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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掟上今日子的旅行记 第二天)

    1

    第二天,我与今日子小姐再度来到战神公园,排在当时已经大排长龙的队伍后面,终于进入了心心念念的艾菲尔铁塔。搭乘轨道电梯——当然不是,而是搭上设置于铁塔塔脚里的电梯。电梯居然是倾斜着缓缓上升,打从第一秒就出乎我意料。

    我原本还在想,这座电梯装设起来想必非常费工夫,而且还要装进塔脚内部,究竟是多么浩大的工程。没想到似乎早在设计阶段,建筑师就已经把电梯规画进去了——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顺带一提,在安装有电梯的塔脚一旁,有座金光闪闪的古斯塔夫·艾菲尔铜像。

    1832—1923。

    享年九十一岁……考虑到时代背景,可以说是破天荒的长寿了。

    他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建筑师呢?

    「当时的法国甚至还曾掀起一阵『不承认铁塔是建筑物』的风潮哪。所以或许不该称他建筑师,称为技师会比较正确。」

    今日子小姐说。

    「是喔……那么,他到底是位什么样的技师呢?」

    「一言以蔽之,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吧。」

    「怪人……?」

    的确,会想在当时的法国、当时的巴黎建造这样的建筑物,肯定是个怪人吧……或该说他是个伟人呢?

    「到了最顶楼,厄介先生就会明白了。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凡事都是靠体验。」

    就这样,今日子小姐走出把人挤成沙丁鱼的电梯,我连忙追上去。

    铁塔实在太过于巨大了,一旦走进塔里,几乎弄不清自己究竟在塔中的哪个位置?究竟进入了何处——这也许不是个恰当的比喻,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巨大的怪兽吞进体内似的。

    从平面图来看,塔内共有三个观景台,出了电梯的第一观景台有部分地面做成所谓「玻璃地板」,可以看到正下方的风景——这个总该是最近才改建的设施了吧。然而胆小如我,压根儿也不想站上去,但今日子小姐就像芭蕾舞者般,站在玻璃上转了好几个圈——真了不起。

    第一观景台离地五十七公尺,第二观景台离地一百一十五公尺,至于第三观景台则是离地两百七十六公尺。

    来到第三观景台,就算不是玻璃地板,光是高度也会让有惧高症的人感到头皮发麻,而从近年兴建的高塔建筑物来看绝对无法想象的是,在这样的高度居然还能让人走到外头去!虽然要顶住剧烈的强风吹袭,但从高空看出去的风景的确是美不胜收。

    今日子小姐也眺望了三百六十度全景的巴黎街道。

    「既然要偷,真想连这整片风景都一起收下呢!」

    之后还发表耸动感想——很遗憾,昨晚我无法让她忘记自己是怪盗。

    而且深入解读这句话,也可以解释成「艾菲尔铁塔正是因为与巴黎街道同在,才会如此闪闪动人,光是偷走铁塔,也无法得到它真正的价值」——会这么说,足以证明她尚未找到「怪盗为何要偷走艾菲尔铁塔」的答案。

    实际上,从艾菲尔铁塔看出去的景色之所以那么漂亮,并不完全只是因为从高处眺望的缘故——从高空看到的街景井然有序,令人不禁怀疑是否与京都同样,也在公园周围设下建筑高度上限。

    尤其是凯旋门附近,放射状的道路更是美丽无比。

    从饱受破坏风景批评的艾菲尔铁塔看出去的景观反而是最美的这点,也让人觉得有些难以释怀……

    甚至让人产生联想,现在的街道建设是否才反倒受制于「不能破坏从艾菲尔铁塔看出去的景观」之类的规定。

    或许早就知道要站在玻璃地板上或受到强风的吹拂,今天的今日子小姐穿着紧身牛仔裤,上半身则是套了件看起来很暖和的毛衣。不只是好看,还配合了时地物调整穿搭,看起来就像是个货真价实的巴黎女郎。

    只不过,如果真的是法国国民、巴黎市民、巴黎女郎,反而不会这么仔细观察艾菲尔铁塔吧——不管是第一观景台、第二观景台还是第三观景台,今日子小姐都是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看过了一遍,不仅仅是欣赏让人心荡神驰的绝美风景,还有铁塔的构造本身。

    如果只当她是艾菲尔铁塔的狂热粉丝,无疑是令人会心一笑的风景,但只要一想到这是怪盗来场勘,真是让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不谈观景台有多高,也觉得实在太刺激。由于今日子小姐身形娇小,一举一动还给人可爱的感觉,换作是我,采取同样举动也只会像个四处徘徊的可疑人物,三两下就受到警卫出声关注。

    岂止关注,被铐上手铐也不奇怪。

    「嗯哼。嗯哼嗯哼。」

    就连张贴在各个角落的解说,今日子小姐也都无一遗漏地详阅一遍——当然那些全是用法文写的,但她可不是跳着看,所有都是从头读到尾。

    没能从绀藤先生那里问到我想知道的情报,因此我目前依旧对今日子小姐在海外的经历一无所知。只是现在看她这个样子,对于今日子小姐而言,所谓「语言障壁」大概是不存在的。

    难怪她对解读暗号如此拿手。

    「嗯。我很喜欢来到观光景点,平行阅读看板或手册上不同语言撰写的解说,感觉就像同时阅读翻译小说和原著一样。」

    几乎只认识日文的我,恐怕永远无法像她那样,享受解读罗塞塔石碑的乐趣——说来,罗塞塔石碑是存放在罗浮宫美术馆吗?

    不,罗塞塔石碑好像被珍藏在大英博物馆。罗浮宫美术馆里则珍藏着蒙娜丽莎和米罗的维纳斯。我在电影和教科书上都看过影像及照片,但本尊肯定更不同凡响吧。

    艾菲尔铁塔固然壮观,但是既然都来到巴黎,可以的话也想参观罗浮宫美术馆和凯旋门……只可惜,今日子小姐眼下显然没打算走这种标准观光路线。不仅如此,似乎还想在艾菲尔铁塔内逛上第二轮。

    虽说是怪盗场勘,但她对工作的热忱依旧令人仰之弥高——虽然这不是身在高塔里时该用的成语。

    毕竟抬头仰望,也只能看到塔的顶端……咦,顶端也能上去吗?

    话虽如此,若能将今日子小姐异于常人的专注力转移到别的方向,或许就能打破这个僵局了。

    「今日子小姐,从这里看得到的风景里……不,即使是看不到的也行,你在法国境内都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不抱希望如此问道。

    「例如巴黎歌剧院或是圣米歇尔山,还有凡尔赛宫也在法国吧。听说南法地方的气氛跟这一带完全不一样,好像也很好玩的样子。」

    我靠着来自旅游指南的知识,拼命想要引起今日子小姐的兴趣——就连我都快被自己的努力感动到落泪了。

    「据说加尼叶与艾菲尔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呢!」(注:查理·加尼叶是设计巴黎歌剧院的建筑师)

    果然还是不行吗——不抱希望地问,果然只能失望。

    转移不了她的注意力。

    「啊,这么说来……好像还可以从法国搭电车,直接跨海前往英国呢。如何?要不要去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国家致敬一下?」

    「致敬?你在说什么呀,厄介先生。侦探可是敌人喔!」

    今日子小姐转身面向我,一脸诧异——我说错话了吗?

    即使抬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大名,也无法消弭写入今日子小姐脑中的错误资讯,真是太杰作了……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说……呃,应该对可敬的对手致上敬意。」

    「哼。说的也是。正因为有侦探的存在,怪盗才能闪闪发光嘛。」

    今日子小姐姑且接受我牵强的解释。

    然而,针对我列举的观光景点,她的反应却极为冷淡。

    「厄介先生想观光,等工作结束再去逛吧。我可以为你带路喔。」

    不只艾菲尔铁塔,我刚才举出的那些代表性地标,她显然记得自己都已经去过了……明明连自己是侦探都忘了。

    成为侦探以前的今日子小姐——吗?

    若非处于这种状态,真想继续追问下去——算了,害怕知道真相的心情也很强烈,不用对唐突逼近眼前的秘密追根究底,我也无法否认自己感到有些如释重负。

    「别那样一脸无精打采的嘛。既然厄介先生这么想观光,那对于内部的勘查就到此为止,先去吃一顿充满法国风味的午餐吧。」

    不知她是怎么解读我因为期待落空而深感沮丧的神情(无精打采?)今日子小姐如是说——因为排队等电梯的缘故,没吃到像样的早饭,所以这个邀约着实很诱人。

    不过,也不能光顾着高兴。

    塔内的勘查告一段落,就意味着场勘工作告一个段落——这也表示终于要将窃取艾菲尔铁塔作战付诸行动也说不定。

    虽然随口称呼她是世纪大怪盗,但如果能偷走这座从下往上、从远到近、从内往外,不管怎么看都是庞然大物,连其总重量都难以想象的艾菲尔铁塔,倒也是完全无愧这个称号的大犯罪。

    真是一桩巨大的犯罪。

    既然她说要以最快的速度偷走……我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今日子小姐还没完全推理出该怎么回答「自己为何要盗取艾菲尔铁塔?」这点了。

    只要她还没弄清楚这一点,即便是世纪大怪盗,应该也不会立刻执行世纪大犯罪……然而,这个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结果探勘完场地,还是想不通我为何要盗取艾菲尔铁塔。」

    今日子小姐说得轻松,走向电梯。

    往下的电梯依旧大排长龙。

    「不过算了。那个等偷完再想好了。」

    2

    这种火速撒回前言的状况,在她还是最快的侦探时也发生过好几次,身为对今日子小姐知之甚详的老主顾,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由于我无论如何都想阻止今日子小姐染指犯罪,于是只好表情严肃地一再劝说她「还是先找出答案比较好,不要放着不管」之类的试图争取时间,但终究还是徒劳无功。

    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会允许自己先下手再思考的原因,或许因为标的物是艾菲尔铁塔的缘故。建造时压根儿也没想到将来会做为电波塔使用的艾菲尔铁塔——从此得到「之后再思考原因也无妨」这般大而化之的肯定感。

    若真是这样,我实在无法不怨恨建筑师(或该称为技师)古斯塔夫·艾菲尔……对了,今日子小姐登上铁塔前,还到他的胸像前鞠了一个躬——难道是在知会他一声,接下来将偷走他的作品吗?

    「艾菲尔铁塔是配合万国博览会时间表兴建的,据说是施工时间很短的紧急工程。从当时的技术来看,能以那种速度完工,简直是奇迹。」

    「喔……」

    「该尊称他一声最快的建筑师呢。就连我也与有荣焉。」

    能够的话,真希望她不是以最快怪盗的身份,而是以最快侦探的身份感到与有荣焉,但这就先略过不谈了。

    说到与有荣焉,不只是今日子小姐,就连我,隐馆厄介,似乎也跟艾菲尔有共通点。

    那是发生在艾菲尔铁塔盖好后的事了,据说艾菲尔曾经无端被人冤枉入罪——最后虽然获判无罪,但是看来冤罪这种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在世界各地层出不穷。

    不过,若说因为有这种(彼此都不乐见)的共通点,就觉得有亲近感的话,倒也不尽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来到塔顶之后,我也总算才明白今日子小姐为何会说艾菲尔并非伟人,而是称他为怪人的原因。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艾菲尔铁塔的塔顶有个多角形的房间,传说艾菲尔本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他竟然把距离地面三百公尺的视野整个据为己有。

    不过位置高归高,塔顶的房间实在称不上宽敞,也不觉得住起来会有多舒适。房间现在是展示室,但展示的不是艾菲尔胸像,而是他的蜡像。

    根据今日子小姐的说明,被安置在艾菲尔的蜡像身边,两尊面对面像是在交谈般的另一座蜡像,则是前来拜访房间主人的发明家爱迪生(这才是伟人)——两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呢。

    别说在当时是异端,这种人就算生在现代,也还是异端吧。

    或许跟小说一样,应该将作品与作者分别看待,但是想到要偷走这种奇才怪人建造的建筑,感觉比登天还难——虽说上铁塔可以坐电梯。

    我们走进位于塞纳河畔,据说早在艾菲尔铁塔兴建以前就开始营业,光从外观便能感受到其悠久历史的露天咖啡座,提前享用午餐——一想到这说不定是我人生的最后一餐,难得品尝到了法国菜却也食不知味。

    绝不是夸大的被害妄想。

    就算找出再多与京都的共通点,这里依旧不是日本,实际上,在街头偶遇的每个警察身上都配备着机关枪——万一行动失败,很可能不只是被逮捕这么简单。不,即便在日本,要是有人胆敢不知死活地想偷走东京铁塔,警方也会毫不迟疑地抡起来福枪射杀吧。

    伤脑筋。

    让她成功得手算了——我不禁感到自暴自弃。不开玩笑,比起不小心失手,两人一块遭到正义的警察伯伯射杀的展开,干脆让今日子小姐成为一名反派英雄扬名立万,我还比较能接受。

    与其成为罪犯,导致身为侦探的名誉扫地,还不如请她选择一死——我由衷地尊敬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小姐,但也不会这么想不开。

    怎么可能会这样想。

    到时候……这样好了……身为助手的我与她算是命运共同体,我也就继续当怪盗的助手,在今日子小姐的手下工作……只要别因为遭到冤枉被开除的话,应该……

    「怎么啦?厄介先生,你怎么流露出一股悲壮的气息?还没过中午就摆出一副苦瓜脸,这样不行喔!」

    今日子小姐拿起送上桌的火腿蛋三明治,一脸茫然不解地开口问我——真是怪盗不知助手心。

    今日子小姐才是不该还没过中午就畅饮葡萄酒吧……再这样喝下去,与其说是酒国女英豪,更像是不知节制的酒鬼。

    「因为在法国,葡萄酒就跟水一样啊。」

    「这什么国家啊?又不是爱媛县。」

    「如果我没记错,『爱媛县人把柳橙汁当水喝』其实是都市传说……」

    这种对话让我稍微放松了些,终于也开始享用乳酪咸派——饿着肚子无法偷东西……是吗……

    当然,我还没死心。

    在成功与失败之前,有没有偷走艾菲尔铁塔的策略才是重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隔着塞纳河,艾菲尔铁塔依旧矗立在必须抬头仰望的位置。忘却怪盗到底打算怎么偷走它呢?

    差不多也该说清楚了。

    「我当然有策略呀。」

    到底是怎样的策略——只见今日子小姐接着说。

    「我一开始就知道要怎么偷走这个宝物了。」

    真希望是在侦探模式下听到这句话。

    只是,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小姐也经常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起案件的真相了」这句话挂在嘴边,但是那只是一种名侦探独自的美学展现,其实大多时候都不是真的一开始就知道——所以别说是一开始,就连现在,她可能也只是边说边想。

    与侦探时不同的是,我迫切地希望她现在就能够在这里好好地把这句关键性台词讲清楚、说明白……能吗?

    「是这样的吗,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所谓足迹遍布全世界的怪盗、论计谋举世无人可出其右的女中豪杰,指的就是您呀。」

    先送上一段奉承之后,我接着说。

    「到底是什么样的策略呢?身为助手,总要先把您的神谋妙策搞清楚,到时才好顺利助您一臂之力呀。」

    虽说是助手,也只是在一旁让她保持清醒,说穿了只是用来代替闹钟的助手,但这里就靠气势撑过去吧。

    今日子小姐倒也没给出「等你看到就知道啦」这种坏心眼的答案。

    「那我就按照顺序说明吧。反正我已经卖够关子了。」

    今日子小姐看向艾菲尔铁塔。

    「全长三百二十四公尺的铁塔,要算出正确的总重量好像很困难,但根据我的目测,大约是有个七千七百七十七公吨吧。这么一来,不管用上再巨大的重型机械,都不可能举得起来。」

    「是,说的也是。」

    根本不用特地拿出数据讲得像在论证似的,谁都看得出不可能(最好是七千七百七十七公吨啦!?)。

    总之,我决定当个沉默的听众。

    「可是,挑战这种不可能的任务,还真是令人难以抗拒呢!」

    今日子小姐说着很像怪盗会说的话。

    我决定当个沉默的听众。

    「毕竟忘却怪盗,虽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偷走艾菲尔铁塔,但是在饭店的房间醒来,看见写在右手臂上的犯罪预告时的那一瞬间,一共想到了三个方法。」

    「三……三个方法吗?」

    这并非演技,我是真的由衷佩服。

    右手臂上的「犯罪预告」虽是今日子小姐写的没错,不过严格说来只是抄本——与「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在想什么一点关系也没有。尽管如此,在看到那则预告的瞬间,就能立刻想到三种偷走艾菲尔铁塔的方法——就某个角度来说,推理能力太过人也是一种罪过。

    太聪明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正因为如此,「怪盗淑女」才会找上今日子小姐,换作是我,即使认定自己是怪盗,同样是连一个方法都想不到。想到最后,大概得到「自己并不是怪盗」的结论吧。这次的事件实在处处都让人觉得讽刺。

    「果然……真是有今日子小姐风格的网罗推理呢。」

    「网罗推理。推理?」

    「不、不是。是网罗推倒。我是说推倒。」

    「推倒……听起来像是没人要的鲁蛇才会干的下流犯罪,完全没有怪盗的感觉吧。请把我当成大犯罪家,更尊敬一点。」

    就算要我更尊敬她一点,我也不知该从何尊敬起,总之似乎是蒙混过去了。幸好今日子小姐似乎心情好,没有继续深究。

    「那么,你要采取那三个方法中的哪一个呢?」

    只要能问出这个,或许就能想到该如何预防,我抱着一丝希望,急切追问。但今日子小姐却不慌不忙地舀起南瓜汤。

    「这个嘛,其实我心里已经决定要采用哪个方法了,但也想听听厄介先生的意见。」

    感觉游刃有余。

    纵使追求速度,但她绝不是冒失的人——这样一来一往,感觉上就像是在开午餐会报,但其实是在讨论极为不妥当的犯罪行为。

    「那么,请容我从方案一开始向你简单介绍。请多多指教。」

    今日子小姐对我行了一礼,我也下意识地点头回礼「彼此彼此」——愈来愈像在开会了。

    「方案一,名为『分尸大作战』。」

    「……」

    真是骇人听闻的作战名称。

    昨天想到「分尸」一词时没说出口,早知道也不用勉强吞下去——要以伦理道德来审视怪盗,固然只能说他们是犯罪者,但怪盗往往拥有着自己的独特美学。也因此,「不动手杀人」应该是怪盗们共通的不成文规定。

    不拿善人的钱也绝不取人性命——是鲁邦三世的原则。虽然小林少年曾让怪人二十面相身陷危机,立场逆转时,却也说着「反正我也没打算杀人」,慷慨出手救了小林少年——就算不再身为侦探,身为推理小说的忠实读者,今日子小姐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我捏着一把冷汗,倾听『分尸大作战』的细节。

    「请容我再重复一次,要偷走艾菲尔铁塔,问题还是在于它的尺寸及重量。除此之外还要补充一点,那就是无论昼夜,随时都有人在看着它——请千万不能忘了这一点。」

    不管是忘却怪盗叫我不要忘记,还是忘却侦探叫我不要忘记,感觉都一样诡异。

    然而,她说的没错。

    就算艾菲尔铁塔的尺寸只有现在的十分之一,甚至是百分之一,只要冲着艾菲尔铁塔而来的观光客人数不变,要偷走艾菲尔铁塔的难度,实际上并不会有太大差别。

    一般的警备编制自不待言,无时无刻都有无数只眼睛看着守着——就和罗浮宫美术馆的蒙娜丽莎一样,虽然蒙娜丽莎的尺寸是一个人就能轻松携带的大小,但说到能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取走,答案是绝不可能。

    既然是犯罪行为,最好别制造目击者,可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没人看着艾菲尔铁塔的时间,连一分钟都没有。

    「换句话说,等于是不花一毛钱,就雇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警卫,二十四小时守着艾菲尔铁塔呢。要从众人视线里偷出空档,几乎是不可能的。」

    今日子小姐「哼哼」地微微笑了。

    似乎「众人视线里偷出空档」恰巧语带双关,打中她的笑点。

    「这时就轮到『分尸大作战』上场了。」

    「是……是要把观光客分尸吗?」

    这么大规模的犯罪,果然跟什么推倒的不能相提并论,却也完全不值得尊敬——今日子小姐整个人都僵了,语气粗暴。

    「怎么可能!」

    今日子小姐难得不避讳周围眼光,大声说道——还好,看样子在她的内心深处,「怪盗」的不成文规定依旧根深蒂固。

    只不过,她提出的方案也依旧疯狂。

    「是要把艾菲尔铁塔分尸喔。」

    「什么?」

    「将艾菲尔铁塔分解,拆散至最细小的状态,然后一个一个带出来——如果可以,最好拆解到零件单位,把每个零件都拆到能够放进口袋里带走的大小。如此一来,就算有目击者或监视摄影机,要从之间『偷出空档』倒也不是件难事。」

    「……不是件难事吗。」

    不,还是件难事。虽说难度的确相对降低。

    也就是说,这个作战并非打算一次搬走艾菲尔铁塔,而是要一点一点地搬出来——喔,原来如此,取个「分尸」这么耸动的作战名称,指的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分尸命案,大致可以分成「与被害者有深仇大恨所以想将他碎尸万段的分尸案」与「尸体实在太重搬不动所以肢解成小块好搬运的分尸案」——这个大作战则是采用后者的概念。

    想必有些焊接着的部分,但毕竟是铁塔,或许先熔解再带出来……

    「可是,就算能不被观光客或监视摄影机发现,悄悄地,一点一滴地偷出来,迟早有一天绝对会曝光吧?」

    如果只是少一根螺丝,或许就算有人发现,也不会被当一回事,但如果偷到少一根柱子、少一片玻璃地板这种一眼就能看出异常的状态,怪盗的犯行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又不是在演古典喜剧,不管再怎么顺利地搬运(艾菲尔铁塔),也不可能在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让艾菲尔铁塔从公园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哪有这么好事。

    「没错。所以要在现场留下与偷走的零件相同的零件。偷走一根螺丝的话,就要锁上同样的螺丝。」

    「……你是指要暗中将山寨品取代真零件放回原位吗?」

    「这也不能说是山寨品呢,零件都会用正规品。」

    「……」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该以什么「分尸大作战」为名,而是更精确地取名为「希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大作战」才对吧。

    透过一再修缮得以经年累月持续运转的船舶。船上所有零件都换过,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当初出厂时的零件,这样还能说它和出厂时是同一艘船吗——一个类似这样的比喻故事。

    或许也可以用人类的细胞来比喻。人类的细胞约十年就会全部换新,那么,十年前的自己与十年后的自己还能说是同一个人吗?

    「希修斯之船」算是以逻辑思考为重的思想实验,乍听之下并不会觉得很困难,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往往会触及相当程度的内在层面,是个充满哲学性的问题。

    可是提到这个,就连从这里看过去的艾菲尔铁塔,也早就不再是几百年前建造当时的原样。玻璃地板无疑是最近才新设的,各个楼层应该也到处都是修理修缮、改良改善、更新翻新的地方。从尚未肩负任务的铁塔,摇身一变成为电波塔时,也一定另外又安装了天线之类的——这些部分,也应该视为是艾菲尔建造的艾菲尔铁塔吗?或者那些都不是呢?

    好难回答。

    以重建烧毁的东大寺为例,那的确已经不是以前的东大寺也说不定,可是如果把重点放在于对东大寺的信仰上,重建后的东大寺不单只是跟以前一样,人们寄予寺庙的思念与信仰,反而更加虔诚。

    看来,应该还是要把超过百年屹立不摇、从不曾被拆过的艾菲尔铁塔,视为一直以来的艾菲尔铁塔吧。

    使其传承下去——

    要把这座铁塔分解成零件,偷偷地(或说妥妥地)换成新零件的作战手法,确实是胆大包天到令人瞠目结舌,实实在在充满怪盗风格的手法。

    即使会产生「要在哪里把拆成零件偷渡出来的艾菲尔铁塔组回去」、「在重组之前,到底要把大量零件藏在哪里」这些非常实际的问题,但原先「在众目睽睽之下,要如何不被任何人注意到,才能确实偷走既巨大又笨重的地标」这个课题,算是完美地解决了。

    要说什么是唯一的瑕疵。

    「如何?厄介先生。你认为这个『分尸大作战』行得通吗?」

    「我有个问题。」

    「请说。」

    「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完成这个完美的作战计划?」

    「再短也要两百年左右。」

    「那我认为行不通。」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艾菲尔铁塔都要迎接三百周年纪念了好吗——期间你以为会举办几次万国博览会呀。

    「这种作法,完全算不上最快的怪盗喔。今日子小姐,你接下来打算自称是慢工出细活的怪盗吗?」

    「可是,两百年只是以我和厄介先生两个人挑战的试算。倘若能动员所有日本人,以一亿三千万人来挑战的话,就能大幅地缩短工时。」

    「在那之前就会先爆发日法战争吧。」

    或该说是大概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就会先与全世界为敌,播下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火种。到时候,被拆解成碎片的可能是日本的国土……这真是太可怕了。

    「呵呵呵。也对,然而这些毕竟还只是草案。我只是把想到的原原本本地讲出来,需要改良的地方堆得跟艾菲尔铁塔一样高,这点我心里有数。请你陪我一起脑力激荡。」

    「是噢,脑力激荡吗。」

    对了,这是在「不能否定对方意见」这个前提之下进行的会议,说来也禁止吐槽吗。

    不过算了,虽然是半开玩笑的点子,但是盗取艾菲尔铁塔本来就是没有讨论空间的不可能任务,姑且不论有没有实现的可能性,今日子小姐确实提出方案,多少让这件事带了一点现实感也是事实。

    「那么,请继续为我说明方案二与方案三。」

    「那当然。附带一提,方案一是以我的动机是『取得艾菲尔铁塔本身』为前提的方案。」

    「……?」

    「因为我是忘却怪盗,人如其名,所以不小心忘了我为什么要偷艾菲尔铁塔,但是随着动机不同,其实盗宝方法也会不一样。因此我才会想先要厘清自己的动机,但现在就先采取散弹枪作战,来个乱枪打鸟,总会有一个可行可用吧。」

    今日子小姐最初的确很坚持这个顺序——后来还是以速度优先,决定先偷完后再来思考「动机」的问题。而之所以能这么迅速地切换自己的心情,或许是因为无论「不小心忘记」的动机是什么,她都已经准备好足以因应的窃取手法了。

    可是,如果不是「取得艾菲尔铁塔本身」,那么又会是什么动机呢?

    「方案二是假设我的动机为『偷走艾菲尔铁塔后产生的效果』。」

    「……取回巴黎原本的景观吗?」

    「是的,类似这样的动机。不过巴黎现在还有一座高达两百一十公尺的蒙帕纳斯大楼,所以光是偷走艾菲尔铁塔,实在不足以取回昔日令人怀念的风景。」

    今日子小姐逗趣地耸了耸肩。

    蒙帕纳斯大楼……应该是指从艾菲尔铁塔的观景台看出去,坐镇远方的那座威风凛凛的摩天大楼吧。听说在兴建当时,也受到跟艾菲尔铁塔同样待遇的高楼建筑——或许也是人类潜意识之中「想盖高塔」的愿望,从神话时代仍不断延续到现代的佐证。

    不只是那座蒙帕纳斯大楼,若是以铁塔附近的石造街景为基准,巴黎市内也有许多角落几乎可说是未来都市的一隅……至于引起争议的罗浮宫美术馆前玻璃金字塔就更不用说了。如果要把这一切全部偷走,行动规模将扩大到看不到边际的地步。

    「方案二,名为『艾菲尔铁塔消失大作战』。」

    作战名称都像是从推理小说借来的,不禁让人觉得今日子小姐骨子里果然还是个侦探——要是她本人也能注意到这一点就好了。能够自己发现是最好的,但显然是想都不用想了——瞧今日子小姐说得眉飞色舞,现在也只能按兵不动,继续洗耳恭听。

    「消失……是吗。好新鲜的字眼啊。」

    其实我听都听到腻了。

    我已经体验过好几次消失事件——以嫌犯的身份。

    「嗯,换个说法,这是一种戏法喔。」

    「戏法?」

    「不是偷走艾菲尔铁塔,而是让艾菲尔铁塔消失的方法。虽说站在被偷的立场——对法兰西共和国及法国国民,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而言,两者都是一样的。」

    两者都是——一样的。

    罪名当然不一样,站在偷窃者的立场,两者虽然是截然不同的行动,但是看在被害者(们)眼中,被偷和弄丢都是「东西离开身边一去不返」,感受的差别并不大。就像「钱包不见」和「钱包被偷」受到的打击虽然完全不一样,但造成金钱损失这件事是一样……的那种感觉吧。

    刚才也提到过(还包括关于蒙帕纳斯大楼的注释,但那并不重要),倘若「怪盗淑女」的目的是要取回巴黎的景观,那么「偷走艾菲尔铁塔」与「让艾菲尔铁塔消失」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徒劳。

    硬要说的话,要做就要做到「从大家心中偷走艾菲尔铁塔这个世界性的象征」——这才符合怪盗的作风。

    虽然还没有讨论到具体的细节,但也觉得「消失」的难度似乎要比「窃取」来得容易(一点)……

    「没错。这样就不用烦恼要把偷来的铁塔放在哪里了。要把偷来的宝物藏在哪里进行管理,是许多世纪大怪盗伤透脑筋的问题——大多人是自行盖个大型秘密基地之类的,鲁邦三世或怪人二十面相都是如此。」

    我自己又如何呢?是否也盖了一座具备最新保全系统的大楼呢——今日子小姐已经极为接近真相。但这种第六感为何不能发挥在自己的头衔上。

    够了。重点不在这里。

    重点是方案二可以直接做为「偷了艾菲尔铁塔要放哪里」这个问题的解答。这个「放哪里」问题,就本质而言,很像是总算办了贷款,买下心仪的房车,结果发现每个月的停车场管理费用居然比贷款负担还大——这虽然是和怪盗浪漫美学完全背道而驰的小市民烦恼,但的确是现实中避无可避的问题,所以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二,确实比方案一理想。

    然而,方案二即便降低了这部分的执行难度,但也提高了其他部分的执行难度——首先,「消失」究竟是什么意思?不会只是说法不同,结果做法还是和拆解方案差不多?要是那样,依旧避不开旷日费时的难题……

    「你说的没错。可是,过去那些伟大的魔术师们,都曾经成功让巨大建筑物消失过喔。」

    「但那是变魔术——」

    对喔,怪盗嘛。想变魔术也是可以变的。

    何况,这些借由魔术师们之手消失的「巨大建筑物」,基本上(大概是无一例外)在消失一下之后,都会恢复原状。

    再说到动机。魔术师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想要让观众大吃一惊,所以先消去标的再使其毫发无损地出现,更能让观众的惊奇程度倍增——当然,这也是因为万一无法恢复原状,会被世人骂到体无完肤的关系。

    嗯?这不是很好吗?

    总不能让身为名侦探的今日子小姐真的染指犯罪,但如果只是变魔术的话,就还在勉强可以容许的范围内——以「玩票性质」的怪盗恶作剧而言,倒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

    那么要用什么诡计来让艾菲尔铁塔消失呢——这点还不清楚,但我倒是很期待,毕竟过去的魔术师们已经创下成功的范例,只要今日子小姐善用她的灰色脑细胞,火力全开,应该不至于连一个让艾菲尔铁塔消失的诡计都想不出来吧。

    这下子,我还真的期待起来了。

    今日子小姐究竟要如何让艾菲尔铁塔消失呢。

    「嗯!这实在太棒了!」

    我忍不住大声喝采,站起身来——发现其他客人和店员们全都对我投以讶异的视线,连忙坐回原位。

    「嗯,这实在太棒了。」

    我压低声线,小声表达自己的感想。

    「这真是太具有怪盗的本色了,今日子小姐已经在心中决定的方案,是否就是这个呀?」

    从她说心中早有决定,我还以为方案三才是今日子小姐真正想要采取的方案,没想到她会用这种假动作来制造惊喜,真是太会了。

    「嗯……不过『艾菲尔铁塔消失大作战』是只能运用在并非以『窃取』为目的,而是只想『让人误以为铁塔被偷了』的时候,是一种属于用途受到局限的策略呢。」

    咦?

    感觉今日子小姐不是很起劲的样子。

    难道这不是她属意的方案吗?

    「不,既然都提出来讨论了,就不能说并非我属意的方案。这个方法很和平,不着痕迹地把偷来的宝物还回去,也可以算是一种怪盗的美学吧。可是,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是那种坏心眼,以吓人为乐的人。」

    「……」

    关于这点,我不予置评。

    今日子小姐绝非没有这种以吓人为乐的坏心眼,只是,倒也不是会把恶作剧的规模搞得这么大的捣蛋鬼〈Trickster〉。

    身为职业侦探的今日子小姐,毋宁说是公事公办的那种人——因此,即便认定自己的职业是怪盗,面对这样的动机,似乎还是无法在自己的理性及感情之间取得平衡。

    原来如此。

    「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盗。」再怎么充满浪漫要素,毕竟只是单纯记述状况的讯息,所以今日子小姐才能坦然接受,而不管是「想让人吃惊」或者是「想让巴黎恢复昔日的景观」,这些就成了感情层面的问题,不能接受的就是不能接受——要是能再进一步思考,或许就能得到自己其实并非怪盗的结论,可是一旦输入的状况讯息似乎还是太强大了。

    既然如此,今日子小姐感到迟疑的部分,就只能由我来当推手——只能由我来推怪盗一把。

    只能由我来推动那个和平的方案。

    「没错……我好像是那种……只对金钱感兴趣的人……把存折当圣经看的那种……提到要偷艾菲尔铁塔,比起它高度什么的,只想着要怎么高价卖掉的人……」

    「您在说什么傻话,掟上今日子可是义贼喔。」

    「我是义贼吗?」

    「是的。『钱这玩意儿,一旦超过某个金额,就只不过是数字罢了』是您的口头禅。」

    「好帅气……」

    「因为您是忘却怪盗,所以可能已经不复记忆了,您还曾说过『真想看看孩子们发现艾菲尔铁塔消失时的笑容』呢。是呀,今日子小姐以前经常跟我这么说的。」

    「听起来真是句感人肺腑的台词,但是这么做,真的能让孩子们展露笑容吗?」

    今日子小姐微侧螓首。

    「不过,嗯,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人其实意外地不了解自己呢。」

    看来似乎不是很能接受,但也姑且听信了我的说法。

    对丧失记忆的人灌输这些有的没有的,我做的事其实也不比「怪盗淑女」好到哪里去——但是为了保护今日子小姐,眼下也只能不择手段了。

    再者,这个方案二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怪盗淑女」或许也会混进目睹这出消失大戏的群众中——好比现在,就算想远走高飞,一旦今日子小姐真的要「偷走」艾菲尔铁塔,会想到现场亲眼目睹也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想坐观成败可没那么容易。

    与真凶必定会回到犯罪现场的法则略有出入,但如果要逼出「怪盗淑女」,也就是本案的「幕后黑手」,无论如何都得上演这场魔术秀。

    由世纪大怪盗所表演的世纪魔术秀。

    本来就算用鞭子抽我,我也不想帮小偷的忙,但如果是魔术师的助手,那就另当别论了。

    「那么今日子小姐,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来执行方案二『艾菲尔铁塔消失大作战』。」

    「嗯……啊,可是,厄介先生,你不想听听知道具体的方法和方案三的『一人两角第三大作战』之后再决定吗?」

    「不用您如此费心!请把那些方法留给未来的孩子们!」

    「我这么喜欢小孩吗?」

    「是的!您所偷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们!」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强行推动方案二——并且否决了方案三。刻意不问方案二的细节和方案三(『一人两角第三大作战』?)则是试着展现我雷打不动的强烈意志——而这个尝试似乎奏效了。

    「好吧。既然厄介先生这么坚持,反正方案三的动机……该说是比较偏向哲学吗,总之是诉诸于精神层面……」

    今日子小姐似乎抛开了迷惘。

    我暂时松了一口气,然而事后回想起来,这其实是我待在法国这段期间犯下最大的错误。比艾菲尔铁塔还要巨大,比艾菲尔铁塔还要沉重,身为助手的过失。

    3

    人谁无过。

    我当然会犯错,今日子小姐当然也会犯错。

    如果说在房间里遭人偷袭睡着也算是种失败,那么仔细回想起来,忘却侦探来到法国这件事本身就是损失难以估计的失败——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她,应该更深入地思考离开自己熟悉地盘的风险才对。

    不过,就算这么说,我犯下最大的错误也不可能因此一笔勾销(消失诡计?)——才在自我反省时,这家时髦露天咖啡座的店员也犯了错。

    就在要把餐后上的甜点酒送到今日子小姐的手边时,那位店员一个不小心,把整杯酒都给打翻了。

    结果给今日子小姐的衣服上染上极大片的污渍。当然,今日子小姐并未对拼命赔罪的店员发脾气,反而是笑着安慰对方。

    「没关系,因为我刚好也想买新衣服了。」

    当然是用法文。

    换衣服的频率几乎是在日本时的两倍——这状况固然诚属意外,但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店员的粗心大意恰好是绝佳的借口。

    心心念念的购物时光。

    或许也因为已经决定好作战方针,她想要转换心情,换个衣服重新再出发吧。

    于是,我与今日子小姐用完午餐,走进一家名牌旗舰店。旗舰店离艾菲尔铁塔及香榭大道有一段距离,位于凡登广场附近,就连对时尚一知半解的我,也听过这个牌子。

    店面陈设一看就是以女装为主,再也没有比这种空间更令人手足无措(虽然也贩卖男性服饰,但都是标新立异到我绝对穿不来的设计)。不过,要是不能陪女生逛这种店,就永远无法自称为巴黎男士吧。

    我倒也没有要自称巴黎男士的意思就是了。

    顺带一提,该说真不愧是流行时尚的发信地巴黎,还是该说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品味甚高呢,整间店里全都是险些令人跌破眼镜的昂贵服饰——她是打算把买衣服的费用当成必要支出,向委托人请款吗?

    啊,不对不对。

    今日子小姐如今已经忘了委托人的存在,所以打算全部自费吧……是啊,怎么说,要像这样每天(在法国的这段期间是每半天)都换新衣服穿,最后引来一部分的人批评她是守财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治装费真不是小数目。

    不提别的,一面有说有笑地跟店员聊天,一面挑选适合「犯案」的衣服的今日子小姐,看起来真的很开心。不晓得他们在聊什么,不过就算换成日文,大概也都是一些我听了也不懂的时尚用语吧。

    愈来愈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可是,对了……还有委托人的事。

    就算今日子小姐能成功用消失诡计的戏法将「怪盗淑女」引出来,在不确定委托人是谁的情况下,别说是委托费用,今日子小姐就连必要支出也别想请款。

    更悲惨的是,倘若如我所预料,「怪盗淑女」就是委托人的话,今日子小姐可能会落得做白工的下场。

    岂止是做白工,根本是亏大了。

    不过,还能考虑到这种利弊得失的问题,表示我的心情已经冷静下来,多少有些余裕了……自从今日子小姐变成怪盗,我的神经几乎随时都处于紧绷的状态,现在好不容易看到解决的曙光——只是,此时一旦放下心来,疲劳(与睡意)可能会一口气大举来袭也说不定。

    不能大意,必须步步为营。

    「厄介先生,我去试穿一下。要是尺寸没问题,我想直接穿着离开,所以请稍等我一下。」

    原来买衣服时,还有这种把试穿过的衣服直接穿回家的啊……每件事都好新鲜。不知道标签要怎么办呢?不过,这种店里卖的衣服,可能原本就没有标签。

    定睛一看,今日子小姐连同衣架抱着(捆成一束?)的衣服,看似是设计成燕尾服的款式……好像还有领结……她该不会要打扮成货真价实的魔术师吧。

    虽然是很难驾驭的舞台造型服装,但要是今日子小姐,说不定还真能穿得有模有样……见到今日子小姐似乎已经不再对于采用消失诡计的方案感到迟疑,我也再次感到如释重负。

    这么一来,即便处于最糟的情况,也不会演变成最糟的结果……不,慢着,现在放心还太早。

    「今日子小姐,先别进试穿室,让我检查一下。」

    「检查?」

    我从一脸茫然的今日子小姐身边钻过,脱下鞋子,走进今日子小姐正要掀开拉帘的试穿室。

    我也不认为这种像是典型巴黎时尚的高级精品店里会发生那种事,但我听说过在海外会遇上利用试穿室来掳人的绑票案之类的都市传说——还是在漫画里看到来着?

    像是地板会突然打开、把镜子的部分做成暗门,掳走正在换衣服、毫无防备的女性,这也是一种消失诡计——而且还是更有推理悬疑气氛的密室消失诡计。

    截至目前,出现过太多次颠倒又颠倒、翻转再翻转的局面,我一定得避免「决定采用消失诡计的今日子小姐消失在试穿室里」这样的惨剧发生。

    基于这个顾虑,我自告奋勇检查试穿室,结果却证明一切都是我神经过敏。试穿室内没有任何陷阱或机关,只有一点问题也没有的衣架挂钩,和一动也不动的全身镜。

    这辈子背负过各种冤罪的我可以保证,这个密室里没有任何可以搞花样的机关——我想当个凡事谨慎的家伙,但这么一来只是普通的神经质。

    不只今日子小姐,就连精品店的店员们也都用白眼看我……真是的,自以为是贴身保镳,结果却丢脸丢到大西洋去了。

    我清了清喉咙。

    「没问题了。请进。」

    重新打起精神,请今日子小姐进入试穿室。

    「好的,那我就来试穿了。请利用等我换衣服的时间先想好晚餐要吃什么。最好是豪华点的山珍海味。今晚就以全套大餐来举杯庆祝吧。」

    「举杯庆祝吗?」

    我是很想这么做啦。

    但我的机票是明天非回日本不可——当然,我是曾打算视情况改机票,但如果能照原订时间回去,当然是更理想。

    虽然只看到艾菲尔铁塔,却得到各种意外的体验……

    「那就待会见了。」

    今日子小姐从内侧拉上试穿室的拉帘。

    就算试穿室内没有机关,都到了这一步,反正已经骑虎难下,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站在试穿室的正前方。

    跟洗澡时一样,固然不能往试穿室里探头探脑,但只要站在这么近的距离,还是能清楚听见更衣时布料磨擦的声音。

    借由那些声音可以判断今日子小姐还在试穿室里并未消失,万一地板或镜子真的打开,也能从声音判别——整家店的店员都目不转睛地直直盯着我看,但我才不在乎,这没什么,我早就已经习惯沐浴在狐疑的目光下。

    真的没什么,不过是我的冤罪体质来到这里,变得国际化而已。

    脱下大衣的声音。把大衣挂在衣架上。接着脱下毛衣。从左手开始脱。把放在地上的侧背包稍微移到右边。拉开牛仔裤拉链的声音。折起来放在地上刚才移开侧背包的地方。现在仅穿着内衣。内衣大概没有沾到葡萄酒,似乎没有打算连内衣也换掉。然后马上换上拿进试穿室的燕尾服——到这里,突然没了声响。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要冲进去吗?不行。今日子小姐现在大概正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写在左手臂的个人档案、写在右手臂的犯罪预告、还有我写在肚子上的誓约书。镜子里左右颠倒,阅读起来应该很吃力吧……但是,如果是肌肤上的文字,她昨天已经用浴室的镜子看过才是,如今再看一遍,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新发现吧?说不定,是在沙盘推演要怎么让艾菲尔铁塔消失的方法。那类的消失诡计也好像都会用到镜子……就在此时,一时停止的更衣声又再度传来。这次听来好像是从长裤开始穿……

    「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

    噢。

    正当我把全副精神集中在试穿室里的微细声响之时,突然被人搭话,使得我吓了一大跳——咦,日文?

    「啊,是……是!可以!」

    宛如所做的亏心事被人从背后揭穿一般,我连忙回过头去。只见眼前有位个头矮小的老爷爷正仰望着我。

    虽然不知道他是否留意到我的怪异举止(?),总之看起来是个笑容可掬的和善老人——嗯?是日本人吗?看起来确实是亚洲人——喔,是,是日本人。因为他手里拿着日文的旅游指南。

    不知「怪盗淑女」会从哪里冒出来再次对今日子小姐下毒手,我一直对四周充满戒心(还有就是竖起耳朵倾听从试穿室里的声响太专心),因此看到这位和蔼的日本老爷爷,不禁松了一口气。

    「小兄弟,可以请你告诉我路该怎么走吗?我想去看艾菲尔铁塔,从这里该怎么过去呢……我还以为只要来到巴黎,从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艾菲尔铁塔,结果却完全迷路了。」

    「这样啊。」

    即使是巨大的艾菲尔铁塔,也不是从巴黎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若正前方有建筑物挡着,就算巴黎市有建筑高度限制,就算观光客本人长得再高大,视线也会被遮住。看样子和善老人是站在马路上,透过玻璃落地窗看到店里疑似同为日本人的我,才进来找我问路。

    真是的,我实在太紧张了。

    要是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反而会出错吧……艾菲尔铁塔的位置?由于短期内已经去过两次,着实难不倒我。

    「亏我还对老婆说了大话,真是太难为情了。」

    和善老人说道,转身朝站在商店门口附近的老婆婆挥了挥手——注意到老人动作的老婆婆,便向这边点了点头。于是我也随口问了一句。

    「夫妇俩一块来旅行吗?」

    基于冤罪体质,我会下意识地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表现出比必要以上更殷勤的态度,但现在也不只是这样,我是打从心底觉得温馨。

    「对呀。这是孙子送给我们的礼物。我也想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来看一眼艾菲尔铁塔才好。」

    「原来如此。等你们看到了,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喔。」

    我边说边离开试穿室前——我认为比起拿着旅游指南上的地图告诉他该怎么走,不如走到马路上,指出方向会比较容易理解吧。反正因为我的怪异举止(?)店员肯定也会对试穿室多加留意,只离开一下下,今日子小姐应该不会就此不见的。

    同为日本人,当然要互相帮助喽。

    今日子小姐还是忘却侦探时,要雇我为助手时是这么说的。我一直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没想到竟有人巧妙地利用了我放在心上的这句话。

    我的记忆截止在踏出那家店的前一秒。

    真是太丢脸了。只能以丢脸二字来形容。

    这次的案子出现过太多次颠倒又颠倒、翻转再翻转的局面,我应该更审慎地考虑到不只是今日子小姐,就连我也有遭到攻击的可能性。

    4

    不能因为对方是日本人就相信对方。

    不能因为对方是和蔼老爷爷就相信对方。

    再说了,不见得对站在外面的老婆婆挥手,那两个人就一定是夫妻——即使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纵然没有冤罪体质,见到有人朝自己挥手,有礼貌地点个头示意,也是很正常的反应。

    简直是遇到宛如经典范例般的骗局。只是凭良心说,我的行为的确是轻率到就算把小命弄丢也不足为奇。

    不过,我的小命还在。

    那是当然——因为对方是怪盗。

    活在现代,活在现实生活中的——怪盗绅士。

    当我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身在昏暗的空间里,坐在一张桌子前。完全不知道现在几点、我人在哪里,稍微感受了到一点今日子小姐的心情,但是想当然耳,我的记忆并未重置。

    只是出现了一小段空白。

    周围虽然阴暗,但也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宫殿?不对,啊,是餐厅吗?偌大的空间里,铺着桌巾的桌子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四周的窗户全都拉上宛如帐幔般厚重的窗帘。

    回过神来,发现我身上的衣服也被换过了。

    我竟然穿着所谓的燕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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