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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掟上今日子的婚姻届 第五话 隐馆厄介,拒绝了)

    1忘却侦探费尽苦心地写下的这篇蠢到爆炸的文章,把我的胸膛染成粉红色(不只是做为布告栏使用的胸膛,我羞得全身都像只煮熟的章鱼似地染成粉红色)之后又过了大约十八个小时,也就是「第二天」的晚上九点,我抵达与身为新闻工作者的媒体记者,同时也是能干的采访者围井都市子小姐相约见面的地点——考量到接下来要进行的交涉内容,与其说是相约见面的地点,不如说是决斗的战场还比较有真实性也说不定。

    真实——好沉重的两个字。

    地点是造成这一切的起点,也就是被她求婚的那家高级餐厅的包厢——从她已经事先订位,还指定与当时同一家餐厅时,显然战争就已经开始了。就连包厢的位置也跟之前一样,这种模拟情境的技术……该怎么说呢,感觉围井小姐把自己身为记者的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面对这样的她无法不感到一阵非关斗志的战栗。

    有人说提早抵达相约见面的地点比较有礼貌,也有人说晚一点到才是礼貌,我认为两种说法都有点道理,但这次情况特殊,在心情上,我想早一点到现场等围井小姐,但围井小姐已经在包厢里埋伏着我了——四平八稳、雷打不动地坐在位置上,若说她从六个小时前就已经坐在餐厅里,我也会毫不迟疑地相信。

    而且她不只是宛如戴着扼杀了所有情绪的铁面具般,面无表情地迎接我的到来,上次摆满了各式各样美味餐点的桌上,这次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录音笔。

    采访时只有两台录音笔,这次连同已经准备好录音的智慧型手机在内,一共有五台。听说在商场上,为了避免事后发生牵扯不清的麻烦,习惯把交涉的内容明确地记录下来,但是看这坚强阵容,感觉是要将我接下来阐述的一切记录做为呈堂证供,透过录音在今后视状况拿来继续找碴牵扯不清。

    看到这种情况,连从事声音工作的配音员也会一句话都不想说吧,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转身,拔腿就跑,但是今天的状况不容许我这么做——只能静静地走到围井小姐的正对面坐下,仿佛死刑犯坐上电椅。

    不过,从昨晚八点接到破灭宣告的那一刻开始,已经过了整整一天,我这个死刑犯终于也找到用以苟延残喘下去的逆转条件。

    「欢迎光临。你有此觉悟,实在值得夸奖——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称赞隐馆先生了。」

    我原本还抱着淡淡的期待,说不定会出现什么阴错阳差能让围井小姐的心情变好,但是从这句开场白听来,想也知道没可能。

    不知道是为了配合发色,还是为了配合现在的心情,她穿着一身黑——宛如丧服的服装——现身,或者那可能就是丧服吧。不过算了,至少比穿着婚纱现身好多了。

    我试着为自己打气。

    「请问……」

    「先处理公事吧。这是访谈的原稿,请在下周前回复。」

    我下定决心正要发言,却被围井小姐三两下带开话题——她那俐落的工作态度,如今像是只为了用来找我麻烦而存在。

    不过,这也是极为正确的顺序——毕竟进入正题以后,无论事情往哪个方向发展,话题可能都无法再拉回工作上。

    总有一方,或者是两方都无法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我稍微检查一下她交给我的信封里的稿件,访谈内容被整理得非常好读,几乎难以相信说话的人是我——是文章架构很巧妙吗,明明是自己说的话,却还是被吸引住了。不仅如此,连我受访时心想「希望这里能被用上!」的地方也都确实用上了——吓了我一跳。

    与她的关系糟成这样,我也不免担心她会不会在访问的原稿中写些乱七八糟的事——当然,原稿应该是在我们的关系变糟以前写好的,但是她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重写。

    这是身为新闻工作者的矜持吧,身为专业人士,不能做出这种不识羞耻之事。

    想当然耳,视我接下来的说明,她或许也会同样拿出新闻记者的本事,毫不留情地让我身败名裂……

    稍后,我们事务性地讨论完报导什么时候要刊登这种事务性的事务,然后就在点好的餐点大致都上齐时,她这么说。

    「那么,请开始吧。隐馆先生,你要以什么方式、什么理由拒绝我的求婚呢?」

    看来她是打算把整场的主导权握在自己手中——只不过,我也不能只是傻傻地对围井小姐的指示百依百顺,要我解释就开始解释。

    状况丕变。

    托白发侦探的福,状况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而且这转一百八十度的逆转剧已经演完了。

    ……但是,严格说来,并不是没有选择余地。

    不是我,而是围井小姐,她还可以选择。

    又笨又不诚实的我,已经丧失选择仓皇失措逃离现场的时机——但是,围井小姐还有选择的余地。

    还可以选择不参加解决篇就掉头离去——这是在推理小说里绝不该有的行为,但现在的她还有机会选择。

    我如果不警告她就开始解释,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围井小姐,现在还来得及。」

    「来得及?」

    「你肯定我的觉悟——但是,你自己也已经有所觉悟了吗?」

    我对她说——面对面地说。

    溯流从源,昨晚在电话里和她提这件事的我才是千不该万不该——虽然她那通猝不及防,仿佛算准时间打来的电话杀得我措手不及,但是如果像这样面对面地交谈,后来的展开或许就会多少有些不同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所作所为已经后悔莫及,但是围井小姐的话,还来得及——

    「这本来不是对于信仰『知的权利』的你该说的话,但你有『不知道也没关系』的权利。」

    「……」

    「你把我逼到进退两难的绝境,就连我这种胆小鬼,为了自保也不得不反击……没有人在面临破灭的威胁下,还能唯唯诺诺地忍气吞声。你已经有所觉悟了吗?做好接受反击,自己也跟着破灭的心理准备了吗?」

    「……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不得要领的说法只得到围井小姐不愉快的回应。可是我不为所惧地告诉她。

    「是你在威胁我——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笑死人了。隐馆先生,我可是一直都觉得,如果破灭的是自己该有多好呢——我一直都在盼望,与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上的人破灭,不如自己破灭算了。」

    围井小姐眼神锐利,狠狠地瞪着我。

    「要是隐馆先生带了能引导我迎向破灭的话语前来,还请不要客气,就让我破灭吧!否则就换我让你破灭了——让你与过去的六个人一样,身败名裂。」

    「……」

    那六个人有大半其实都没有破灭,这件事已经在昨晚说明完毕了,但她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至今仍未摆脱诅咒的束缚。

    而且围井小姐不只是选择继续让诅咒束缚,还选择了接受破灭——她渴望破灭。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我了。

    总之,我能做的事相当有限,而拯救围井小姐的选项并未包含在内——因此,我只能让她破灭。

    我并不是自以为英雄——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以这么扭曲的方式,与向我求婚的对象为敌。

    本来是信赖有加的朋友介绍给我,而我也对她的工作态度很有好感的对象,与她赌上彼此的破灭,反目为敌——只不过是如此而已。

    人生在世,难免会遇上这种事。

    虽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但也是随时发生都不奇怪的事。

    我只是觉得,如果是与讨厌的对象或令人火冒三丈的家伙为敌,该有多好啊……

    「好了,前言到此为止,隐馆先生。请赶快开始吧,狠狠地拒绝我的求婚。」

    「……在我拒绝以前,请容我把丑话先说在前头。」

    围井小姐虽然那样「称赞」过我,但说真话,这时才真正考验我是否已有所觉悟。

    「接着我要说的一切,都是接续昨天,我向忘却侦探——也是围井小姐很熟悉的掟上今日子小姐请教之后,以她的意见为前提发想的推论。」

    「……咦?」

    她咬着下唇维持住的面无表情,一瞬间变得毫无防备——她理应没想到,想必是满意外的吧?

    愈是今日子小姐的忠实粉丝,愈会这么想。

    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原本是绝不可能「接续昨天」继续调查围井小姐的。

    说是绝不该发生的事也不为过。

    但是不对,不是那样的。

    有一个伟大的力量——足以破坏所有的规则、颠覆所有的法则。

    那就是伟大的——爱的力量。

    我按住自己的胸口回想。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围井都市子小姐——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让你破灭的。」

    只不过,纵使用最快的速度,或许都已经太迟了。

    2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身为忘却侦探的我,这次负责处理这样的案件啊!真不愧是我亲爱的厄介先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得如此简单明了,几乎让我又重新爱上你了。厄介先生流畅的说明,无异是行云流水的最佳写照,这可不是任何人都办得到的。谢谢你还为了我特地说两遍呢,真是感激不尽。」

    在我的胸膛上写下成堆谎言之后,今日子小姐睡得香甜直到快天亮,神清气爽地睁开双眼,听完我所说明的那些与行云流水相去甚远,简直只能以拖泥带水来形容的事情概要——以及「昨天的今日子小姐」进行过的调查结果之后,她马上握住我的手这么说。

    紧紧地、暖暖地,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对于肢体接触毫不犹豫,而且距离实在太近。

    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在调查的过程中不小心睡着,必须向今日子小姐反复说明的经验,但是今日子小姐在这方面还挺厚脸皮的,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向我致谢(今日子小姐的感谢之意通常都少得可怜)。

    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看到她这样毫无防备的笑容,更是少之又少。

    真希望她不要穿着性感睡衣,满脸笑意地步步逼近裸着上半身的我——可是,我也说不出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

    我必须全力配合她设定的情境。

    毕竟她现在一心认定我是「理想中的王子」——看过自己亲笔写下的备忘录,「想起」这样的事。

    我不能破坏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印象。

    虽然在身上满是口红痕迹的状态下定这样决心,实在一点气势也没有。

    「呵呵呵。」

    回过神来,今日子小姐维持跪坐姿势,一寸寸地朝我逼近而来——直到两人的膝盖几乎已经碰在一起。只见她脸颊潮红,一脸陶醉的模样。

    我曾经历过无数自以为「今日子小姐该不会对我有意思吧」的局面,但是看她此时此刻的表情,我完全确定那些都是我想太多了——如果这才是「陶醉」,那么过去我所见过的表情都只是在客套的范围内。

    感觉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价值百万美金的笑容」与「一文不值的微笑」之间的差异,使我饱受伤害。

    「呃,我说,今日子小姐。所以呢,你听完以后有什么想法?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感觉到什么?你是指除了从我内心深处不断涌出的这股热情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吗?」

    「是的。我就是指那股热情以外的。」

    还有,那股热情并不是来自内心深处,主要是从你右下臂涌出来的。

    「讨厌啦!厄介先生明明早就知道答案了,却还是找机会让我表现,真是太温柔了。」

    她亲昵地拍打着我的肩膀。

    记忆重置,对我也应该又是「初次见面」才是——这个人在意中人面前都是这么主动吗?

    可恶。

    互动毫无隔阂令我好开心。开心得不得了。幸福得快死掉。

    这次取巧的卑鄙手段,虽说是她单方面的专断独行,但是总让我觉得有点危险,担心是否会因此一口气毁掉我这些日子以来,好不容易与今日子小姐建立的关系。

    就像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存到一百万,于是花上好几年,一点一滴地存下五百圆硬币逼近目标时,突然间中了三亿圆的彩券——真的会让人迷失人生的意义。

    没经过努力就实现的梦想,通常总是伴随着空虚。

    听说中乐透的人后来有相当大的比例都会遭逢破灭,我原本以为这只是心胸狭窄至极、夹杂着嫉妒的都市传说,如今传说却在我心中开始迅速地产生了可信度。

    「破灭。对了,正是破灭——没错没错。」

    或许是在潜意识的某个角落还残留着工作的意识,今日子小姐的语气又恢复了正经。

    「这两个字是这次委托的关键字——『昨天的我』基于『六个人当中有一半以上没有破灭』的调查结果,证明了围井都市子小姐口中的『诅咒』是荒唐无稽的,但是,既然都推理到这里,应该再进一步地思考才对。」

    眼前是与平常无异,对「昨天的我」也像是对陌生人的今日子小姐——不,这次与其说是陌生人,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个落差太巨大了。

    只不过,昨天还那么讨厌我,今天却这么喜欢我,真是难得的体验。这必定就像向我求婚以后,马上又威胁说要让我破灭同样难得。

    「因为反过来说,毕竟六个人里面还是有两个人遭逢破灭。」

    「嗯,这倒是……」

    「六个人里面的两个人——听起来或许会觉得比例不高,但是对当事人而言,等于是仅有一次的人生就这么破灭了,不应该等闲视之。」

    「……」

    这么说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很清楚这不是人数的问题,「一百人里面有九十九人获救了」之类的新闻绝非意味着「只牺牲一个人没关系吧?」——从那个人,或者是那个人的家人朋友的角度,就是全部。

    「哎呀!厄介先生的反应好快呢。身为侦探,我从来没遇过像你这么聪明的听众,真是太幸运了。」

    真希望她不要一逮到机会就把我捧上天。

    就算心知肚明也差点要误会了。

    什么从来没遇过,明明连自己身为侦探做过什么都不记得。

    「呃……称得上『破灭』的那两个人……是她小学时的同学,以及出社会以后的公司主管……可是今日子小姐。」

    「什么事?直接叫我今日子也无妨喔!」

    「不,请让我继续叫你今日子小姐。那两个人的『破灭』并不是围井小姐的错,这点『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也调查过了。」

    「第五位男士——也就是她在大型出版社上班时的上司,除了围井都市子小姐以外,还跟好几个公司里的女性有染,所以受到处分的确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吧——至少不能把责任全都推到围井都市子小姐一个人头上。但是另一个人——小学时代的同学又怎么说呢?」

    「怎么说……」

    那也不是围井小姐的错。根据「昨天的今日子小姐」的调查,要说年纪轻轻也实在是太年轻就自我了结的他,跳楼自杀的原因是由于在围井小姐不知情的情况下遭到班上同学霸凌……

    「可是,没有遗书喔!」

    今日子小姐说道。

    无论讲起话来的姿势是如何做作,那敏锐的洞察力——诚然是名侦探的才有的犀利。

    「如果校方及相关单位的否认为真,他跳楼自杀的原因真的不是由于受到霸凌——如果校方是冤枉的呢?」

    「冤、冤枉的……?」

    「如果他跳楼自杀的原因,是出在围井都市子小姐身上呢?」

    3

    绝不是「昨天的今日子小姐」的调查与分析有什么疏漏——事实上,她也真的追查到仅差毫厘的地步。

    早在昨天,「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就已经提出「既然家属还在打官司,就表示尚且无法证明校方或相关单位必须负起责任」的论调——「本校并未发生霸凌的事实」或是「无法断定自杀的原因是源自于霸凌」这种样板台词也不见得真的只是用来逃避责任的借口,这点我与今日子小姐都有共识。

    我在受访时自己也提过类似的观点,所以也认为不该排除校方被冤枉的可能性——可是如果校方真的是被冤枉的,就应该更进一步地思考,或许还有其他凶手存在。

    不仅是五十步与百步的距离,还是相当大的一步。

    「今天的今日子小姐」踏出了那一步。

    干劲有差……

    为讨厌的人工作和为有好感的人工作,会出现这么大的落差吗。

    更重要的是,当事人今日子小姐看起来非常困惑。

    「真想不通『昨天的我』为何会没注意到这个可能性呢?是因为臣服在厄介先生的魅力之下吗?」

    看来她本人并不认为自己在工作时会夹带个人情感——「今天的今日子小姐」从与昨天相同的调查结果中,成功地发现了昨天没想到的角度,但却尚未能说明「那又代表了什么」。

    围井小姐就是第二个男朋友自杀的原因?

    比起「由于被人霸凌而跳楼」的浅显易懂,的确很难否定「为了正在交往的女生才跳楼」实在是难以理解。

    「没错。可是厄介先生,话说回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根本还称不上『正在交往』吧?」

    「……嗯。在第三个人,也就是高中生以前的交往,感觉都只是两小无猜……说老实话,顶多只能说是『感情很要好的男女同学』。」

    小学生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可能连角色扮演都称不上,只是扮家家酒般的「在一起」——可是,那又怎样?

    若说关系比大学时代或出社会以后的交往还要淡泊,对于「破灭」的责任应该也没那么深重。

    「请让我好好为你说明吧。你的今日子是不会辜负委托人期待的。」

    「……那真是太好了。」

    我点点头,对于「你的今日子」这种第一人称则完全不做反应。这样看起来或许是个冷酷的男人吧——不过却裸着上半身(从这个角度来说的确是很冷)。

    「这么一来,会变成整体感觉很糟的事……对围井都市子小姐而言,也将会是很残酷的行为。但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厄介先生破灭。」

    「会很……残酷吗?」

    虽然对我而言,目前结果已经是相当残酷,但直到昨天为止,对围井小姐的身家调查结果,还能将她从莫须有的诅咒中解救出来——若要将其翻转过来,的确不是一件太愉快的事。

    可是。

    「拜托你了,今日子小姐。不管最后会让人感觉有多糟,会让人觉得多么不愉快,身为委托人,我都会负起责任来接受这个事实,所以请你以我也能听得懂的方式,把你的推理巨细靡遗地说明给我听。」

    「好帅哦,我又重新爱上你了。」

    今日子小姐双手合十,贴在脸颊旁——怎么看都不够严肃。

    不过,推理还是一样犀利。

    「首先,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有着围井都市子小姐这种思考模式的人绝不在少数。这种人『自认』具有超越本身影响范围的影响力——像是『我觉得很好听的音乐却没流行起来』或是『我喜欢的漫画被腰斩了』或是『我支持的艺人无法大红大紫』或是『我去看比赛的话,地主队就会输球』——是一群责任感过剩的人。」

    「……嗯。这个我明白。不过无论是什么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倾向吧——不过今日子小姐,你刚才举的全都是消极的例子,也有人会从积极正面的角度来解读自己的影响力吧,像是『因为有自己的加油打气,那个人才会成名』之类的呀?」

    「那当然。只不过,从社会结构来看,世上失败的人比成功的人还多,所以就比例而言,自称『扫把星』的人显然比较容易增加。」

    「有道理,要成为『幸运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有非常精准的眼光,否则哪有可能喜欢上的对象个个都功成名就。」

    「其实也不是这么回事呢。」

    「?」

    「呃,请让我照顺序从头说起——我是说,听完厄介先生的叙述,我当然也以为围井都市子小姐是个具有这种思考模式的人。单从你的话听来,她似乎是个非常认真的女性——年轻女性中不乏具有『与自己交往过的人全都变得很不幸』这种悲剧女主角思维的人,我不敢说俯拾皆是,但确实是不足为奇,极为常见的『妄想』。」

    「……」

    感觉上,今日子小姐对围井小姐的态度好像比昨天辛辣,难不成是在嫉妒向我求婚的她吗……如果这也是提升干劲大作战的一环,「昨天的今日子小姐」的策略也太狠毒了。

    「极为常见——反而很不自然。」

    「……?」

    「简直就像是刻意将自己模式化,以便套入某种类型——感觉不到任何人为的要素。」

    「……换句话说,围井小姐是故意伪装成自我意识很强的人吗?」

    不,可能连这也是一种模式——「建立模式化自我」的模式。借由将自己套进既定类型的角色形象之中,用以确立自我的一种自我建设的做法。

    也就是所谓的「塑造角色」。

    塑造好角色,根据设定,演给别人看。

    她看上去不像是这种人,但是我对围井小姐的了解还不足以判断她是哪种人——毕竟我们才刚认识。

    「围井小姐之所以会那么生气,该不会是因为被我们看破一切都只是她在『塑造角色』吧?」

    「光是那样还好,根据我的推理,问题更加深刻一些——问题深刻,罪孽也深重。」

    「是吗……」

    「当然,我这么说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这只是性格恶劣的我,从厄介先生刚才对我说的话鸡蛋挑骨头,才做出这么扭曲到不行的解释——因此,细节部分请你今晚跟围井小姐拿访问原稿时向她确认。毕竟再怎么样,我也不方便跟你一起去。」

    这倒是没错。

    可是,先不管求婚的事,关于推理内容,由今日子小姐去解释不是比较好吗?因为她可是个会去听今日子小姐演讲的忠实粉丝……

    「粉丝……我很感谢她对我感兴趣,但是围井都市子小姐本人并没有要委托我调查她自己的意思吧?既然如此,就算由我去和她解释,我想结果还是一样的。」

    没错……「可以的话,我也想委托她」这句话,意味着「因为不可以,所以没有委托她」,所以「昨天的今日子小姐」才会觉得很讷闷——讷闷围井小姐为何不委托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在「昨天的今日子小姐」缺乏干劲的低潮模式之下,顶多就只停留在「讷闷」的地步,但处于超高潮模式的「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满怀的干劲足以让名侦探更进一步,伸手触及前方的真相。

    「围井都市子小姐之所以不来正式委托我,只在演讲时提出拐弯抹角的问题,点到为止,其实是因为不想由于调查而使得真相水落石出——我们可以这么想,对于厄介先生自作主张,委托我对她进行身家调查一事,她在之所以能宽大为怀地说『还可以原谅』,其实是因为『昨天的我』根本没有查明真相。」

    「可以这么想……」

    这是——潜意识吗?

    不是自我意识——而是潜意识。

    我无法明确地指出自我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差异,但我似乎能明白围井小姐或许真有什么不想曝光的秘密。

    不得不明白。

    「那么,她不想被不解风情的名侦探不由分说地摊在阳光下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我认为不是诅咒这种间接方式——围井小姐与六位男性的『破灭』,或许有着更直接的关系——然而,根据『昨天的我』所进行的调查,实际上真正遭逢『破灭』的人数其实相当有限。六个人中只有两人……而且任谁都看得出来,两个人的其中之一完全只是自作自受。这么一来,用单纯的消去法,剩下的那个人——第二位男士的『破灭』与围井小姐直接有关的推理,就会是成立的。」

    从调查结果来看,其他四个人当然不用说,就连围井小姐第一家任职公司的主管,要将「自愿离职」与「破灭」画上等号也是过于武断。说不定当他与所有女同事斩断乱七八糟的关系以后,现在正以平静的心情过日子也说不定——也或许跟其他四个人一样,今后也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然而,只有第二个男朋友,要这么看来会是个唯一的例外——因为他已经死了。

    再也不可能重新来过。

    假使造成他送命的「破灭」与围井小姐有关的话——假使他是因为围井小姐才跳楼自杀的话。

    虽然是有些粗暴的逻辑,但如果要以此进行思想实验,倒也没有任何阻止的理由,反而有尝试的价值。

    「所以请先在这里停下来思考一下,厄介先生——你在听到围井小姐告诉你这些事情的时候,不觉得隐隐约约有哪里不对劲吗?她说自己对『当时正在交往』的对象被霸凌一事并不知情——围井小姐好像是这么说的,你不觉得这样很不自然吗?」

    「……」

    她那天的描述听来像是在责怪不知情的自己……但明明是同班同学,而且虽是两小无猜,也还算情侣关系的对象在班上持续被人霸凌却不知情,仔细想想的确很不对劲。

    不知情——这种主张。

    感觉和「对发生霸凌情况毫不知情」这种样板声明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是,如果她早知情,状况会有何不同?

    「其实她才是霸凌的首谋——嗯,应该不至于吧。因为现在我们是在想一些自杀不是因为霸凌的可能性。」

    「没错。我假设的正是相反的情况。被霸凌的他接受围井都市子小姐帮助的可能性。这样也比较符合你所描述的性格——围井小姐富有正义感的性格。」

    我不确定围井小姐是否从小学时代就是那种性格,但是那样的确比较合情合理——比起假设她就是欺负人的小孩,或者是明知有人受到霸凌却置之不理的情况合理得多。

    只是这么一来,就没有她必须隐瞒这件事的理由。

    帮助受到霸凌的同学是非常了不起的行为,并不是需要害怕侦探拆穿的事情。不过,倘若她认为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好拿出来说嘴吧……

    「受到霸凌的男孩、出手相助的女孩——假设两人的关系因此更进一步,变成感情融洽的同班同学……或许会成为班上同学冷嘲热讽、起哄调侃的对象呢。」

    「也是,毕竟小学四年级……才十岁左右吧。」

    若是充满正义感的女孩挺身而出,保护遭到霸凌这样男孩子的构图,在班上引起「搞什么嘛,你喜欢那家伙吗?」之类的起哄调侃也不奇怪——而充满正义感的女孩,大有可能不会屈服于那样的挑衅。

    今日子小姐热情洋溢的视线,看着感觉宛如走进死胡同的我(真希望她不要用那么诡异的眼神看我)这么说。

    「到这里,『今天的我』比『昨天的我』多了一个优势——因为『今天』又比『昨天』多了一项推理的材料。」

    「多了一项推理的材料……应该没有什么新增加的情报吧。」

    「请你仔细想想。如果是今日子最爱的厄介先生应该就能明白喔。」

    好沉重的期待。

    还有,拿自己的名字做为第一人称的今日子小姐真让我受不了。

    「给个小提示的话……我已经活用了一次那项特权呢。好了,请你把答案说出来吧,我最爱的厄介先生。」

    「我最爱的厄介先生究竟是……啊,有了,我明白了,是电话对吧——是我在电话里向围井小姐报告调查结果时衍生出来的谈话。」

    「正是如此。真不愧是厄介先生,真的比较厉害呢!」

    是跟什么比。

    严格说来,我也把当时的通话内容告诉深夜前来我住处拜访的今日子小姐了——换句话说,她口中「已经活用了一次」的,应该就是是围井小姐那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委托她」的发言。

    因此,虽然对于这项「新增情报」有点在意,可惜当时(讨厌我)的今日子小姐实在太困了——这么一想,写在我胸膛上的这篇文章,或许就像深夜写下的情书。

    所以内容才会那么肉麻。

    「可是,我和她的对话内容有什么问题吗?除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委托今日子小姐』以外,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吗……」

    「不是细节,而是主题。『如果答案不能让我满意,我就要让你破灭』的宣言——你难道不会有点在意吗?」

    问我在不在意的话,这根本已经不是在不在意的问题了。因为我可是边发抖边为这句话烦恼了六个小时。

    「我并不是不能明白围井小姐求婚被拒、忿忿不平的反应——但是对她居然不能理解心地善良的厄介先生是有多么用心良苦,真的只能用遗憾二字来形容。」

    今日子小姐才是心地善良。而我的用心良苦才是令人遗憾。

    「然而,只因为这样就嚷嚷着要让一个人破灭,不管怎么想,反应都太大了吧。完全不像是一名成熟女性该有的举动——厄介先生会抱持『如果是理智的、冷静的、公平的、实事求是的她,或许能理解我的心情』的这种想法,其实应该也没有太脱离现实。」

    可是「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却一口咬定这是「男性特有的妄想」……算了,这点就别告诉她了。

    不过,我现在倒认为关于这点,或许低潮模式的今日子小姐才是对的——自我感觉良好的自己实在是太丢人了,我对此深感反省。但是现在处于超高潮模式的今日子小姐所说的话,也非常有道理。

    反应太大。

    这件事就连「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也有同感。

    就算我冒冒失失地闯进她的私领域里,也犯不着让我破灭——生气是必然的,但「要让一个人破灭」可不是必然的反应。

    既然如此,「今天的今日子小姐」又会怎么解释围井小姐那有些过于歇斯底里的反应呢?

    「一开始,我以为是她自视甚高,还不习惯被甩所致,但是这样的女性形象与她宣称『交往过的男人全都遭逢破灭』应有的感觉并不一致。不断反复失败,担心自己是否终其一生都无法谈上一场正常恋爱的人,对自己的评价应该更低一点——就算求婚被拒,应该也会自虐地认为『果不其然』,或是认为『虽然被对方甩了,但是或许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害心仪之人遭逢破灭』才对。」

    「嗯……」

    虽然真的到这种地步也有点太过于投入角色,但是换个角度来看,这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反应——很符合「受到诅咒的人生」这种「角色」。

    但是,实际的反应却正好相反。

    再怎么说,我也是她求婚的对象,她却扬言让我要破灭——看似是为了符合「角色」人格特质,但实际上的行动却是大大偏离角色设定,说是南辕北辙也不为过。

    「因此,先把围井都市子小姐因为跩上天,才会出现歇斯底里的反应这样的假设搁一边,继续思想实验吧。」

    跩上天?这种形容词即使在今日子小姐十七岁的时候,也已经没什么人会说了吧?

    「并不是因为被厄介先生伤害才失去理智——而是因为被戳到心中的旧伤才会失去理智,这样想如何?」

    「被戳到——旧伤?」

    「因为被你拒绝,所以被戳到——过去的旧伤。」

    「……」

    「因为你揭开了她过去的伤疤——戳到旧伤——所以才勃然大怒。」

    今日子小姐不容置疑地说。

    嘴上说是思想实验,但她应该已经有结论了。

    「她之所以会对拒绝自己的厄介先生充满攻击性,与其说是气昏头,不如说『仿佛看到以前的自己,因而感到焦躁不安』才是真相——也就是说,围井都市子小姐也曾经被别人示爱,而且采取了错误的拒绝方式。即便是这样假设也不会产生矛盾吧?」

    「错误的……围井小姐拒绝别人吗?」

    「是的。」

    所以才不希望厄介先生重复相同的错误——不希望错误成为模式。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指着我的胸膛——不,不是胸膛,而是写在上头的文章。

    无论撷取哪一段都会令人脸红的「爱的讯息」,今日子小姐此时此刻指着的是「要是被厄介先生讨厌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那一句。

    活不下去。

    被讨厌的话,就活不下去——被讨厌的话。

    「第二位男士跳楼自杀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失恋吗?」

    4

    说得极端一点,「因霸凌自杀」也算是某种既有的典型模式——如同发生命案时会怀疑第一个发现的人一般,如果是在学中的未成年人自杀,不管有没有留下遗书,人们都会先怀疑原因是否为霸凌。

    原来如此,而这种机械式的样板思考,在大部分的情况下也或许都是正确的——但如果可以拿样板来套,自然也会产生其他的可能性。

    失恋不也是其中最模式化,最是随处可见的自杀原因吗——倘若跳楼自杀的不是小孩,倘若那孩子没有霸凌的问题,「失恋」岂不是应该被第一个想到的标准动机吗?

    「因为被甩……吗?难道不是一方不愿意分手吗?」

    「从她对你暴跳如雷的态度来看,应该是没有这个可能性。称不上是交往的关系——假如是周围的人瞎起哄,拱他们成为一对小情侣的话,关系也就仅止于此。」

    「……」

    今日子小姐只说到这里。

    虽然只说到这里,但只要说到这里,接下来的不用说也能想象得出那绝对是个感觉糟透了的结论。

    在班上被霸凌的男生,受到品学兼优的女生帮助,结果两个人都成了被调侃的对象——女生没把这些调侃当一回事,但男生却当真了,将受到帮助的感念与青涩的爱恋混为一谈。

    可是女生的行为自始至终只是基于正义感,对男生并没有那个意思,甚至是精神洁癖地以非常残忍的方式,拒绝了男生的心意。

    你对我的心意其实只是一场误会。

    说不定正经八百的女生还讲起道理,合乎逻辑地否定了对方——如同我对她做的那样。

    事情的经过也可能是完全不同——总之被拒绝的男生受到了打击,于是跳了下去。

    从校舍的屋顶上跳了下去。

    只是,那并不是因为失恋、生无可恋才选择死亡,或是「被讨厌就活不下去」、「人生无望」这种悲剧女主角似的感情,而几乎可以说是——

    「来找碴的……吗?」

    「没错。就是因为这样心智软弱,才会成为霸凌标的吧。」

    这句话说得很重。

    虽说想到他这么做的意义,也只能这样说——但还是沉重。

    当然在霸凌事件中,欺负人的人百分之百一定不对,但是被欺负的人也不见得就是天使。就像大雄也会利用拿到手的道具干些坏事——遭到霸凌并不是坚强或善良的证明。如果说这辈子不断被人冤枉的我肯定是个大好人,也不尽然。

    认定被欺负的人一定纯洁无暇,可能会促成「既然如此,像我这种人被欺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种错误的自暴自弃。

    「因为他没留下遗书,大家都以为『自杀的原因是霸凌』,但是只有围井小姐知道他跳楼的真正理由……」

    「干脆在遗书上写下『我被甩了才寻死』还好一点。因为这么一来,身边的人就会开导围井小姐——『跟你没关系喔,不要放在心上』、『你没有错』或是『这绝不是你的责任』之类,也有机会接受专业的心理辅导。但是因为没留下遗书——她只能独自一个人,背负着男孩自杀的真相。」

    ……我不想去思考这一切是否都在他的计划之内。为了让她受苦,为了让她陷于孤立无援,故意不留下遗书——我认为小学生不可能这么恶毒、不可能心机这么重。我希望他没有愚昧到因为女生对自己好才喜欢上对方,又因为这个女生对自己冷淡就讨厌对方。恐怕只是不好意思写下「因为失恋就寻死」这种理由吧。

    我想,就算不是主要原因,遭到霸凌一事,也与他的死绝对脱不了关系。说不定还有其他原因,例如家庭问题之类的。肯定就连他自己,恐怕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内心究竟充满了什么样的绝望。

    然而,围井小姐却认为。

    却认为是自己的错。

    无法与任何人商量——只能这么背负着。

    还是小学生的女孩子,就这么背负着一个人的死亡。

    「冲击她内心的并非绝望,而是种种借口互相激荡。正因为感到自责,才想逃离那股自责——我才没帮过他,因为我连他被欺负都不知道。我才没甩过他,因为我很喜欢他。我才没害死他,因为就像大家说的,我和他真的在交往——借由这样改写自己的记忆,来保护自己。」

    「改写——记忆。」

    就像今日子小姐现在这样。

    不,不是这种令人苦笑的改写记忆,而是更为迫切、更是以命相搏的——为了自卫的改写。

    「这可真是丝毫不值得称许的行为。由于她的不负责任,使得许多人被迫必须为此负责。」

    这句话依旧严苛——虽然她说的没错。

    一想到霸凌官司至今还在进行中,就觉得如果只用一句「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啊」来形容小学四年级的她,看人也看得太浅薄了。

    可是,若不这么形容……

    要怎么形容才算看得深厚呢?

    「那么,不只这次,围井小姐每次面临告白、被告白、提分手之类的场面,都会刺激到以前的旧伤、刺激到记忆,乃至于……」

    我说着说着,心中又有种「不是这样」的感觉——我没听她提到分手谈不拢的事——反而是在提到约定终身的第六个男朋友时,还说她不得不接受对方含泪求分手。

    而且,怪怪的。

    小学时代的创伤,成了长大后与男性之间关系发展不顺的原因——这个解释在乍听之下似乎很有说服力,但是有一个矛盾。

    那就是幼稚园时代的第一个男朋友。

    发生车祸而导致「破灭」的他——就算事实上完全称不上是「破灭」,但那场意外无疑是发生在与第二个男朋友建立起关系之前的事。

    「没错。这时要回到稍早之前的比喻。世上的失败比成功来得多,所以认定『喜欢的对象失败了』的人,也会比认定『喜欢的对象成功了』的人来得多——对吧?」

    「对、对的。可是今日子小姐说过,事实并非如此。」

    「哎呀,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啊,真是令人开心。虽然我会忘记这份开心的感觉,但是请厄介先生一定要记得哦。」

    请不要在偷吃步时讲出这么动人的台词。

    言归正传,又没有神通眼,怎能有办法只喜欢上日后会成功的人、日后会受到肯定的作品呢?

    「当然有办法。而且这是非常简单的原理哪。只要看到已经成功的人或受到肯定的作品,再说『我从以前就喜欢了』就可以了。」

    「……这不是骗人吗?」

    「就是骗人啊!那又怎样?」

    目前正扯着漫天大谎的今日子小姐说出的这句「那又怎样」真是好有说服力。

    不过,讲得是白了些,但是经常可以在我们周遭听到,像是「我从走红以前就开始支持了」之类的话,说穿了,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分明以前只是偶尔看看的程度而已,却谎称「我从以前就注意到了」或是「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大红大紫」,假装自己很有眼光——极为小市民的、微不足道的谎言。

    不,曾几何时,这不再是谎言,记忆也会随之改写,以为自己真的从以前就支持着对方。

    比如说,去听今日子小姐演讲的时候。

    看着聚集在会场的听众,我也多少会得意洋洋地想着「在今日子小姐变得这么有名之前,我就认识她了呢」之类的。

    可是,若说我从初次见面开始,就像现在这么信赖今日子小姐,倒也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老实说,我起初还有好一段时间,一直认为她是个阴阳怪气的侦探。

    有这样的过去,却摆出一副骨灰级资深粉丝的模样,还自以为是常客的我,其实也相当巧诈虚伪。

    「话说回来,我知心的朋友,这个原理也可以反过来用吧?」

    请不要学红发安妮说话好吗。

    我并没有当黛安娜的资格——嗯?反过来用?

    「也就是说,看到已经失败的人或不受肯定的作品时,主张『看吧,一旦被我喜欢上了,大家都会完蛋』也不是不可以吧?」

    当然——可以。

    可是,做这种事的意义何在?有必要大肆宣扬自己的眼光很差吗……既然要说谎骗人的话,假装从以前就是畅销作品的粉丝还比较合乎人性。

    「只要将『被我爱上的人都会遭逢破灭』这种受到诅咒的命运套用在自己身上,就能把对方的破灭怪到命运之上——就可以转嫁责任了。」

    「转嫁——责任。」

    并非认为是自己的错。

    而是为了认为是命运的错——所说的谎言。

    「更进一步地说,是将一个同班同学的死,转换为六人的其中之一——将他的死做为六个『破灭』的其中一个,将他的死变成根据『诅咒』列出的被害人清单里其中一项。」

    藏木于林。

    推理小说的公式。

    不,可是,等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那是谎言的话——如果是将破灭埋藏在破灭里,将男孩埋藏在一群男人里,如果是将真实埋藏在谎言里的话。

    「所以今日子小姐,你的意思是——除了自杀死掉的第二个男朋友之外的五名男性,围井小姐不但没有让他们遭逢『破灭』,甚至不曾交往过——就连喜欢都称不上吗?」

    5

    「不能说全部都没交往过,但如果是第一位与第三位男士,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断定没有。」

    今日子小姐说得斩钉截铁。

    截至目前的推理之所以拳拳到肉,假如是基于对我的好感,那已经不只是令人心虚,简直是让我快要窒息——心中又开始涌上早知道就不该委托今日子小姐的念头。

    然而,已经太迟了。

    最快的侦探一旦出动,就不会停下来。

    「幼稚园的时候,住家附近有个发生车祸,后来搬家远走的『大哥哥』,所以就当作自己与那个人有过结婚的约定——高中时代,又发现学校里有个曾是风云人物,却在比赛时受伤不得不退出社团的足球社学长,就当作自己喜欢过那个人,让自己化为粉丝团女孩们的一员,追捧簇拥着身负悲剧性的足球前锋。」

    逐渐真相大白的隐私、谎言,以及罪行。

    一见到已经破灭的人,便自认为从以前就喜欢他们——说自己爱过他们、与他们交往过——修改过去,重写回忆。

    「这么一来,使其化为其中之一——不再是『第一个人』,而是把其实是唯一一个遭逢『破灭』的同班同学变成『第二位男士』。」

    就连交往都称不上——不仅如此,事实上真的不曾交往过。

    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大学毕业以后的那三个人又怎么说呢?要说青春时期的「回想」是改写了记忆,的确可以说得通,但围井小姐和后面那三个人交往,可是最近的事。

    「没错。所以接下来就是对于既有原理的应用了——刻意对最近可能会『破灭』的人产生好感,是一种明知故犯的行为。」

    明知故犯。

    不管怎么看,都是明知故犯。

    「喜欢上无法融入大学这个环境,从以前就对NPO活动感兴趣,推测最近可能就会休学的社团伙伴。与四处向公司内的异性搭讪,明显有问题的上司发生关系。至于那位中小企业的老板,因为她当时已经是在最前线报导的新闻工作者,业绩好不好,只要想查就能查到吧——要知道对方眼下并不是可以结婚的状态,也只是小菜一碟。」

    「……就像『自我应验预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那样吗?」

    「很接近了。也许该说是『自我应验诅咒』吧——不是因为爱上对方才导致『破灭』,是因为知道对方会『破灭』才爱上。这么做,就能将『第二位男士』藏在森林里——就像树葬那样。」

    这或许是围井都市子小姐的奠祭方式——今日子小姐做出这样的结论,然而,就算这么说,也全然无法美化这些行为。

    反而更令人不寒而栗——任谁都会不寒而栗。

    刚听到的时候,就觉得与六个人交往,就让六个人都遭逢「破灭」——这比例实在太高,感觉是不太可能的事。

    没错,的确不可能。

    「第一个男朋友」与「第三个男朋友」都是后来才穿凿附会上去的,而「第四个男朋友」与「第五个男朋友」与「第六个男朋友」三个人,则是以「破灭」为基准选择的对象。

    然后。

    我这个「第七人」——也是以「破灭」为基准。

    说穿了,其实跟「第六个男朋友」没两样,因为围井小姐亲自采访过我——具备冤罪体质的我,几乎可以保证在不久的将来就会面临「破灭」。

    她说因为我即使被冤枉过无数次,「破灭」过无数次,每次都能借助侦探的力量绝处逢生,所以跟我结婚也没关系——但真相刚好相反。

    围井小姐认为,要是能和一直遭逢无数「破灭」的我在一起,就可以白头偕老,直到永久。

    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就能够得到幸福。

    我觉得,若不跟你在一起就不会幸福。

    ……当然啦,当然很幸福。

    并不是她爱过的对象都遭逢破灭——围井小姐其实是希望自己爱过的对象都能遭逢破灭。

    对这样的她而言,像我这种在日常生活之中便不断遭逢破灭的家伙,做为伴侣的人选,恐怕是再适合不过了。

    没想到围井小姐对我的感情并不是「这个人就算破灭也无所谓」——而是确信「这个人一定会破灭!」

    所以才会认定非我不可。

    会这样改写记忆——篡改感情也无可厚非。

    否则还有什么理由会让她突然一时心血来潮,做出刚认识当天就向我求婚这种疯狂的举动?

    「……她有这方面的自觉吗?」

    我问今日子小姐。

    一时半刻还不晓得该对这个结论做何感想。

    「我也不晓得围井小姐在改写过去回忆时有没有自觉……关于自己受到诅咒的事、爱上的对象全都遭逢破灭的事……将就连喜欢上谁、喜欢过谁的心情都加以篡改……」

    虽然今日子小姐并没有提到,可是一旦爱上感觉不出来会「破灭」的异性时,围井小姐或许就会当作那份好感「没发生过」吧——因为不这么做的话,就会违反既有原则。

    最令人于心不忍的,或许是这一点。

    「我猜她其实是有自觉的喔。」

    得到的却是与心里所想相反的答案。

    「因为她不是我,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忘掉心理创伤——不过,倒是可以假装忘记。」

    「……」

    「我觉得这一点完全体现在『无论使出什么手段,我都要让你破灭』的宣言里。你提供的调查结果,使得她多年来层层堆叠的理论瞬间土崩瓦解——刻意不去调查他们的后续发展,一直被她视为已经『破灭』的人,全都活得好好的。『诅咒』在你不解风情的追究下崩溃,如今已如风中烛火——为了贯彻诅咒,只好不择手段——为了不让自己崩溃,只能亲手让自己曾经求过婚的你迎向『破灭』。」

    自我意识与潜意识的差异——并不是这么回事。

    她是有自觉地,在清楚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改写自己的经历。

    自觉地,自残地。

    无论再怎么篡改。再怎么一再重写,将白的染成黑的。

    依旧什么也无法忘记。

    「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来听我的那场演讲——想委托我,又不能委托我,只能提出拐弯抹角的问题,但是围井都市子小姐真正想知道的,其实是如何忘记不愉快的回忆。」

    如何随心所欲地忘记不想记住的事。

    要是有这种方法,我才想知道呢——今日子小姐说道。

    我也有同感。

    要是能忘掉的话,我也想忘记现在听到的,忘却侦探重新推理出来的答案。

    6

    但如今——在今日子小姐解开谜底之后,到现在已经超过了半天,地点从我自己的房间换到高级餐厅的包厢里,但我还是什么也忘不了。

    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还坐在位子上。

    几乎没有动过的餐具已经全部撤下,结果直到最后也没打开的录音笔也已经一台都不剩——总之,围井小姐也离开了。

    她回去了。

    看样子,我似乎免于遭逢破灭的命运。

    逃过一劫。

    不晓得她听进去多少,而且直到最后,也无法确定今日子小姐的推理到底有多少是正确的——因为围井小姐并没有像是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凶手那般,口若悬河地交代自己的苦衷。

    但也没有否认罪状。

    硬要说的话,她行使了缄默权。

    她一言不发地听完我讲的话,也没歇斯底里地出现激动的反应——就连我毫不留情地刨挖她的前半生,围井小姐仍旧不承认,也不否认。

    不,她只说了一句话。

    只有一点,明确地推翻了名侦探的推理。

    「我之所以向隐馆先生求婚,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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