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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掟上今日子的旅行记 第一天)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尤巴连结体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1

    原本在路上巧遇熟人就已实属难得,并非事先约定也没打算会合,却偶然在旅途中巧遇又更加希罕。更别说是竟巧遇在异国,要说是天方夜谭也丝毫不为过。

    更有甚者,巧遇在异国的这位熟人还是世上绝无仅有,身为最快侦探的忘却侦探——这下子反倒要先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然而,她却自己报上名来。

    「初次见面,我是侦探——掟上今日子。」

    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吧。

    满头白发的她终究是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要说什么彼此相识——巧遇熟人,也只是我单方面的认为。

    无论是经常见面、偶尔见面,抑或是曾在哪里见过面,对今日子小姐而言,我——隐馆厄介,都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今日子小姐侧着头,面露困惑。

    难不成是想起我了吗——期待不免涌上心头。

    纵然那也只是连万一也不敢企求的淡泊期待——

    「Enchantee.」

    很遗憾的,她不过是用当地的语言将「初次见面」再说了一遍罢了。

    「Co……Comment allez-vous?」

    不知所措的我,只好用我唯一知道的当地语言,也就是法文回答她——呃,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这句话意思是什么。

    2

    话说回来,应该要先照顺序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像我这种冤罪体质严重到成为内阁调查室的监视对象,可疑程度已达国家级的男人,此时此刻之所以会出现在法国首都——世界首屈一指的观光都市——花都巴黎的前因后果。

    不然的话,难保不会引来「好家伙,终于企图逃亡海外了吗」这种不必要的追杀——纵使我算是满喜爱《环游世界八十天》这本书,但我可不想从这种角度来体验书本里的内容。

    不是的。我不是来拓展犯罪版图的。

    即便哪里都不去,我也已经得要早、中、晚照三餐接受警察的临检盘问,所以完全不认为自己能顺利通过各国海关的查验,更压根儿不曾有过「想出国旅行增广见闻」的求知欲。

    更何况,要是在语言不通的海外蒙受不白之冤——光是想象就足以令人头皮发麻。如今各位已经耳熟能详的那句「请让我找侦探来」,要是没人听得懂,也就毫无意义。

    不能找侦探来,我的人生就过不下去了。

    这样的我会搭上飞往法国的航班——来到既不说英文,也不用汉字的国度——只能说是命运的捉弄,但说穿了,还是我的冤罪体质搞的鬼。

    因为是已经解决的案子,我想就长话短说吧。原本就职(再就职,或应说是再再再再再就职)于某家旅行社的我,该说是依照惯例吗,或要说是常有的事呢,总之是又三生有幸地成为某桩犯罪的头号嫌犯——然后该说是依照惯例吗,或要说是常有的事呢,总之我又找来合适的侦探(这次是铁道侦探),证明了我的无辜。

    接下来,由于被视为造成公司上下鸡飞狗跳的主因,我又落得被炒鱿鱼的展开,也仍然是依照惯例常有的事,可是自从我收到用来代替遣散费(既是补偿金也是封口费)的巴黎来回单人机票后,风向就改变了。

    而且是过去没怎么经验过的强风。

    提到「风」,利用礼券或点数支付也算是符合时下作风,换个角度想,这样大方以物抵债,还挺潮的——但揭开真相,其实只是把客人刚好取消的机票硬塞给我。

    还真敢啊。

    既能填补损失的利益,又能同时做为要支付给麻烦制造机的补偿,这个算盘打得实在是太精了。

    想到老板是这么精打细算不留情,离开这家公司倒是没什么好可惜。唯一困扰的,也只有不晓得该去哪里卖掉这张棘手的机票。然而就在此时,任职于出版社,担任漫画杂志总编辑的友人绀藤先生却如此建议我。

    「这不是挺好的吗,厄介。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就去散散心吧。」

    「绀藤先生,你怎么又这么说……你每次都这么说。我的确闲着也是闲着,多到可以拿来卖的就是闲时间。但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呀是呀,因为我刚丢了工作呀。」

    「别闹别扭了。巴黎是个好地方喔。而且在欧洲,身高像你这么高的人随处可见,你一去说不定反倒会觉得很自在哪。」

    虽然我的态度依旧别扭,但最后还是乖乖接受了曾在海外工作的绀藤先生给的建议,这并不只是基于「按照绀藤先生说的做,十之八九不会错」的经验法则,也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厌倦一再被人冤枉、一再被开除的生活了。

    感到极限了。

    或说是希望处处碰壁的生活能因此产生一点变化——虽然动机听来宛如大学生的寻找自我之旅似的——但是对我而言,与其是找寻,我还更想干脆丢失自己的人生。既然如此,去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可能也不错。

    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同时也是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

    前者姑且不论,借由体会后者的孤独,也许就能体会……或是多少能一窥每天记忆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所面临的心境也说不定——这么不纯正的动机,我当然没敢让绀藤先生知道。

    如此这般,在命运的推波助澜下,我只得随波逐流地在短时间内完成去法国的准备,仅仅办个护照就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光是买个行李箱也搞到一堆警察冲进家中,虽然发生很多事,但如今回想起来,都是美好的回忆。

    没错,出国前确实是波折不断,但那时还算是开心的。

    3

    随身行李检查实在称不上顺利,候机加上飞行总计将近十五个小时的时间绝对称不上舒适,感觉比移动时间还漫长的入境审查更是称不上愉快,而来到行李转盘领取行李箱的过程仍然称不上流畅,但不管怎么说,我这辈子总算是第一次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正式名称是法兰西共和国。

    国土的总面积约五十五万平方公里。

    与日本的时差为八小时(夏天为七小时)。

    货币是欧元。

    象征自由、平等、博爱的三色旗。

    这么一想,还是不禁亢奋,跳脱日常的感觉令人满怀期待。

    要随处都可见身高像我这么高的人固然有些夸大其词,但是在这一刻,我已经果断认为听从绀藤先生的建议真是明智的决定——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在斩新的国际机场内熙来攘往的身影,感觉所有在国内困扰着我的烦恼都是那么地微不足道。

    多么平凡无奇的感想。

    然而,这种平凡无奇的感想才是我梦寐以求的渴望。

    原本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想任由自己不断攀升的高亢情绪驱使放声大喊,但之所以能在最后一刻打消念头,则是因为在形形色色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我认出了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身影。

    一个戴着眼镜,满头白发的年轻女性。

    姑且不论在日本,但是要说这个造型在海外并不算稀奇——也是说不过去。即便是在时尚的集散地花都,她的存在依旧引人注目。那头纯白的,一丝污点也没有的白发,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盖到脚尖的单薄风衣搭上靴子,脖子上围着丝巾。纤细的手臂潇洒地提着两个大到不搭调——甚至还没有轮子的行李箱,正走向机场的出口。

    「……?」

    不不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肯定是我看错。今日子小姐——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是不可能出现在巴黎的。

    是我刚到巴黎就想家吗,想必是思念日本的心情让我产生了幻觉——我试图说服自己这么想,但对于当时光看到机场就觉得感慨万千的我而言,这么牵强的理由根本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我的双脚自然而然地追起她的背影。

    跟踪侦探简直是个不好笑的笑话,但即便是该为她着迷都来不及,也不能眼睁睁地就此让她行踪成谜。

    我的身材并不能说是适合跟踪他人——但那毕竟是在日本国内的情况。加上人声鼎沸的国际机场,纵使尾随技术再蹩脚,也不至于马上被发现吧。

    我还没想到跟踪她要做什么,但至少想搞清楚真伪。

    那位今日子小姐究竟是本人还是冒牌货(我当然明白若非本人也顶多只是认错人,倒也没有什么冒牌货不冒牌货的)。

    难不成我们搭的是同一班飞机?

    要是如此,早在日本的机场就看到她那头白发也不奇怪……不对,我手上这张用来代替遣散费(或说是分手费)的机票是普通座位,亦即所谓的经济舱,但是今日子小姐贵为活跃于第一线的名侦探,就算不坐头等舱,应该也会搭乘豪奢的商务舱才对——今日子小姐虽然嗜钱如命,但在花钱的时候倒是毫不手软。另外考虑到其工作性质的安全问题,搭乘商务舱的可能性应该是相当高。

    倘若是在行李转盘处等行李时,必须等待两件行李出来的今日子小姐,总算让只有一件托运行李的我得以缩短舱等之间的阶级差距,直到此时此刻终于看到她的身影,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还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忘却侦探出不了国吧?

    具备冤罪体质的我出国旅行,会在各个关卡饱受蹂躏,一而再地接受盘查——然而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她,首先连护照都申请不下来吧。

    其次,不同于没工作的我,今日子小姐身为事务所的所长,每天都忙着处理办案的委托,应该没时间出国旅行才是。

    愈想愈觉得「今日子小姐出现在巴黎」实在是极为不自然——但是,不自然归不自然,倒也不至于不适合。

    听说没人看过今日子小姐穿同一套衣服——对于穿着打扮十分讲究的她如此时尚的模样,就与我这超过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一样适合巴黎的风景,完全契合巴黎光鲜亮丽的气氛。要是没有那头特别的白发做为标记,想必她一下子就会融入群众之中,我也会就此迷失她的背影吧。

    如果对她搭乘商务舱的推理没错,我原本猜想她从机场移动到目的地(哪里?)时可能也会搭乘计程车,没想到白发女子却走向巴士乘车处。

    巴士吗。

    基于忘却侦探的工作性质,今日子小姐在日本国内也会为了避开行车纪录器,尽量少搭计程车,以巴士代步的确是今日子小姐的独特作风(话说回来,我也不知道法国的计程车是否配备了行车纪录器),这让我更加确定白发女子就是今日子小姐,同时也感觉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过着没有薪水只能靠遣散费维持生计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就连这趟旅行也是遣散费的产物——因此,手边换的欧元额度其实让我有些心虚。顺带一提,我试过提高信用卡的额度,但失败了。

    所以,万一今日子小姐就此跳上计程车,届时我这个大外行的尾随行动就必须画上句点。不过,就算可以不在乎手头囊匣如洗的欧元,我也没有足以拜托司机「请跟着前面那辆计程车!」的语言能力。更重要的是,即便是日文,这样危险的台词也不是能轻易说出口。

    但是反过来说,要是她就此跳上计程车,我的第一次海外旅行也能回归正常的轨道。

    我跟着坐上同一辆巴士。

    居然坐上只写有法文指示,根本不晓得要开去哪里的巴士,我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从车资来判断,似乎可以期待并不是会开太远的长距离高速巴士。身处异地,语言不通也多所不便,万一这辆巴士开往离入境机场超级远的尼斯,那可怎么办才好。

    与跟踪的对象搭乘同一辆巴士或许是大忌,但反正是离开机场的巴士,只要别太过慌张,日本观光客倒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兽。

    更重要的是,虽然忘却侦探对我来说,不仅是多次从危机之中帮我捡回一命的恩人,同时也是高于恩人的存在。只是,对于忘却侦探而言,我只是一介委托人,同时也是忘却的对象,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就算上车时不小心对上眼,她应该也不会注意到我——假如她就是我认为的那个她。

    尽管如此,我还是禁不住弓起身子,鬼鬼祟祟地上了车,所幸今日子小姐当时并未往我这里看。她坐在巴士的中段座位,喝着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买的纸杯装咖啡——明明刚才双手都提着行李箱,究竟是用哪只手拿上车的?那般干脆俐落、无懈可击、迅速确实的动作,怎么想都是今日子小姐……考虑到下车之后的事(尾随),我走向巴士最后面的座位。

    微不足道的小聪明。

    与其说是尾随,这么做根本已经是跟踪狂……在祖国就不断被人怀疑冤枉的我,要是在海外真的成了正牌罪犯还得了。

    就连自己都觉得做了蠢事——更何况,就算她真的是今日子小姐,那又怎么样。

    就算向她搭讪,她也一定已经忘了我,绝不可能因为在海外出乎意料的「重逢」而兴高采烈地找我谈天说地。

    难得巧遇,要不一起去吃顿饭吧——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每打一次委托电话,就得听她说一次「初次见面」——这种哀伤无奈,根本不需要挑在私人旅行之时再次体验吧。真要这么做,就已经不是个人喜好的问题,而是有点疯狂了。

    被当成犯人固然辛酸,被当成怪人也很心酸。

    不知道今日子小姐为什么(以及是怎么)会出现在国外,但我现在也并未身负冤罪,那么把这个谜团放在心底,假装没看见她,才是成熟大人应有的判断吧——当我想东想西之时,巴士开了。

    换个角度来看,眼前的突发状况将,出国旅行带给我的刺激与不安都瞬间一扫而空。但望向今日子小姐的背影,只是看到她那像是在打盹般不时摇晃的一头白发,就比一切还更令我心惊胆战。

    要是现在睡着了,会发生什么事呢?

    她是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说得更正确一点,是一旦睡着,她的记忆就会重置。

    小憩片刻也好,打瞌睡也罢,严格的记忆重置规则不容许有任何例外。万一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坐在异国的机场巴士上,忘却侦探是否能应付这种非日常的状况呢。

    不管是商务舱还是经济舱,已经在飞机里过了大半天,再加上相当大的时差影响,体内时钟也无法正常运作,总是轻松搞定繁重业务的今日子小姐再怎么强壮,应该都有其极限。

    对了。这就是最让我感到不对劲的地方。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忘却侦探居然会出现在欧洲——即便将行程缩到不浪费一分一秒,都不可能在一天内来回的欧洲——不管怎么想,无论谁来看,都非常奇怪。

    相较之下,护照云云都只是些枝微末节的问题。

    绝不是光用「偶然」就能解释。

    就像不是在南极,而是在南国看到企鹅那样,让人只有违和感——不过话说回来,或许不同于直觉,南国其实也有企鹅生息也说不定,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尽管是为工作前来,或是来走私人行程,度假也好旅行也罢,无法长时间持续进行活动的忘却侦探,为何会打破禁忌,离开那栋要塞般的事务所掟上公馆,来到地球的另一侧坐上巴士喝咖啡呢——我无法对这个谜团视而不见。

    ……做为在国外径行跟踪狂行为的借口,这或许还不够充分就是了。

    4

    惴惴不安地担心着今日子小姐会不会睡着,我却不知不觉间反倒打起盹来,就这样不小心睡着了——看样子,没适应过来的长途飞行,果然对于我的肉体造成超乎想象的磨耗。置身于异国的紧绷——再加上发现熟人走在异国路上的惊讶也无法蒙混过去的疲劳睡意,朝我袭来。

    这的确是跟踪者不该犯下的错误——只会遭人痛骂根本自顾不暇。

    回过神来,巴士已经到站了。

    这里是哪里?呃,我知道这里是法国,但这是法国的哪里?

    真的跑到尼斯来吗?难不成是蒙地卡罗?

    除了我以外的乘客——连同白发女子在内——全都下了车,我也急忙连滚带爬地离开已经空荡荡的巴士车厢。

    比起这里是哪里,长得很像今日子小姐的女性上哪儿去了——才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虽说我已经很习惯最快侦探一旦离开视线范围,就会跑得不见人影这样的故事发展,但这次完全是我羞愧难当的愚蠢失误。

    对外行人来说,跟踪还是太难了。

    我打从心底诅咒自己的粗心大意,肆无忌惮地四下张望——真糟糕,洋溢着异国风情的石板路街道实在太美了,感觉就像迷失在艺术类的书本之中,无法专心找人。

    看来这辆不知终点站在何处的机场巴士将我带到了都会的正中央。就离开机场至今的时间来推理,我原订的目的地——首都巴黎,应该就在这附近吧?若是这样就得救了……没想到会一到国外就迷路。

    据我所知,巴黎人给所有的街道都起了名字,所以应该找得到揭示地址的标志吧……等等,就算有,我也看不懂法文……不过就算看不懂,应该也会有所帮助的,于是我决定先搞清楚自己的现在位置——幸好我这么做了。

    要是在日本,红绿灯号志下方都会挂着地名标志,就在我且自望向十字路口之时,发现了正在等红绿灯的今日子小姐。

    「啊……」

    忍不住惊呼出声,却也随即被车水马龙的喧嚣盖过——来不及放下心中的大石,造型跟日本迥然不同的红绿灯已经从红色变成绿色,她也迈步走向马路的对侧。

    再也没有一丝犹豫——我拔足狂奔。

    心里充满了再次见到在异国走散的熟人的狂喜。当然,我们并非一起旅行,所以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错觉——看着她转过充满历史感的石造建筑物街角走进巷子里,我也跟了上去。

    追上了她。

    在转角停下了脚步的她——更加明确地说,她还转身面对着我。

    面带笑容,正直视着我。

    「有什么事吗?」

    「……」

    都已经这么近的距离下看着她,还听到她说话——百分之百不会错,显然这位今日子小姐就是我认识的今日子小姐,——而且也显然早就知道我在跟踪她。

    她是假装等红绿灯,故意把我引进这个巷子里吗——不是试图甩掉跟踪者,而是选择正面迎击,果然是看似文静实则强悍的今日子小姐会做的事。

    「初次见面,我是侦探,名叫掟上今日子——Enchantee.」

    「Co……Comment allez-vous?」

    「……」

    今日子小姐平静中不失强悍的笑容——感觉有点僵硬。

    然而,今日子小姐随即重整态势。

    「On se connait?」

    她反问……呃,我只是从语尾判断这是个疑问句,其实完全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只能不知所措地用表情传达我的困惑表情。

    后来我才知道,这样在对话之中突然含糊其词接着陷入沉默,在国外似乎是最为不恰当的反应。就算用日文片面地不停说下去,还比较有助于沟通进行。

    在异国,沉默并不是金。

    不过,今日子小姐似乎只是想确定我是否为不懂法文的观光客。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今日子小姐迅速补上日文翻译。

    「啊,呃……」

    我对今日子小姐居然讲得一口流利法文感到很惊讶——啊,不过这么说来,建议我来旅行的绀藤先生过去的确这么提过。

    以前在派驻国外时好像见过长得很像今日子小姐的人,又好像没有……

    这要是真的,今日子小姐就算精通外语,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同理可证,忘却侦探出国旅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是否曾在哪桩案子里,看穿你所使用的诡计,指出你就是犯人呢?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因为我是忘却侦探。」

    光看我的表情,就能猜测我们并非初次见面的今日子小姐果然不凡,但是——没想到会被今日子小姐冤枉,隐馆厄介也来到了新境界。

    算了……比起被当成跟踪狂,被当成对侦探怀恨在心的凶嫌或许还好一些……话虽如此,也不能不去解开这个误会。

    这样放任今日子小姐误会我下去,我可能会被扭送到当地警局,进而被追究其他的罪状也说不定(虽然没有)。

    这么说来,ICPO(注:国际刑警组织。通称Interpol,全名为International Criminal Police Organization)的本部不就在法国吗?

    那个ICPO?

    「不、不是的。我、我是那个……今日子小姐的委托人。呃,以前我遭人怀疑时,是你救过我好几次。见识过名侦探的推理,有困难就打电话给你……啊,我叫隐馆厄介,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隐馆的隐是隐疾的隐……啊不,是隐藏的隐,馆是馆系列的馆……厄介这两字,则是『厄运』的厄、『媒介』的介。该说是人如其名吗,过去受到今日子小姐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助……啊,不过,有时候由于情势所逼,我也会协助你办案,呃……」

    虽然不像法文那样一窍不通,可是我连日文也讲得一塌糊涂,这下根本活像在恳求对方「请怀疑我」似的。

    强调自己超可疑究竟是想怎样。

    不过,今日子小姐只是隔着眼镜「嗯……」地凝视着我——好似在观察我与嫌犯仅有一步之差的模样。不只是外侧,就连不安的精神深处之深处,仿佛也都被她看穿。

    「协助我……是吗?也就是扮演华生角色的人吧?」

    「不,不是的,今日子小姐是不需要助手的侦探……我这种人……只不过是小配角旁边的小配角。」

    或许整个答非所问,但我还是吞吞吐吐地继续说下去。

    「就当是这样吧。」

    今日子小姐轻轻松松地将手上的两个行李箱扔给我。

    哇!哇!

    我还以为终于遭到她的攻击,狼狈不已,但两个行李箱都比想象中还要轻,所以我也勉强将两个箱子都接下来了。

    与其说是轻,几乎是空的吧?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就算是空的,为什么要把两个行李箱一左一右地扔给我?

    「法国也是女士优先的国家呢。你这样可不行哪,隐馆先生。怎能让女生自己一直拿着行李呢,这样会被人怀疑你没有常识喔。」

    「啥?什么?呃,反正我已经习惯被人怀疑……咦?」

    「站着说话也不是办法。难得有缘相见,就去吃点东西吧——刚好,在去饭店以前,有家我想先绕过去看看的咖啡馆。同为日本人,又『偶然』在异国相遇,当然要互相帮助喽,阁下〈Monsieur〉。」

    今日子小姐半开玩笑地如是说。踩着轻盈的脚步穿街过巷,优雅阔步在大马路——看起来心情甚好。

    5

    看样子,机场巴士的终点站的确是巴黎——这并不是今日子小姐告诉我的,也不是我找到给日本人看的观光地图,只是当我跟在今日子小姐身后(很荣幸已征得本人同意),抱着自己和她的总共三个行李箱,姿势吃力仍得奋力前进之时,这座象征当地的建筑物不由分说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艾菲尔铁塔。

    象征巴黎,世人皆知的铁塔。

    「哇啊!」

    与凯旋门及罗浮宫同样,在我的离职旅行行程里,当然也是把艾菲尔铁塔列为必访,毕竟它就像是巴黎观光景点中的景点。但万万没想到我竟然会以这种方式,会如此突然地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它,使得我不禁出声惊叹。

    旅游指南写到铁塔的总高度是三百二十四公尺,但之所以会感觉比想象中还要巨大,可能是因为周围都是公园绿地,不只是正面,就连其后方也没有任何妨害鉴赏视野的障碍物。

    而且不只巨大,其充满魄力的形状也相当引人注意——听说艾菲尔铁塔又被称为「钢铁贵妇〈La Grande Dame de Fer〉」,今天亲眼看到这设计,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此刻,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恐怕都挤在它的脚下吧。不过要是真的走到那么近,感觉反而无法掌握其全貌才是——还是说,观光客也能进铁塔里头参观吗?

    「哎呀,隐馆先生,你对艾菲尔铁塔很感兴趣吗?那么,我们应该还可以更进一步地互助合作呢。来,咖啡馆往这走。」

    今日子小姐如是说——更进一步?——只见她仿佛走进自家厨房一般,步伐轻快地踏进了街角的一间咖啡馆。这间看似气氛悠闲的咖啡馆,从店内往窗外眺望,似乎也能看见艾菲尔铁塔傲然挺立的身影。

    话说回来,可以从这个角度看见艾菲尔铁塔,这里该不会是那条有名的香榭大道吧?

    看这间店开在这么好的地点,应该是贵到不行……

    「Bonjour.」

    今日子小姐对店员打了声招呼就座。

    「请不用担心,这餐我请客。」

    然后对我说了这句话——她刚说什么?

    今日子小姐要请客?

    守财奴今日子这辈子有自掏腰包请过谁吗?

    高强的能力绝不免费供应,低廉的餐点也别想我会出钱——不是今日子小姐的自我介绍词吗?

    我果然认错人了吗?

    我陷入过去从未经验过的极度混乱,迟迟无法脱出之中。今日子小姐却完全忽视挣扎中的我,干净俐落地点好餐——她那与店员有说有笑的交谈模样,看起来真的跟当地人没两样。

    而且在看到令我饱受文化冲击的艾菲尔铁塔时,面对那威风凛凛的大气姿态,她不但无动于衷——善意解释的话,是仿佛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只差没有亲切送上「看您别来无恙,健壮如昔,甚喜」之类的问候。

    可是,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不可能对艾菲尔铁塔「习以为常」……不,单就可能性来说,或许是有的。

    假如这些都是今日子小姐失去记忆以前发生的事——抑或因为后来记忆无法积累,过去所见过的法国风景、巴黎街景,反而成为永远新鲜且鲜明的记忆,留在她的脑海中也说不定。

    只是我也不太清楚这部分的「重置」原理,所以不能随便臆测……

    正当我还在东想西想、自寻烦恼之时(这时今日子小姐也兴味盎然地看着我。由于她的长相好似满溢着母性的光辉,因此一般人并不容易察觉——基本上今日子小姐十分乐于看着别人陷入困窘,有着一种应该是侦探才有的嗜虐倾向),今日子小姐点的餐点早已经摆满了整张桌子。

    两只意式浓缩咖啡的小咖啡杯和五颜六色的马卡龙、用料新鲜丰盛的水果塔、湿润扎实的可丽露、看起来闪闪动人的焦糖布丁……「在法国餐厅点咖啡一定会端出意式浓缩咖啡」这点算是常识,但这些一看就让人觉得好吃极了的甜点,也丝毫不让咖啡馆颇具品味的外观专美于前,同样充满符合心中期待的巴黎风味——但是再怎么说,这量还是太多了吧。

    「请不用担心,甜点全都是我自己要吃的。」

    「这也还是令人不放心。」

    「我想趁着还能摄取的时候,先摄取一点糖分么。」

    今日子小姐说着,动作优雅地开始品尝马卡龙——等等,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即便咖啡馆里的悠闲时光仍然就此展开,可是今日子小姐为何要邀我喝咖啡?

    为何要邀请我这个只不过是「初次见面」的「跟踪狂」?

    而且(虽然只是一杯咖啡)还是她请客?

    同为日本人,当然要互相帮助喽——

    话是这么说,但我至今几乎未曾帮上今日子小姐什么忙。这不是谦虚,是真的没有。绝对没有。倒是给她添了不少麻烦——而且还是人在国外耶?倘若我是熟知巴黎大小事的法国通,今日子小姐又碰巧需要一个翻译兼导游的话,或许就能展开一段美好的故事吧,然而实际上正好相反。

    就像现在,纵然多少是半推半就,但也几乎只是我单方面地接受今日子小姐的关照。

    嗯?慢着,糖分?想先摄取一些糖分?

    这也就是说,接下来今日子小姐打算要动脑吗?那也就是说,今日子小姐并不是以私下来到巴黎度假或探亲——

    「没错。如同你的猜测,我是为工作而来。千里迢迢地来到法国巴黎,准备进行一趟推理之旅。还请看这里——这是某封信的抄本。」

    像是察觉我心中所想,今日子小姐这么说道。接着卷起右手的袖子——露出的肌肤上头写着文字,内容则如下。

    6

    「 敬启者。

    近日将会去收下艾菲尔铁塔。

    请提高警戒。

    怪盗淑女 」

    7

    每次睡着记忆就会重置的今日子小姐。她会将自己的肌肤做为备忘录使用一事,则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知道的人都知道。

    刚刚看的是右手,而在她另一只左手臂上,则几乎是固定写着「我是掟上今日子。侦探。记忆每天都会重置。」这样的个人基本资料。

    然而,她秀给我看的所谓「某封信的抄本」是用法文写的,就算看了,我也不知道上头写了些什么,比解读没头没脑的死前留言还要困难百倍——事实上,我的语言能力就连那究竟是否为法文都无法断定。因此,上一节的文字其实是今日子小姐为我翻译的结果。

    只不过,虽说已经翻译了,若问我是否完全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收下艾菲尔铁塔?

    怪盗淑女?

    「这是……抄写自爱做梦的小朋友写好玩的作文吗?」

    「这可是抄写自寄给巴黎警方的正式犯罪预告呢。即使是小孩所为,也无法用『好玩』两个字来交代。」

    今日子小姐正色说道。

    的确,纵使在日本,这也不是能用「好玩」两个字来交代的行为。

    可是……我往咖啡馆的窗外看。

    就相对位置而言,明明距离没那么近,但却令人只得感到巨大雄伟,矗立不摇似乎直达云霄的艾菲尔铁塔——要收下它吗?

    意思是要……偷走吗?

    「不是奥古斯特〈AUGUSTE〉·杜邦〈DUPIN〉,而是亚森〈ARSENE〉·罗苹〈LUPIN〉呢。」

    不过寄来什么犯罪预告,那是他孙子才会做的事就是了——今日子小姐加以补充。

    我懂了。

    向怪盗绅士致敬——所以叫怪盗淑女吗?

    「怪盗绅士」在历史上几乎是被致敬到烂了,而这封信写得更是直截了当,内容毫无曲解余地。

    毕竟可能只是单纯想玩文字游戏,所以虽然信上写着「淑女」,也不能尽信寄件人就是女性。尚且称不上叙述性诡计,但要布下性别误导诡计倒是绰绰有余。

    「虽然乍看之下只像是开玩笑,但因此特地委托日本的民间侦探前来协助,可见得巴黎警方或国际刑警组织都判断这份预告是来真的——少说也是认定为必须要当真的事件。」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放下衬衫袖子。或许是认为不好一直露着肌肤吧——这么看来,今日子小姐应该也不是在开我玩笑。

    虽然这件事听起来很像开玩笑。

    不过要说是玩笑,这个玩笑的规模也太大了,简直大到跟艾菲尔铁塔有得拼——喔,那就是原寸嘛。

    我原本还担心万一自己在外国又蒙受不白之冤时该怎么办,看来至少不用担心这桩犯罪会被算在我头上——因为再怎么想,偷走艾菲尔铁塔这档事打从开始就完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

    和艾菲尔铁塔相比,我身高什么的根本渺小到可以忽略。

    「可是今日子小姐,你也会接到来自海外的委托啊。」

    「好像会呢。我想这并不是第一次,只是我都不记得了。」

    今日子小姐说得干脆,丝毫没有自夸的架子。

    「不过,通常就算有人委托,我应该也会郑重地拒绝吧。毕竟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宗旨是『无论什么样的事件,都要在一天以内解决』哪。」

    她接着这么说。

    没错。这也是我刚才想到的事。

    不管是公事或私事,今日子小姐终归是最快的侦探,无论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她都无法持续一天以上——基本上如此。

    也会有例外。

    举例而言,像我曾「协助」过的那次事件,她就曾经连续五天不睡觉,硬是勉强自己维持记忆并继续推理。

    那次完全违反了游戏规则——那么,这次也是例外吗?

    难不成是今日子小姐听闻详情之后,义愤填膺地认为「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我绝不容许人类的至宝艾菲尔铁塔无端遭窃!」之类,做好睡眠不足的心理准备,不惜横渡大海,来到法国吗?

    「对呀,或许,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好像猜错了。

    「嗯……不管预告信是真是假,究竟认真还是开玩笑,用常理来想,怎样都是不可能犯罪哪。并不是推理小说里的那种不可能犯罪,而是在现实世界里,怎么做都不可能实现的犯罪。再说得直白一点,我所收到的委托内容虽是『希望你能防范艾菲尔铁塔被偷』,但老实说,根本什么都不用做也没关系,没人偷得走的。当然,犯罪预告可能惊动世人,总得做些适当处置,但是这方面的调查搜索似乎轮不到侦探出马。而且人在国外,办起案来做法总会多少有些不同。」

    虽然今日子小姐刚才宛如逛自家后花园一般阔步走在巴黎的街道,但是她似乎还知道自己身在「国外」。

    「那,今日子小姐为什么会来法国……」

    万一被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会在法国」,我就得向今日子小姐说明那见不得人的理由了——幸好她对我这个男人没那么感兴趣,直接正面回答。

    「因为提示的酬劳可是天价哪。」

    喔,这也太过直接。

    「我毕竟是个职业侦探,看在钱的分上,多少可以通融一下。」

    「……」

    「对方好像还愿意负担交通费及伙食费、住宿费,所以我是搭头等舱来的呢。我还是第一次搭头等舱……大概吧。」

    原来是头等舱啊。

    难怪就算是和她搭上同一班飞机也没能遇到了。头等舱与经济舱之间的距离,说是相当于东京与巴黎之间的距离也不为过。

    这么说,我现在喝的这杯咖啡,严格说来也不是今日子小姐请客,而是委托人请的。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能明白了——至于能不能接受,则有点难说。

    当然,这显然不是在说谎,若说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方针会依照委托人提示金额左右摇摆,也的确是充满真实感又现实到极点的事实,但要摇摆摇到外国来,总觉得不能相提并论。就像刚才她本人也认同的,办起案来的做法总会多少有些不同……

    「你好像不太相信我说的话哪——做为一名助手,还真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呢。」

    今日子小姐像是在挖苦我似地笑了。

    也可以解读成想借由笑容来蒙混过去。

    「我想买很多衣服带回去。行李箱意外地轻,对吧?回程时可是预定要塞满衣服的,会变得很重呢。」

    「……这样啊。」

    今日子小姐的穿搭总是走在流行尖端,这句话肯定不完全是谎话,但我依旧觉得她没有说实话。

    真要说谎的话,今日子小姐肯定可以说出更像一回事、更充满说服力、更不会让我起疑的谎话。她这番敷衍我的说词,言下之意或许是要向我宣示「我并不打算告诉你接受委托的真正理由」。

    这也难怪,毕竟她是以「绝对遵守保密义务」为卖点的侦探。

    这样的侦探之所以需要找人帮忙,恐怕还是跟上次一样,「为了不让今日子小姐睡着,需要有人在身旁让她保持清醒」之类吧。

    单看这段描述,大家想必会与「侦探助手」这样需要在适当的场面、给予侦探适切提示的角色做比较,也或许会以为比起侦探助手,只有「不让人睡」的工作内容铁定是轻松不知多少倍。但是说实话,这是一项极为沉重的任务,上次担负起这项重任之时,我就已经下定决心,就算给我再多钱,我都不要再干第二次。

    不过,这次我不能拒绝。

    要是在国外对今日子小姐的危难袖手旁观,日后肯定良心不安——沿用「睡着」这个主题,就是睡了也会做噩梦。

    即便不是待业中,我也必须接下这份工作。

    「对了,今日子小姐,截至目前为止,你已经多久没睡了?」

    「在日本接下委托之后,到现在还没阖过眼。因此——大概三十个小时吧。哎呀,这点时间还不算什么。」

    三十个小时还不算什么本身就已经够强了,倒算回去,从接下委托就直奔机场的行动力更是强大到不行。

    雇用助手也只会造成彼此不愉快,反正自己一个人应该也能搞定吧——直到刚才为止,今日子小姐应该都是这么打算的。

    「我的目标是连续一百个小时不睡觉。一起加油吧,隐馆先生。」

    今日子小姐握拳曲肘为我加油打气,她若记得上次睡眠不足使得自己变得多么暴躁,大概不会这么乐观——这么一来,那还真得请今日子小姐能发挥最快侦探的本事,用最快的速度破案。

    呃,委托内容是「希望你能防范艾菲尔铁塔被偷」,但怪盗淑女并未明确告知下手的日期,只写了个「近日」……为了要抬头挺胸地宣布「事情已经解决了」,终究还是必须揪出寄来犯罪预告的犯人吗?

    怪盗淑女。

    应该还是小朋友写好玩的吧……根据一般常识,我仍认为不应当排除如此可能性。不过,既然世上有名侦探,就不能否定怪盗的存在。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还没问。毕竟犯罪(预告)的规模实在太大,吓到我一时完全忘了确认……

    跨海委托今日子小姐的人是谁呢?

    硬是破坏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只承接能在一天以内解决的案子」的规矩,霸王硬上弓的委托人是……

    据今日子小姐刚才所述,应该会是巴黎警方……或是国际刑警组织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呢。由于是委托人再透过代理委托人来委托之故——不过,看他付钱付得这么干脆,肯定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吧。甚至还能说服日本政府,让没有护照的我以特例处理的方式出国。」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虽然顺带解开了今日子小姐是怎么出国之谜,但是对侦探而言,身份不详的委托人,想必不是挺好的条件——况且整体听来,这个委托人不只是破坏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规矩,而是根本不认为不照规矩来有什么问题。不知是个人还是组织,总之应该并非仅仅是『大人物』这么简单……

    敢情委托人是为了保护艾菲尔铁塔而不择手段,像铁塔迷之类的吗?

    「委托人不想表明身份是常有的事喔。再继续追究是违反礼数的。」

    今日子小姐说。

    还真是信奉「委托人会说谎」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会有的意见——她大概已经收下了大笔订金,比起调查委托人是何方神圣,可能更想把时间用来推理出犯人吧。

    真了不起的专业态度——但是也很危险。

    「因此,就算巴黎警方透过日本警方,从世界这一头委托远在世界那一头的我,到头来仍旧不好公开给予协助。我必须以一己之力,面对挑战——以一己之力,再加上一点点合伙关系。我和你——隐馆先生。」

    「……我明白了,请让我当你的助手。」

    愈听愈不安,愈听愈担心——我想尽快结束对话,于是直接给结论。

    没想到人生第一次海外旅行,竟会遇上这种事……我的人生,一辈子都只能如此吗。

    想象沈重任务,让我心情低落。与郁闷的我恰恰相反,等到我这句话的今日子小姐话声欣喜地回了句「Je ne sais comment vous remercier!」——什么意思啊?

    从她满面的笑容推想,可能是在向我表示谢意吧。

    「那么……隐馆先生,我不是不相信你,不过嘛,能否趁你还没改变心意以前,先把这份承诺写下来呢?毕竟我可是忘却侦探,万一不小心睡着,光是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法国,可能就会大吃一惊,倘若旁边还站了个来历不明的巨人,肯定会吓破胆吧。」

    真是抱歉呀!我来历不明又长这么大个——虽然很想这么回嘴,但比起被说是形迹可疑的跟踪狂要来得好多了,所以也不好太强硬。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已经半是自暴自弃,接过今日子小姐递给我的签字笔。

    反正签这种名也不是第一次了——纵使今日子小姐已经不记得了,以前当她助手(助她别睡着的小帮手)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该说是雇佣合约,还是劳动协议书呢——总之就是签下去了。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公文用纸就是今日子小姐的肌肤。

    我记得当时是在她的右手臂写下「身为临时员工,立誓会尽忠职守」之类的句子……咦?

    慢着,可是……这次今日子小姐的右手臂上已经写上了来自怪盗淑女的「犯罪预告」……那我要写在哪里呢?

    我摘下签字笔的笔盖,提出这个单纯的疑问。

    「这里。」

    今日子小姐撩起穿在风衣底下的长版衬衫下摆,露出腹部——雪白的腹部没有一丝赘肉,很难想象她才刚摄取了大量的卡路里——恐怕,这比任何高级纸都还要平滑好写吧。

    8

    我,隐馆厄介在此立誓,停留在法兰西共和国的这段期间,敝人愿意粉身碎骨,对任何劳役皆来者不拒,勤务时间亦不用固定,提供无穷无限的努力,拼上这条命,担任阁下掟上今日子的助手。

    9

    今日子小姐认为在前往艾菲尔铁塔之前,总得先亲眼确认那封「犯罪预告」的正本才是,所以她将巴黎警署列为第一个目的地。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在接受日本警方委托的时候,基本上也都能够以非官方身份参与调查行动,由于委托人也很有可能意外地是法国警方——就算不是,倘若日本政府(!)已经动用特权事先疏通过,请他们出示证物也并非不可能。

    我拿出放在行李箱里,准备做为本次旅行唯一依靠而带来的旅游指南翻阅,发现巴黎警署竟然就位于今日子小姐预定下榻的饭店附近。再加上时间刚好,于是她决定先办理住房手续,连同我的行李箱一起寄放在饭店。

    今日子小姐打算顺便换衣服(她嘴上是说顺便,但我认为那才是她决定先办理住房手续的真正目的),留下我坐立不安地在大厅等待。

    与其说是助手,我的待遇更像是仆人——不过就算了,沾了今日子小姐的光,本来应该是来体验一趟穷酸之旅的我,才能住进这种宛如古堡般富丽堂皇的饭店里,所以根本没资格抱怨。

    等待今日子小姐更衣的空档,由于也无事可做,我总算能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今日子小姐要来着手的这个奇怪委托。

    宣称要偷走艾菲尔铁塔——胆大包天的犯罪预告。

    既不知犯人是谁——也不知委托人是谁。

    虽说两者皆不详,但是从委托内容尚可感受到「想从怪盗手中守护艾菲尔铁塔」的强烈意图,倒也不是对委托人毫无共鸣——只不过,对犯人别说是共鸣,究竟有何企图也只是莫名。

    偷了艾菲尔铁塔能干嘛?既不能用来装饰房间,也不能变卖——怎么想都觉得只是来闹的。

    「……」

    不。

    只是来闹的愉快犯——尽管如此,也不见得就不是认真的。

    说来,根据旅游指南记载,艾菲尔铁塔这座建筑物,似乎就是在目的不明确的情况下兴建的。过去巴黎曾举办万国博览会,于是决定盖一座铁塔来做为活动的象征,仅仅如此,绝不是有什么明确的用途,是完全没有目的性,也没有建设性的建设——当初甚至还打算在活动结束后就拆掉。

    艾菲尔铁塔绝非打从一开始就是花都的象征——相反地,当时还有许多反对者频繁走上街头,认为在石造建筑为主的城市里,盖起铁塔简直是破坏景观。

    然而在等待拆除的期间,通讯技术日新月异,艾菲尔铁塔竟意外肩负起了军事通信的任务。

    艾菲尔铁塔在大战时成为法国无线通讯的主轴,由政府及军队运用,但随着之后电视及广播等新科技日渐发达,或说铁塔在持续执行这项之后才附加而来的任务期间,随着时代变迁、世代变迁,原本因为破坏景观被骂翻天的艾菲尔铁塔,摇身一变成为巴黎的景观本身,而且地位坚若盘石。

    极端地说,原本只是建筑师古斯塔夫·艾菲尔「试盖」出来的铁塔,曾几何时产生了功能、产生了目的,直到今天——若是更进一步探索这段故事,感觉应该能得到更多不同的观察。

    只是,也不能因为艾菲尔铁塔在当年是带着玩票性质建造的铁塔,就可以被人以玩票性质巧偷豪夺——更不能因为反正也没打算偷(偷不走),就以玩票性质寄出犯罪预告。

    ……说不定,虽然铁塔现在早已和花都密不可分,但犯人其实是至今仍认为「艾菲尔铁塔破坏了巴黎的景观」,怀旧怀到不怀好意的人物,所以不是以玩票性质而是存心找碴,故意寄出那种信给巴黎警方。

    想一想,也能理解为何会用「怪盗淑女」这种看似没什么深意、活像是随便乱取的假名了——那样的话,犯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此举竟会演变成为如此重大的事件,还劳师动众地从日本找来名侦探。

    把恶作剧当真的委托人,只是白白多花了一笔无谓支出——不过,一般委托侦探的案件,本来就有大半都是杞人忧天。

    侦探小说之所以精彩,是因为没把这大半无聊的事情写出来——委托过无数侦探的我都这么说,肯定是不会错的。反过来说,侦探的劳动也有大半都是白费工夫。既然如此,我应该来打从心里祈祷今日子小姐的法国行也是白费工夫,只是一趟单纯的购物之旅……

    明明是在分析委托案件,回过神来还是一如往常,结论又回到今日子小姐身上——只能说我的思考模式就是如此。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未免也太慢了。

    我还没配合时差调整手表时间,所以对时间比较没有概念,但是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小时。那么现在是……傍晚五点吗?

    原本预定先去巴黎警署,再去小酒馆吃晚饭(由今日子小姐请——其实是谜样的委托人请客),预定边用餐边讨论今后的方针,最后再前往艾菲尔铁塔的正下方探查。但已经是这个时间,计划显然都要重新安排了。

    夜晚在不熟悉的场所游荡是很危险的。即便今日子小姐似乎对巴黎很熟悉,可是无论熟不熟悉,年轻貌美的女性入夜还上街到处走,绝不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

    不如好好睡上一觉,消除疲劳,第二天早上再……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错乱念头之时,我决定站起来。

    是啊。我也就算了,但是绝不能让今日子小姐消除疲劳——绝不能让她睡着。

    这不仅是今天入夜以后的问题,也是现在——此时此刻的问题。

    但是。

    就算女生打扮很花时间是自古以来不变的法则,然而今日子小姐可是最快的侦探——若只是换套衣服,理当会以媲美舞台换装的速度,速速就离开房间楼层下来会合。

    但是她却迟迟没回到大厅——光凭这点,我是否就应该判断今日子小姐身上发生了非比寻常的紧急状况?

    独自待在房间里,一个临时起意,想伸个懒腰于是往床上一躺,就这么轻轻闭上眼睛,于是便不经意地睡着了……这种常见的睡魔侵袭,绝不能断言一定不会发生在今日子小姐身上。

    不仅如此,她在这方面其实还挺漫不经心的——过去也曾经有好几次就像这样掉进犯人的陷阱里,导致忘了好不容易推理出来的真相。

    正因如此,才会需要像我这种临时性的助手——但要真是如此,现在可不是在大厅里追溯艾菲尔铁塔历史的时候。

    根据写在今日子小姐肚皮上的雇佣契约,我得快点执行任务(不让她睡着)才行。

    真希望这才是杞人忧天。我等不及电梯下来,直接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上楼梯,冲向今日子小姐的房间。

    今日子小姐向柜台领取了两张卡片型的房门钥匙,还说为了以防万一,把做为备用的一张卡片寄放在我这里。

    该说是相信我吗?还是毫无戒心呢?这种奔放的行为真教人摸不透。然而却也万万没想到,这张卡居然会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就算是最快的侦探,也不用连陷入危机的速度也是最快吧——我边抱怨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今日子小姐的房门前(或许还是搭电梯会比较快,我终究当不成最快的助手)。

    我敲了门,也按了门铃,但房间里没有任何反应——足以让人直觉大事不妙的毫无反应。但尽管如此,依旧很有可能只是我的杞人忧天。

    在此可不能自乱阵脚。

    事到如今。

    毕竟我们并没有约定在大厅会合的时间,万一只是今日子小姐花太多时间换衣服,而现在刚好在冲澡,所以才没听见敲门声……那我擅自拿备用钥匙开门冲进房间,可能会演变成砸掉自己饭碗的悲剧。

    只不过,我也算是个(非自愿地)到地狱来来回回走过好几趟的男人。

    我认为自己对于麻烦事的雷达还算敏感——不祥预感的命中率远远高过平均值。今日子小姐不小心在饭店的床上睡着的展开,绝对是大有可能。

    宛如名侦探般一口咬定,不惜成为一名犯罪者,我打开了房门——

    于是乎。

    10

    就结果而言,我的第六感只对了一半。不,该说是我「只感觉到其中一半」比较正确。

    看到今日子小姐侧躺在床上——就某个层面来说,算是意料中之事——只不过, 她已经换好衣服了。

    今日子小姐闭着眼睛,表情十分平静,看她呼吸规律,似乎只是睡着而已。只是我原本以为如果她会睡着,应该会在更衣前或更衣时,若是换好衣服才倒在床上,显然是累坏了吧……毕竟已经熬了两天没睡,纵使是号称不知疲累为何物的今日子小姐,还是不敌舟车劳顿的疲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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