肯定能够套出各种讯息。

    为了达成计画,罗伦斯等人离开拉古萨掌舵的船只,坐到赫萝的背上,出发追赶伊弗。

    不过,计画还是出现了误差。罗伦斯等人沿著罗姆河南下好一段路后,追上一艘船只,但船上不见伊弗的踪影。

    船上只看得见罗伦斯等人在雷诺斯投宿的旅馆主人──阿洛德的身影。虽然因此得知这艘船与伊弗有关,但更教人纳闷的是,船上甚至不见堆积如山的大量皮草。

    伊弗打算载著皮草前往凯尔贝──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这么一来,她很可能在途中改以陆路运送皮草。虽然原本为了快速运送货物而利用船只,但倘若距离不远,改用其他交通方式也不是不可能。

    伊弗若很幸运地──或是有计画地调度到马匹,那么她中途改走陆路也算是合情合理。

    或者说,从利害关系来看,伊弗如果当真让船只沉入罗姆河,以阻止后来的船只前进,那么继续以船只运送皮草南下罗姆河的人,当然会被当成嫌疑犯。要是继续以船只拚命地运送皮草,就像在昭告天下自己是犯人一样,所以中途改以陆路运送,是有效摆脱嫌疑的方法。

    罗伦斯这么猜测,并判断伊弗早已利用马匹运送货物前往凯尔贝。虽然赫萝坚持只要严刑拷打阿洛德,问出伊弗去向就好,但罗伦斯说服了她,继续朝罗姆河下游前进。

    然后在傍晚听说赫萝看见远方有商队时,罗伦斯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正确。

    那条商队正是伊弗率领的马车队伍。

    罗伦斯等人绕过商队,先行来到位于罗姆河终点的港口城镇凯尔贝,等待伊弗等人抵达。

    伊弗当时的表情,就像看见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

    时而撩起浏海的冷风彷佛从冰洞吹来似的。在这阵寒风中,罗伦斯等人与伊弗一同进入凯尔贝。接著在稍作协议后,三人决定在伊弗介绍的旅馆投宿。

    会与伊弗重逢可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罗伦斯等人也处于优势,无奈罗伦斯却必须夹杂著叹息,与伊弗讨论协议内容。

    从狼模样变回少女模样后,赫萝的两眼显得更加炯炯有神,明明累得连说话都有困难,却显得特别兴奋。

    罗伦斯也不是没推演过状况,赫萝与在雷诺斯有过争执的伊弗进到同一间房间,事态会演变成如何,他心里大致也有个底。

    然而,他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演变成险些扭打成一团的火爆场面。

    「还不是因为汝的态度太温和,咱才会那个样子。难道汝忘了脸上的伤是谁留下的吗?」

    赫萝强调著自己的正当性。

    「你该不会真的认为,以批评对方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正当性,是一种正确的行为吧?」

    「唔……」

    赫萝说不出话来,用力压低了下巴。

    她知道是自己不对。

    即便如此,赫萝还是不肯直率地道歉。不过,罗伦斯也不是不知道她不肯道歉的原因。

    「在这方面,伊弗就表现得很好。面对你气势汹汹的样子,她没有选择应战,而是选择退让。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萝从罗伦斯身上移开视线。

    那时如果置之不理,赫萝肯定会扑上前抓住伊弗,所以罗伦斯几乎是从背后架住赫萝,然后压住颈部才制止了她。

    当时伊弗露出如蛇般的冷静目光环视罗伦斯等人,没有出声威吓,也没有漠视罗伦斯等人,只是在最后露出淡淡微笑。

    「那是因为她判断出要是跟我们杠上,会对自己不利。」

    「汝的意思是,咱是个不懂得计算损益的小孩子?」

    赫萝简短说道,随即闭上嘴巴。她的脸越皱越紧,彷佛有千言万语在喉咙深处打转似的。

    罗伦斯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凝视著赫萝。

    从赫萝耳朵的反应来看,她很明显没有真的动怒。

    既然这样,赫萝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伊弗一定是看出你是没道理地在发脾气。谁叫你真的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胡闹,根本无视于利益。」

    也就是说,伊弗很快察觉到自己踩了不该踩的尾巴。

    如果对手是凭道理在发脾气,那当然能够凭道理来应付;但如果对手是感情用事,那这时大谈道理只会带来反效果。所以,伊弗才会直率地低头认输。

    赫萝一方面感情用事地发脾气,一方面也明白伊弗低头认输的理由。这么一来,她当然只能原谅伊弗。

    可是,赫萝当然无法轻易接受这样的事实。

    虽然形式上必须原谅伊弗,但无论如何就是原谅不了。赫萝就像被下了这样的咒语一样,咬牙切齿地挣扎著。想要解除咒语,必须由罗伦斯施展魔法。

    真是的,哪有这么麻烦的公主啊。

    「不过,那么激动地面对面后,反而容易冷静地谈事情。也比较容易引出我们的利益。」

    「……然后呢?」

    赫萝投来锐利的目光说道。

    罗伦斯不禁感到难为情地耸耸肩,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表现死心的叹息。

    「如果你是为了我才发脾气……那个,谢啦。」

    自古以来,人们习惯宣誓合约内容时,都必须发出声音,而这样的习惯似乎不限于谈生意的时候。

    罗伦斯到了现在,还是会因为把话说得如此露骨而感到难为情,但既然赫萝坚持一定要听到这种话,那他也没辄。

    所谓的交易,就是必须找出双方的妥协点。

    「哎,既然汝都这么说了。」

    说著,赫萝总算卸下凶狠的表情,然后不停地动著耳朵。

    相隔一条街的市场吵杂声,从窗外隐约传进屋内。

    暖烘烘的冬日阳光,让人甚至产生一种春天已经到来的错觉。

    这愚蠢无比的互动让罗伦斯忍不住露出苦笑,这时赫萝也跟著笑了出来。

    这是平静而悠哉、什么也无法取代的片刻时光。

    「好了,那我来收拾一下餐具……」

    「嗯。」

    尽管罗伦斯只是在自言自语,赫萝还是这么应了一声,然后把视线移向下方,准备梳理跟耳朵一样还很有活力的尾巴。

    一路走来的旅途中,这样的光景不断反覆上演。

    不过,这次有个地方与过去不同。

    这次多了寇尔的加入。直到传来敲门声,罗伦斯才想起寇尔外出买东西还没回来。过了几秒钟后,房门打了开来,随即看见寇尔抱著像木碗的东西站在门后。

    罗伦斯心想「寇尔出去买什么来著?」并准备在记忆里寻找答案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味道扑鼻而来。罗伦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味道,感觉很像把磨碎的香草用硫磺熬煮过的独特味道。

    因为味道太过强烈,罗伦斯不禁身体往后仰,但寇尔似乎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我调了软膏回来了!」

    说著,寇尔急急忙忙走进了房间。

    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想必是急忙跑了回来。

    赫萝很喜欢寇尔,所以老是对他搂搂抱抱,而寇尔也很黏赫萝。

    今天早上看见赫萝的痛苦模样后,寇尔像只脱兔般溜了出去,前往早市已开张的热闹大街。

    北方人拥有格外丰富的药草智慧。

    说他们拥有的药草知识,从治疗割伤到发烧等所有伤痛都一应俱全也不夸张。寇尔一定是调了能治疗肌肉酸痛的软膏回来。

    不过,这味道没办法改善一下吗?

    想到这里时,罗伦斯忽然察觉一件事。

    赫萝。

    罗伦斯回头一看,发现耳朵和鼻子都异常灵敏的约伊兹贤狼,正卷起尾巴,躺在床上痛苦地挣扎。

    除了同情赫萝,罗伦斯什么也做不了。

    寇尔亲切地为赫萝调了软膏,这下还能拒绝这份善意吗?

    罗伦斯不理会从枕头底下投来的求助眼神,正要与寇尔擦身而过的瞬间──

    「啊,这个软膏也能够治疗罗伦斯先生的伤喔。」

    整张脸埋在枕头里的赫萝,看似有些开心地动了一下耳朵。

    寇尔调制的深绿色软膏显得异样地黏稠。

    罗伦斯先把软膏涂抹在布上,然后贴在右脸颊的肿胀部位。贴上软膏的瞬间,那刺鼻的味道宛如细针般刺进皮肤,强烈的温热感随之在脸颊一带扩散开来。不仅如此,软膏的味道还薰得眼睛刺痛,感觉鼻子都快皱在一起了。

    即便如此,寇尔为了调制软膏,居然不惜花费自己少得可怜的盘缠。所以罗伦斯当然不能辜负他的一片好意。

    话虽这么说,软膏的强烈味道还真是吓人。

    罗伦斯帮赫萝涂抹在肩膀和腰部时,看到赫萝也投来打从心底感到畏惧的眼神。她的鼻子那么敏锐,想必真的很痛苦吧。

    然而,罗伦斯抱著「怎么可以只有我遭受这味道折磨」的想法,也考虑到软膏似乎很有效,所以还是帮赫萝涂抹。

    每涂一次,赫萝就会发出难以言喻的叫声,但那声音完全没有魅力可言。

    或许事后还得花钱买新衣服给赫萝,不然就是要买好酒给她喝。

    涂完所有部位一遍,被赫萝狠狠地白了一眼后,罗伦斯不得不这么想。

    「啊,对了!刚刚回到这里的途中,我遇到昨天那位商人,她说想跟罗伦斯先生见面。」

    重新涂抹完一遍赫萝感到特别疼痛的部位后,罗伦斯擦去沾在手上的软膏。

    他心想,这软膏肯定是强力药膏,说不定真的很有效。

    大概是因为软膏味道太强烈的缘故,赫萝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罗伦斯斜眼看著这般模样的赫萝,反问寇尔说:

    「昨天那位商人?你是说伊弗吗?」

    「是的。」

    「出兵只管快不管好啊。最快今天,最慢搞不好明天她就会离开了吧。」

    虽然身为家道中落的贵族,但伊弗以商人身分势如破竹地一路往上爬。

    在以木材和皮草著名的城镇雷诺斯,伊弗以陷害罗伦斯的手段,企图达成堪称异想天开的皮草交易。把放手一搏而到手的皮草运送到凯尔贝之际,伊弗为了阻碍其他人运送皮草,还心狠手辣地策画将船只沉入河川的事故。

    想必伊弗凭著狡猾的智慧和过人的胆量,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但如果在凯尔贝表现得慌张失措,她以危险交易构筑起来的堤防,很可能因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溃决。所以,对她来说,尽快逃到远方才是上上策。

    而且,伊弗也必须把从雷诺斯运送到这里来的皮草,再运送到其他城镇去。

    虽然城镇现在才开始活动起来,但对伊弗来说,或许时间已经太晚了。

    「伊弗有没有说要我去哪里找她?」

    「呃……她说过一会儿会来旅馆接您。」

    「……这样啊。」

    伊弗想必非常忙碌,却特地要来旅馆接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用意。

    罗伦斯立刻猜测到的用意是,伊弗不希望自己被举发是让船只沉入罗姆河的犯人。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那你吃早餐了没?」

    「咦?啊……吃、吃了。」

    或许没有赫萝那么厉害,但罗伦斯毕竟也透过做生意,锻炼出了识破谎言的眼力。

    他轻轻顶了一下寇尔的头,一言不发地把装著面包的麻袋塞给寇尔。

    寇尔八成把用来买自己早餐的钱,也花在买调制软膏的药草上了。

    寇尔曾经为了学习教会法学,而前往南方城镇的学校就读。他明明是抱著「想要利用教会权力,来守护信奉异教的村落」的意图才那么做,却表现得比真正的正教徒更像正教徒。

    寇尔接过麻袋后,显得有些为难的样子,但罗伦斯假装没看见,然后朝向在棉被底下呻吟著的赫萝走去。

    听到罗伦斯表示自己要外出一下,赫萝没有抬起头,只用耳朵做出了回应。

    罗伦斯以为赫萝会被味道薰得晕厥过去,却意外发现似乎没那么严重。

    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在意味道了。取而代之地,涂上软膏的右脸颊一直在发烫,让人有种瘀伤真的慢慢在痊愈的感觉。

    身为狼的赫萝,或许更能够明确感觉到药效在体内发挥效用。

    罗伦斯知道自己这么猜测应该没错。因为当他准备离开床边之际,赫萝还有多余精力丢出一句:「要是输了,咱不会放过汝的。」

    罗伦斯暂时先安了心,然后转身一看,发现寇尔拿著麻袋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终于拿出两块面包站在原地。

    麻袋里装了普通燕麦面包和加了核桃的燕麦面包,而寇尔拿在手上的两块都是普通燕麦面包。看见寇尔这般行事谨慎的态度,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

    他心想,真希望赫萝也向寇尔学习一下。

    「那,你要一起去吗?」

    罗伦斯当然是在询问寇尔要不要一起去找伊弗。

    寇尔的视线在空中游走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罗伦斯打算向伊弗探听有关被称为神明或精灵、与赫萝同类的狼之脚骨传言;在距离寇尔故乡很近的村落里,也祭拜著一名狼神,而那脚骨正是它的遗骨。

    况且,寇尔是为了确认有关这位狼神其脚骨的传言真假,才决定与罗伦斯两人一起旅行。

    这么一来,寇尔当然会想跟罗伦斯一起去。

    然而,罗伦斯还是刻意询问了寇尔。因为他觉得如果不问,寇尔就不会主动跟著他去。

    因为寇尔虽然年纪轻轻,却有著容易瞎操心的个性。

    他会这么黏赫萝,或许是觉得赫萝那旁若无人的感觉很新鲜也说不定。

    「那这样还不赶快吃掉面包。」

    听到罗伦斯走出房间时这么说,寇尔急忙地把面包塞进嘴里说:

    「呃,是。」

    罗伦斯继续说:

    「当然了,吃完面包后,记得要露出吃了小麦面包的表情,嗯?」

    或许是旅途上穷怕了,寇尔明明受过教育,懂得如何表现出宛如修道士般的高尚举止;但只要一扯上吃饭,动作就会变得粗野。

    此刻寇尔也像只松鼠一样鼓著脸颊,一脸状况外的模样。

    没多久,他似乎理解了罗伦斯的意思,便吞下面包,露出笑容说:

    「教会也会教导我们吃东西的时候,要遮住嘴巴。」

    「教会反而是为了不让人看见自己在吃好东西,才会这么说吧?」

    罗伦斯关上房门一走出去,寇尔就像个忠心的徒弟,跟在罗伦斯背后约一步的距离上。

    「谢谢您的面包,真的很好吃。」

    寇尔一边这么说,还不忘一边展露笑脸。真是个聪明的少年。

    旅馆一楼是餐厅。

    一般来说,只有旅人会做吃早餐这种奢侈的行为,所以坐在餐桌前面的,几乎都是旅行装扮的人们。

    伊弗混在这些人当中,打扮成老样子坐在餐桌前。乍看之下,她也像个准备万全,打算在今天之内从旅馆出发的旅人。

    或许伊弗真的预定今天出发,但罗伦斯此刻最在意的不是这件事情。他在意的是,伊弗为了遮住面容,脸上明明缠了好几层布,却还是把鼻子捏住了。

    「……这味道也太恐怖了吧。」

    店老板在吧台最里面,一脸忿忿地瞪著罗伦斯,其他客人也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模样,惊讶得都忘了生气。

    罗伦斯索性豁出去,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至于寇尔则是一副真的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虽说居民们喜欢的味道会随地区有所不同,但这软膏的味道一定是很极端的例子。

    罗伦斯一边这么想,一边在伊弗正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伊弗说出让人意外的话:

    「不过,好久没闻到这味道了。到了晚上,你脸上的伤应该就会完全消失不见吧。」

    贴在罗伦斯右脸颊上的布料涂有寇尔调制的软膏,而右脸颊上的伤正是他与伊弗起争执时,被柴刀柄用力击中造成的。

    所以,伊弗的语气有些在开玩笑的感觉。

    「这药膏是他帮我准备的。不过,你真是博学多闻呢。」

    罗伦斯一边指向站在后方的寇尔,一边语调夸张地说道。

    「嗯?他是乐耶夫来的啊?」

    伊弗静静地注视著寇尔,然后闭上了眼睛。

    罗伦斯当然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总而言之,只要是有关罗姆河的事情,不管是台面上还是台面下,我都瞭若指掌。你不就是为了我拥有的知识,才追到这里来的吗?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但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相信。」

    伊弗藏在好几层布料深处的眼睛,轻轻地眯了起来。

    商人有个优点。就算经历过近乎拿刀互砍的争执,只要发现利害关系一致,还是会立刻握手合作。若没有合约关系,商人心里就不会留有情感产生的芥蒂。

    虽然在雷诺斯激烈地争执过,罗伦斯与伊弗两人却表现得像旧识一样。

    「这几年很少像昨晚那么惊讶了,我还以为是合约书漏写了什么呢。」

    虽然赫萝拐弯抹角的说法老是混淆罗伦斯,但像这种类型的说法,罗伦斯再清楚不过了。

    他不禁感到胸口一阵搔痒,或许这是一种近似恋爱的感觉。

    因为商人互探真心的举动正像心头痒痒的感觉,令人愉快。

    「没有,我只是想得到你的知识而已。你我之间又没有签订任何合约。」

    罗伦斯趁著这个机会,明确表示自己不是想得到伊弗的皮草。

    伊弗轻轻点了点头后,从椅子上站起身子。

    「换个地方说话吧,要不然会招来其他客人和店老板的忿恨喔。」

    伊弗有些坏心眼地说道。

    不过,伊弗说的不见得全然是玩笑话,因此罗伦斯带著寇尔跟随她而去。

    「对了,你伙伴怎么了?」

    旅馆前面是一条狭窄的小路。与其说小路,或许应该说是略显宽敞的胡同比较贴切。

    港口城镇凯尔贝中间夹著河川,分为南、北地区,罗伦斯等人投宿的旅馆位于北凯尔贝。

    北凯尔贝很少有美丽气派的建筑物,虽然河边的市场当然很热闹,但只要稍微远离市场,就会看见很多建盖在胡同里的建筑物,给人有些荒凉的印象。

    建筑物的高度也没有统一,这是因为议会对于城镇景观采取宽容开放的政策,还是因为管理能力太差了?

    从这里的实际模样看来,或许原因在于后者吧。

    当罗伦斯思考著这些事情时,伊弗毫不迟疑地朝著离开市场的方向走了出去。

    「她因为旅途疲累,现在全身涂满了这种软膏,正躺在床上休养。」

    「我只能说……」

    伊弗说到一半,回过头来观察寇尔的反应,并且在头巾底下轻笑。

    「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就算罗伦斯不是赫萝,也知道伊弗把原本想说的「节哀顺变」吞了回去。

    只有寇尔一人显得有些骄傲地笑著。

    「不过,这样算是我幸运吧。不,应该也算是你幸运吧。」

    「我们彼此都是吧。」

    罗伦斯耸了耸肩说道,然后露出苦笑。

    昨晚之所以没能够探听出伊弗所拥有的知识,是因为赫萝真的太凶猛了。

    「不管怎么说,有人愿意为你生气,就表示这个人是很珍贵的财产。你要好好珍惜才行。」

    「其实是她把我当成自己的财产,所以才为了财产受损而生气吧。」

    伊弗的肩膀在外套底下不住晃动。

    这时,伊弗忽然朝向路边走去。罗伦斯发现是因为对面走来一名女子的缘故。她带著一整笼叶菜类,那是冬季也采收得到的蔬菜。

    女子想必是准备前往市场贩卖蔬菜。笼子里的蔬菜比夏天采收的绿色蔬菜颜色还要深,感觉好像很冰凉。这种蔬菜也许不适合用醋腌制或生吃,但如果放进热汤里,肯定美味极了。

    「如果你是她的所有物,当下她应该会要求赔偿才对。可是,她却想要报仇。」

    伊弗的淡蓝色眼眸一瞬间流露出落寞的眼神。

    伊弗历经家道中落,最后连姓氏和身躯,都卖给了想要得到贵族称号的暴发户商人。

    如果得知伊弗因此受到伤害,那名藉由金钱交易把伊弗买下的商人会向对方要求什么呢?

    金钱?还是报仇呢?

    罗伦斯不禁觉得光是思考这件事情,就等于是在伤害伊弗。

    他对自己选错了玩笑话感到有些后悔。

    「咯咯,像这样让对方产生罪恶感,再勾起对方的同情心,接下来的商谈就可以进行得很顺利呢。」

    听到伊弗的话语,罗伦斯猛然回过神来。

    不管在任何时候,利用美人计或是苦肉计,总能够扰乱正常交易。

    虽然没忘记怀抱戒心,罗伦斯还是不小心上了当。

    即便如此,罗伦斯用力搔了搔头后,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当然了,这是有原因的。

    「不过,你之所以会刻意说出来,是因为──」

    罗伦斯一脸像在说谜语似的愉快模样,边看向拚命想要跟上话题的寇尔边继续说:

    「你想要藉由这样坦承自己设下的陷阱,来消除我的戒心。」

    「没错,这样我才能够让咬住猎物的尖牙陷得更深。」

    这时如果剥去头巾,肯定会看见伊弗正露齿而笑。

    罗伦斯似乎明白了赫萝把伊弗形容成狐狸的真正意思。

    因为这个商人实在太像狼,所以赫萝不想承认她跟自己同类。

    「好了,到了。」

    「这里是?」

    罗伦斯停下脚步问道,寇尔随即从背后撞了上来。寇尔一定是想从罗伦斯与伊弗的互动中学习一些东西,所以一直在反刍两人的对话。

    罗伦斯想起自己跟著师父时,也曾经有过一样的举动,不禁感到有些怀念。

    「这里是我在凯尔贝的据点。你看到没有招牌的商行,应该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吧?」

    与四周的建筑物相比,伊弗所指的建筑物墙壁表面泛黑,感觉随时有可能朝向道路倒下,不过基座部位使用石块堆成,显得相当稳固。

    听到伊弗戏剧性的说法,寇尔似乎感觉到某种奇怪的气氛,紧张地屏息凝视。

    不过,伊弗当然只是在开玩笑而已。罗伦斯仔细一看,发现在泛黑的墙面上,留有某物的拆除痕迹。

    也就是说,这里是已经破产或歇业的商行。

    「你别太捉弄他啊。」

    伊弗伸手准备开门时,罗伦斯对著她的背影这么说。寇尔听了这句话,从口中露出「咦?」的声音。

    在这之后,寇尔总算发觉现场只有自己没有掌握到状况。

    虽然不是刻意想要确认寇尔的反应,但伊弗回过头来,看似愉快地这么回答:

    「因为他是你可爱的徒弟吗?」

    「很可惜,他不是我的徒弟,也不是商人。所以我不希望害他长大后个性扭曲。」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伊弗难得发出声音大笑说:

    「哈哈哈!也对。你说得没错。商人的个性太扭曲了。」

    寇尔一副很不甘心的模样,抿著嘴聆听在他头顶上方交错的对话。两个个性扭曲的商人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走进建筑物内。

    罗伦斯回头一看,发现寇尔露出有些不开心的表情,也跟著走进来。

    寇尔可能觉得自己被人当傻瓜看。

    罗伦斯一边露出苦笑,一边摇头叹息。

    他心想,寇尔要是待在商人身边,这罕见的直率个性可能会变得扭曲。

    伊弗端出用山羊乳、奶油以及蜂蜜酒调配而成的饮料。

    至于给寇尔喝的,则是加了一般蜂蜜取代蜂蜜酒的无酒精饮料。

    或许是奶油品质很好的缘故,喝著饮料的罗伦斯,不禁想配点带有苦味的燕麦面包来吃。

    「阿洛德先生还没抵达吗?」

    罗伦斯等人走进建筑物内后,发现屋内安静无声。

    客厅只隐约传来木炭在壁炉里燃烧的声音,和放在壁炉旁的锅子煮沸山羊乳的声响。

    方才罗伦斯望著伊弗坐在暖炉前方,看她以意外熟练的身手准备饮料时,也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声音。

    「他应该今天傍晚才会抵达吧。要吃吗?」

    伊弗在用小刀把小麦面包俐落地切成片状后,把面包拿在手上问道。

    木盘里盛了山羊乳。那外观像是熬煮过的起士般浓稠,想必原本是沾在锅缘上的吧。

    如果在这般浓稠的山羊乳上,加了用油和盐巴腌过的切片鲱鱼,肯定美味至极。

    「要是吃了这么美味的东西,未来的旅途恐怕会很辛苦。」

    「没错。一旦吃惯好东西,旅费就会一口气暴增。不过,如果不是商人,就不用担心这种事情吧?」

    说著,伊弗把切好的面包放在寇尔面前。

    寇尔一脸惊讶地看著伊弗,然后有些困惑地望向罗伦斯。

    「人缘好或许算是一种天命。」

    看见寇尔这般模样,一直保持笑意的伊弗取下头巾,露出面容。

    寇尔当下的惊讶表情,让一旁的罗伦斯看得十分有趣。

    「即使变成了这种个性,我的体内似乎也还留著一些母爱呢。」

    伊弗说罢,自嘲地笑了笑。这像是深蕴著悲伤似的表情让人为之惊艳。

    罗伦斯经常忍不住会想,女性似乎比男性更适合当商人。

    要是对方屡屡展露让人意外的一面,手腕再高明的男子,也没那么容易与对方交手。

    「对了,你想问什么来著?」

    寇尔这次不像在吃刚才的燕麦面包那般狼吞虎咽,而是慢慢地品尝小麦面包。罗伦斯一边看著寇尔,一边对伊弗这么切入话题:

    「我想问会遭天谴的事情。」

    「你是说罗姆河沿岸的商行,在寻找异教之神的圣遗物这件事吧?不过,我不确定异教是不是也用『圣』这个说词。」

    看见罗伦斯点头回应,伊弗稍微拉远视线,然后喝了口山羊乳。

    「大约在两年前,这个谣言在罗姆河一带的城镇流传,还被说得像真的一样。有一些专门做不法勾当的商人,也一度因此兴奋得不得了。」

    「谣言的真相呢?」

    远处传来了小孩的哭声。

    比起鸟鸣声,城镇里比较常听到小孩的哭声。

    「谣言还不都一样。最后一直没有人找到骨头,这个谣言就跟散布开来的速度一样,很快地被人们淡忘。纯粹是酒席上的助兴话题而已。」

    伊弗的样子不像在说谎,重点是她没有理由说谎。

    不过,俗话说「无风不起浪」。

    「这个谣言是来自罗姆河的支流,也就是位于乐耶夫河上游地区的雷斯可镇,从这里的一间商行传出来的,对吗?」

    这个位于雷斯可的商行,曾经与凯尔贝的珍商行交易过铜币。

    而且,双方的铜币交易有一点非常奇妙。那就是──进口的铜币箱数与出口的铜币箱数竟没有吻合。

    虽然罗伦斯到最后仍然没想通箱数不合的原因,但在他身旁一脸幸福地吃著面包、连伊弗都不禁眯起眼睛笑看著的寇尔,似乎已猜到了答案。

    因为不是什么急著要知道的事情,所以罗伦斯到现在还没询问解答,但如果自己没办法想出原因,难免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没错,我记得是一个叫做德堡的商行。这家商行牢牢握住雷斯可的采矿权,有挡不住的财源呢。」

    「他们在凯尔贝的主要往来对象是珍商行?」

    「哟?调查得很清楚嘛。我都忍不住想问你什么时候打听到这么多了。」

    伊弗用面包沾了山羊乳,咬了一口。

    看著伊弗吃面包的模样,罗伦斯心想:「或许带赫萝一起来也不会有事」。

    要是赫萝看到如此美味的食物,一定很快就会被安抚吧。

    「雷斯可的德堡商行、与我们这次皮草骚动有关的雷诺斯教会,还有这里的珍商行,都是掌控铜制品通路的重要角色。不过,雷诺斯的教会纯粹是扮演施加压力,然后强制收取税金的角色罢了。至于德堡商行与珍商行,彼此应该有配合往来才对。」

    「他们为什么要配合往来?」

    看见罗伦斯迅速地发问,伊弗扬起一边嘴角露出苦笑。

    寇尔也察觉到伊弗的反应,抬起了头。

    「抱歉,我没有恶意。」

    伊弗一副失笑的模样垂下眼帘,然后用手轻抚唇边说道:

    「在我的印象当中,你应该是个颇为谨慎的商人啊。怎么会对这种玩笑事如此认真?」

    基本上,商人会发问,就表示他已经知道答案。

    伊弗表现得很平静,但她的笑容带著明显的期待。

    「如你所料,因为我的伙伴是北方人。」

    听到罗伦斯的答案,伊弗一副「我想也是」的表情,看向手边的杯子说:

    「要不是为了那么可爱的小姐,想必你也不可能做不合理的事情。」

    「那可不一定喔。」

    虽然明知如此,但罗伦斯还是忍不住出声辩驳。

    伊弗只在眼角露出淡淡笑意,没有继续追击。

    「不过,若是听到有神明遗骨遭受金钱买卖,而那又是故乡所祭祀的神明之物,任谁都会坐立不安吧。但是,这么一来,有件事情会让我很在意。」

    「什么事情?」

    伊弗保持探头看向手边杯子的姿势,抬高视线看向罗伦斯。

    她那看似愉快的模样,简直就像抓住了对方弱点,准备彻底杀价买商品的商人一样。

    「你是会利用金钱买东西的商人吧?这么一来,你是你伙伴的同伴,还是敌人呢?换个角度说,你的所为究竟是善行,还是……恶行呢?」

    寇尔有些吃了一惊地缩起身子。

    的确,罗伦斯是赚取金钱,然后以金钱解决事情的商人。

    他与打算利用金钱买下被称为神明的狼骨,或因为某目的而打算利用狼骨的家伙们属于同类。不管任何时候,商人都会用金钥匙硬是转开所有的门。

    假使狼骨传言是真的,又不小心得知了狼骨去向,罗伦斯一定会发挥商人本领,想尽办法拿回狼骨。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赫萝和寇尔会怎么想呢?

    到时候罗伦斯肯定会打算利用金钱买狼骨。

    那时罗伦斯还算是赫萝和寇尔的同伴吗?还有,这样的行为是恶行,还是善行呢?

    罗伦斯用山羊乳润了润嘴唇后,这么回答:

    「利用金钱买商品并不是恶行。如果买的不是商品,大部分都会被认为是恶行。」

    「比方说?」

    「如果是为了权威或权力,或者是为了讨好我的伙伴而买下狼骨,想必伙伴会瞧不起我吧。金钱永远只是用来买商品的道具。如果用来买其他东西,那就会是恶行。这道理就像拿砍柴的斧头来砍人一样。还有,我相信伙伴一定也能理解这层道理。」

    伊弗眯起眼睛,并且把嘴角扬得更高。

    对于利用金钱解决一切的商人,人们不时会质疑他们的正义。

    同时,对于商人而言,信用乃是身为商人的重要要素。

    也就是说,当有人质疑一个商人的正义时,这个商人怎么回答,将决定其身为商人的品格。

    正义的内涵,来自于人的性格。然后,只要把正义与信用放上天秤,就会知道两者的重量是一致的。

    罗伦斯不确定伊弗是否想得如此深入,但能够肯定的是,她至少打算把罗伦斯的答案当作重要的判断材料。

    伊弗原本带著吓人的笑容,但听到罗伦斯的答案后,忽然缓和表情,递出手中的杯子说:

    「希望还有机会与你做生意。抱歉,问了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罗伦斯也稍微放松没受伤的左脸颊,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朝伊弗的杯子递了出去。

    罗伦斯在杯子快要互撞之前停下动作。使用绝不能受损的银餐具时,这样的举动是一种礼貌表现,而罗伦斯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表示对方有著与银制餐具相称的高贵身分。

    「我不是说过,看到你跟你伙伴的互动,让我很羡慕吗?现在更是让我觉得羡慕不已。」

    「那么,我会把这句话当成一种称赞。」

    伊弗只晃动肩膀,没出声地笑笑。

    然后,她把视线从罗伦斯移向寇尔,恢复成商人的表情,对他说道:

    「听说你不是这个克拉福.罗伦斯的徒弟啊。我只能说,我打从心底替你感到可惜。」

    听到伊弗的话语,寇尔惊讶地瞠大双眼,跟著露出为难的表情低下了头。

    尽管罗伦斯面带笑容看著寇尔的反应,还是难掩心中遗憾。

    寇尔会觉得为难,就表示他无法接受伊弗的判断。

    伊弗似乎也看出寇尔的想法,保持著笑脸闭上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视线已经落在罗伦斯身上。

    「凭你的智慧应该知道才对,但我还是说一下好了。德堡商行在寻找的狼骨,可不是一百枚卢米欧尼金币这么小意思的交易。要是草率出手,很快就会体会到人命有多么不值钱。即便如此,我还是相信你的能力,就如同我相信自己身为商人的眼光一样。」

    罗伦斯缓缓转动杯子,然后浅尝了一口。

    他心想,这时如果没有好好夸耀一番,一定会被赫萝骂一顿。

    「我在金钱就快到手时,选择了保住性命。不过,伙伴比性命更重要。我也跟你一样非常地『期待』。」

    这是罗伦斯与伊弗搏命时,向彼此吐露过的真心话。

    伊弗笑著,露出了一长排牙齿。那简就像赫萝恢复狼形时所露出的笑容。

    「或许,偶尔拿著寻宝图去寻宝也不错。你们的目的是想向珍商行……也就是与德堡商行往来的那间商行打听情报吧?没问题啊,我可以帮你写介绍信给珍商行。剩下的……」

    伊弗之所以能闭上一只眼睛,然后微微倾著头,似乎是因为她相当有自信。

    「就得靠你自己的才能了。」

    罗伦斯心想,要是告诉赫萝他险些就要爱上伊弗,肯定会被赫萝咬断喉咙。只是,罗伦斯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伊弗是个天生的商人。

    她拥有惊人的天赋,能完全掌握自己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

    罗伦斯恭敬地低下了头。

    他心想:「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在黄金大道往上爬的商人啊……」

    伊弗用小刀将高级羊皮纸裁断,在写完内容后洒上细沙,等待墨水变乾。趁这时间,她拿出用马尾巴毛做成的细绳,以及染成红色的蜡条。

    确定墨水变乾后,她卷起羊皮纸,再上好蜡封,最后绑上用马尾巴毛捻成的细绳,介绍信就大功告成了。

    虽说只是一纸信件,但以商人的角度来看,如此大费周章的介绍信,所花费的金额想必不容小觑。

    罗伦斯不禁觉得,伊弗说想要再次与他交易一事,说不定是认真的。

    「如果没有意外,明天过了中午我就会离开凯尔贝。我打算走海路南下,所以暂时可以告别这个寒冷地。」

    「那么,为了答谢你帮我写介绍信,我会找个时间前来送行。你就快变成大商人了,我想在那之前再见你一面。」

    看到罗伦斯轻轻举起收下的亲笔信,伊弗一边露出苦笑,一边点点头说:

    「出发前我打算悠哉地休养一天。如果你晚上来找我,还可以招待你佣人准备的料理。」

    「如果在太阳下山前来找你呢?」

    伊弗的微笑,说不定就是一般人的惊讶表情。

    她保持著微笑僵住了好一会儿后,终于重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然后叹了口气说:

    「如果只有我在……这样嘛,就让我来展现厨艺好了。」

    罗伦斯在雷诺斯第一次与伊弗正式交谈时,伊弗曾经开玩笑地说,她对自己的交际手腕相当有自信。

    现在看来,她当初似乎不是在扯谎。

    伊弗说出那番话时,声音符合她的前贵族身分般轻柔,沙哑的声音夹带著高贵的气息,让罗伦斯不禁感到耳朵一阵搔痒。

    寇尔更是整个人呆掉,张著嘴巴注视著伊弗。

    如果她愿意悉心打扮,绝对会是个名副其实的女贵族。

    「想必你的料理不见得只会使用牛肉或猪肉,我要小心一点才好。」

    「咯咯。不过,要是你伙伴的心情已好转,下次就三个人一起来吧。」

    「我会的,谢谢你的介绍信。」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伊弗点点头,轻轻挥了挥手后,缓缓将大门关上。

    与人告别之际,没有一个商人会向对手挥手。

    伊弗最后挥手的对象,想必是站在罗伦斯斜后方的寇尔。

    罗伦斯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介绍信收进外套内侧,一边朝后方瞥了一眼。

    不出所料地,寇尔果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凝视著大门。

    「很有趣的一个人吧?」

    罗伦斯走了出去后,寇尔才回过神来,慌张地跟在后头。

    「呃……是、是的……」

    「不过,我脸上的伤就是她打的。」

    罗伦斯指著涂了寇尔特制软膏的右颊说道。寇尔听了,似乎没能够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直直注视著罗伦斯好一会儿。

    当这句话的意思好不容易传达到脑中时,寇尔脸上一副写著「怎么可能!」的表情,回望身后的宅邸。

    「因为我们起了争执,所以她就用柴刀柄用力敲了我一下。」

    「……真的……吗?」

    「虽然她也有让人意外的一面,但正因为如此,更不能掉以轻心,知道吗?就像她缠在头上的头巾底下藏著美貌一样,那美貌底下也藏著可怕的东西。」

    寇尔微微皱起了眉头。或许即便是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他也没办法具体地想像,才会露出这种表情吧。

    「赫萝昨晚那凶巴巴的样子,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事实上,在那场争执里,我差点就被伊弗杀了。」

    「咦?」

    寇尔发出惊讶的声音。

    第一次见面就看到伊弗那么温柔的一面,的确很难想像。像这样的她,居然会有让一般盗贼望尘莫及的胆识及器量。

    不过,人类拥有各种不同的一面,所以必须小心行事;罗伦斯打算这么告诫寇尔时,寇尔却带著极度认真的表情陷入了沉默。

    寇尔天生个性直率,或许他本来就排斥随便怀疑他人。

    罗伦斯这么想时,寇尔忽然抬起头,露出极度为难的表情。罗伦斯见状,下意识地问:

    「怎么了?」

    很多时候,寇尔都会有类似这样的反应。

    就算头脑再好,要是无法自在地控制脸上的表情,以及从口而出的话语,就不能成为优秀的商人。

    不过,这应该能够成为优秀的圣职者。所以对寇尔来说,这样或许正好吧。

    「如、如果没有这么点作为,果然很难在世上存活下来……」

    寇尔这么说完后,有些不甘心似地低下了头。

    不仅显得不甘心,他的模样还像在责备自己一样,就彷佛参加长枪比赛的年轻骑士,哀叹著自己不够努力似的。

    只是,罗伦斯不明白寇尔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差点被伊弗杀害的事实,怎么会跟在世上存活扯上关系呢?

    难道寇尔的意思是,就算差点被杀害,也更要设法找到让自己存活下来的技巧才行吗?

    虽然罗伦斯东想西想地这么猜测著,不过寇尔还在继续说话,所以决定先听他说下去。

    「我当然不是打算接受教会的教诲,而且……村子里时而会发生这种事情……的确,有时我也觉得只专注于一样东西不好,而且这世界真的很严酷。这句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比较没有说服力就是了。可是……」

    寇尔一边走路,一边不停说道。他的视线几乎只落在脚边。

    另一方面,罗伦斯则是一边看著晴朗的蓝天,一边走著。

    因为他实在不明白寇尔在说什么。

    「我说啊……」

    于是,罗伦斯开了口──就在这时,寇尔突然抬起了头。

    「那、那个!我没有在责怪罗伦斯先生不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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