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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红鳐鱼)

    台版 转自 肉(blog.sina.com.cn/makeinunovels)

    此鱼常见于大海

    身长三里余

    鱼背囤砂浮于海上

    倘有船夫误判

    视之为岛屿停靠之

    此鱼即没入海中

    骤掀巨浪

    致船毁人亡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参·第贰拾肆

    【壹】

    许久以前。

    海中有座小岛。

    岛上住着一群称不上富裕的岛民,大伙儿胼手胝足,共同营生。

    日子虽穷,但还堪称平静。

    该岛一隅有座古老的小土地神社,不知打何时起,此神社内即供奉着蛭子神(注:蛭子音Ebisu,即七福神之一的惠比寿)。岛民们个个以此神社为心灵依托,虔诚膜拜祭祀。

    不过,岛上有个传说。

    一个颇为不祥的传说。

    蛭子神社中所供奉之神体,为一座惠比寿像。

    此传说声称,当这座惠比寿像的脸孔转红时,此岛便将遭逢骇人灾厄,甚至可能导致全岛灰飞烟灭。

    岛民们对蛭子神信仰至深,故对此传说均是深信不疑。岛民们朝夕参拜不辍,遇大小事均赴神社祈求神助,对神明总是心怀敬畏。

    不过。

    直到某日——

    岛上有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此人对岛民深受因习束缚之习气极为不满。乡亲们对凡事唯唯诺诺、毫无抱怨的习性,早已教这过怕了穷苦日子的小伙子望而生厌。故此——

    这小伙子决定开个玩笑。

    此人竟然——乘夜潜入神社内,以朱墨将惠比寿像的脸孔抹成一片通红。

    翌日清早,赫然发现惠比寿像的脸孔竟已转红,对传说深信不疑的岛民们个个惊愕惶恐、慌乱不已。号泣过后,岛民们便悉数收拾起仅有的家当,携家带眷地迁离了这座小岛。

    小伙子幸灾乐祸地观望同乡离去。

    神像的脸孔是他自个儿抹红的,哪可能发生什么灾厄?同乡的反应,让总是斥那则传言为幼稚迷信、无稽骗局的他看得捧腹大笑。

    但是……

    在岛民们迁离后不久。

    突然一阵天摇地动、山崩地裂,随之而起的大海啸,将整座岛屿连同那个小伙子悉数吞入海中。

    一夕之间,整座岛便消失无踪。

    只留下一片荒凉大海。

    【贰】

    庆长元年丙申闺七月十二日晡时天下大地震,豊亦处处地裂山崩,故高崎山巅巨石悉落,其石互磨发火,既而震止。府内民皆安心身。或有浴者、或有食夕饭者、有末食者。其时钜海大鸣动飨诸人甚惊奇之。走于东西逃于南北。或视海边。村里井水皆悉尽之。尔时巨海洪涛忽起。洋溢于府内及近边之邑里。大波至三畤(中略)。如是罹大地震洪波。府城大厦小宅民屋等大半倒破。不知人畜死者其数(中略)。

    且势家村二十余町北有名瓜生岛。或又云冲滨町。其町纵于东西并涅于南北三筋成町。所谓南本町中里町北新町。农工商渔人住焉。其瓜生岛之境内皆悉沉没而成澥底。因之不溺死者才其七分之一或漂于小船。或乘流家。或付于浮木。或寄于流柜。五伦离散于互。激然流浮暂时而到西南山岸犬鼻边。或又有至蓬莱山等高地免死者。倾刻而大汐收如奋——

    如何?虽然途中停顿了好几回,矢作剑之进还是一口气读到这儿,并转头望向笹村与次郎问道。

    这段以汉文撰写的记述既无押韵,亦无平仄,文笔粗拙,仅求达意。再加上这是一份誊来的副本,其中或有错字或误记,故就连理应较常人更通晓汉籍的剑之助,读来似乎也颇为吃力。

    即使如此,当原本静心聆听的与次郎问道这是否就是那卷《丰府纪闻卷四》时,剑之进还是一脸得意地回答:没错,这就是你想看的证据。

    「不敢相信竟然让我给找着了罢?你也知道,新政府里有许多人是南国出身,因此咱们署内的同侪,亦不乏丰后出身者。」

    剑之进豪爽地笑了起来。

    在旧幕府时代,剑之进曾于南町奉行所担任见习同心。虽不知他是如何度过维新期间的纷纷扰扰,但目前已于甫成立不久的东京警视厅担任一等巡查。

    至于与次郎——原为一名曰小林藩之西国小藩派驻江户的藩士,但目前竟于一家名曰加纳商事之贸易公司任职。

    剑之进担任见习同心时,曾频繁出入北林藩邸。虽不记得两人当初是如何结识的,但或许是年龄相近使然,打从当时便和与次郎相交甚笃,两人可说是一对臭气相投的好兄弟。

    瞧你怎没我想象的开心?剑之进皱着粗大的双眉说道:

    「喂,与次郎。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东西的,好歹你也该有点儿表示罢。为了证明你那为人讪笑的胡言乱语并非空穴来风,我可是用心良苦哪。」

    如何?这下大家应该都相信了罢?剑之进乘势环视着大家问道。

    四名男子面对面地坐在十叠大小的座敷(注:铺有榻榻米的厅堂)内。房内既没有饭菜,也不见任何酒器,虽然丝毫不像一场正式酒席,但与会者却是个个一脸严肃,还真是一场不可思议的聚会。

    「总而言之——若此文书上的记载足以采信,灾情似乎是颇为惨重。地震、山崩、海啸、洪水等天灾地变造成庞大牺牲,其实并不稀奇。」

    这回发言的是仓田正马。

    他父亲是个旗本(注:江户时代幕府将军直属的武士)的二公子、同时也是德川家的重臣,是个曾放洋过的时髦大少爷。不过,为人有点不拘小节,不仅感觉不出曾留过洋的聪敏,打扮也称不上潇洒。

    事实上,他曾是与次郎的同侪。正马那曾任前幕府重臣的父亲,和与次郎如今的老板过从甚密,因此,正马也曾赴与次郎的贸易公司任职。但正马的个性实在不适合干这种差,因此不出三天就辞职了。至今仍是终日游手好闲,是个标准的无业游民。

    「若放眼国际,必不乏规模更大的灾害。想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许多关于前所未见的惨祸之记录罢。」

    正马继续说道。但若发生得如此频繁,哪还称得上前所未见?涩谷揔兵卫笑道。

    揔兵卫和与次郎同为北林出身,年幼时被人收为养子,是个曾在山冈铁舟门下学习剑术的豪杰。维新后则在猿乐町开设道场。虽然与次郎也不知道他的道行究竟如何,看起来的确像个高人。但如今毕竟已是个无法靠剑术糊口的时代,因此道场总是门可罗雀,只得偶尔上警局传授武艺,指导巡查习剑。

    「所谓前所未见,不就是指从来没有人见过?哪怕过去仅有过一次记载,也就称不上前所未见了。」

    「话是没错,但前所未见不过是个比喻,你就别再抓着这把柄找碴了好么?你们这些使剑的老古董就是这副德行,真是惹人厌哪。听好,我想说的不过是——据说富士山若是喷起火来,情况可是要比方才矢作朗读的还要严重得多哩。若是放眼海外,整座山在一夕之间消失无踪,或整座村子遭到掩埋这种事,根本是毫不稀奇。」

    此言的确不假,揔兵卫说道:

    「倘若起了大地震,当然可能导致山崩、产生海啸。淹没一座岛也不是不可能。天地变异所展现的威猛,极可能超乎世人所能想象,这在咱们北林可是无人不知的道理。」

    与次郎,你说是罢?揔兵卫说道:

    「在咱们故乡,北林城后方曾矗立着一块和山一样大的巨岩,这块巨岩曾位于耸立其后的一座金山的山腹。通常,论谁也不会相信如此巨岩竟然会坠落。我在孩提时代数度听闻这故事,也总觉得无法置信。倘若如此庞然大物都会崩落,那么岛屿沉没应该也是可能的罢。」

    一点儿也没错,与次郎回道:

    「这——的确称不上稀奇。但不稀奇又如何?」

    所以呀,正马说道:

    「根据这记录,反而是本土的灾情较为惨重,岛屿沉没后,不是有八成的岛民获救?虽然失去了土地、家财,损失金额的确庞大——但想想整座岛都沉了,虽有这点损失也属万幸。总而言之,此等灾害的确可能曾发生过,对不对?巡查先生——」

    真有可能发生过么?正马问道。

    管他是否曾发生过,问题并不在受害的规模罢?剑之进心有不服地回道:

    「从与次郎方才朗读的记录中,不也听到岛民因事前察觉苗头不对,因此及时逃离、悉数获救了?」

    与次郎,你说是不是?剑之进问道。

    是如此没错,与次郎回答。

    真是如此?正马一脸纳闷地质疑道。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这文件所记载的岛,正是与次郎所听闻的传说中的那座岛呀。」

    剑之进怅怅然地说道。

    「与次郎,真是如此么?你所听闻的传说中那座沉没的岛屿——果真就是丰后国的瓜生岛?」

    没错,与次郎回答。的确就是这座岛。

    「这份循线找着的记录不也是这么写的?在下认为这绝非巧合。」

    当然不会是巧合,揔兵卫应和道:

    「既然地点一致,至少也有点关连罢。」

    「当然有关连。据说该地一座名曰威德寺的寺院里有份叫做由来书的文件,其中也有同样的记述。传说当时漂来的一株松树就被种在威德寺里头,后来还被誉为名松。此外,只要查阅《丰国小志》一类的书卷,里头似乎也记载着过去曾发生过同样的事。就连附近的其他岛屿,也有庆长三年夏鹤见山崩毁导致岛屿沉没的记载。由此可见,与次郎听到的这则——瓜生岛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而殒灭的传说——绝对是真有其事。」

    如此推论未免也太唐突了罢?正马说道。

    「为什么?」

    「哪还要问为什么?因为记录里头并没有提及惠比寿呀。」

    「不,虽无记录,但似乎真有这么座神社。根据我的调查,这座蛭子神社后来在瓜生岛对岸一个叫做势家的地方再建,时至今日依然存在。如此看来,这传说绝非空穴来风——」

    「不不,剑之进——虽然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揔兵卫摆出调停的架势说道:

    「——若是先听到一则怪异的传闻,循线追查后找着了可资佐证的记录,或许我也会做出和你相同的结论。不过,剑之进,你也得好好想想,这传说——有没有可能是在事后虚构的?」

    传说哪可能是事后虚构的?剑之进反驳道,但脸上的神情可就变得更为茫然了。

    「所有传说,通常必是以事实为根据。传说之用意,乃向后世传述某件史实。若无事实根据,则不可以传说称之,而是无稽谣传或惑众妖言。」

    不不,揔兵卫挥了挥手说道:

    「没错,传说的确都是在事后才被捏造出来的。不过,剑之进,我质疑的——并非与次郎听来的这则岛屿沉没的传说,而是这则传说中的传说。」

    「什么叫传说中的传说?」

    亦即——虽然一脸不耐烦,揔兵卫仍试着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那则——岛屿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毁灭的传说。我质疑的,是此一迷信是否真的曾在该岛流传。毕竟并没见到任何与此相关的记述。」

    「你的意思是——这传说可能是在岛屿沉没后才被捏造出来的?」

    正是此意,揔兵卫说道。

    关于此事,可就真的无法断言了,剑之进语带不甘地说道。

    揔兵卫一脸为难地说道:

    「不过,这瓜生岛在一夕之间没入海中,或许是真有其事。不,既然有如此明确的记录,看来应是事实无误。不过,剑之进,我想说的是,那与次郎听来——亦即那小伙子将惠比寿的脸孔抹红,导致岛屿沉没的陈述,可就不一定是事实了。」

    没错,传说往往会被人如此加油添醋,正马应和道。

    看来你们都不相信哪,剑之进一脸不服地阖上书卷塞入怀中。别动怒呀,巡查先生,正马好言相劝道:

    「我们并不是不相信,毕竟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传说是造假的。只是同样的,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传说是真有其事。涩谷的意思是,这书卷并没有办法证明与次郎听到的这则故事是事实。对不对?」

    也对,这下揔兵卫也退缩了:

    「正马所言的确有理。」

    「矢作,你说的没错,问题并非灾厄的规模什么的。但同时,记录里并未提及是否真曾发生过这场灾厄,也没提到是否真有膜拜惠比寿一事。」

    那么正马,你到底想说什么?剑之进不服地说道。

    「——到底要我拿出什么证据,大家才愿意相信?」

    「稍安勿躁呀,矢作。个人认为令我们质疑的,仅有——惠比寿像的变化和天地变异之间的因果关系罢了。」

    这也有理,剑之进不由得开始沉思了起来。

    这点应该无法证明罢,正马说道。

    为何无法证明?剑之进反问道。

    「真的没办法呀,矢作。假设真如传言所述,岛上曾祭有一座惠比寿像。那么,或许真有将神像的脸孔抹红便会发生灾厄的说法流传,也可能有某个不敬之徒将神像的脸孔抹成红色,不,就连不久之后碰巧发生天地变易也是不无可能。但即使如此,仍无法断言这场灾厄是因这起恶作剧而起的罢?」

    「你想说什么?」

    「这不过是个巧合罢。」正马斩钉截铁地说道。

    「巧、巧合?」

    「我是如此认为。矢作,稍早你曾言这应非巧合,涩谷也如此附和——但这只能说明此一怪异传言,和这份记录的关系并非巧合罢了。一切天灾均循世间法则而起,哪可能把神佛雕像染红便引起天摇地动?哪管时机再怎么凑巧,地震、海啸、恶作剧和信仰之间,应该还是毫无关连的。凭人的力量——是绝无可能撼动天地的。」

    「惠比寿可不是人哪。」

    但朱墨是人抹上去的罢?揔兵卫说道。

    不,我认为即使端出神佛,道理也是一样,正马继续说道。

    「为何也是一样?」

    「当然一样。正如涩谷方才所说,除非是先有天灾,事后再捏造个理由解释——两者之间理应不会有任何因果关系才是。因此,我认为除了巧合,别无其他解释。」

    嗯,剑之进低声应道。

    「再者,就我所听到的,这故事听来实在太像是捏造出来的了。不可亵渎神佛、不可欺骗他人——怎么听都像是在说教。虔诚信神者得救,唯有亵渎神明者殒命——这种情节,怎么听都像是为了拉拢信众而捏造出来的故事。」

    「但是,这座神社似乎没有多大哩。」

    「是大是小有什么不同?」揔兵卫不甘示弱地继续逼问道:

    「只要将过去的惨祸当成神明灵验的证据,对提升当地的信仰应该极有帮助。对一座小神社而言,只要能拉拢当地居民,应该就心满意足了罢。」

    「纵使……」

    正马继续说道:

    「纵使这座岛屿真是因惠比寿的脸孔被抹红而沉没——」

    也是绝对无法证明的,正马做出结论。

    大概是看到形势对自己不利,剑之进转头望向至今未提出任何异议的与次郎说道:

    「与次郎,这些家伙认为你是在吹牛哩。你难道不反驳?」

    「不必了——」

    他并没有反驳。

    剑之进虽然愤慨,但与次郎并不认为自己被人当成是在吹牛。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正马和揔兵卫的推论是正确的。

    半个月前。

    与次郎在一场酒席上,从朋友口中听说了这则奇妙的传说。

    也就是惠比寿的脸孔转红——导致整座岛屿沉没的传说。

    对与次郎而言,这也不过是个随兴聊起的假故事,但正马和揔兵卫强烈否定,剑之进却依然坚信是真有其事,结果就演变成了今天这种局面。说老实话,与次郎并非不相信神佛,但还是不愿相信其神威可能使整座岛屿沉没。

    不知大家意见如何——看到与次郎和剑之进的神情,揔兵卫皱了皱眉问道:

    「是否该上药研堀找老隐士征询意见——?」

    四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才齐声回答:也好。

    【参】

    药研堀的隐士——

    一如其名,是位居住于药研堀边陲、一户名曰九十九庵的清幽宅邸的老人。

    此人年约八十有余,貌似白鹤般细瘦白皙,剪掉了发髻的白发修得短短的,平日身穿墨染的作务衣(注:工作时穿着的服装,上为筒袖,下呈裤状,材质多为蓝色木绵布料。「袖无」是形状如背心的无袖短外套)和深灰色袖无,看来活像个衰老的禅僧。虽不知其出身、姓名,但此人自称一白翁,仅有一名据称为远房亲戚的小女童相伴。

    同时,这老人和与次郎曾奉公的前北林藩,似乎曾有段匪浅的交情。

    虽然不论怎么看都像个毫无显赫身分地位的寻常老百姓,但藩主对其似乎颇为关照。维新前北林藩曾按月支付恩赏金,每回均由与次郎负责递交。

    虽然金额并不算高,但似乎已经支付多年,若论总额,应该不是一笔小数目。

    一白翁虽然从未向他们提及自己的过去,但与次郎的前上司曾言:「此人是个曾拯救北林藩的大恩人。」

    即便北林藩再小,区区一介百姓,而且还是个衰老如枯木的老翁,怎有能耐拯救一个藩国?与次郎虽对此纳闷不已,但这似乎已是与次郎尚未出生的四十数年前的往事了。

    如今虽是个老翁,但此人当年毕竟也曾是个小伙子。直到废藩后,与次郎才想到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在此之前,与次郎总有一种此人打从以前起便是个老人的错觉。

    因为一白翁看起来已是十分衰老。

    五年前,与次郎突然想起这老人,好奇他如今安在?

    藩国已随大政奉还而遭到废撤,按理说,他应已不再收到北林藩所支付的恩赏。

    若是如此,不知他日子是否还过得去?

    因此,与次郎便邀了也曾听说过此老人传闻的揔兵卫,相偕造访九十九庵。

    老人依然健在。

    虽然已无发髻,但消瘦的脸颊、朴素的生活、以及教人看不出是乖僻还是和善的言行举止,

    一白翁看来仿佛仍活在旧幕府时代里。除了与次郎昔日曾见到的远房小女童已成了个年轻姑娘之外,九十九庵里里外外竟是一切如昔。

    打从那时起,与次郎便与老人恢复了交情,至今已有五年。如今除了揔兵卫之外,剑之进与正马也常同来造访九十九庵。

    老人不仅博学,同时还有过许许多多奇妙的经历。与次郎极爱聆听老人聊起这些意味深长的故事。

    维新至今已过了十年。

    虽仍偶有动乱,但大致上世间混乱似已暂告平息。只是上自整个国家,下至与次郎均产生了极大变化,街景民情亦已是焕然一新,唯有老人居住的这城中一角仍残存着浓郁的江户习气。对在努力适应新时代的同时,对新事物却仍怀有一丝不信任的与次郎而言,九十九庵的风景、以及一白翁所叙述的江户故事,听来总是如此教人怀念。

    虽然身为巡查,但剑之进对奇闻异事却有一股强烈的喜好,尤其酷爱聆听老人所叙述的诸国怪谈。

    揔兵卫则是个和他的相貌与职业颇不相符的理性主义者,亦喜爱与老人议论各种不可解之异象。至于略带西洋习气的正马,乍看之下对此类议论问答虽不至于毫无兴趣,但与次郎认为此乃因其对与老人为伴的姑娘小夜颇为钟情使然。

    不过,关于这点——与次郎其实也有点可疑——其他两人更是不用说。

    买了点豆沙包当土产后,四人便启程前往药研堀。

    虽然晚饭时分吃豆沙包是有点奇怪,但由于老人不好饮酒,也不知除此之外还能带些什么。不,正确说来,老人每晚就寝前也会小酌一杯升酒(注:指盛装于名曰升的容器中的酒,或以升盛装贩卖的酒),除此之外,便可说是滴酒不沾了。但这也不代表老人就爱吃甜食——说老实话,这豆沙包其实根本是买给小夜吃的。

    透过树篱,一行人瞥见了小夜的身影。

    或许她刚洒了点水消暑罢,只见庭院里还摆着杓子与水桶。正马快步跑向门前。「打扰了、打扰了。」还没走到门前,揔兵卫便以粗野的嗓门大喊。与次郎一进门,便看到小夜正坐在玄关旁一只破旧的藤椅上发愣。

    咱们又来打扰了,老隐士在么?剑之进问道。也没等小夜回话,正马便递出一包豆沙包打岔道:这是咱们一点心意。

    多谢各位厚意,小夜收下豆沙包说道。

    该说谢谢的是咱们罢,与次郎回道,紧接着便询问两人是否用过晚饭了。刚刚吃饱哩,小夜回答。三不五时过来叨扰,会不会给两位添麻烦?听到与次郎这么一问,小夜回答:

    「哪儿的话?我们也正打算喝杯茶呢。况且,若和各位聊上个一阵,他老人家也会比较精神点儿。」

    话毕,小夜便将与次郎一行人请进了门内。

    四人没被带往座敷,而是被领到了庭院内的小屋里。

    此栋小屋仅约六叠大小,正中央设有一座地炉。虽不见躏口(注:日式茶室的方形入口),但屋内陈设看似一座茶室。老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壁龛前,老早便摆出了会客的架势。

    老人眯起了原本就细小的双眼,一脸看不出是微笑还是不知所措的神情。

    「各位全到齐了哩——敢问所为何事?」

    「咱们有件事想找老隐士谈谈——」

    揔兵卫以粗野的口吻说道,接着剑之进又询问老人近日是否无恙,最后再由正马说几句客套话。这是这伙人每回造访时的惯例。

    至于与次郎,通常则是不发一语地跪坐一角。

    一伙人一如往常地并肩跪坐,上茶后,剑之进率先开口:

    「老隐士,其实今天也没什么事儿,咱们只是打算就与次郎这家伙听说的一则传说之真伪,拜听老隐士的意见。」

    请说罢,老人点头说道。

    接下来,剑之进便开始向老人陈述瓜生岛的传说。但话还没说几句,便看出老人似乎对这故事颇为熟悉。老隐士也听说过么?正马问道,这是个有名的故事呀,老人回答。

    「有名么?」

    「是呀。虽然濑户内也有类似的故事——」

    但应该还是属丰后湾的故事最为有名罢,老人一脸稀松平常地说道。

    「濑户内也有同样的传说?」

    「老夫当年造访阿波时,也曾听闻类似的故事。总之,这类故事为数颇众。但就规模而言,应该就属瓜生岛这则最大了。毕竟——若老夫记得没错,岛上曾住有上千户人家。」

    「上千户?」

    「没错,而且记得也不是座贫穷的岛屿。与次郎先生是否听说此处民生困顿?」

    在下的确是如此听说,与次郎点头回答。请问可是个年轻小伙子说的?老人又问道。的确是个小伙子,此人要比与次郎年轻个两岁。

    「那么,他或许就不知道实情了。在老夫所听说的故事里,将惠比寿的脸抹红的,是个对迷信嗤之以鼻的大夫。想来这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儿了。」

    这故事果真属实?正马问道。

    这就不清楚了,老人回答:

    「老夫虽然如此年迈,但毕竟也没活过三百年。至于剑之进先生找着的记录,虽为文字记述,但实难论断其中究竟几分为虚、几分为实。」

    唔,剑之进拾起放置腿上的文书端详了起来。

    「不过——老隐士,倘若连如此记录都不足采信,世上不就无任何东西可信了?」

    「世上的确无事可完全采信。」

    「但无论如何,事实终究是事实。敢问这座岛——」

    「应该是沉没了罢。」

    老人如此说道。

    剩下的话既然被抢先说了,剑之进也只能默默闭嘴。

    「总之,真相究竟如何根本不重要。反正各位也不是来向老夫查证此事的。」

    老隐士果然是明察秋毫呀,正马说道:

    「方才老隐士不是说,这类故事为数颇众?」

    老夫的确说过,老人回答:

    「例如,各位是否听说过《今昔物语集》?」

    听说过,揔兵卫回答。

    「那就好。书中的〈卷第十震旦、卅六〉里头有篇〈媪每日见卒堵婆付血语〉,内容也大致是同样的故事。从震旦两字,不难看出这是个唐土的故事。话说唐土某地有座高山,山顶立有卒塔婆一座。」

    「卒塔婆?」

    看来这故事果真怪异,听得四人不禁面面相觑。

    「山麓下有个村子,村中有个年龄和老夫相若的老躯,每日均不忘上山参拜这座卒塔婆。」

    「这座山——高么?」

    相当高,被剑之进这么一问,老人便如此回答:

    「大家都知道,对年事已高者,登山是件十分艰辛的苦差事。换做老夫,便绝不可能办到。某日,一个小伙子向老躯询问登山的理由,老妪回答传说此卒塔婆若沾上了血,此山必将崩塌并没入海中,因此老妪不得不日日上山确认有无异状——」

    噢,揔兵卫不禁失声喊道:

    「和那故事果然是一模一样哩。」

    「没错。小伙子斥此传说为迷信,为了作弄盲信传说的老妪,便将卒塔婆涂上了血。老躯一看见卒塔婆沾了血,旋即逃出了村子,看得小伙子是乐不可支。后来……」

    「山果然崩了——?」

    没错没错,老人点头继续说道:

    「同时,斥此传说为迷信者,亦悉数殒命。《宇治拾遗物语》〈卷三十〉中,也有内容相仿的故事。」

    也算是一种寓言罢,正马接着问道:

    「《今昔》和《宇治拾遗》中的故事,皆是出自佛典或汉籍对罢?」

    「没错。应是出自《搜神记》。」

    「此类故事就这么传入我国各地?」

    「是的。」

    你瞧罢,正马转头面向剑之进说道。

    要我瞧什么?剑之进反问道。由于房内空间极为狭窄,两人的脸差点儿没撞在一起。

    「老隐士方才那番话你也听见了罢?这不就足以证明你所听说的故事纯属虚构?」

    「老隐士哪有这么说?」

    「我说剑之进呀——」

    正马仿佛刚取了恶鬼首级似的,两眼熠熠有神地说道:

    「——此等怪事若在诸国频繁发生,哪还得了?这些不过是借唐土传说改编而来的寓言罢了。世间的确会起天地变异,或许也真有岛屿沉没。但这些都应另当别论。涩谷不也说过,那惠比寿什么的不过是事后捏造出来的故事罢了?」

    「怎能说是捏造的?」

    捏造的就是捏造的呀,正马继续说道:

    「你该不会真的把御伽草子(注:自室町时代至江户时代累积成册的短篇故事集,内含三百多则作品,多半作者不详。内容涵括爱情、童话、遁世、励志、怪奇等,亦不乏警世、启蒙、与幻想之作。自十八世纪上半起,御伽草子一词便成为此类故事之总称)里的故事当史实罢?」

    「难道你将这此事视为骗孩儿的故事?」

    「没错。瞧你虽然剪掉了发髻,文明开化的钟声却还没传进你的脑袋瓜里。这副德行,竟然还当得了一等巡查?涩谷,你说是不是?」

    唔,揔兵卫双手抱胸地说道:

    「或许正马说的没错。相信这则故事,就有如相信世上真有鬼或天狗等妖物般愚昧。总而言之,答案似乎一开始就见分晓了,根本无须前来叨扰老隐士。」

    揔兵卫豪迈地笑道。

    还不知答案究竟为何哩,一脸愉快地望着揔兵卫,一白翁露齿大笑。「老隐士,您就别再装傻啦。世上哪有将木像的脸孔抹红,便引起天地变异这等不合常理的事儿?若真有这等事儿,我可要立刻赶往鎌仓,将大佛的脸孔涂成墨黑。若区区一个惠比寿便能让一座岛屿沉没,大佛不就能让整个国家都给沉了?」

    话毕,揔兵卫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没错,待揔兵卫笑完后,老人这才又接了下去:

    「自然天理的确非人所能改变。」

    「即便是神佛,亦不可能改变罢?」

    揔兵卫附和道,这下老人神情纳闷地说道:

    「噢,若是神佛,老夫可就无从保证了,世间亦不乏将自然天理视为神佛意志之产物者。不过,揔兵卫先生。」

    还有正马先生,老人缓缓环视众人。

    「地震归地理,大雨归天理,此二者凡人皆无从改变。故此,一如正马先生所言,若推说此类灾厄乃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而起,这则故事便仅是个寓言。或许真如揔兵卫先生所言,不过是事后捏造添加的解释。不过,一如天地间有地理、天理,人世间亦有人理。」

    「人理——?」

    与次郎一脸惊讶地问道。没错,人世间亦有人理,老人继续说道:

    「天归天理,地归地理,至于人,则归人理。人虽无法改变天地,但不代表就无法改变人。世界乃天、地、人三者相互影响而成,天若降雨则大地润泽,地若动摇则大气风起。岛屿若有人生息,则成聚落——凡是人生息之场所,必有人理。」

    此言的确有理,揔兵卫说道:

    「正马先生曾言,地震、海啸无关人之信仰是否虔诚,均为自然发生之异变。此言的确不假。光是将惠比寿的脸孔抹红,绝不至于引发地震、海啸、或洪水。但姑且不论地震和海啸,光是将惠比寿的脸孔抹红——」

    便足以导致「村落俱毁」,老人神色坚定地说道。

    「村落俱毁——?」

    「没错。老夫就曾见过——一个村落因惠比寿的脸孔转红而分崩离析。」

    这又是一桩奇事了,正马一脸纳闷地问道:

    「老隐士的意思难道是,此村落未遭地震或洪水侵袭,光是将木像的脸孔抹红,便整个土崩瓦解?」

    正是此意,一白翁回道。哪可能有这种事儿?正马神情错愕地望向揔兵卫。此时剑之进将两人往后一挤,探出身子问道:

    「这——该不会也是老隐士的亲身经历罢?」

    「没错。是老夫年轻时亲眼目睹的。记得那是一座漂浮于男鹿汪洋……」

    名曰戎岛的岛屿——

    接下来,老人便开始叙述起这则往事。

    【肆】

    这应该已经是近四十年前的事儿了罢。

    老夫是在哪儿听见关于那座岛的传闻来着——对了,是在品川宿的客栈庭院中那株大柳树的怪异骚动结束后——返回江户的旅途中。

    当时,老夫和一名绰号小股潜、名曰又市的御行,以及一名曰阿银的山猫回伙同行动。

    小股潜这个字眼,以现在的话来说,意指擅长舌灿莲花、诡计诈术者,或指生性狡猾者,并不是个好字眼,或许字义与江湖郎中颇为相近。但又市并不好藉诓骗他人牟利、或蓄意谋害他人取乐。

    除了从事类似时下之示谈屋(注:有冲突或纠纷时为双方进行调停,并收取佣金的行业。「仲人屋」指以纠纷之仲裁,或婚姻之媒妁为业者)或仲人屋之流的差事糊口,若有以传统手段无法排解之纠纷,又市也能完满解决,并为此收取些许酬劳——排解此类纠纷时,又市善用种种巧妙至极的手段,或许正因如此,才换来那绰号的罢。

    御行为四处摇铃挥撒辟邪符咒营生者,山猫回则为操弄傀儡的卖艺人。

    当时,老夫的年纪还和各位相仿——只有二十来岁。当年的老夫梦想巡游诸国搜集各类奇闻怪谈,意图于日后集结成册,出版一卷网罗诸多怪谈之百物语。

    你问这梦想是否已成真?

    这,就留待下回再叙罢。

    总而言之,当年老夫既无定职,亦未曾辛勤劳动,终日如浮萍般四处游荡,为搜集怪谈过着东奔西跑、浪迹诸国的日子。

    自品川宿返回朱引(注:原文作「朱引き」,江户时代为区别府内、府外所画的红线。「越后」即今新泻县)的途中,老夫一行人曾与来自越后、以贩卖缩缅(绉绸)为业之小贩同宿。这桩奇事——正是由此人所述。

    当年之出羽国——如今已分为羽前、羽后,于羽后国有一名曰男鹿之半岛。据传,于此半岛尖端一名曰入道崎之地,可望见一座奇妙的岛屿。

    何以谓之不可思议?

    乃因此岛——是看不见的。不知是因海流抑或气温影响,这也可归天理或地理罢,此岛常为浓雾所笼罩,因此几乎无人知晓此岛之存在。即便连当地居民,知晓者亦是寥寥无几。

    不过,常出海的渔民当然晓得。

    虽然晓得,却绝不靠近。

    乃因此岛被视为可畏之魔界或神域,故人人避之。

    其实,此岛距离海岸并不远。

    若以陆地距离而论,距离约为两里,理应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往返。如此近在咫尺,却不可见得,确是不可思议之奇景。

    不过,这小贩接下来说的,可就更不可思议了。

    据该小贩所言,此一不可视得之岛屿,仅能自一处望见。

    此处位于入道崎——据传该处为一断崖,由于地势艰险,船只亦难进出——断崖下方有一洞窟穿越,洞窟中有一小祠堂。若自该洞窟入口之鸟居中央眺望,便能于正前方望见一座不可思议之岛屿。

    此说的确玄妙,是不是?

    若自鸟居眺望,该岛的确堪称奇景。据传其形颇为奇特,岛屿四周皆为绝壁,岛顶较宽,临海面处却较为狭窄,如此地势,任何船只均无法停靠。即便能勉强泊船岛岸,也得攀上绝壁方能上岸,但此断崖亦非人所能攀爬。

    形容至此,其实尚不足以称奇。世上原本就有人无法接近之地形,亦有无法攀登之山岭,无人岛屿更是随处可见。

    如阿苏山或浅间等山岭不时喷火崩裂,山内蕴藏大量地热。倘若有此类山岭矗立海中,或许不仅将散发惊人蒸气覆盖岛屿,亦可能改变潮汐流向,使该地化为不适合航行之魔域。

    此外,至于仅能自一处望得该岛形貌这点,若是受日照或风向之影响,亦非绝无可能。

    总之,一切还不至于难以置信。

    不过……

    教人讶异的是——

    该岛上看似有人居住。

    每年有一、两回天晴时,笼罩全岛的浓雾会全数消散。这种时候自鸟居中眺望该岛,岛屿顶上可见一色彩朱红之宏伟宝殿。该小贩表示自己去年此时碰巧在场,于偶然间望见该宝殿,赞叹实为一壮绝奇景。

    该岛——

    名曰戎岛。

    亦有人以戎之净土称之。

    被唤为净土,或许正因于该岛非人所能踏及,但岛上却有这么栋建筑使然。

    自断崖石窟之鸟居方能望及之神秘孤岛。

    顶上矗立一座红色宝殿。

    每年仅能拜见数回之奇景。

    每当想象起该处之光景,老夫心中总会涌现一股莫名的憧憬。

    对,老夫当然想去瞧瞧。

    不过,此人毕竟是个靠招摇撞骗糊口的小贩,所说的话当然不得信以为真。老实说,老夫就曾在行商贩子巧言令色的哄骗下,吃过了好几回亏。

    不过……

    与老夫同行的山猫回阿银小姐,竟然声称这座岛她也曾听说过。阿银小姐坚称的确真有这么一座岛。

    这座岛的故事,她是从幻术师德次郎口中听说的。老夫应该也曾向各位提过德次郎这个家伙罢?就是个专门演出障眼法——也就是时下所谓的灵术、催眠术等杂技的卖艺人。

    总而言之,此人是个率杂耍团四处巡回,演出吞马术、走钢索、吐火术等杂技维生的家伙。事实上,同为又市先生同伙的他同样是个江湖郎中,在奥洲一带甚至被唤做妖术师哩。

    这家伙懂得一种只消拨拨算盘珠子,刹时便能操控人心的幻术。据传他只消掏出算盘拨个一通,就连大商号都会为他打开金库哩。

    犹记这德次郎曾亲口向老夫表示,自己亦是男鹿出身。如此看来,这故事颇有可能属实,教老夫刹时为之雀跃。阿银小姐表示,曾在德次郎吟唱的戏曲中听过这么一首。

    海上有一惠比寿岛,

    人迹罕至飞鸟难及。

    岛上满是金银珊瑚,

    亦不乏财富珠宝。

    漂流至此者入仓中,

    步行至此者上客座,

    绝命时面如惠比寿。

    凡人至此均不复还,均不复还——

    据说这首歌是这么唱的——

    当时直觉这首歌还真是古怪,阿银小姐便向德次郎进一步询问此歌缘由,就这么听说了戎岛的故事。

    阿银小姐也表示,这拨算盘的德次郎虽然曾言自己孤苦无依、孓然一身,其实却是由那断崖石窟中的神社——据说叫做夷社——的看守所扶养成人的。

    这是何其侥幸!

    听闻阿银小姐这番话时,老夫不禁一阵背脊发凉。噢,这并非恐惧使然,而是发现——与这偶然听闻的神秘岛屿有渊源者,竟是老夫的旧识之一,此等巧合,岂不教人为之心动?

    这下,心中那股好奇当然是蠢蠢欲动。

    没错。记得稍早也曾提及,当年老夫的兴趣无他,正是四处搜罗诸国之奇闻怪谈。

    各位不妨瞧瞧那头。

    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正是老夫所网罗的怪异故事、奇妙风闻的笔记。

    这些悉数是老夫云游诸国、四处探听得来的。不过——当时老夫尚未踏足奥洲,仅能凭浏览菅江真澄所撰之游记,任由想象驰骋。

    这下老夫当然想上该地瞧瞧。

    一返回江户,老夫随即开始打听德次郎的下落。

    这德次郎毕竟是个巡回杂耍团的团长。据说他总是领着杂耍团,从奥州到西国四处卖艺,欲掌握其行踪当然是一大难事。

    某日,老夫于两国某小戏园子内,听闻某团擅长障眼之术之放下师(注:演出一种由田乐演变而成的传统曲艺「放下」的艺人)于信州一带驻足演出,老夫旋即打点好行囊,匆匆离开江户。

    那时可真是年轻哪。

    真是既莽撞又冲动。幸好不久前才在品川帮助那小股潜干完一桩差事,收到一笔尚为丰厚的酬劳。有了足够的盘缠,的确为自己壮了不少胆。

    只不过——

    老夫没能在信州追上他。不仅如此——甚至看不出德次郎一行人告别此处后究竟是往北走,还是往南走。

    噢,老夫当然没折返。

    既然都出了这趟门,来到了边远的信浓之地,倘若就此折返,岂不是徒劳一场?

    因此,老夫这下决定转往出羽。

    反正原本就是四处漂泊,出趟门也无须遵循任何期限返家。

    那趟路,老夫大概走了一个月罢。

    还是两个月来着?

    当然,当年尚无陆蒸汽(注:蒸汽火车的简称),一路上不是乘马、乘轿,便是徒步。如今已记不得一路上碰上些什么事儿了——或许老夫还走了比方才所说的要久。

    噢,可以帮老夫拿一拿那份书卷么?上头或许有记载。

    没错,就是这个,终于让老夫给找着了。

    出羽国男鹿海中戎岛事——

    这下老夫想起来了。抵达男鹿时正值秋日,天候极寒。

    这上头是如此记载的。

    菅江真澄翁之男鹿纪行文中,未有任何戎岛之相关记述,但其他记述大致正确无误。自此将循先人之足迹寻觅戎岛——

    对了,想起来了。老夫行至菅江真澄于《男鹿秋风》中记为朴树三叉路的追分三叉路,发现此路果然如真澄翁所言,不见半株朴树,令人感觉至为奇妙。接下来,又自此处沿船川街道朝半岛方向缓缓而行。自胁本转至男鹿街道时,稍稍驻足观赏封蛇石,接着又走了一小段路——对了,后来便于北浦一带寻一民家借宿。

    沿途,老夫遇人便不忘探听该岛——亦即戎岛之事,但竟无任何人知晓。即便连老夫借宿之民家,屋主亦是从未听闻。

    没错,老夫当时的确打算死了这条心。

    照理该岛应已是近在咫尺,至今却未见任何人曾经听闻,教老夫不禁心想应是为那小贩所欺,至于阿银小姐所言,或许也不过是对老夫之一番揶揄。

    不不,老夫并未动怒,甚至心中未曾有一丝怒气。毕竟原本便热衷云游,走这趟路,当然不觉有什么好后悔的。寄宿之民家款待老夫用膳,席上尝到的鱼肉至为鲜美,加上又自屋主口中听闻当地风闻若干,已教老夫心满意足。

    不过到了翌日,老夫行至海岸,向渔夫稍事探听,却又自渔夫口中听闻确有此处魔域,亦听闻该处乃一漂浮海上、浓雾笼罩之奇地,凡人乘船驶近,皆被该处吸引而去,故任何船只均不敢接近。

    老夫刹时感到兴奋莫名。

    因此便穿越山道,朝入道崎发进。

    途中有一陈旧之乡间澡堂。老夫于该处驻足入浴、养精蓄锐,接着便再度启程——继续上路前往入道崎。

    【伍】

    结果真有这座岛?剑之进语带兴奋地问道。

    老人探出身子正欲回答,正马却突然打岔道:

    「先别急,矢作,凡事都该依顺序进行。老隐士的故事才刚说到精彩处,要是先说出结论,岂不是一点乐趣也没了?」

    有理,揔兵卫附和道:

    「根据我的想象——老隐士,这座岛理应是不存在罢?您虽然抵达了那座位于石窟内的祠堂,但并未望见鸟居的另一头有任何东西。然后,走进祠堂里瞧瞧,看见里头祭着一座惠比寿像,脸孔被抹成了红色——」

    如何?是不是让我给说中了?揔兵卫一脸自信地说道。

    并非如此,老人笑着回道。

    「有哪儿不同?」

    「噢,岛是真的有。」

    真的有么?这下轮到剑之进探出了身子。

    「是的。不过断崖鸟居中的神社里,倒是没有惠比寿像。唯一供奉的神体就是一面镜子。」

    「镜子——?」

    嗯,揔兵卫两手抱胸低吟了一声。

    那么,这座岛是否和传说中描述的一样?正马问道。

    「何谓传说中的描述?」

    「譬如,为浓雾所笼罩,不见其形。」

    的确是如此,一白翁回答:

    「不论站在入道崎的任何一处,均只能看见云一般的浓雾。老夫造访那天是个晴朗秋日,天上不见半朵云彩,虽然依稀望见了些什么,但那头的确笼罩着一团浓雾。不知该处有何物者,绝对猜不到雾中有座岛屿。由于老夫已有听闻,因此便步下海岸,走过岩山,在洞窟中——其实也没深到足以称为洞窟的程度,找着了这座神社。」

    「蒸气的威力既然足以推动铁打的大车,看来这或许还真有可能。」

    也不知是怎的,正马不服输地说道。

    没错,老人感叹道,接着又说:

    「总而言之,岩山的地势虽算不上陡峭,但由于石窟无法自上方望见,因此除非前往神社,此路平日应是无人通行。即便是当地居民,平时应该也不会上那儿去。」

    就连渔夫也是么?揔兵卫询问道:

    「虽然陆路难及,但这地方不是与海相连?若是自海上眺望,应该就能望见这座神社了罢?不,倘若自神社能望见该岛,那么只要航行至直线连结神社与岛屿的海域,从船上便不难望见这座岛了罢?这说法可有道理?」

    「还是望不见。」

    老人回答。请问何故?揔兵卫不死心地追问道:

    「这岂不就解释不通了?」

    「照道理,这的确是解释不通。但当地渔夫曾告诉老夫,彼等均极力避免接近浓雾的两里之内。」

    「雾——也就是那座岛么?」

    「是的。浓雾笼罩着整座岛,因此范围当然要较岛屿大个一圈。再添加个两里,范围就更大了——相传这片海域十分危险。何以谓之危险?据传若航行至此两里以内,船只便会为一股强大力量给吸引过去。」

    「吸引?」

    这只是个比喻,指的其实是一股威力强大的海流,老人蹙眉说道:

    「即便是技术再娴熟的渔夫,也绝对无法划出这股海流。只能任凭自己连人带船地被冲向岛上。而神社至岛屿的距离,正好差不多是两里。」

    「意即,任何船只均无法驶入介于岛屿与神社之间的海域——?」

    「没错。凡驶进以雾的边缘为中心之半径两里,所有船只均须迂回,因此任何船只均无法航行至得以望见神社之海域。若自岛屿另一头望来,神社亦为浓雾所蔽,无法清楚望见。因此——就连这座神社的存在亦是鲜为人知。」

    的确有理,揔兵卫以指头在榻榻米上胡乱画着说道:

    「不过,老隐士。若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海流——那么一旦被吸了过去,不就永远无法驶离那座岛了?」

    「说到这点,老先生——」

    与次郎插嘴道:

    「那德次郎所吟唱的歌中不是唱道,凡人至此均不复还——?」

    「没错。」

    绝对无法复还。

    老人毅然回答道。

    听来可真是危险哪,正马说道。

    当然危险,老人回道:

    「故此,渔夫们绝不驶近该处,并将此处奉为神域。虽然大家似乎都忘了那座岛是为何物而定的神域,但原本应是戎社的神域罢。」

    此外,老夫造访当日,还清清楚楚地望见了那座岛,老人补上一句。

    「能清楚望见,意即老先生正好碰上了年仅数回的其中一日?」

    应是运气好罢。被剑之进这么一问,老人先是如此回答,但旋即又改口说:不,应该是说运气不好。

    「为何运气不好?」

    「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这可就称得上是一趟顺利的旅行了。仅依些许风闻,而且还是一则私下口耳相传的虚假故事循线追溯,千里迢迢地来到男鹿边陲,望见了这座传说中的岛屿。透过鸟居望见的岛屿,看来的确是神秘非常,岛形果然是一如传闻,下方较为紧束,犹如一朵香菇。但上方真有一色彩朱红、状似严岛神社之宏伟宝殿矗立岛顶。」

    宝殿——与次郎抬头仰望天花板呢喃道。放眼望去,其他三人亦是同样抬头仰望,大概个个都在脑海中描绘这神秘岛屿的模样罢。

    「这光景教老夫看得出神,不禁眺望良久。未料当时——竟然有人也和老夫一同眺望那座岛,不,该说是在眺望那座宝殿罢。」

    话及至此,老人先啜饮一口茶润润喉咙。

    「石窟中还有其他人在?」

    被与次郎这么一问,一白翁摆出一脸哭笑不得的奇妙表情。

    「老先生可是被神社的看守责骂了一顿?」

    揔兵卫嘻皮笑脸地问道。若只是这等小事儿就好了,老人一脸难堪地回答:

    「当时,神社后头竟然躲着三个人。」

    「躲着?」

    「有三人藏身其后。而且还是有前科罪状、遭到官府通缉的盗贼。」

    盗贼——剑之进失声高喊:

    「是窃贼么!?」

    「该说是强盗罢。」

    强、强盗——这位一等巡查闻言,不禁激动了起来。

    「不过,这已是四十来年前的事儿了。当时是个既无警察,亦无巡查的时代。藏身该处的,正是甫于两年前遭官府一网打尽的荼枳尼组之残党。这伙恶徒杀了捕快、甩脱追兵,竟一路逃到了这天涯海角。此三人以大哥仁王三左为首,还有快腿贰吉、以及山猫与太,个个都是生得一脸凶残的亡命之徒。」

    「老先生稍早说自己运气不好,指的可就是此事?」

    可以这么说罢,被与太郎这么一问,老人语气暧昧地回答,接着又说:

    「当时,这群家伙似乎是自甲州、信州、经由越后逃至出羽,这下已被逼到走投无路,而且仍有追兵紧追其后。事后方才听闻,已有成群代官所的捕快进驻老夫曾寄宿的北浦一带,只不过当时老夫对此情势毫无警觉,只晓得出神地眺望戎岛奇景。」

    这伙恶徒可对老先生做了什么?揔兵卫问道。

    「噢。三人见到老夫突然现身,先是出于警戒觅地藏身。别瞧老夫如此年迈体衰——在当年也仍是个年轻小伙子,而且还生得既苍白又瘦弱,怎么看也不像个捕快或衙门官吏。一看穿这点,这伙人便一跃而出。真是把老夫给吓坏了。」

    没错,当时真的是吓坏了——老人以不带任何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

    从这口吻,要比夸张的形容更能听出当时的他是多么惊讶。

    「这伙人一现身,便以匕首朝老夫颈子上这么一抵。」

    「匕首?」

    「真是目无法纪,竟然以刃物要胁手无寸铁的百姓。」

    揔兵卫咒骂道,老人笑着说:

    「别忘了此三人并非武士,而是盗贼,本来就是靠着以刃物要胁手无寸铁的百姓糊口,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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