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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卷 Spring Log 6 狼与宝石之海)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轻书架×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linpop

    录入:会灰的鸟弹

    若能化作飞鸟凌空俯瞰,想必是有如一团团长在金棕地毯中的蕈丛──兴于内陆交易的萨罗尼亚,就是这样的城镇。

    从前,一个流浪教士来到当初邻近农村只用来贸易产品的空地上筑起礼拜堂,在这个周围缺少教堂的地区吸引了不少人流,商人也闻风而至,兴市、设栈、铺路,发展成城镇。

    如今萨罗尼亚已成为每年有两次大市集闻名的大城,今年的秋季大市集也是热闹滚滚。

    不过这金玉其外的大市集其实藏了个严重问题而摇摇欲坠,甚至有人因此遭受牢狱之灾。

    而这个人人喊苦的问题,却被一名路过的旅人两三下解决了。那几如魔法的俐落手法,甚至足以在城史中记上一笔。

    一对不寻常的旅人夫妻,来到了人心惶惶的萨罗尼亚──那段记录是这样起头的。

    丈夫自称过去只是个小小的旅行商人,在来到萨罗尼亚之前曾解开魔山之谜,还说服德堡商行开了高价买下。而这位高明的前旅行商人甚至一枚铜币也没花,就解决了萨罗尼亚全城积累已久的恶债问题。

    不过这位慧眼独具的稀世英雄,似乎在年轻妻子面前也抬不起头,在萨罗尼亚不时有人见到他被妻子拉著走的样子。

    不用几天,说不定那些经商秘诀都是来自妻子的流言就传开了。兴许是因为妻子外貌年轻却气度不凡所致。

    她是一个有著亚麻色头发、琥珀色眼睛,言语措辞颇有古风,深沉却又惹人怜爱的少女。

    且喝起酒来十分豪爽,胆敢挑战她的大男人无不败于石榴裙下,也难怪她能将那位前旅行商人管得服服贴贴了。

    这两人在早秋时节来到萨罗尼亚,漂亮地解决了问题之后,便恩恩爱爱地在城里享受起他们的旅程。愿主保佑──

    赫萝读完萨罗尼亚最新一笔大事记的草稿,得意得鼻孔都涨大了。

    同样在一旁追著字句跑的罗伦斯只能哭笑不得地说:

    「怎么我的篇幅还比你少啊?」

    「咱可是贤狼赫萝耶。写这个的人很懂嘛。」

    赫萝虽有年轻少女的外表,实际上却是头上有对三角形大兽耳,腰间长了条毛茸茸尾巴,高龄数百岁的狼之化身。

    从前她受人奉为神祇,的确不是罗伦斯这区区一个温泉旅馆老板可以抗衡,但得意的她怎么看都是一个少女。

    赫萝近来热衷于将日常琐事写成日记,而自己的记录和别人的记录似乎是差得远了。

    「不知道能不能也画成画喔?」

    大概是港都阿蒂夫的壁画那件事,让她食髓知味了。

    「人家再怎么画都画不出你的美啦。」

    赫萝听了乐了一下,紧接著发现罗伦斯在打马虎眼而噘起小嘴。

    两人谁也不说话地对视片刻,最后不约而同笑起来。

    「我们把草稿还回去,顺便吃顿饭吧。」

    「嗯,偶尔吃点鱼也不错。」

    赫萝是在阿蒂夫爱上了鲜鱼的滋味。

    罗伦斯想掂掂钱包的重量,却发现赫萝手伸了过来。

    抓住那只手,赫萝跟著发自内心地笑。

    见到这笑容,罗伦斯只有认输的份。

    真的跟大事记写的一样呢。罗伦斯心中暗笑,一起离开旅舍房间。

    罗伦斯和赫萝前往教堂归还草稿时,正好午间礼拜刚结束。人们涌出大门,几个商人认出罗伦斯而脱帽致意。成为知名人物的感觉让罗伦斯颇难为情,身旁的赫萝倒是挺高了胸膛。

    她很想说「汝这大笨驴还不是沾咱的光」吧。

    「哎呀,罗伦斯先生。」

    「午安啊,艾莉莎。」

    一进教堂,两人就遇上盘发的女祭司,她怀里圣经很重的样子。

    那是罗伦斯刚邂逅赫萝不久,替她寻乡的途中认识的老友。

    关系密切到与赫萝结婚时也请了她来见证,加上她直言不讳的个性,成了接在赫萝之后第二个让罗伦斯抬不起头的女人。

    「我是来还大事记草稿的。真的是愈看愈害羞。」

    「你这是当之无愧,我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呢。」

    不花一枚铜币就解决了整座城的债权问题,听起来的确很像魔法,但只要将死结一个个解开,就能发现其实没有神奇到哪去。

    罗伦斯交出手中那叠大事记草稿,艾莉莎像是其中仍有所奥秘般小心接下。

    「相比之下,之后你帮他们处理那些事还比较辛苦吧?」

    成功化解债务问题后,罗伦斯当然会猜想其他部分是不是也适用同样手法。不过「债」是个比较负面的字眼,这又得解开人与人之间的连锁,便以萨罗尼亚教堂为号召来处理。这时候能依靠的,就是计算与文书能力都强,同时又够虔诚的艾莉莎了。

    「认真起来三天就结束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蜂蜜金的炯炯眼眸不像是在逞强。

    罗伦斯低头表示敬佩时,艾莉莎接著说:

    「对了对了,今天早上有辆货马车送来一个有趣的东西,我打算交给你们。」

    在后面打呵欠的赫萝被这话勾起兴趣,可是艾莉莎拿出的却是跟那本厚重圣经抱在一起的小簿子。

    「这是黎明枢机的俗文圣经译本抄本,我觉得他翻得真的很好。」

    就只有「黎明枢机」几个字的口吻特别戏谑。

    以有趣形容与圣经相关的簿子,并不是因为她是为信仰献上一切的圣职人员。

    这个黎明枢机,其实是民间给罗伦斯熟知的青年寇尔封的称号,如今已是无人不晓。

    艾莉莎曾在寇尔小时候带过他一段时间,从餐桌礼仪开始无所不教,也是他人生导师之一。现在见到寇尔这么出名,心中除了感慨之外,想必也觉得有点好笑吧。

    对罗伦斯来说,得知从前在旅途上收留的少年如今成了个大人物,骄傲当中也有点男性地位被比下去的感觉。

    五味杂陈地接下簿子后,赫萝从旁探头过来,大声吸吸鼻子说:

    「怎么,不是那家伙寄来的啊?」

    「是啊。我也跟出入这座城的商人打听过他们的消息……可是得到的答案都不一样。有人说是在某某城见过他们,有人说他们在某地方和缺德教堂抗战,甚至说他们在圣人山上进行信仰答辩什么的,简直像大家爱怎么掰就怎么掰的传说人物那样。太出名真是有好有坏。」

    青年寇尔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和信仰,毅然告别了温泉乡纽希拉。

    一转眼,他已经投身于一场激起社会动荡的大冒险之中。而罗伦斯亟欲知道他的下落,不是担心其安危,而是出于另一个非常强烈的动机。

    「所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再说现在既然有这种东西,就表示他又在躲在房间里啃洋葱赶瞌睡虫呗。」

    赫萝拿走簿子挥了挥地说:

    「是不是能看见那头在他旁边喊无聊的大笨驴啦?」

    赫萝的贼笑让罗伦斯噘起了嘴。

    见到他这模样,艾莉莎也轻笑著说:

    「现在人家都叫她圣女缪里喔。说她总是面带笑容,和太阳一样散播慈悲呢。」

    罗伦斯闻言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会挂念他们的行踪,不仅是因为他把寇尔当亲生儿子看待,最大的原因在于和他一起下山游历的独生女缪里。

    (插图009)

    尽管他们中途不时会捎信回来,但间隔愈来愈长,最近更是直接断了音讯,让人担忧他们是不是出事了。而这个担忧,有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怕他们在旅途中遭遇危难。

    另一方面是怕他们没有血缘的兄妹关系出现巨大转变。

    「这头大笨驴到现在还不死心。」

    「虽然我们家三个都是男孩子,如果他们说要跟太太搬到遥远的城镇去,我还是多少会有点不舍吧。」

    「没什么好不舍的呗。这样汝等出外旅行就多了照应,还能请他们送点当地好吃的东西过来呀。」

    「这样说来好像也不错。」

    拘谨朴实的艾莉莎,与粗枝大叶的老狼赫萝看法大多对立,但在这类话题上倒是很聊得来。

    「汝啊,好了呗,快给咱清醒一点。咱可是身负重责大任,要给收市庆典作准备吶。」

    赫萝拿簿子拍拍罗伦斯的背。

    「准备?……你只是想去喝酒吧。」

    「大笨驴。这城里没人比咱更能喝,所以庆典上要送给大家喝的酒,就非得让咱来选不可了。」

    这的确是庆典的准备工作之一,总是劝人节制的艾莉莎在这时节也不会多费唇舌。

    「听说他们每年都会为了选哪家酒窖吵个没完,今年让赫萝小姐来挑,是能省下不少时间没错啦。」

    「听到了呗。」

    赫萝骄傲地高抬下巴,罗伦斯只能和艾莉莎一起叹气。

    「那不是平常那些葡萄酒,都是麦子酿的蒸馏酒,小心别喝多喽。」

    「大笨驴,咱哪有喝多的时候?」

    对于敢在教堂大剌剌说这种话的赫萝,罗伦斯和艾莉莎的唠叨怎么起得了作用呢。

    「要拿什么下酒好吶?烟大到会咳嗽的熏肉很不错……可是蜂蜜甜点这类也让人放不下啊。」

    赫萝显得很兴奋,从衣服底下安分不了的尾巴就看得出来。

    「汝啊,走了。」

    「好好好。艾莉莎小姐,我们告辞了。」

    「晚点见。」

    看著罗伦斯被牵手拉走,艾莉莎脸上泛起不敢恭维却又有些羡慕的苦笑。

    一段时间后。

    罗伦斯背著笑呵呵地醉倒的赫萝回到旅舍。

    萨罗尼亚在春秋两季各开一次大市集,对商人的吸引力是无远弗届。

    尤其秋季大市集闭幕时还会举办大庆典,感谢丰收与祈求明年风调雨顺,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商机。

    罗伦斯曾为旅行商人,当然参加过许多地方的庆典。然而当时他满脑子都只是想趁热闹抬高价格多削一笔,没有什么玩到。那是一段总是看著脚边,盘算著尽可能多走一步,比其他商人早点赶到下个城镇的生活。

    如此匆忙的步调,是在有赫萝作伴以后才缓下来。

    从这时起,他才渐渐开始欣赏过去从未注意过的景色,开始品味过去忽略的氛围。

    庆典的准备工作也是其一。牵起赫萝的手,让他明白人们真正期待的原来是庆典这一部分。

    「这里有好多种小麦,真是个好地方喔。」

    在宿醉总算退去的傍晚,没学乖的赫萝坐在旅舍门口的露天桌位拿著酒杯这么说。

    不过那是低酒精的水果酒,她又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啜饮,还是有在反省的样子。

    「城里的人大概是无债一身轻,我东西卖得顺利极了。」

    「喔?就是货马车上那堆臭东西吗。」

    都成了这座城的大英雄,岂有不好好利用这名声的道理,罗伦斯一口气就把出门之际从纽希拉带来的一整车硫磺粉卖了一半。听说有人想趁著庆典的欢乐气氛挖洞灌热水泡临时温泉,相信还能再多卖几成。

    「实在是没话说吶。」

    赫萝说完闭上眼睛,让傍晚微凉的风拨弄她的浏海,很舒服的样子。

    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一小段时间,在庆典将近的日子,城镇入夜也静不下来。祈祷在白天睡了个饱的赫萝不要又喝多时,旅舍老板拿了点食物和热汤过来。

    「嗯,昨天喝得有点多,现在吃这个正合适啊。」

    这么说之后,赫萝享受地喝起鲜菇蔬菜汤。

    「话说回来,咱还是有一个遗憾。」

    「嗯?」

    赫萝放下汤碗,摇啊摇地抓起烤沙丁鱼从头咬一口。

    「如果不是鲱鱼就好喽。这座城看起来应该有很多好吃的河鱼才对呀。」

    鲱鱼是多到人们戏称拿剑往海里一刺就刺出好几条的东西,无论如何内陆的地方,餐桌上都少不了它。而且价格低廉,很容易一吃就是一整个冬天,就算不像赫萝对吃那么讲究也会看了就皱眉。

    河鱼就不同了。河面黑压压一整片都是鱼的事绝对不会发生,且产地大多远离多得是盐能防腐的海边,难以广泛流通。当地的鲜鱼,几乎只有在当地才吃得到。

    「我是有去旁边那条河看过啦,感觉不像鱼很多的样子。而且人家不是常说无论离海多远,月亮和鲱鱼都会跟著你吗。不过这是沙丁鱼就是了。」

    罗伦斯也咬一口沙丁鱼,酥香的苦味在嘴里散开。

    想著再多烤一下会更好吃时,赫萝耸耸肩说:

    「汝啊,从我们房间窗户远远看过去,不是隐约有座山吗?」

    「嗯?对啊。」

    爱上那苦味的罗伦斯想抓第三条,却被赫萝打了手。

    「听说咱们穿过的那座山头的另一个方向,有一口特别的池子吶。」

    「特别?」

    罗伦斯随口应声,朝老板晃晃装沙丁鱼的盘子。

    「那里的鳟鱼都是极品,可是今年店里一条都没有。」

    「是喔。」

    鳟鱼用树叶包起来,堆上鲜菇跟满满的奶油去烤也不错。罗伦斯毕竟是个旅馆老板,不禁想起了菜单。

    「人家说那里的鳟鱼都是精心培育出来的,可是今年闹了鱼的传染病。」

    「河鱼的鱼塭啊。那跟在水里放鱼笼不一样,很困难的。在纽希拉也不时会有人想试试看的样子,可是都不太顺利。」

    「所以才都是鲱鱼或沙丁鱼啊?」

    即使抱怨,赫萝依然大口啃著拦住罗伦斯所留下的沙丁鱼。

    说起配啤酒,当然是肥美的鳟鱼比较合适。

    而且罗伦斯同样是作买卖的人,可以感同身受。

    「那一定是配合庆典在养的吧。太可怜了。」

    既然是山上的鱼塭,肯定是当地的重要经济来源之一。遇上传染病这种事,业主短时间内自然是不敢再放新鱼苗,困境势必会持续恶化。

    这么想时,赫萝的视线忽然被某物拉走似的聚焦于一点。罗伦斯跟著望去,发现艾莉莎在对他们轻轻挥手。

    「有事吗?」

    赫萝语气带刺,是因为艾莉莎来到宴席上,八成都会说点不中听的话。

    替庆典选好酒以后醉到不省人事的事,相信她已有耳闻。

    「身为神的忠仆,我是有责任劝你节制没错。」

    艾莉莎语带无奈地看向罗伦斯。

    「不过我要找的是罗伦斯先生,有事情想请他帮忙。」

    「找我?」

    旅舍老板正好送来加点的烤鱼。赫萝一手抓鱼,一手抓住罗伦斯的后颈。

    「这是咱的东西,想使唤他可得拿点东西来换。」

    如同大事记上写的那样,罗伦斯无意辩解。肩膀缩得整个人细细一条,活像等著被一头咬掉的沙丁鱼。

    「这件事,对你也有好处。」

    「嗯?」

    「想吃肥美的鳟鱼吗?」

    好个说鱼鱼到。

    罗伦斯和赫萝对看一眼,听艾莉莎说明缘由。

    赫萝从旅舍窗口见到的山,是拉登主教区的土地。

    那里没有他们和艾莉莎解决魔山之谜的瓦兰主教区那么大,只容得下一个小村。而这个拉登主教区里的深山小村,做的就是相当稀有的河鱼养殖业。萨罗尼亚城附近的河里只有鲤鱼这些土味重的鱼,而他们养出来的鳟鱼却又肥又大,人人赞不绝口,自然是供不应求。遗憾的是几年前,那里的鱼染上了怪病。今年特别严重,整池覆灭。目前除了耐心等待池水全部换新外别无他法,想在萨罗尼亚的餐桌上重新见到鳟鱼,恐怕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听到这里,罗伦斯也猜到下一句八成会是「能否借助你的智慧帮他们脱困」。

    可是要找能够替代鱼塭这个命根子的第二出路是件难上加难的事,若能轻易办到,他早就是大商行的老板了。不过艾莉莎在前往教堂的途中所说的话,与罗伦斯的猜测其实似是而非。

    「要我想借钱的方法?」

    他们是一群失去主要产业的愁苦村民,借贷是个合理的选项。

    「是要我去跟哪个商行说情吗?这恐怕不容易……」

    借贷会使双方结下一段长期关系,让一个凑巧路过的旅人作仲介并不合适。况且萨罗尼亚直至前几天,都还困在被欠债连环层层套牢而无法动弹的窘境里。

    才刚帮人解除债务问题,现在却要帮人立债吗。这时艾莉莎摇摇头说:

    「不是这样的。他们说商行已经拒绝借钱,现在只能向教会求救了。」

    「……」

    一时答不出话,是因为艾莉莎说了件怪事。

    虽然她接下的真的就是如字面所示的临时职务,但祭司总归是祭司。而且她也在解除萨罗尼亚的债务困境担任了要角,说起话来应该是有配得上祭司头衔的分量。

    对困苦之人伸出援手乃是神之所望,只要艾莉莎愿意,要说服教会借钱应该不是难事才对。

    「难道是要我调查他们有没有能力还钱吗?」

    艾莉莎的背脊总是又直又挺,盘实的头发在历经整日劳动之后也不会散乱。

    这样的一个人,突然略显驼背地说:

    「不,这点也没有问题。鱼塭出状况是几年前就有的事,幸亏他们都很勤奋,现在靠猎鹿和制作皮绳等买卖,把生活给稳住了。萨罗尼亚是贸易要冲,束袋的皮绳再多也不够用,好像其实不需要借钱。也就是说……」

    艾莉莎往罗伦斯看。

    总是刚强的她,竟是一脸的为难。

    「我是想请你们『替教会找一个借钱给他们的方法』。」

    艾莉莎忐忑的表情,像极了拚命地想用异国语言沟通的少女。

    事实上,她也真的不晓得对方是否理解她所说的话。

    「呃,我是说想请你们──」

    「不,我有听清楚。你放心。」

    听他这么说,还想解释的艾莉莎便乖乖阖上了嘴。

    然而句子是听懂了,意思却难以理解。

    「那个村子的人不是要钱吗?」

    沉默之中,赫萝说话了。

    「汝等教会也想借钱给他们呗?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吗。」

    赫萝表情略显烦躁,是因为知道这理所当然的事并不理所当然,也就是事情不单纯。

    艾莉莎在心中推敲用词似的手按胸口,深呼吸几次后说道:

    「我个人对村人想借钱的理由深感同情,认为教会有需要借他们这笔钱。可是──」

    转向罗伦斯时,表情是十二分地过意不去。

    「可是教会并不鼓励借贷行为,而且现在社会上还卷起了一股匡正教会恶习的风潮。」

    艾莉莎脸上的歉意,是来自她没有指责罗伦斯他们的意思。

    赫萝露骨地别开了脸,是因为寇尔和缪里摇撼了教会,在世界各地都掀起了漫天尘埃。

    即使清理积弊已久的教会是一件义举,但世上有太多只讲漂亮话所无法解决的事。教会歌颂清贫,自己却收受大笔捐款而油水横流的矛盾就是最明显的例子。

    因此这阵子教会在金钱话题上动辄得咎,看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事也会惹来质疑的眼光。

    而这样的社会风气,与寇尔和缪里的存在实在脱不了关系。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既然那是正当行为,借了也不会怎样吧?只要利息合理,就没有违反教规的问题了不是吗?」

    可恶的是高利贷,圣经也教导人们即使是借住一宿也应当报恩。神学家也曾对此表示,借钱回礼是神也允许的事才对。

    「就只是默许而已。这里的主教很担心要是出了差错,这件事会成为众矢之的。」

    倒也不是无法理解。

    「而且那个村子的状况并不紧急,借钱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怀疑。」

    「就当是这样而不敢借好了,那想借又是为了什么?汝刚不是说养鱼的那些人并不愁没钱吗?」

    艾莉莎看了一眼出声质疑的赫萝。

    然后视线转回前方,因为教堂已经到了。

    「不妨就用你们旁观者清的耳朵来自己判断吧。」

    会是因为村民的请愿,说得像唱戏一样动听吗。

    况且,艾莉莎和赫萝认识很久了,知道她的真面目。

    「想借用咱的狼耳,要拿冰冰凉凉的啤酒来换喔。」

    赫萝的耳朵能分辨谎言。

    艾莉莎叹著气垂下双肩,向教堂走去。

    抵达萨罗尼亚教堂时天色已泛紫,城中各处点起篝火。教堂也作完晚礼拜,原以为早就打烊了,结果门扉大大敞开,几名妇人聚在里头。

    「啊,他们来了!」

    一名颇有福态的妇人注意到罗伦斯几个来到,伸手指著他们大叫,教堂里的人立刻蜂拥而出。样子粗手粗脚,不像是城里人。

    罗伦斯看得是一头雾水,赫萝也不解地往艾莉莎看。

    艾莉莎清咳一声,大声说道:

    「我把解救萨罗尼亚困境的大商人带来了!把路让出来!」

    「喔喔,大商人!」

    「就是您啊!」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众人见到圣人降临般围上来,挤到艾莉莎要动手拨开人群才能前进。

    罗伦斯想起当年在市场要动粗才争得到货的时光而乐在其中,对这种事特别敏感的赫萝则是一阵错愕,有点害怕的样子。

    于是罗伦斯搂著赫萝的肩膀,跟在艾莉莎背后进教堂。

    门后,祭坛所在的中殿里有群男人各以各的样地坐在礼拜用的长椅上。「各以各的样」不是比喻,有人在算麦子,有人在磨大砍刀,有人打赤膊修整衣物,连山羊都进来了。

    「拜托!不是说过不准带山羊进来吗!快绑到后面去!」

    被艾莉莎一骂,一个山羊脸的男子连忙将三头山羊牵出去。

    艾莉莎叹气时,主教从通往里头房间的走廊探出头来招招手。

    「艾莉莎小姐,这边。」

    罗伦斯他们和艾莉莎随之走去,聚在教堂前和中殿的人们也陆续跟上。

    来到某个厅室的门前后,艾莉莎转身说:

    「其他人请在这里稍候。」

    强硬的语气使人们像鸭群一样停下,连声埋怨的样子也像极了鸭子。机灵的主教也在这时开门让罗伦斯几个进去,艾莉莎把人推出去以后关上门。

    人的热气总算隔绝,得以喘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赫萝作了恶梦似的在罗伦斯怀里这么说之后,坐在厅里长桌边的人站了起来。

    「我们村里的人给各位添麻烦了。」

    那是个貌似十分正经的矮小白须老人。从那句话,能听出他或许是村长之类。

    「村长您别担心,他们都很规矩的。」

    不愧是在因贸易而繁荣的城镇作主教,他面不改色地这么说。

    「感谢主教这样包容我们村的人。原本是不想带这么多人来的……」

    「请别在意。在这里,我们把神的羔羊都当作自己的家人看待。」

    说漂亮话是主教的工作,实际打扫教堂的可是艾莉莎。她像是想起进了中殿的山羊,一脸强忍头痛的表情。

    「对了,这两位是……?」

    「啊,这两位就是向您提过的拯救了萨罗尼亚的商人。」

    突然成为话题主角的罗伦斯赶紧摆出商业笑容。

    「喔喔,就是他。幸会幸会。」

    老人恭敬地鞠躬,作自我介绍。

    「我叫苏尔特,是拉登主教区一个小村的村长。」

    「我是克拉福•罗伦斯,这位是内人赫萝。」

    听他这么说,苏尔特他乡遇故知般脸上满是安慰。

    「罗伦斯先生,您的机智实在教人佩服。能得到如此人物的帮助,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才好。太谢谢各位了。」

    罗伦斯不晓得他听说的版本加油添醋了多少,只能暧昧地陪笑。

    「那么,贵村需要怎样的帮助呢?」

    名叫苏尔特的村长一如罗伦斯所预料,是以养殖鳟鱼闻名的村庄之长。

    先前艾莉莎说教堂这边也想借钱给他们,但目前碍于世情,不方便说借就借。所以想借助商人的智慧,找个能光明正大借出这笔钱的方法。他们几乎整村的人都来了,一定是有相对的缘由。

    罗伦斯一开始以为他们是鱼塭覆灭,日子过不下去才需要借钱,然而事情并非如此。中殿那些男子虽然蓬头垢面,跟城里摊贩买的小吃和手上工具的品质却都还不错。

    生活不至于困顿的村民想借钱做什么,教会又为何这么想帮这个忙呢。

    苏尔特在罗伦斯的注视下端正姿势,如此说道:

    「我们借这笔钱,是为了让拉登大人成为主教。」

    罗伦斯脑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是「买圣职」这个字眼,这时主教插话了。

    「村长,这样说有点语病。」

    然后他转向罗伦斯,露出商人的笑容。

    「总之,各位先坐下来说吧。拉登主教区的事情有点复杂。」

    主教的话听起来颇为可疑,使罗伦斯不禁往艾莉莎看,用视线问她拿钱让人领高位圣禄,不就是教会饱受社会抨击的恶习之一吗?艾莉莎为人朴实严谨,刚正不阿,堪称圣职人员之典范,应该不会纵容这种事才对。

    罗伦斯这样想并不是出于洁癖,而是不想傻傻地误上贼船。

    而艾莉莎面对罗伦斯的眼光,竟以格外坚定的视线注视回去。

    「听了以后你就明白了。」

    看来这件事并没有抵触艾莉莎的道德观。

    一脸怀疑的赫萝也熟知她的为人,意外地眨眨眼睛。

    「……那好吧。」

    罗伦斯点头说道:

    「就麻烦您说明了。」

    罗伦斯和赫萝就此在自称村长的苏尔特对面坐下。

    「我们村庄所在的拉登主教区,完全只是这地区的俗称而已。」

    苏尔特开头便这么说。

    「拉登大人把山里那块贫瘠的狭小土地开辟成适合人居的地方,亲身实践了神之教诲,非常伟大。他时时刻刻引导著我们,就像我们全村的父亲一样。因为有这样的事迹,人家才把那里称作拉登主教区。」

    有一大把胡须的酒馆老板经常被人称为某某阁下,也是出于相同道理吧。罗伦斯旅行了那么多年,倒也不是没听说过有那种俗称的土地。

    「拉登大人有领正式的圣禄吗?」

    主教回答了这个问题:

    「根据萨罗尼亚留存的纪录──」

    他清清喉咙,以一句奇怪的话提词。

    「拉登大人大约是在四十前之前,在这地方已经不在了的教堂行代理职务,现在的土地是当时的贵族捐赠的。因此,并不是有领圣禄的圣职人员。」

    「已经不在了的教堂」这拐了弯的用词让罗伦斯差点笑出来,幸好及时忍住。说穿了,拉登这号人物当初很有可能谎称自己是教会人员才能获得捐地。

    「但是,拉登大人的作为拯救了很多人。」

    主教回答罗伦斯心中所想似的说:

    「说到四十年前,就连这萨罗尼亚都还是抗战异教徒的前线。大事记也有记载,说当时情况非常混乱,然后拉登大人出现,在住不了人的山上挖池养鱼,收容因战火流离失所的人。甚至有纪录表示当时河里堆满尸体无法捕鱼,人们都是靠拉登主教区的鱼撑过来的。」

    「原来如此。」

    难怪艾莉莎会愿意帮这个忙。

    这时,苏尔特憋不住了似的插嘴说:

    「我们家就是就是被战火烧没的。当时我只是才刚结婚的小伙子,就这样带著老婆和还在喝奶的孩子,抱著最后希望去找传说中的拉登主教区。烧焦的衣袖都还在冒烟的我们,拖著疲惫不堪的身体赶到村口时,拉登大人立刻丢下正在编的网跑来迎接我们,那个情景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他是神派来人间的天使啊。」

    苏尔特紧抓胸前的教会徽记祷告似的说。

    见到这神情,罗伦斯缓缓吸气,咽了下去。那么多村人来到教堂,是因为他们都有类似的遭遇,最后被拉登所救吧。藉此也能看出拉登做了那么多善事却从来不是个正式的圣职人员,让村民们非常难以忍受。他们是急著想见到拉登获得应有的认可,在村子里坐不住才一路跟来萨罗尼亚的。

    不过申请圣禄总是与贿赂挂勾,想让他成为主教,他们想不到用借钱疏通以外的方法。

    罗伦斯窥视主教想确认自己的想法,而对方有所领略地点点头。

    「就算能行,主教职位的授与令,也将是由听闻过拉登大人之虔诚的教廷直接颁布。所以这笔钱并不是用在罗伦斯先生所担心的……贿赂上面。」

    往艾莉莎一看,她默默点头,指了指表示祭司的圣带。艾莉莎是个早已结婚生子的女性,却仍获得了祭司职位。教会被改革之风吹得团团转而急需人手,便对艾莉莎这样的能人打开了机会之门。

    会看上拉登,也是想藉由提拔出名虔诚的人物来拉拢人心吧。

    这么说来,有件事就让人不解了。

    「那么这笔钱究竟要用在哪里?」

    闻问,苏尔特重叹一声。

    「拉登大人想成为主教,就必须亲自到教廷所在的南方国家走一趟,说是至少要花上一年的时间。」

    罗伦斯一时以为是需要路费等盘缠,但那种钱在城里募捐就应该凑得到了。

    「拉登大人听说了这件事就拒绝了,说他不能离开村子那么久。在鱼塭能重新开张之前,他不能丢下村子不管。」

    想必是个满怀责任感的人物。

    但赞叹的罗伦斯止住差点点下去的头,问道:

    「那个……之前不是说村里不只是靠养鱼过活,还会猎鹿制作加工产品吗?」

    就算不养鱼,日子也过得下去不是吗。

    苏尔特眼神悲哀地看著罗伦斯说:

    「你说得没错。我们一直在接受拉登大人的恩惠,想尽可能减少他的负担,于是从鱼塭出现病兆之前就在努力寻找能代替养鱼的生财之道。结果大概是上天保佑吧,山后瓦兰主教区的林子长回来,让很多鹿出现在我们村子附近。现在可以用鹿肉和制作皮草、皮绳赚钱,日子过得很不错。」

    瓦兰主教区从前因为挖矿而将整座山砍秃了。

    但是在松鼠化身谭雅努力不懈的造林之下,山头又恢复了绿意。

    连接了一片片土地的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听说如此土地互相润泽的事,高兴得不得了,提醒自己一定要告诉谭雅。

    「所以我们觉得,这件事简直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这样拉登大人能暂时放下村里工作休息一阵子,他的虔诚信仰又能获得世间认可,成为主教,便用尽全力劝拉登大人接受。不过大概是我们太没出息,大人说鱼塭的事稳下来之前他不能离开村子,坚定拒绝了。」

    「所以是需要重建鱼塭的资金。」

    苏尔特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认。

    「我们想要的,是足够让拉登大人放心离开的钱。」

    「……」

    他们是认为鱼塭事业不太可能卷土重来了吧。罗伦斯也觉得养殖这种行业很容易因为传染病而转眼化为乌有,最好不要过度依赖。

    然而,他已经深刻认同他们的动机了。不用看赫萝的脸,也能明白他们是打从心底只为拉登著想。

    以及艾莉莎和萨罗尼亚教堂为何愿意、希望帮这个忙。

    另一方面,不晓得该用什么名义借钱仍是事实。

    原本这种事跟城里商行开口就行了,可是现在提要让拉登成为真正的主教这种事,无论哪家商行都会却步。

    现在这个人们对教会相关事务愈盯愈紧的时势是最大原因。

    再来这牵涉到一笔将左右一个村庄全年经营状况的金额,这就够吓人的了。

    借钱给有权势的人是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没人知道对方会用什么手段倒债。这种状况在教会人士身上特别显著,一句「不是说好是捐献吗?」就完蛋了。

    这使得他们只能找教堂借钱,而借了钱之后村中主干即成主教的事若留下记录,很容易被人怀疑是用来贿赂的黑钱。

    外表看起来完全是有罪的样。

    「怎么样啊,罗伦斯先生。我们萨罗尼亚教堂是很想助拉登主教区的各位一臂之力。」

    主教对罗伦斯这么说。

    「我询问这位艾莉莎祭司能否请她借助您的力量之后,她也表示其中若无不当,就一定能得到您的帮助呢。」

    而艾莉莎也认为并无不当,只是有点问题。的确是这样没错。

    「不当……关于这点,总之就是不留下村子与教堂直接借钱的记录就好了吧?」

    「对。好像在盘算什么坏事一样……」

    「别这么说。胡子头发这种东西,不能因为它自己会长就不去修整嘛?帐簿也是一样。」

    艾莉莎露出不知该不该笑的困惑表情,主教则是笑得很大方。

    「那么,罗伦斯先生……」

    「好的。虽然我不是一定想得出办法,但我一定竭尽所知去想。感觉上,可以用汇票的方式处理。」

    「喔喔!」

    主教喜出望外,苏尔特也睁大眼睛站了起来。

    「那个,我只是帮忙而已,还没有想到完善的方法。」

    见他们高兴成这样,罗伦斯连忙强调。

    不能假造金流,又不能让村子与教堂连上线。

    商人遇上这种状况是有几种应付方法,但这次需要多下点工夫。

    「是,我当然明白。不过您漂亮解决了城里的债务问题,这次相信您也一定会马到成功。」

    主教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让罗伦斯笑得像抽搐一样。

    「我得赶快告诉村人这个好消息。他们都等不下去了吧。」

    苏尔特说完就绕过桌子,双手紧握罗伦斯的手,也对一旁赫萝鞠一个躬。不过那模样却使罗伦斯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工作接是接了,但似乎遗漏了些什么。

    他不是担心如何借钱这种技术性问题,而是更根本的……

    罗伦斯怎么想也想不通,闷著头注视苏尔特离开房间。

    就在对方手扶上门板的那一刻──

    「嗯?」

    赫萝出了声,接著门后突然喧闹起来。

    苏尔特也疑惑地对门贴近耳朵,往罗伦斯他们看。

    而他心里似乎已经有数。

    「我们村的人不知道在吵什么,我马上要他们安静──」

    就在这一刻。

    「请留步!」

    「等一下啊!」

    有人这样呼喊。

    「等等啊,拉登大人!」

    几乎在罗伦斯瞪大眼睛的同时,门打开了。

    「拉登大人?」

    头一个叫出来的是苏尔特,剎那间罗伦斯也发觉自己究竟漏了什么。现在,他对拉登主教区村庄的成立经过、现状、苏尔特等人的动机以及他们对拉登的心意,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但是,他们没提过一件事。

    那就是拉登本人的意愿。

    「苏尔特!你竟敢把我丢在村子里!」

    声音宏亮得像头熊,可见不是个终日思辩祷告,过著隐士生活的老人。虽然穿的是修士的服装,光秃秃脑袋上的皱纹深得像凿出来的,体格又高大,活像个巨树精。从他手上唯有长年日夜干粗活才会有的厚茧,能看出他工作态度是多么坚忍不拔。

    与其说拉登是个虔诚的圣职人员,更像是个重情重义的工匠。

    而这位拉登正以一副想骂人又欲哭无泪的复杂表情,试图甩开急著拉人的村民。

    「拉登大人,您怎么来了……」

    苏尔特回话后,一名少年从死命挣扎的拉登身旁探出头来。

    「爷爷你还问,你们想瞒著拉登大人自己谈那件事对不对。」

    「波姆!人是你带来的吗!」

    「突然叫我跟拉登大人去采野菇,害我愈想愈奇怪,我们就骑爷爷的马赶过来了。」

    什么都问了,就是忘了问拉登本人对借钱让他能够放心离村的事怎么想。

    而答案十分明显。

    「苏尔特,村长是你没错,但我也不是什么命令都听的!」

    「拉、拉登大人!我怎么敢命令您呢!我们是为您著想才──」

    「够了,苏尔特你少耍嘴皮子,跟我回村子去!还有鱼要顾呢!」

    「拉登大人您听我说!我们是为了您和村子著想才来的啊!」

    村人们拚命想拦住拉登,可是他腰一扭手一抬就把一个壮汉像小猫一样拎起来甩,看得苏尔特都快哭出来了。

    而且那个背叛他们,将拉登带来的小男孩波姆还在帮他的忙。

    能说善道的主教在这种时候却变得结结巴巴,突来的乱象逗得赫萝哈哈大笑。

    就在罗伦斯暗叹「什么跟什么啊」时──

    「都给我停下来!」

    有人拍桌子了。

    抓住众人视线后,艾莉莎两眉倒竖地骂:

    「教会是神的居所!无论如何都不许这样大吵大闹!」

    魄力强到只凭声音就撼动浏海,说不定平常就是把三个男孩和丈夫整捆一起骂的悍妈。

    不仅是拉登和苏尔特,波姆当然也瞪大了眼,其他村民也都一样。

    「不知道神随时都在看著你们吗!丢不丢脸啊!」

    那怒骂像条鞭子一样扫过去,男人们都缩起了脖子。

    在鸦雀无声的厅室里,只有赫萝嗤嗤窃笑。

    罗伦斯叹口气说:

    「苏尔特先生,先带主教和其他村人到其他房间吧。」

    苏尔特有话想说,却被两手叉腰的艾莉莎瞪得像个小男孩般吞了回去。

    「拉登大人……还有这位波姆小兄弟,两位请跟我留下。」

    (插图010)

    拉登年纪大到足够当波姆的祖父,两人却是能互相对看的忘年之交。

    「好了,赶快动起来!」

    艾莉莎一声令下,人们如羊群般陆续动身。

    苏尔特放心不下地回望拉登,而拉登虽有注意到,却没有多看他一眼。

    艾莉莎以喉咙吼得很痛为由拿了瓶酒来,为每人斟上。

    拉登将他巨大的身躯塞进小小的椅子里,盯著酒不说话。

    「我名叫克拉福•罗伦斯。」

    罗伦斯先自报姓名。

    拉登果然是个讲规矩的人,跟著抬起头──

    「……拉登。」

    短短说了两个字。

    「这名字挺少见的,请问是家名还是……?」

    「拉登大人就是拉登大人啦。」

    插嘴的是小男孩波姆。

    「我叫波姆,苏尔特是我爷爷。」

    赫萝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不怕生的波姆,看他问怎么他没酒而被艾莉莎骂,笑得很开心。

    「那么,罗伦斯先生你是爷爷那边的吗?」

    波姆直截了当地问。

    尽管是爷孙关系,他做的仍是违背村长意思的事。

    「我现在还没有站在谁那边。」

    「你不是跟教会勾结,要照爷爷的话去做吗?」

    「他们请我帮忙,所以原本是那样。可是现在事情比较复杂,需要听听你们的说法,我才会请苏尔特先生他们退避一下。」

    波姆盯著罗伦斯看了一会儿后「哼」一声别开眼睛。

    「村长是要跟教堂借钱吗?」

    拉登终于开口,罗伦斯点头回答:

    「看来不是全村一致通过呢。」

    「……」

    拉登又沉默不语,换波姆代言。

    「除了拉登大人和我们这样站在他那边以外的人都赞成。」

    大概能了解村里状况了。

    「爷爷说他要去城里卖东西,却弄得好像要把我跟拉登大人赶去山上一样,感觉很不对劲,结果回到村子以后就听说大人几乎都到城里去了。」

    「所以骑马赶过来?」

    「对呀,拉登大人一个人不能骑马。」

    波姆手执缰绳,后头载著拉登的画面怪到很滑稽。

    「借钱的事,希望你能当作没发生过。」

    拉登如是说。

    「我们村从没借过一毛钱,以后也不需要。」

    「可是苏尔特先生说,您很忧心村子的营运状况,所以想借一笔钱化解这个疑虑。」

    「……」

    拉登没回答。

    「您的疑虑,是来自养鱼不顺吗?」

    拉登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盯著酒杯。

    「我觉得养鱼会出问题,其实都是鞣皮造成的啦。」

    波姆不掩怒色地插嘴。

    「不要再去弄那些鹿皮就行啦。这样我们就能重放鱼苗,让村子回到以前那样。」

    鞣皮的确是会造成污水。罗伦斯往赫萝瞥一眼,看她是否赞成到村子调查鞣皮是不是鱼生病的原因。

    不过拉登先看向波姆说:

    「应该跟鞣皮无关。村长他们把水分得很清楚。」

    「可是──」

    拉登只凭视线就让还想反驳的波姆闭上嘴。

    「我是有疑虑没错。」

    拉登接著转向罗伦斯。

    「猎鹿……对,很不稳。我想让村子回去养鱼。」

    这木讷的说话方式,宛如森林的树精。不过真正的林中仙子就在他身边,兜帽下的耳朵似乎稍微动了一下。

    「而且,主教这种称呼不适合我。」

    「怎么会呢。」

    说话的是艾莉莎。

    「就我听说的那些事,这世上多到泛滥的圣职人员几乎都没有您称职呢。」

    艾莉莎黑即是黑,白即是白的说话方式有种特殊的气魄。

    拉登似乎有话想说,但支吾地作罢了。

    艾莉莎对这样的反应显得有些难耐,继续说道:

    「我经常受人请托,到各地教堂去整理帐簿。无论哪一所教堂,主教的经历都写得辉煌显赫,但他们绝大多数连经文都念不出来,钱怎么用也全是瞎掰。我一直很希望能有个真正恪守教律的人成为主教,一扫那些人造成的歪风。」

    这话使拉登苦笑著闭眼说:

    「听得出来你对神是非常地忠贞。能得到你这样的赞美,可以证明我没有走错方向,不枉此生了。」

    他虽有一副靠蛮力排除万难的外表,遣词用字却像是个纯正的圣职人员。

    「我是认真的。」

    拉登听得睁圆了眼,讨救兵似的往波姆看。

    「看来大家都太抬举我了。」

    「拉登大人……」

    波姆埋怨的口气使拉登叹了口气。

    「你叫罗伦斯是吧,我叫拉登,就只是拉登。我在小时候就拋弃了家乡,差不多就是波姆那么大,算一算已经有四十年了。知道我本名的人,恐怕都不在世上了吧。」

    长年在外干粗活,会造成独特的皮肤,就像是藉汗水、尘埃与太阳鞣出的特制皮雕。拉登的秃头与双手即是来自于此,而他正注视著这样的手说:

    「我的故乡是拉德里的一个小破村。拉德里你应该听说过吧?」

    拉登所说的国名使罗伦斯不禁倒抽一口气。

    「我知道……您竟然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啊?」

    身旁的赫萝歪起头往上瞧来。

    「那个……对了,我以前不是提过会吃冰配蜂蜜跟柠檬的贵族吗?那就是拉德里,一个四季都和夏天一样炎热的沙漠国家。」

    「哈哈,汝的确说过这个梦幻的点心。」

    想从萨罗尼亚前往拉德里,非得到西方海岸搭船不可。

    若走陆路只需要花费一半的时程,但中途有严峻高山阻隔,强行翻越恐怕会丢掉小命。

    而无论海陆都起码得花上三个月,耗上半年也不是不可能。

    到了大陆南端,遇上溶化了宝石般色调温暖的大海以后,还要搭船渡过几个小岛才能踏上对岸的土地。

    拉德里就是那么地遥远,罗伦斯也只听过名字而已。

    「拉德里……所以才叫拉登吗。」

    相信在这一带,不管找再久都找不到来自拉德里的人。他不期望任何人能否分辨他的本名,于是以故乡的国名为名。

    同样漂泊过的罗伦斯,多少能体会那样的心境。

    「我出生的村子穷到吹口气就会倒,而且暖海里都是鲨鱼,想捕鱼也捕不到多少。那个村子……这里是怎么说的,主要是靠打捞海里的宝物过活的。这种东西是少之又少,一年能否收获一次都很难说,简直跟海盗一样。」

    来自大海的宝物,最知名的就属被暴风雨打上岸的琥珀了。若拉登当初真的成了海盗,如今八成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团头子。

    「后来连续三年都没收获,村子就灭了。我从此独走天涯,想看看大海另一边长什么样就装成桨手混上商船。捞宝让我练出一双粗壮的手臂,很受人器重。」

    桨手是甚至会当作刑罚的重劳动,拉登的体魄想必就是那时练成的。

    「后来我船一艘换一艘,周围不知不觉变成一片天寒地冻。当时教会和北方的异教徒战况激烈,每艘船都会有几个满腔雄心壮志的圣职人员,我就是在那时候接触神的教诲的。」

    「您也是在那时来到这里的吗?」

    「嗯?对,没错。我跟著一个……或许能称为师父的人前往战地,可是以前这一带死伤惨重,我没法再前进了,也没法拋下从我们想去的那边逃过来的人。」

    拉登是因为村子没了才离开故乡的人,难怪无法弃之不顾。

    「师父离开之际,将现在这个村子的土地权状留给了我。他是个讲起道来连小鸟都会听得入迷的人,才能给得那么轻松吧。」

    知道拉登不是靠手段取得土地,让人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决定要死在那里,为失去故乡的人建立一个新故乡。我发誓要为它奉献一切,挖开布满落叶的水洼,造了蓄水池。」

    「为什么是挖池子吶?」

    赫萝像是憋不住了,开口问道。

    不过罗伦斯也很好奇他为何会决然选择养殖鳟鱼。

    这问题使拉登有些腼腆地说:

    「那是来自我最先记住的圣经故事。神将一个饼和一条鱼分给饥饿的民众,一个人将饼掰成两半,一半分给邻人;另一个人将鱼切成两半,也分给邻人。最后那一饼一鱼就这样填饱了上千个饥民的肚子。」

    饼与鱼原是「邻人爱」的借代表现,拉登却将它付诸实行。

    「从战火幸存的人一个又一个流落到那块土地,听说消息的人也来了。照顾鱼和扩大鱼塭这种事,女人和小孩都能做。最后大伙团结一心地奋斗,养出了每年都要满出来的渔获。我小时候,作梦都不敢梦到那么多。」

    「我们的鳟鱼是极品喔!罗伦斯先生,你们有吃过吗?」

    对于波姆这问题,罗伦斯只得摇头。

    「我们是今年年初才到这里,听说吃不到以后难过死了。」

    「啊……」

    拉登对十分遗憾的波姆微微笑,继续说:

    「后来经过了很多事,转眼就是四十个年头。当年真的是火烧屁股的苏尔特怀里的婴儿都已经长大生子,现在还长得这么大了。」

    在拉登的注视下,波姆难为情得噘起嘴唇。

    「我只是遵循神的教诲过活,没有成为主教的意思。我会继续守护那个村子,死在那个村子里。可以的话──」

    拉登仰望天国般望向天花板。

    「我希望能葬在鱼塭边,让那里长出一棵大树,吃得圆滚滚的鳟鱼都聚集在树荫底下,直到永远。」

    垂下视线的拉登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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